50-52
他们现在作的事还算可以忍受。并不是不痛，甚至也还有类似痛的感觉，但这些都是意料中事，也都还算可以承受得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什么都没问她，没对她提出任何要求。单纯就是他们喜欢作的事，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享受虐待的乐趣，而艾莉希亚并不轻易屈服。她不哭不喊，以坚苦自励的精神默默承受，只要笑得出来，就哈哈大笑，说有花招尽量使出来吧，朋友。我是该被用铁链铐住的人。你们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胜利吗？
水刑是最惨的。说来奇怪，因为艾莉希亚向来喜欢水。她小时候是什么都不怕的游泳健将，深深潜进殖民地的洞穴，想办法尽量闭住气，忍受耳朵轰隆隆响，触到水底，看着自己吐出的气泡从黑暗中升起，迎向上方遥远的阳光。有时候他们把水灌进她嘴巴、有时候他们把她从铁链上放下来，绑在板子上，然后头下脚上浸进冰冷的浴缸里。每一次她都想，开始了，然后数秒，直到结束。
一天天过去，她的力气也渐渐消蚀。整体来说，只是稍稍减少，但已经够了。他们给她食物，稀薄的咸粥、玉米，再不然就是硬得可以和皮革相比拟的焦肉条。他们不待言明的企图是让她活着，好让他们可以取乐得越久越好，但是没有其他的......唉。她悄悄在心里立誓、等她的变身到了最后一个不容置疑的阶段，开始尝人血时，她喝的必定是他们的血。放弃自己的人类身分是很沉重的，但是这个想法却让她觉得有一丝宽慰。她会喝干这些王八蛋的血。
到底已经过了多少天，根本无法估算。独自一人，她养成了在心中回溯过往岁月的习惯，她在回忆中穿梭，彷佛那是一条挂满图片的走廊—在第一殖民地当班守望、她和彼德、艾美，以及其他人，穿过暗黑大地到科罗拉多的旅程、她和上校共度的乏善可陈却又怪异的童年。她总是叫他「长官」，从来没喊过「爹地」或「尼尔斯」，从一开始，他就是她的上级长官，而不是父亲，更不是朋友。现在想到这些事真是奇怪。她人生的回忆承载着许多不同的情感，有哀恸、有快乐、有狂喜、有孤寂，还有某种程度的爱，但这些回忆共有的感觉却是一种归属感。她就是她的回忆，她的回忆就是她。她好希望自己能记住这一切的一切。
就在她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打算在她身上无休无止，反复进行这痛苦的仪式时，一个外表看来似乎是负责指挥的人出现了，打断了她囚禁状态的节奏。他没自我介绍，而且至少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站在她面前，打量被吊在天花板上的她，脸上的表情很像是在看一本令人费解的书。他身穿黑西装，打领带，浆烫得笔挺的衬衫，看起来顶多三十岁，皮肤苍白柔嫩，彷佛从未晒过太阳。但是他的眼睛揭露了真相。她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妳......不一样。」他往前走近一点，用力从鼻孔呼出气来，像狗一样把气喷到她周围的空气里。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
「我从妳身上闻得出来。」
「我最近没什么机会打理干净。」她露出最大的微笑，「你或许可以......」
「发问的人是我。」
「你知道，你不该老是在暗处看书，把眼睛搞成这样。」
他往后退，张开手掌，划过她的脸，打了一耳光。
「哇，」艾莉希亚扭动下巴说，「痛啊，还刺刺的。」
他再往前，狠狠扭住她往上吊的手臂。「妳为什么没有标签？」
「你这件衣服真好看，会害女生觉得自己好像穿得太随便了。」
又一个耳光，彷佛鞭子一抽。艾莉希亚眨眨湿润的眼睛，用舌头舔舔牙齿，尝到血的味道。「你知道吗，你们这些家伙已经作过太多次了，我实在不太享受。我想自己没有太喜欢你们。」
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忿怒地瞇了起来。她有点进展了。「告诉我塞吉欧的事。」
