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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真正的第一场雪,似乎和往常一样,在夜半时分飘下。莎拉睡在沙发上,被啪啪敲打的声音吵醒。有一小段时间,这声音在她心里和梦境混为一体。在梦里,她怀孕了,正打算告诉霍里斯这个消息。令人费解的是梦里的场景混杂了好几个地方(第一殖民地那幢她长大成人的房子的门廊、碾磨机轰隆隆响的生质燃料厂、纯粹想象出来的剧院废墟,有破旧的紫色布帘垂挂在舞台上),尽管其他角色在外围来来去去(嘉姬、迈可、凯伦‧莫林努和她的女儿),但却有种隔绝感。只有她和霍里斯两个人,而宝宝,在她肚子里轻轻捶打—莎拉发现那是某种密码—吵着要出世。每回她打算告诉霍里斯,话到嘴边,就变成完全不同的一句话—不是「我怀孕了」,而是「天下雨了」;不是「我就要生孩子了」,而是「今天星期二」—每每惹得霍里斯一脸不解地看着她,然后觉得有趣,最后就哈哈大笑起来。「这又不好笑,」莎拉说。听着霍里斯那敞开喉咙的温暖笑声,她眼中盈满挫折的泪水。「这不好笑,这不好笑,这不好笑......」一遍又一遍,梦境就这样消融不见。她醒了过来。
      她静静躺了一会儿。敲打声是从窗户传来的。莎拉掀开被子,穿过房间,拉开窗帘。圆殿所在的区域彻夜有灯光照明,宛如黑暗汪洋中一座荧光闪耀的岛屿。冰冷的雪在灯火的光束里落下,随着阵阵寒风飘动。与其说是雪,其实更像是冰,但在她流连窗边之际,情况变了。雪飘得更慢,更平缓,变成一片片雪花,覆盖了每一吋表面,织成雪白大地。在这个套房的另两个房间里,丽拉睡着了,莎拉的女儿也舒服地窝在自己的小床上。莎拉多么渴望走到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抱到沙发上,搂着她入睡。摸着她的头发,她的皮肤,感觉到她温暖的鼻息。但这个想法只是个虚无的梦,她绝对不敢想象有实现的可能性。在渴望的痛苦折磨里,她看着雪花飘落,迎接雪白的布幕抹去这世界,虽然她也知道,雪花落在平地上又是另一回事了。冻僵的手指,冻僵的脚趾,身体在刺骨寒意中摇晃。这是最黑暗,也最悲惨的几个月。是啊,莎拉打个寒颤想,冬天来了,开始了。最起码我可以待在这里。
      但是清晨醒来时,情况又变了。
      「黛妮,妳看!雪耶!」
      一道闪亮的光照进屋里。那小女孩穿着睡衣,爬到椅子上,拉开窗帘,鼻子贴在结霜的窗上。莎拉马上从沙发起身,拉拢窗帘。
      「可是我想要看!」
      里间传来声音:「黛妮!妳在哪里?我需要妳!」
      「马上来!」莎拉直直盯着小女孩哀求的眼睛,「对不起,亲爱的。妳知道规矩的。」
      「可是她可以待在床上!」
      「黛妮!」
      莎拉叹口气。早晨的丽拉总是很难搞,因为无谓的焦虑和莫名的恐惧而烦躁不安。而这个情形会一天比一天严重,除非她再次进食。在鲜血所提供的活力恢复魔法之下,她会变得很开心,对她们两个都很好,甚至有点飘飘然,不过她对凯儿的兴趣有点抽象,并不是真的针对她这个人。她似乎无法理解这孩子的年纪,对她讲话的样子,常把她当成是小婴儿。在这些心情愉悦的日子里,丽拉似乎一心相信她是住在一个叫「樱桃溪」的地方,嫁给一个名叫戴维的人—虽然她经常提起一个叫布莱德的人,这两个名字不时替换—而莎拉是管家,由「派遣公司」派来的,不管那是个什么组织。但是随着血液的功效消褪,大约四、五天的时间之后,她开始变得无礼惊惶,彷佛这个精心编造的幻想越来越难以维持。
      「我先让她去洗澡。然后我再看看能不能带妳出去玩。这样可以吗?」
      小女孩用力点头。
      「那快去换衣服。」
      莎拉看见丽拉坐在床上,把身上那件薄睡衣的裙折抓在胸前。若要莎拉猜她的年龄,她会说这女人看起来大约五十岁。她明天看起来会更老,脸上的皱纹加深,肌肉松弛,头发变灰变少。有时这变化太过明显,莎拉简直是眼睁睁看着变化进行。然后吉尔德会带着血过来。莎拉和凯儿被赶出房间,等她们回来时,丽拉已经满头丰盈秀发,再次成为皮肤光洁的二十五岁女子,循环再此启动。
