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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5

第一片雪花落下,是在艾莉希亚侦察市郊的第三个晚上。松厚的雪花从墨黑的天空片片落下。大地笼罩洁净的冬季寒意。空气感觉起来凌厉但纯净,宛如一连串小小的吶喊,窜过她全身,在肺里迸现一朵朵冰凉清沁。她应该会升火的,但是火光会被看见。她哈着气暖手,在冰冻的土地上跺脚,发现自己的感觉渐渐消失。很合适,这猝然降临的寒意,带有战斗的味道。
      士兵已经不在她身边了。艾莉希亚要去的地方,牠不能跟。这匹马身上总是散发某种神圣的气息,彷佛是从神灵世界送来给她的。在牠最深沉的意识里,看见了发生在艾莉希亚身上的事,那黑暗的进化。打从那天在山脊上,把刀插进那头公鹿身上,挖出牠兀自跳动的心脏开始,那股强烈的气味就在她心中漫开。那是一股兴奋的力量,源源不绝的能量,但并非没有代价。她很想知道,在被彻底征服之前,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到那时她就会剥下人类的外表,里外合一。在那之前,她就只是艾莉希亚‧唐纳迪欧,远征军侦察狙击手,仅仅如此。
      走吧,她之前对牠说,和我在一起不安全。她的眼睛蒙上一层泪水,恨不得能转头不看牠,但却办不到。你这可爱的小家伙,我永远不会忘了你。
      最后几哩路,她徒步沿着河边走。河水依然自在流淌,但这维持不了多久的,靠近岸边的河水很快就会结冻成冰。四周没有林木,光秃一片,暮色低垂时,城市的影像出现在地平在线。她早在好几个钟头之前就已经闻到城市的气味。那广阔的规模让她吃惊。她从背包里抽出泛黄的手绘地图,研究地形。耸立在山顶的圆顶建筑,像个碗似的体育馆,有水坝一分为二的河流,有起重机的大型水泥建筑,一排排围有铁丝网的营舍—都和格瑞尔十五年前记录的一模一样。她拿出无线电方位侦测器,用冻得麻木的手指调整收讯,前前后后移动。一阵静电,接着指针跃动了一格。接收器指向那个圆顶。
      有人在家。
      现在除了白天光线最强的那几个钟头之外,她已经不需要眼镜了。这是怎么发生的?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她在河面仔细端详自己的脸,那橘色的光持续消褪。这代表什么意思?她看起来近乎......正常。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这会是真的吗?她想。
      最初两天,她绕着城市周围,评估防卫的情况。她仔细计算:车辆、人力与武器。从大门口出发的定期巡逻队可以轻易闪避,他们的行动感觉上是敷衍了事,彷佛察觉不到有真正的威胁存在似的。天一亮,一辆辆卡车从营舍开出,绕行全城,载工人到工厂、畜栏和农地,天黑了再送他们回来。艾莉希亚观察了几天之后,越发觉得自己眼中所见是某种监狱,一个由奴隶与奴主构成的社会,但防范措施似乎不怎么严密、围墙不怎么牢固,许多警卫显然也没带武器。不管控制百姓的力量是什么,一定都来自内部。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两幢建筑上。第一幢是有起重机的庞大建筑,外表看起来像堡垒般结实。透过望远镜,艾莉希亚发现那里只有一个入口,有沉重铁门封住的广阔入口。起重机一动也不动,建筑工事似乎完成了,然而从外观看起来,并还没有启用。这建筑的用途是什么?是为了躲避病鬼,最后撤退之用的避难所?看来是有可能,只是除此之外,这城市嗅不出一丝同样的威胁感。