「我想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他又打她。她眼前冒出一粒粒闪光。她看得出来他没卯足全力，他会一次多加一分力道，慢慢增强。
「你干嘛不把我放下来，让我们好好聊一聊？因为这样对你显然没什么好处。」
他的手咻一声挥来，这次是拳头，很像被板子砸中的感觉。她甩甩头，吐掉嘴巴里的血。
「告诉我。」
「你想得美。」
她肚子挨了重重的一拳。她的横隔膜像钳子那样箝得紧紧的，气息淤塞在胸口喘不过来，好几秒钟无法呼吸。就在她的肺部终于扩展开来之际，他再一次挥拳打来。
「谁......是......塞吉欧？」
艾莉希亚有点无法集中精神。她无法聚焦、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她等着另一拳再挥来，但没有。她发现那人打开了门。三个人走进来。带着某种长凳，及腰高，底部有个宽阔的框架。
「介绍个朋友给妳认识。这是淫魔。你们已经打过照面了。」
艾莉希亚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这个人的脸有点不对劲。或者应该说，他一边的脸像是一块没煮好的肉，中间还是生的，边缘却已经焦了。他的头发有一半烧掉了，大部分的鼻子也是，左眼化成一团不成形的果冻。
「恶。」艾莉希亚挤出回答。
「妳决定要对着液态丙烷槽开枪的时候，这位淫魔人在现场。他对那件事很不爽。」
「不过是小事一桩。很高兴见到你啊，淫魔。这名字还真不赖啊，『淫魔』。」
「淫魔是特别有热情的人。妳可以说他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他有帐要和妳好好算一算。」穿西装的那人对另两个人说：「把她绑起来。可是，等等。」
拳头抡起捶下。脸。身体。等这人打够了，艾莉希亚已经差不多没感觉了。痛楚变得不同了—遥远，模糊。铁链喀喀响，她手腕上的压力不见了。她面朝下躺着，腰部绑在长凳上，双脚绑在框架上，张得开开的。裤子被扯掉了。
「给我们这位朋友一点隐私吧。」西装男说。艾莉希亚听到门关上，接着是最后一声不祥的声音。锁喀啦转上了。
「行行好吧。」他咕哝说。
他拿出钞票。他的气恼是装出来的，他想要输。他告诉她说她运气很好。他是这么说的，妳运气很好，艾美。
他们的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更多钱换手。公园地、伊利诺大道、马文园，还有那个一听就想笑的「B&O」。艾美的那迭钱越来越多，华格斯特的则快没了。她买了铁路和电力设施，到处盖了自己的房子和旅馆，大笔的产业让她可以盖更多房子，盖满所有的地方。了解财富的快速成长之道，是这个游戏致胜的关键。
「我想我需要贷款。」华格斯特坦承。
「找银行试试吧。」她得意扬扬地咧嘴笑。一旦他开始借钱，游戏很快就会落幕了。他会举双手投降，然后他们会窝在沙发上的老位置，把毯子拉到胸口，轮流念书给彼此听。今天的书是：韦尔斯(注1)的《时光机》。
(注1 Hebert George Wells，一八六六至一九四六，英国小说家与历史学家，他以时光旅行、外星人入侵和反乌托邦为主题的科幻小说，对二十世纪的科幻文学影响极大。《时光机》（The Time Machine）为其重要作品。) 他把骰子丢到游戏板上，一个三，一个四。他把他的小汽车往前移，停在有个小小钻石戒指的「奢侈税」上。
「别又来了。」他翻个白眼，付了钱。「和妳一起在这里真是太棒了。」他的目光越过她，望向窗户。「外面下雪了。下了多久啦？」
「我想已经很久了。」
「我一直很爱下雪。这会让我想起小时候。下雪的时候总是很像圣诞节。」
火炉里的柴薪劈啪作响。在浓密的森林里，雪一直下，一直下。清晨破晓会带来柔和的白光，以及悄然静寂。只是，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清晨永远不会来。
「每一年，我爸妈都带我去看『小气财神』。不论我们住在哪里，他们都找得到放映这部片子的电影院，带我去看。贾可伯‧马里总是让我觉得有点害怕。他戴着人生铸成的枷锁。实在太可悲了。但是也很美。许多故事都是这样的。」他想了想，「有时候我希望可以永远和妳在一起。我实在很傻，我知道。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永恒不变的。」