      「妳为什么不回答?害我很担心。」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伊娃呢?」
      莎拉回答小女孩在换衣服,然后就去帮丽拉准备洗澡水。和梳妆台一样,丽拉的浴室也是个具有图腾般重要性的地方。在深深的爪足浴缸里,她可以泡上好几个钟头。莎拉打开水龙头,摆出丽拉的肥皂、精油、小罐乳液,以及两条刚洗好的蓬松毛巾。丽拉喜欢在烛光下沐浴,莎拉从化妆镜里拿出一盒火柴,点亮枝型烛台。等丽拉来到门口时,浴室里已经蒸气弥漫。穿着厚重制服长袍的莎拉开始冒汗了。丽拉关上门,转身脱掉睡袍。她的上半身很瘦,虽然接下来还会更瘦,这些天来,上身的质量不断往下移动,积累在臀部和大腿。她转身再次面对莎拉,用戒慎恐惧的表情盯着浴缸。
      「黛妮,我今天真的很不舒服。妳可以扶我吗?」
      莎拉牵着她的手,让她缓缓跨过栏杆,坐进冒着蒸气的热水里。整个人泡进水里之后,她的表情缓和下来,脸上不再有紧张。她让水浸到下巴,愉快地吐了一口长气,双手像船桨那样前后摆动,把水泼到身上。她人往后仰,浸湿头发,然后又抬起湿淋淋的头来,往后靠在浴缸边上。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丽拉的乳房漂回胸口,彷佛恢复了青春。
      「我好喜欢泡澡。」她喃喃地说。
      莎拉坐在浴缸旁边的小凳子上。「先洗头?」
      「嗯嗯。」丽拉的眼睛闭着。「麻烦妳。」
      莎拉开始洗。就像其他事情一样,丽拉对头该怎么洗,也有某些特定的偏好。先洗头顶,莎拉双手用力按摩,然后再往下,用手指拨开抚顺她长长的发丝。先上肥皂,接着清洗,然后再用精油把这套程序重复一遍。有时候她还要莎拉反复作上好几遍。
      「昨天晚上下雪了。」莎拉试探地说。
      「嗯嗯。」丽拉的脸很放松,眼睛还是闭着。「是啊,丹佛就是这样。如果妳不喜欢这天气,只要稍等一分钟,马上就会变了。我爸爸总是这么说的。」
      丽拉父亲说的话,总是这样如实引述,在她们的对话里占了很重要的一席之地。莎拉用一个汲水壶舀起浴缸里的水,冲净丽拉额头的肥皂,开始抹上精油。
      「所以我猜所有的地方都要关闭啰。」丽拉继续说,「我真的很想去市场。我们什么东西都没了。」别担心,莎拉知道,丽拉从来没离开这间套房过。「妳知道我喜欢什么吗,黛妮?舒舒服服吃一顿长长的午餐。找个特别的地方。有高级桌布和瓷器,桌上插着鲜花的地方。」
      莎拉已经学会要顺着她的话说。「听起来很棒。」
      丽拉沉浸在回忆里,长叹一声,整个人泡到水里。「我都想不起来,上次舒舒服服吃顿长长的午餐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过了几分钟,莎拉忙着把精油抹到她头上。「我想伊娃会想到外面去玩一会儿。」说出这个名字简直像扯个该死漫天大谎,但有时候就是无可避免。
      「是啊,我想她应该会喜欢。」丽拉无可无不可地说。
      「我只是在想,有没有其他的孩子可以陪她一起玩?」
      「其他的孩子?」
      「是啊,和她年龄相当的孩子。我想能交几个朋友对她应该会很好。」
      丽拉很不舒服地皱起眉头。莎拉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这个嘛,」她用让步的语气说,「隔壁有个小女孩,叫小什么来的,黑头发的。可是我很少看到她。这附近的人都很重隐私的,都是老古板,要是妳问我的话。」然后:「可是妳是她的好朋友,不是吗,黛妮?」
      朋友。这实在很讽刺、很伤人。「我努力当她的朋友。」
      「不,不只是这样。」丽拉半睡半醒地微笑,「妳有点不同,我看得出来。我想这样对伊娃很好,有个像妳这样的朋友。」