      另一幢建筑是体育馆,位在城市南界之外,一片有围墙的毗邻地上。和那座堡垒不同的是,体育馆是日常活动进行的地方。车辆进进出出,厢型载重车,有时候是大型卡车,总是在黄昏或天黑之后不久,消失在应该是通往地下室的坡道里。车里载了什么始终是个谜,直到第四天,一辆牲口载运车载满牛只开进坡道。
      下面养着东西。
      第五天中午过后不久,艾莉希亚在她用来扎营的涵洞里休息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她用望远镜瞄准城市中心地带。一道黑烟从山脚下冒出来。至少有一幢建筑着火了。她看着人车奔向爆炸地点。一辆救火车开来灭火。现在她已经分辨得出来谁是犯人,谁是狱卒了,但是这一次,却出现了第三种人。总共有三个,搭乘一辆黑亮的车子来到惨剧发生的现场。这辆车和艾莉希亚之前看到的那些破铜烂铁完全不同,而且一踏进冬日的阳光里,那些人马上拉好领带,抹平身上西装的皱折。这是什么奇装异服啊?他们的眼睛躲在厚重的黑色镜片后面。是因为白昼的阳光,还是另有原因?他们一现身,就产生了立即的效果,宛如一粒石头在池塘表面掀起的涟漪似的。现场的其他人身上散发出不安的气息。一个西装男忙着在纸夹板上记录着什么,其他两个则高声下达命令,比手画脚的。她看见的是什么?领导阶级,显然是。这城市的一切都隐隐暗示着领导阶级的存在。但是这爆炸是怎么回事?是意外,还是精心策画的结果?盔甲上的一个裂缝?也许。
      她接获的命令很清楚。侦查这座城市,评估威胁,在六十天内回报柯厄维尔。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得与居民接触。但是没说她必须留在铁丝网外。
      是该走近瞧瞧了。
      她又花了两天的时间,观察卡车开进开出。围墙不是问题,进到地下室才是最棘手的部分。那扇门就像碉堡的大门一样,看起来坚不可摧。只有在卡车开到坡道顶端的时候,门才会升起,等车子一通过就关上,时间抓得很紧。
      到了第三天黄昏,艾莉希亚在一丛灌木后面,取下身上的武器—只留下插在枪套里的一把布朗宁手枪,以及抵在她脊骨上的一把带鞘的刀。她已经在铁丝网上找到一个地方,靠着一座看来废弃的建筑掩蔽,她可以偷偷爬进去。这几幢废弃的建筑和体育馆坡道之间隔着一百码的空地。一等面包车的驾驶转过墙角,艾莉希亚有六秒钟的时间可以跑完这段距离。很简单,她对自己说。小事一桩。
      她一脚攀上围墙,翻了过去,沿着那栋房子的后墙跑到墙角,偷偷往外看。时间抓得恰恰好,匡啷匡啷的声音朝体育馆来:是面包车。接近转角的时候,司机放慢速度。
      快。
      那辆车开上坡道顶端时,艾莉希亚紧跟在后面二十呎。铁链匡当匡当地拉起大门,就快拉到顶了。艾莉希亚大步跳起,降落在面包车车顶,面朝下趴着,不到半秒钟,门就落下了。
      见鬼了,她真是太厉害了!