「有些事情可以。」
「哪些事情？」
「我们喜欢回想的事情。我们对其他人的爱。」
「就像我对妳的爱。」华格斯特说。
艾美点点头。
「因为我真的很爱妳，妳知道。」他说，「我有没有告诉过妳？」
「你不必说。我始终都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不，我应该要说的。」他的语气满是懊悔，「说出来比较好。」
沉默笼罩着他们，深浓如森林，如覆盖森林的白雪。
「妳有点不一样了，艾美，」他盯着她的脸，「有点改变了。」
「我想是有，没错。」
柔和的暗黑从边缘慢慢渗入，每次都这样，宛如舞台上的灯光慢慢变暗，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他们两个。
「嗯，不管是什么改变，」他咧嘴笑，「我都很喜欢。」又过了一会儿：「妳有没有告诉卡特，我有多么抱歉？」
「他知道的。」
华格斯特的目光越过她，「为了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光是看着他我就知道了，他全心全意爱那个女人。」他垂眼看着大富翁的游戏板，「看来我们在这里的时光已经结束了。我不知道妳是怎么办到的，我下一次会搞懂的。」
「你想念书吗？」
他们窝到沙发的老位子上，盖着羊毛毯。桌上有装着热可可亚的马克杯，像所有的东西一样，自动出现。华格斯特拿起书翻着，找到他想找的那一页。
「《时光机》，第七章，」他清清嗓子，转头看着她，「我勇敢的女孩。我勇敢的艾美。我真的爱妳，妳知道的。」
「我也爱你。」艾美窝在他身上说。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但也仅仅在那一瞬间，黑暗如一条不请自来的毯子，悄悄罩在他们身上。
他们第一次在货柜车上过夜，是在距密苏里州界以南一百哩处。提夫第从货柜里拿出一个塑料罐，用布蒙住自己的脸，把装在罐里的清澈液体沿着车子四周洒了一圈。
「这是什么东西？」萝儿问。这味道呛得连眼睛都快掉泪。
「祖传秘方。德古鬼很讨厌这个东西—而且也可以掩盖我们的气味。他们甚至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们吃豆子和硬面包当晚餐，睡在铺位上。没多久，霍里斯就开始打呼。霍里斯？彼德想。不，是萝儿。她睡觉的样子和她平素的作风一样：想怎样就怎样。彼德可以理解迈可为什么会被她吸引—她的吸引力太强大了—也知道为什么他这位朋友不肯坦然承认。有人这么渴求自己，谁受得了？猎物就算自己想要被抓，总还是得挣扎一番吧。在炼油厂等待的那段时间里，彼德曾经不只一次怀疑过，萝儿是不是在向他调情。她的确是，他断定，但这只是一种手段。她想更深入迈可的世界。一旦直抵核心，他就再也无力抗拒，迈可会是她的。
彼德在铺位上翻个身，想让自己舒服一点。他在活动屋向来很难入睡。每回正要昏沉沉睡去，外面就会有个噪音让他惊醒。有一回在阿马利罗附近，病鬼整夜捶墙，捶个不停，最后还真的把屋架抬了起来，想整个翻过来。为了保持清醒，彼德队上的弟兄开始玩牌、讲笑话，打发时间，彷佛没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外面真是吵死了，几乎每个人都这样说，这样叫我怎么专心打牌啊？彼德好怀念那样的生活。他已经不假外出九天了，差不多已经算是霍里斯或提夫第之流的不法之徒了。不管冈纳未来会怎么替彼德辩护，他之前的讯息很清楚—你只能靠自己了，没有人会说自己认识你。
他下一件意识到的事情是霍里斯摇醒他。他们下车踏进寒风里。在这么靠北的地方，季节的变换清楚得不容怀疑。天幕低垂，一朵朵灰色的云，宛如飘在空中的石头。
「看见没？」提夫第指着货柜车周围说：「连个脚印都没有。」
他们开车上路。彼德心里挂念着没有病鬼影迹这件事。就连在护箱外面，他们也看不见任何脚印，任何痕迹。这是个他们乐见的发展，但是又这么不可能，所以才让人不安，感觉上好像是病鬼为他们准备了什么特别节目似的。