      「所以我可以带她到外面去。」莎拉说。
      「等一下,」丽拉再次闭上眼睛,「我希望妳念书给我听。我真的好喜欢一面泡澡一面听故事。」
      等她们终于出了门,时间已近中午。莎拉用大衣、连指手套和橡胶套鞋把伊娃裹得紧紧的,外加一顶羊毛帽,拉下来盖住她的耳朵。至于莎拉自己,就只有原来的长袍,脚上也还是原来那双破旧的运动鞋和毛袜,但她不怎么在乎。脚冷,可是心不冷!她们走下楼梯到院子,进到一个经过重新改造、感觉上像个崭新世界的地方。空气闻起来冷洌而清新,阳光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强光。在阴郁的屋里关了这么多天,莎拉不得不在门口暂停一会儿,让眼睛可以适应。但是凯儿没有这样的困扰。活力充沛的她放开莎拉的手,从门口往前冲,跑过院子。等莎拉辛辛苦苦追上—她或许错估了这双运动鞋,这双鞋会是个大问题—小女孩已经捧起满掌绒毛似的雪往嘴巴里放。
      「这吃起来......好冷。」她脸上散放快乐的光芒,「妳吃吃看。」
      莎拉照她的话作。「好吃。」她说。
      她教小女孩堆雪人。她心里充满甜蜜的怀旧之情,彷佛自己也回到了童年,在庇护所的院子里玩。但这不一样,莎拉现在是母亲了。时间有着自己永不停止的循环。感觉到女儿身上那种具感染力的快乐,体验到两人之间彼此传递的惊喜感,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在眼前的这一刻,莎拉心中再也感觉不到痛苦。她们人在哪里都无所谓。她们两个。
      莎拉也想起艾美,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想起。艾美向来不是个小女孩,至少看来是如此,但却又永远是个小女孩。艾美,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孩,在她身上,时间不是循环,而是静止不动的,她把一整个世纪捧在掌中。莎拉突如其来、出乎意料地为她感到哀伤。她一直很纳闷,在农庄的那个晚上,艾美为什么把那几瓶病毒丢进火焰里,摧毁殆尽。莎拉很痛恨那些病毒,不只是它们所代表的意义,更痛恨它们的存在;但是她也知道,这些病毒是什么:是救赎的希望,是威力强大,足以用来对抗十二魔的武器(十二魔,她想,她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词了)。她从来就不知道要如何理解艾美的决定。现在她有答案了。艾美知道,她被病毒夺走的人生,是人类唯一真正的本质。莎拉的女儿,这个莎拉所创造出来的活生生小人儿身上,藏着这个最大谜团的答案:死亡,以及死亡之后的未知。这有多么显而易见啊。死亡不算什么,因为根本就没有死亡这回事。仅仅依赖着凯儿的存在,莎拉就拥有了永生。有了孩子,就等于接受了永生不死的礼物—不是因为时间停止了,像艾美那样,而是时间不断延伸,永远持续不断。
      「我们来扮雪天使。」她说。
      凯儿没作过。她们并肩躺下,身体被一片雪白包围,两人指尖相触。在她们上方,太阳和蓝天俯望见证。她们手脚来回拍动,然后站起来看雪地上留下的印子。莎拉解释天使是什么:天使就是我们。
      「这很好玩。」凯儿微笑说。
      负责伺候的女孩珍妮就要送午餐来了,她们在雪地的时光也要结束了。莎拉想象这天接下来的情景:丽拉陷入幻想,不理会她们两个,湿衣服晾在火炉旁边的架上,莎拉和女儿窝在沙发上,亲昵依偎着交换体温,念好几个钟头的故事—彼德兔和松鼠胡来,以及詹姆斯和大桃子—两人相拥,踏进母女梦境交织的睡梦里。她从来没这么快乐过。
      走回门口的途中,莎拉抬头瞥向窗户,看见窗帘被拉开了。丽拉在看她们,眼睛躲在黑色的镜片后面。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在干嘛?」凯儿问。