      她已经感觉到了,感觉到他们。她皮肤上那太过熟悉的刺痛,以及她脑袋深处滔滔不绝的低语,宛如浪涛拍打在远处的岸边。面包车放慢车速,穿过一个隧道。她看见前面出现了第二道门。司机按响喇叭,门升起让他们通过。又三秒,车停了。
      他们位在开阔宽敞的空间,每一边都有五十呎长。从挡风玻璃顶端偷偷瞄着,艾莉希亚看见八个人。六个带有来复枪,另两个背着重重的背包,带着庞大容器和长铁棍。房间的另一端有第三道门,和前两道不同:厚重的钢铁装置,门上架着厚厚的横棍。
      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纸夹板,慢慢晃到车子前面。她尽可能让自己贴平在车顶上。
      「几个?」
      「和平常一样。」
      「我们要全部一次处理吗?」
      「我怎么会知道啊。命令是怎么说的?」
      翻着纸张的声音。「嗯,没说。」另一个人回答。「就一次处理吧,我想。」
      「还可以下注吗?」
      「你想要下注的话还可以。」
      「我押七秒。」
      「淫魔押七。你得再挑一个。」
      「那就六吧。」司机的门嘎吱一声打开来,艾莉希亚听见他的脚踏上水泥地。「我比较喜欢牛。撑得比较久。」
      「你是个病态的浑蛋,你知道吗?」停顿一晌。「可是你说得没错。那很酷。」他转身向其他人喊着,「好了,各位,好戏上场了!把灯关掉!」
      啪一声,灯全熄了,只剩下天花板上的灯泡发出幽微的蓝光。所有的人离房间那头的第三道门远远的。门里关的是什么,连猜都不必猜,艾莉希亚打从骨子里便能意识到那东西的存在。一道铁门开始从天花板降下,然后停住。带着背包的那两个人在铁门这头就位,铁棍的顶端有火光跳动。司机走到面包车后面,打开门。
      「快点,快出来。」
      「拜托,」有个男人的声音哀求着,「你不必这么作的!你和他们不一样!」
      「噢,事情和你想的可不一样。乖一点。」
      换了一个女的:「我们什么都没作!我才三十八岁!」
      「真的?我敢发誓妳没这么年轻。」左轮手枪喀答一声,「你们全部出来,快点!」
      他们一个接一个下车,六个男的,四个女的,手腕脚踝都铐上锁炼。他们哭泣,哀求饶命。有几个甚至已经站不住了。两个人拿来复枪瞄准,司机拿着一串钥匙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打开锁炼。
      「你干嘛解开他们的镣铐啊?」另一个警卫问。
      「拜托,别这样作!」那女人哀叫,「求求你!我有小孩啊!」
      司机反手一挥,把她打倒在地。「我不是叫妳闭嘴吗?」然后,他举起镣铐对刚才问话的警卫说,「你想事后清洗这东西吗?我可不想!」
      别和居民接触,艾莉希亚告诉自己,别和居民接触,别和居民接触。
      「淫魔?」司机喊着,「准备好了吗?」
      一个长得像猪的男人站到一个像控制面板的东西旁边。他移动一个操作杆,门微微扭动。「再等一下,卡住了。」
      别和居民接触,别接触,别接触......
      「好了,可以了。」
      管他去死!
      艾莉希亚翻下车顶,和那个司机面对面站着。「你好啊。」
      「搞什么......鬼?」
      她抽出刀来,戳进他肋骨下方。他深吸一口气,踉跄往后倒。
      「你们,」艾莉希亚吼道,「全趴下。」
      艾莉希亚从枪套里抽出那把布朗宁手枪,往前踏进房里,手里握着枪,有条不紊地开火。警卫似乎都吓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开始一个接一个瞄准,让他们身上喷出一注注的鲜血。头部、心脏、又是头部。在她背后,囚犯们不停惊声吶喊。她全神贯注,心思澄净如玻璃。空气逐渐弥漫血液甜美醺然的气味。她撂倒他们,像闪电一样猝不及防地击中他们。弹匣里有九发子弹,她把他们全部放倒,还剩一发子弹。
      抓住她的是那个带着喷火枪的家伙。虽然他本来并没打算这么作。在艾莉希亚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他一心只想保护自己—这是本能的动作,低下头,背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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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证件。」
      手指不再颤抖之后,莎拉把伪造的通行证交给警卫。她的心脏跳得好厉害,砰砰地撞在肋骨上,那女人没听见还真是奇迹。她从莎拉手里抓起通行证,很快看了一下,然后瞄了莎拉一眼,再看看证件,面无表情地交还通行证。
      「下一个!」