他们的行进速度很慢，道路开始变得似有若无，提夫第不时停下车，重新计算路径。他用指南针和地图，有时候还用彼德以前没见过的六分仪。迈可教他怎么用—利用测量太阳距地平线的角度，估量时间与日期的因素，在没有其他地标可以参考的情况下，计算出所在位置。这个仪器原本是海上的船舶用的，迈可解释说，因为海平线一览无遗，不过在陆地上也可以用。你怎么会懂这个东西？彼德问，但一问出口，就知道答案是什么了。迈可自己学会用六分仪，是在他驾船去找—或者应该说找不到—海上围篱的时候。
旅程一天天过去，还是没有病鬼的踪影。这时大家都已经公开讲出心里的疑惑，虽然所有的讨论仅只于这事情有多奇怪。好怪噢，他们说，我想我们应该觉得自己很走运。他们是很走运，但是到头来，运气终究会背叛你的。过了十一天，提夫第宣布他们已经接近密苏里和爱荷华的州界了。他们浑身脏兮兮、筋疲力竭、脾气暴躁。整整两天的时间，有条无名河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们走了一哩又一哩，想找座还架在河上的桥。他们的燃料储备开始变少，地貌又改变了，不像德州那么平坦，但没差太多，长度及腰的野草地里，有着缓缓起伏的丘陵。接近中午时，负责开车的霍里斯把车停了下来。
在后面打盹的彼德听见车门打开的时候，醒了过来。他坐起来才发现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为什么停车？
他拿起来复枪，下了车。所有的东西都覆盖一层细细的白色粉末—草丛和树木都是。是雪？空气里飘着焦油的味道，彷佛有东西烧焦了。不是雪，是灰，一片片小小的白色粉末在脚下扬起，其他人都站在一个小山丘顶上，彼德朝他们走去。在那里，他停下脚步，和同伴一样，被眼前所见惊骇得无法动弹。
「老天爷啊，」迈可说：「我们看见的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水刑是最惨的。说来奇怪，因为艾莉希亚向来喜欢水。她小时候是什么都不怕的游泳健将，深深潜进殖民地的洞穴，想办法尽量闭住气，忍受耳朵轰隆隆响，触到水底，看着自己吐出的气泡从黑暗中升起，迎向上方遥远的阳光。有时候他们把水灌进她嘴巴、有时候他们把她从铁链上放下来，绑在板子上，然后头下脚上浸进冰冷的浴缸里。每一次她都想，开始了，然后数秒，直到结束。
一天天过去，她的力气也渐渐消蚀。整体来说，只是稍稍减少，但已经够了。他们给她食物，稀薄的咸粥、玉米，再不然就是硬得可以和皮革相比拟的焦肉条。他们不待言明的企图是让她活着，好让他们可以取乐得越久越好，但是没有其他的......唉。她悄悄在心里立誓、等她的变身到了最后一个不容置疑的阶段，开始尝人血时，她喝的必定是他们的血。放弃自己的人类身分是很沉重的，但是这个想法却让她觉得有一丝宽慰。她会喝干这些王八蛋的血。
到底已经过了多少天，根本无法估算。独自一人，她养成了在心中回溯过往岁月的习惯，她在回忆中穿梭，彷佛那是一条挂满图片的走廊—在第一殖民地当班守望、她和彼德、艾美，以及其他人，穿过暗黑大地到科罗拉多的旅程、她和上校共度的乏善可陈却又怪异的童年。她总是叫他「长官」，从来没喊过「爹地」或「尼尔斯」，从一开始，他就是她的上级长官，而不是父亲，更不是朋友。现在想到这些事真是奇怪。她人生的回忆承载着许多不同的情感，有哀恸、有快乐、有狂喜、有孤寂，还有某种程度的爱，但这些回忆共有的感觉却是一种归属感。她就是她的回忆，她的回忆就是她。她好希望自己能记住这一切的一切。
就在她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打算在她身上无休无止，反复进行这痛苦的仪式时，一个外表看来似乎是负责指挥的人出现了，打断了她囚禁状态的节奏。他没自我介绍，而且至少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站在她面前，打量被吊在天花板上的她，脸上的表情很像是在看一本令人费解的书。他身穿黑西装，打领带，浆烫得笔挺的衬衫，看起来顶多三十岁，皮肤苍白柔嫩，彷佛从未晒过太阳。但是他的眼睛揭露了真相。她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妳......不一样。」他往前走近一点，用力从鼻孔呼出气来，像狗一样把气喷到她周围的空气里。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