      莎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想她只是很喜欢看我们玩。」但她心里升起一丝恐惧。
      「为什么我必须叫她妈妈?」
      莎拉停下脚步。「妳说什么?」
      女孩沉默一晌。融化的雪水从枝头滴下。
      「我累了,黛妮。」凯儿说,「妳可以抱我吗?」
      无法克制的喜悦。女孩的重量在她怀里轻若无物。这是她失去的那一部分,回到屋里了。丽拉还在窗前看着他们,但是莎拉不在乎。凯儿双手揽着她,脚紧紧夹住她的身体,就这样,莎拉抱着女儿离开雪地,走回公寓。
      莎拉没收到任何讯息。她每天都在等待倒置的汤匙,和塞在托盘底下的纸条,但什么都没有。珍妮来来去去,放下装有面包、麦片粥和汤的托盘,不发一语地匆匆离去。除了带凯儿到院子玩之外,莎拉从没离开套房半步,但她瞥见阿谷一次,那是丽拉叫她去找维修工来清理浴缸的水管。他正穿过走廊,身边还有两个爪牙,包括莎拉第一天在电梯碰到的那个国字脸爪牙。阿谷走过她身边。一如既往,他的伪装—从容不迫的态度,充满自信地与同僚阔步同行—完全没有破绽。他们没有露出半点相识的神情。就算阿谷认得她,也没露出痕迹。
      莎拉不该主动送出讯息,除非有紧急状态,但是没有进一步联络,让她很忧心。最后她决定冒险一试。公寓里没有可用的纸,但当然是有书的。有天晚上丽拉上床之后,莎拉从《维尼熊》的书后面撕下一小张纸。更大的问题是要找东西来写,公寓里没有铅笔或钢笔。但是她在丽拉梳妆台的底层抽屉里,找到一个有针插的针线盒。莎拉选了看起来最尖的一根,刺进食指指尖,用力捏出一滴血来。她以针代笔,在纸上草草写下讯息。
      需一见。黛
      隔天,珍妮来收她的托盘时,莎拉等着。她不像平常那样让珍妮匆匆端走,而是主动把桌上的托盘端起来交给她,和她四目交接,然后垂下目光,免得她没注意到自己的用意。
      「谢谢妳,珍妮。」
      响应在两天之后送达。她偷偷把纸条塞进长袍的口袋里,等待自己独处的时间。她一直等到下午丽拉打盹的时候才找到空档。丽拉已经接近这次循环的终点,干瘪、虚弱,心烦意乱。吉尔德很快就会带着血来。莎拉在浴室里打开纸条,上面写着时间地点,与一行指示。莎拉心一沉,她不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圆殿。她得找个可信的借口,取得丽拉的许可,否则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作。而以丽拉现在的混乱状态来看,她是否能理解莎拉的请求,实在很令人怀疑。
      第二天,她帮丽拉洗头的时候,提起这个话题。请几个钟头的假,她是这么说的。到市场去一趟。看看一些新面孔应该不错,而且她也可以去找些特别的香皂和精油。这个请求让丽拉莫名焦虑起来。她最近变得越来越黏人,几乎不让莎拉离开她的视线。可是到了最后,她终于在莎拉的温言软语劝说下让步了。只是别去太久,丽拉说,妳不在身边,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黛妮。
      阿谷帮她搞定其他的事。在大门的柜台上,爪牙把通行证交给她,还敷衍了事地警告她说时效只有两个钟头。莎拉迎着寒风,走向市场。只有爪牙和红眼人才能在这里交易。货币是小小的塑料圆盘,分成红、蓝、白三个颜色。莎拉长袍的口袋里有十五枚,三个颜色各五枚,是丽拉每隔七天交给她的酬金,用来更进一步强化幻想—莎拉是她花钱雇来的帮佣。人行道上的积雪已经扫净。这里以前是这座城的商业区,规模很小,只有一幢幢红砖建筑,紧邻大学向外延伸三条街。城里大部分的地方都不再使用,荒弃废置,缓缓凋零颓败。除了资深官员之外,几乎所有的红眼人都住在市区南端的公寓大楼。市场是这座城的中心,两端出口都有检查哨。有些房子还挂着招牌,显示它们原本的功能:爱荷华州立银行,鲍威尔陆海军堡垒,温琵咖啡,沛绿雅书籍音乐馆。甚至还有一间架有广告牌的小电影院。莎拉听说爪牙有时候可以获准去看那几部一播再播的电影。