      莎拉穿过旋转的铁丝门。最后一步,只要进到里面,她就得靠自己了。里面有一座围有围篱的滑道,很像屠宰场里的设备。一队日班工人鱼贯通过—园丁、厨工、技工。滑道两旁有更多的爪牙监视,手里拉着颈系狗炼吠叫不休的狗,一见有平地人畏缩害怕就哈哈大笑。每个袋子都要检查,每个人也都要搜身。莎拉把披肩包在头上,眼睛四处张望。真正的危险是被某个认识她的人看见—不管是平地人还是爪牙。一直要到戴上侍女的面纱,她才可以安全地隐身其中。
      尤斯塔斯是怎么把她弄到圆殿的,她并不知道。他只说:到处都有我们的人。等她一进去,就会有联络人来找她。他们会以隐藏在普通对话里的暗语确认彼此身分。她一路上山时,眼睛盯着地面,想让自己不被别人看见。但是再想想,她应该这样吗?到处张望不是更自然吗?就连这里的空气也不一样—更洁净,但是似乎弥漫着危险的氛围。在低垂的视线边缘,她察觉到大批人力资源人员的存在,两个两个,或三个三个成群移动。说不定是因为汽车爆炸案的关系,所以他们强化保安工作,但谁知道?也许向来都是这样的。
      圆殿周围有一圈水泥栅栏。她在岗哨前面出示通行证,登上通往入口的宽阔阶梯。入口有两扇宏伟的大门嵌在铜制门框里。她在门坎前面深吸一口气。进去吧,她想。
      门打开来,她连忙让到一旁。两名红眼人快步走过她身边,衣领竖起来抵挡风寒,手里提着真皮公文包。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他们的注意时,左边的那个却突然停在阶梯顶端,转身看她。「走路要看路,平地人。」
      她瞪着地面,想办法回避他们的目光。尽管有黑镜片遮蔽,但他们的眼睛还是有让她整个心拧在一起的力量。「对不起,长官,是我的错。」
      「我对妳讲话的时候,看着我。」
      这像是陷阱。「我无意冒犯。」她慑嚅说,「我有通行证。」她举起证件。
      「我说,看着我。」
      莎拉抗拒自己的本能,缓缓抬起头。在惴惴不安的瞬间,那个红眼人从无法看透的镜片后面打量她,一点都没有接过通行证的打算。另一个红眼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身上,他只是勉强忍耐同伴打乱今天的行程。他们身上有种特殊的稚气,莎拉想。柔嫩无瑕的脸庞,男孩似的灵活体格,让他们看起来像盛装打扮的早熟青年。对他们来说,任何事情都只是游戏。
      「我们叫妳作什么,妳就要听命照作。」
      另一个很不耐烦地鼓起双颊。「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她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们可以走了吧?」
      「不,让我处理完这件事。」那人转头对莎拉说,「妳听明白了吗?」
      她血管里的血液宛如冰冻了。她卯足全身的每一分意志,才能让自己不转开视线。他那双恶魔似的眼睛,那扭曲的冷笑。「是的,长官。」她结结巴巴说,「我完全明白。」
      「告诉我,妳作什么。」
      「什么?」
      一抹微笑闪现,宛如掌中抓着老鼠的猫。「是啊,妳是作什么的?妳的工作是什么?」
      她谄媚似地耸耸肩,「我负责打扫,长官。」看他没回答,她又补上一句:「我准备要当侍女。」
      那个红眼人又端详她一晌,思索这是不是满意的答案。「好吧,给妳一点忠告,平地人。穿过那些门之后,最好小心一点。」
      「我会的,长官。谢谢您,长官。」
      「快滚去工作吧。」
      她等到那两个人走下台阶,才放松下来。见鬼,她想。上帝保佑,控制好自己吧。妳就要进到全是这些东西的屋子里了。
      她鼓起勇气,打开门。
      这里的豪华气派让她瞬间吓呆。这个空间的高大广阔让她所有的感官都无所适从。她从没看过像这样的地方—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地板,阶梯式的露台,宏伟弯曲的楼梯。天花板高耸。变弱的阳光从穹顶遮有窗帘的高窗里洒下,让整个房间幽光闪闪宛如暮光笼罩。一切似乎既响亮又静寂,即便是最微弱的声音也会在四处回荡之后才被广袤的空无吸收。房间四周,以及楼梯上间隔着一定的距离都布署着爪牙。一长排大约十个的工人在房间中央的登记桌前等候。她排在一个肩上扛着工具袋的男人背后。虽然有强烈的欲望想越过那个男人,看看前面的情况,但她不容许自己这么作。队伍缓缓前进,等待通行证盖章。她排在第五个,然后第三,接着第二。扛工具袋的男子走开,她看见了坐在桌后的人。
      是阿谷。
      肾上腺素让她的心脏狂跳。她无法动弹,无法呼吸。任务还未开始就已结束。她接获的命令很明白—绝对不能被活逮。红眼人会怎么作,妮娜已经巨细靡遗地告诉她了。那是妳想象不到的。妳会哀求他们杀了妳。妳绝对不能犹豫。她能怎么办?她应该转头就跑,祈祷他们杀了她?