「我从妳身上闻得出来。」
「我最近没什么机会打理干净。」她露出最大的微笑，「你或许可以......」
「发问的人是我。」
「你知道，你不该老是在暗处看书，把眼睛搞成这样。」
他往后退，张开手掌，划过她的脸，打了一耳光。
「哇，」艾莉希亚扭动下巴说，「痛啊，还刺刺的。」
他再往前，狠狠扭住她往上吊的手臂。「妳为什么没有标签？」
「你这件衣服真好看，会害女生觉得自己好像穿得太随便了。」
又一个耳光，彷佛鞭子一抽。艾莉希亚眨眨湿润的眼睛，用舌头舔舔牙齿，尝到血的味道。「你知道吗，你们这些家伙已经作过太多次了，我实在不太享受。我想自己没有太喜欢你们。」
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忿怒地瞇了起来。她有点进展了。「告诉我塞吉欧的事。」
「我想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他又打她。她眼前冒出一粒粒闪光。她看得出来他没卯足全力，他会一次多加一分力道，慢慢增强。
「你干嘛不把我放下来，让我们好好聊一聊？因为这样对你显然没什么好处。」
他的手咻一声挥来，这次是拳头，很像被板子砸中的感觉。她甩甩头，吐掉嘴巴里的血。
「告诉我。」
「你想得美。」
她肚子挨了重重的一拳。她的横隔膜像钳子那样箝得紧紧的，气息淤塞在胸口喘不过来，好几秒钟无法呼吸。就在她的肺部终于扩展开来之际，他再一次挥拳打来。
「谁......是......塞吉欧？」
艾莉希亚有点无法集中精神。她无法聚焦、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她等着另一拳再挥来，但没有。她发现那人打开了门。三个人走进来。带着某种长凳，及腰高，底部有个宽阔的框架。
「介绍个朋友给妳认识。这是淫魔。你们已经打过照面了。」
艾莉希亚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这个人的脸有点不对劲。或者应该说，他一边的脸像是一块没煮好的肉，中间还是生的，边缘却已经焦了。他的头发有一半烧掉了，大部分的鼻子也是，左眼化成一团不成形的果冻。
「恶。」艾莉希亚挤出回答。
「妳决定要对着液态丙烷槽开枪的时候，这位淫魔人在现场。他对那件事很不爽。」
「不过是小事一桩。很高兴见到你啊，淫魔。这名字还真不赖啊，『淫魔』。」
「淫魔是特别有热情的人。妳可以说他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他有帐要和妳好好算一算。」穿西装的那人对另两个人说：「把她绑起来。可是，等等。」
拳头抡起捶下。脸。身体。等这人打够了，艾莉希亚已经差不多没感觉了。痛楚变得不同了—遥远，模糊。铁链喀喀响，她手腕上的压力不见了。她面朝下躺着，腰部绑在长凳上，双脚绑在框架上，张得开开的。裤子被扯掉了。
「给我们这位朋友一点隐私吧。」西装男说。艾莉希亚听到门关上，接着是最后一声不祥的声音。锁喀啦转上了。
51
艾美和格瑞尔北行途中，她每天晚上都梦见华格斯特。有时候他们在旋转木马上。有时候他们在开车，小镇和春天绿意盎然的乡野从窗外飞掠而过，远处有山峦隆起，他们的脸因为冰晶而闪闪发亮。今天他们是在奥勒冈，那个营地。他们在木屋的大房间里，面对面坐在地板上，双腿像印地安人那样盘起来。摆在他们面前地板上的是大富翁游戏，有着褪色的分色区块，一迭迭的钱，还有艾美的小帽子和华格斯特的小汽车。华格斯特把骰子丢进杯子里，把小棋子往前移到圣查尔斯园，是艾美六幢（六幢耶！）旅馆之一的所在地。因为有炉火，所以房间里很温暖，窗外，干燥的雪花在丝绒般的夜色与深冬的寒气里落下。
「行行好吧。」他咕哝说。
他拿出钞票。他的气恼是装出来的，他想要输。他告诉她说她运气很好。他是这么说的，妳运气很好，艾美。