      她在检查哨亮出通行证。街道空荡荡的,只有巡逻员和几个红眼人,穿着豪奢的厚重大衣,戴太阳眼镜,悠哉悠哉晃荡。莎拉躲在面纱里,彷佛没了身影似地走动,但她知道,这种安全感只是危险的假像。她的步伐不快也不慢,低头顶着从街上吹来的阵阵寒风,转过房舍的墙角。
      她来到草药店。走进店里时,门铃叮当响。屋里很暖,洋溢着柴烟与草药的香味。柜台后面有位妇人,一头闪亮的银发,瘪着缺牙的嘴,俯身用秤量着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分装到小玻璃瓶里。莎拉进来的时候,她抬起眼,然后瞄着在精油柜前流连的爪牙。像在说小心一点,我知道妳是谁,在我摆脱他之前,别靠近。然后,妇人提高音量,用提供协助的语气说:「长官,你大概是想找特别的东西吧。」
      那名爪牙闻闻一块香皂。他大约三十五、六岁,不能说不英俊,但浑身有一股虚荣感。他把香皂摆回架上,「我要能治头痛的东西。」
      「啊,」亮出令人安心的微笑,这容易解决,「请等一下。」
      老妇人在背后墙上的那排草药里挑出一罐,舀出一匙干叶,摆进纸包里,递过柜台,交给他。「用温水溶解,一小撮就可以了。」
      他很不安地翻看那个纸包。「这是什么东西?妳该不会想毒死我吧,老太婆?」
      「这只是普通的迪伦草,我自己也吃。如果你想要我先试吃,我也很乐意。」
      「算了。」
      他付给她一枚蓝币,老妇人盯着他走出门铃叮当响的门口。
      「跟我来。」她对莎拉说。
      她带莎拉走进后面的储藏室,里头有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道通往后巷的门。老妇人叫莎拉在这里等,然后就回店面去。好几分钟之后,门打了开来,是妮娜,穿着平地人的短袍和黑外套,一条围巾裹住下半部的脸。
      「这真是蠢得可以了,莎拉,妳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莎拉瞪着这女人无动于衷的眼睛。在此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忿怒。
      「你们知道我女儿还活着,对不对?」
      妮娜没解下围巾。「我们当然知道。所以我们才这样作的。莎拉,我们知道一些内情,然后我们拿这些情报来加以利用。我想这件事妳应该很高兴才对。」
      「多久了?」
      「有关系吗?」
      「当然有,该死,当然有关系!」
      妮娜严厉看着她。「好吧,就说我们一直都知道好了。假如我们之前就告诉妳,妳会怎么作?不必费事回答了。妳一定会冲动行事,作出一些蠢事来。如果妳想闯进圆殿,跑不了十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如果妳听了会比较安慰的话,我可以告诉妳,我们是有过一番讨论。嘉姬认为妳应该知道,但是压倒性的意见认为行动成功比较重要。」
      「压倒性的意见。也就是你们的意见。」
      「是我,也是尤斯塔斯的意见。」有那么一瞬间,妮娜的表情似乎软化了。但是仅仅那么一瞬间。「别看得这么严重。妳得到妳想要的啦。快乐一点。」
      「我想要的是带她离开那个地方。」
      「我们也是这么打算的,莎拉。我们会把她弄出来,迟早。」
      「什么时候?」
      「我想这应该很明显才对。等这一切结束的时候。」
      「妳是在要挟我?」
      妮娜耸耸肩,不理会她的指控。「别误解我的意思—虽然我也不讨厌要挟别人,但就这件事来说,我根本不需要这么作。」她谨慎地看着莎拉,「妳认为那些女孩的下场是什么?」
      「什么『那些』女孩?那里只有我女儿啊。」