      「妳觉得还好吗,小姐?」
      「你说什么?」
      「妳......觉得......还......好吗?」
      她觉得自己彷佛被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她拚命想个合适的回答。「我只是有点紧张。」
      就算阿谷看见她觉得很惊讶,也没有显露在脸色上。阿谷是个比她更会演戏的演员,莎拉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从没察觉到任何动静。
      「第一次看到圆殿,可能会有点吃惊。妳一定是新来的,黛妮,对不对?」
      她点点头。黛妮,这是她的新名字。不是莎拉。
      「请让我看妳的标签。」
      她卷起袖子,伸出手臂。尤斯塔斯透过在纪录部的内线,帮她弄到这个伪造的新身分。阿谷动作稍嫌夸张地比对文件上的号码。
      「看来妳要找副首长威克斯报到。」他招手要另一个爪牙来替代他在登记桌的工作。「跟我来。」
      莎拉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副首长一定是资深官员。阿谷陪她走过一条短短的走廊,到一座有着镜面铁门的电梯前面。他们静静站着,两人面对前方,等待电梯。
      「请进。」
      阿谷跟在她后面踏进电梯,按下六楼的按钮。电梯厢开始爬升,他还是没看她。她怀疑他是不是有话要对她说。这时,就在通过四楼之际,他伸手按下面板的上一个开关。电梯陡然停止。
      「我们的时间不多。」阿谷说,「妳被指派给那个叫丽拉的女人。这远比我们期待的要好得多。」
      「丽拉是谁?」
      「她是控制病鬼的人,一个主要的目标。她有重重警卫保护,而且几乎从不踏出房门。」
      她心思飞快转动,想理解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我应该怎么作?」
      「目前就只要观察她,想办法赢得她的信任。妳我不能再有任何直接接触。讯息会透过送餐给妳的侍女转交。如果妳餐盘上的汤匙颠倒,餐盘下就有给妳的字条。回信的时候也用同样的方法,但只有在紧急状况之下才能这么做。懂了吗?」
      莎拉点点头。
      「我向来很喜欢妳,莎拉。我也喜欢认为自己可以保护妳。但是现在都无关紧要了。如果红眼人发现妳是什么人,我也帮不上妳的忙。」他的手指探进腰带底下,摸出一块金属片,塞进她手里。「随时藏在身上。这里面有一张吸墨纸,浸泡过上次妮娜用来迷昏妳的药水,只是浓度高得多。含在舌下,只要几秒钟的时间。相信我,这比被送进地下室好。」
      她把东西塞进上衣口袋里。她知道自己随时有生命危险。她只希望时间到了的时候,她能有勇气。
      阿谷的手压在开关上。「准备好了?」
      电梯厢颠了一下,又开始上升,接近目标时缓缓减速。阿谷迅速回复他所扮演的角色,抓着她的手肘上方。门滑开来,一个爪牙站在电梯口,块头很大,一口黑牙,双手叉腰瞪着他们。
      「这天杀的电梯是怎么回事?」然后,目光锁定莎拉,「她上来干嘛?」
      「新的侍女。我带她去见威克斯。」
      那名爪牙上下打量她,不怀好意地挑动眉毛。「漂亮。这个很不赖。」
      阿谷带她穿过两旁都是厚重木门的走廊。门边和视线齐平的地方都挂着注明姓名与职衔的铜牌,其中有几个名字,莎拉记得她在平地张贴的公告上看过。「宣传部长,埃丹‧侯普」、「公共工程部长,克雷‧安德森」、「矿产回收部部长,达瑞尔‧齐伊」、「公共卫生部长,维克朗‧苏雷许」。他们来到最后一扇门。「家园幕僚长与副首长,福瑞德雷克‧威克斯」。
      「进来。」