他们的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更多钱换手。公园地、伊利诺大道、马文园，还有那个一听就想笑的「B&O」。艾美的那迭钱越来越多，华格斯特的则快没了。她买了铁路和电力设施，到处盖了自己的房子和旅馆，大笔的产业让她可以盖更多房子，盖满所有的地方。了解财富的快速成长之道，是这个游戏致胜的关键。
「我想我需要贷款。」华格斯特坦承。
「找银行试试吧。」她得意扬扬地咧嘴笑。一旦他开始借钱，游戏很快就会落幕了。他会举双手投降，然后他们会窝在沙发上的老位置，把毯子拉到胸口，轮流念书给彼此听。今天的书是：韦尔斯(注1)的《时光机》。
(注1 Hebert George Wells，一八六六至一九四六，英国小说家与历史学家，他以时光旅行、外星人入侵和反乌托邦为主题的科幻小说，对二十世纪的科幻文学影响极大。《时光机》（The Time Machine）为其重要作品。) 他把骰子丢到游戏板上，一个三，一个四。他把他的小汽车往前移，停在有个小小钻石戒指的「奢侈税」上。
「别又来了。」他翻个白眼，付了钱。「和妳一起在这里真是太棒了。」他的目光越过她，望向窗户。「外面下雪了。下了多久啦？」
「我想已经很久了。」
「我一直很爱下雪。这会让我想起小时候。下雪的时候总是很像圣诞节。」
火炉里的柴薪劈啪作响。在浓密的森林里，雪一直下，一直下。清晨破晓会带来柔和的白光，以及悄然静寂。只是，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清晨永远不会来。
「每一年，我爸妈都带我去看『小气财神』。不论我们住在哪里，他们都找得到放映这部片子的电影院，带我去看。贾可伯‧马里总是让我觉得有点害怕。他戴着人生铸成的枷锁。实在太可悲了。但是也很美。许多故事都是这样的。」他想了想，「有时候我希望可以永远和妳在一起。我实在很傻，我知道。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永恒不变的。」
「有些事情可以。」
「哪些事情？」
「我们喜欢回想的事情。我们对其他人的爱。」
「就像我对妳的爱。」华格斯特说。
艾美点点头。
「因为我真的很爱妳，妳知道。」他说，「我有没有告诉过妳？」
「你不必说。我始终都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不，我应该要说的。」他的语气满是懊悔，「说出来比较好。」
沉默笼罩着他们，深浓如森林，如覆盖森林的白雪。
「妳有点不一样了，艾美，」他盯着她的脸，「有点改变了。」
「我想是有，没错。」
柔和的暗黑从边缘慢慢渗入，每次都这样，宛如舞台上的灯光慢慢变暗，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他们两个。
「嗯，不管是什么改变，」他咧嘴笑，「我都很喜欢。」又过了一会儿：「妳有没有告诉卡特，我有多么抱歉？」
「他知道的。」
华格斯特的目光越过她，「为了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光是看着他我就知道了，他全心全意爱那个女人。」他垂眼看着大富翁的游戏板，「看来我们在这里的时光已经结束了。我不知道妳是怎么办到的，我下一次会搞懂的。」
「你想念书吗？」
他们窝到沙发的老位子上，盖着羊毛毯。桌上有装着热可可亚的马克杯，像所有的东西一样，自动出现。华格斯特拿起书翻着，找到他想找的那一页。
「《时光机》，第七章，」他清清嗓子，转头看着她，「我勇敢的女孩。我勇敢的艾美。我真的爱妳，妳知道的。」
「我也爱你。」艾美窝在他身上说。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但也仅仅在那一瞬间，黑暗如一条不请自来的毯子，悄悄罩在他们身上。
52
他们沿着东补给线往北到德克萨卡纳，靠着护箱补给食物和燃料，也睡在护箱里。他们搭乘的是提夫第改装成活动屋的小型货柜车。这是有必要的，因为到了小岩城北方，他们必须露天过夜。他们没有燃料的问题，提夫第解释说。货柜车可以多装载两百加仑的备用油，而且十五年前和格瑞尔与库洛雪克往北行的时候，他们侦查了到爱荷华州界沿途的补给—机场、柴油发电厂、油槽林立的大型商用储存场。货柜车配备有过滤系统，可以除去污染杂质和氧化物。车程很慢，但是如果运气好，加上天气配合，他们可以在十二月中旬抵达爱荷华。