      「现在是只有她一个。但她不是第一个。那里永远有另一个伊娃存在。给丽拉一个孩子,是吉尔德能让她保持镇静的唯一方法。可是女孩一旦到了特定年龄,丽拉就对她们失去兴趣,再不然就是女孩们会抗拒她。然后他们就再弄一个新的来。」
      莎拉一阵头晕目眩。她得坐下来。「几岁?」
      「五、六岁吧。不一定。但总是会发生的,莎拉。这就是我要告诉妳的。时间不多了。或许不是今天或明天,但不会太久的。然后她就会到地下室去。」
      莎拉勉强挤出下一个问题:「地下室有什么?」
      「他们在那里帮红眼人制造血液。我们不知道全部的细节。先是用人血,但是在处理过程里产生了一些变化。反正他们不知是怎么弄的。地下室里有个人,或者应该说是病鬼。他们叫他『血源』。他喝人血的蒸馏液,造成他体内的改变,然后就产出完全不同的东西来。妳见过那女人的变化?」
      莎拉点点头。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但是男人的变化过程比较慢。血源的血让他们恢复青春,让他们长生不老。但是妳女儿一旦进到地下室,就永远不能再出来了。」
      莎拉内心掀起狂涛骇浪。忿怒,无助,一股想要保护女儿的强烈欲望。情绪来得如此剧烈,她觉得自己都快吐了。
      「我应该怎么作?」
      「等时机到了,我们会告诉妳。我们会把她弄出来。我向妳保证。」
      她明白妮娜要求的事。不是要求,是申明。他们完完全全地操纵她。凯儿是人质,而赎金要以鲜血偿付。
      「恨她吧,莎拉。想想看她作的事。我们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迟早都会有时机到来的那一天,就像嘉姬那样。只要得到命令,我就会义无反顾去执行。而且除非我们的计划成功,否则妳女儿只能自求多福,我们永远救不了她。」
      「在哪里?」莎拉问。她不必说得更清楚了。她的意思非常明白。
      「妳最好先不知道。到时候妳会按惯常的方式收到讯息。妳是关键人物。而且时机很重要。」
      「要是我作不到怎么办?」
      「那妳就会死。妳女儿也是。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已经告诉过妳了。」她的眼睛深深望进莎拉眼里。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悲悯,只有冰冷的清明。「如果一切照计划进行,那就会是红眼人的末日。吉尔德、丽拉,所有的人。妳了解我告诉妳的话吧?」
      莎拉的心完全麻木了。她感觉到自己点点头。用微弱的声音说:「了解。」
      「那就尽妳的义务吧。为了妳女儿而做。她是叫凯儿吧?」
      莎拉吓坏了。「妳怎么会—」
      「是妳告诉我的。不记得了吗?她出生那天,妳自己告诉我的。」
      当然啦,她想。这样就说得通了。妮娜就是那天在产房里,交给她一绺凯儿头发的人。
      「妳或许不相信我,莎拉,但我努力要矫正这里的错误。」
      莎拉好想笑。她是该笑,如果她还笑得出来的话。「妳表现的方式还真有意思。」
      「或许吧。但是我们就是活在这样的时代里。」又一阵探询似的停顿,「妳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我一看就知道了。」
      我有吗?这个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无论如何,她总得要鼓起力量才行。
      「为妳女儿而作吧,莎拉。为了凯儿。否则她一点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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