      这房间的主人埋首在办公桌的一堆文件上,拿着钢笔写字。一道沉默的冬季昼光,从他背后垂覆帘幕的窗户射进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
      「黛妮,对吧?」
      莎拉点点头。
      那个红眼人的目光转到阿谷身上。「请到外面等。」
      门喀答关上。威克斯往后靠在椅背上,浑身散发疲惫的气息。他从桌上的文件里抽出一张,看了看。
      「乳牛场,妳以前在那里工作?」
      「是的,副首长。」
      「没有近亲?」
      「没有,副首长。」
      威克斯的注意力转回到办公桌的文件上。「好吧,看来今天是妳的幸运日,妳要去陪丽拉。妳听过这个名字吗?」
      莎拉温驯地摇摇头。
      「也许听过某些传闻?我们不敢奢望保安工作滴水不漏,虽然本来应该如此的。如果妳听过,就告诉我吧。」
      她费尽心力才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没有,我没听过。」
      威克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吧,妳只要知道丽拉自成一格就够了。这工作很简单,基本上就是作她要求妳作的事。妳会发现她很—我该怎么说?很难捉摸。她要求妳作的事,有些是很古怪的。妳想妳作得到吗?」
      她坚定地看他一眼。「可以的,长官。」
      「妳有一件非作不可的工作,就是要让她吃东西。妳得哄她才行。她有时候顽固得不得了。」
      「我作得来的,副首长。」
      他再次靠在椅背上,双手交迭摆在膝上。「妳会发现在圆殿的生活比平地舒适。一天三餐。有热水可以洗澡。除了我告诉妳的任务之外,不太有其他的要求。如果妳作得好,我们没有理由不继续让妳过好日子。最后一件事,妳和小孩处得怎么样?」
      「小孩,长官?」
      「是啊,妳喜欢小孩吗?和他们处得来吗?就我来说,我觉得他们很烦。」
      莎拉又一阵熟悉的心痛。「是的,长官,我喜欢小孩。」
      她等着威克斯进一步解释,但他显然不打算再说什么。他隔着办公桌又打量她几秒钟,然后拿起电话。
      「告诉他们,我们过来了。」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莎拉换上侍女的袍子,站在房间门口。这个房间的装潢极尽华丽之能事,无数的细部装饰让人眼花撩乱,一时难以看清楚。窗户垂覆着厚重的帘幕,光线来源是装设在房间各处的几盏银质大吊灯。慢慢的,屋里的景象一一聚焦。大量的家具和小摆饰让这个地方不像是有人居住的空间,反倒像是各色各样物品的储藏室。庞大的沙发上满满都是饰有流苏的饱满抱枕,两旁各有一张同样塞得满满的椅子,面对一张光滑的木质矮方桌,桌上堆满了书。地板铺有图案精美的地毯,散落更多五颜六色的抱枕。墙面挂满裱在厚重金框里的油画—风景、马与狗的画像,还有许多穿着奇怪服装的妇人与子女的肖像,那栩栩如生的特质十分惊人。其中一幅格外吸引莎拉的注意:一名身穿蓝色衣服、头戴橘色帽子的女人坐在花园里,身旁有个小女孩。她走近细看。画框底下有个小小的铜牌,写着:「皮耶—奥古斯特‧雷诺阿,阳台,一八八一」。
      「噢,妳来了。他们也差不多该派人来了。」
      莎拉转身。一名女子双臂抱胸,站在卧房门口。从阿谷和威克斯的话里,莎拉想象过这女人的模样。但眼前的这女人,和她的想象既像也不像。她想象中的人至少应该有点分量,但眼前的这人却非常纤弱。她差不多有六十岁了,一条条深刻的皱纹,把脸切割成好几块不同的区域;松弛的皮肤垂挂在湿润的眼睛下方,活像两张吊床;嘴唇白得几乎看不见,像是女鬼的嘴唇。她穿着微微闪光的袍子,是某种轻薄闪亮的布料裁制的,一条厚重的布巾裹在头上,宛如缠着头巾。