他们第一次在货柜车上过夜，是在距密苏里州界以南一百哩处。提夫第从货柜里拿出一个塑料罐，用布蒙住自己的脸，把装在罐里的清澈液体沿着车子四周洒了一圈。
「这是什么东西？」萝儿问。这味道呛得连眼睛都快掉泪。
「祖传秘方。德古鬼很讨厌这个东西—而且也可以掩盖我们的气味。他们甚至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们吃豆子和硬面包当晚餐，睡在铺位上。没多久，霍里斯就开始打呼。霍里斯？彼德想。不，是萝儿。她睡觉的样子和她平素的作风一样：想怎样就怎样。彼德可以理解迈可为什么会被她吸引—她的吸引力太强大了—也知道为什么他这位朋友不肯坦然承认。有人这么渴求自己，谁受得了？猎物就算自己想要被抓，总还是得挣扎一番吧。在炼油厂等待的那段时间里，彼德曾经不只一次怀疑过，萝儿是不是在向他调情。她的确是，他断定，但这只是一种手段。她想更深入迈可的世界。一旦直抵核心，他就再也无力抗拒，迈可会是她的。
彼德在铺位上翻个身，想让自己舒服一点。他在活动屋向来很难入睡。每回正要昏沉沉睡去，外面就会有个噪音让他惊醒。有一回在阿马利罗附近，病鬼整夜捶墙，捶个不停，最后还真的把屋架抬了起来，想整个翻过来。为了保持清醒，彼德队上的弟兄开始玩牌、讲笑话，打发时间，彷佛没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外面真是吵死了，几乎每个人都这样说，这样叫我怎么专心打牌啊？彼德好怀念那样的生活。他已经不假外出九天了，差不多已经算是霍里斯或提夫第之流的不法之徒了。不管冈纳未来会怎么替彼德辩护，他之前的讯息很清楚—你只能靠自己了，没有人会说自己认识你。
他下一件意识到的事情是霍里斯摇醒他。他们下车踏进寒风里。在这么靠北的地方，季节的变换清楚得不容怀疑。天幕低垂，一朵朵灰色的云，宛如飘在空中的石头。
「看见没？」提夫第指着货柜车周围说：「连个脚印都没有。」
他们开车上路。彼德心里挂念着没有病鬼影迹这件事。就连在护箱外面，他们也看不见任何脚印，任何痕迹。这是个他们乐见的发展，但是又这么不可能，所以才让人不安，感觉上好像是病鬼为他们准备了什么特别节目似的。
他们的行进速度很慢，道路开始变得似有若无，提夫第不时停下车，重新计算路径。他用指南针和地图，有时候还用彼德以前没见过的六分仪。迈可教他怎么用—利用测量太阳距地平线的角度，估量时间与日期的因素，在没有其他地标可以参考的情况下，计算出所在位置。这个仪器原本是海上的船舶用的，迈可解释说，因为海平线一览无遗，不过在陆地上也可以用。你怎么会懂这个东西？彼德问，但一问出口，就知道答案是什么了。迈可自己学会用六分仪，是在他驾船去找—或者应该说找不到—海上围篱的时候。
旅程一天天过去，还是没有病鬼的踪影。这时大家都已经公开讲出心里的疑惑，虽然所有的讨论仅只于这事情有多奇怪。好怪噢，他们说，我想我们应该觉得自己很走运。他们是很走运，但是到头来，运气终究会背叛你的。过了十一天，提夫第宣布他们已经接近密苏里和爱荷华的州界了。他们浑身脏兮兮、筋疲力竭、脾气暴躁。整整两天的时间，有条无名河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们走了一哩又一哩，想找座还架在河上的桥。他们的燃料储备开始变少，地貌又改变了，不像德州那么平坦，但没差太多，长度及腰的野草地里，有着缓缓起伏的丘陵。接近中午时，负责开车的霍里斯把车停了下来。
在后面打盹的彼德听见车门打开的时候，醒了过来。他坐起来才发现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为什么停车？
他拿起来复枪，下了车。所有的东西都覆盖一层细细的白色粉末—草丛和树木都是。是雪？空气里飘着焦油的味道，彷佛有东西烧焦了。不是雪，是灰，一片片小小的白色粉末在脚下扬起，其他人都站在一个小山丘顶上，彼德朝他们走去。在那里，他停下脚步，和同伴一样，被眼前所见惊骇得无法动弹。
「老天爷啊，」迈可说：「我们看见的这是什么鬼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