      「¿Hablas inglés?」
      莎拉呆呆看着她,找不出话来回答这句听不懂的问话。
      「妳......会......讲......英......文......吗?」
      「会。」莎拉说,「我会讲英文。」
      这女人有点吃惊。「噢,妳会讲。我不得不说,这实在很意外。我向派遣公司要求过多少次,要他们派个会讲一点英文的人来。次数多得我都不想提了。」她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对不起,再告诉我一次,妳叫什么名字?」
      莎拉根本没提过自己的名字。「我叫黛妮。」
      「黛妮。」那女人说,「妳到底是哪里人?」
      越笼统的答案似乎越明智。「我是这里的人。」
      「妳当然是这里的人。我是说妳的出身、妳的族群、妳的民族、妳的宗族。」又激动地挥舞双手,「妳知道的,妳的familia。」
      莎拉彷佛陷入流沙似的,和这女人多交谈一句,就更一步深陷进她的古怪状态里。然而她身上也有某种惹人怜惜的气质。她似乎很绝望,宛如一只关在鸟笼里紧张鸣叫的鸟儿。
      「加州。」
      「噢,我们有点进展了。」沉吟一晌,然后,恍然大悟的神情:「噢,我知道了,妳是半工半读。妳干嘛不早说?」
      「夫人?」
      「拜托,」她轻快地说,「叫我丽拉。而且不要这么拘谨。妳这么作很值得敬佩。正可以表现妳的人格。当然,这并不表示我会付给妳比其他女生更多的钱。我对派遣公司说得很清楚。一小时十四,不要就拉倒。」
      什么十四?莎拉很纳闷。「十四很好。」
      「然后,当然有社会安全费。我们会付这笔钱,也会填报一○九九(注1)。戴维对这些事情很注意的。妳可以说他是个守法的人。死脑筋的老古板。抱歉没有医疗保险,可是我相信妳在学校应该有保的。」她露出鼓励的微笑,「所以,我们同意啰?」
      (注1 一○九九表格,为美国报税表格的一种,专供非公司雇员的自由工作者申报所得之用。)
      莎拉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好了。我得说啊,黛妮,」这女人,丽拉,轻快走进房里来,「妳来的恰是时候。老实说,是差一点就太晚了。」她从袍子里拿出一盒火柴,点亮梳妆台旁边的一座大型枝型烛台。「妳何不把东西摆在那里?」
      她指的是威克斯刚交给莎拉的那个托盘,上面有个铁壶和杯子。莎拉把托盘摆在丽拉指示的地方,在一座覆盖披肩的精美雕花衣柜旁边。丽拉站在穿衣立镜前面,肩膀转过来转过去,看着镜中的自己。
      「妳觉得如何呢?」
      「不好意思?」
      她饱吸一口气,一手搁在肚子上,往内压。「该死的节食!我这辈子从没挨过这样的饿。可是好像真的有用耶。妳觉得如何,黛妮?再五磅?妳老实说没关系。」
      侧站着的这个女人瘦到皮包骨。「我觉得妳看起来很不错,」她轻声说,「我想不必再瘦了。」
      「真的吗?因为我照镜子的时候,心想,这个大胖子是谁?这艘大飞船?噢,天哪,是个人耶!我真的这样想。」
      莎拉记起威克斯的嘱咐。「我想妳应该吃点东西,真的。」
      「是有人叫我吃。相信我,我以前听多了。」她双手叉腰,皱起脸,声音压低八度,「丽拉,妳太瘦了。丽拉,妳这骨头上得长些肉才行。丽拉这个,丽拉那个,叭啦叭啦叭啦。现在什么时间了?」
      「我想应该是......中午吧?」
      「我的天哪!」丽拉开始在房里忙来忙去,抓起各式各样的东西,然后又随手一搁,看起来没有任何章法可言。「别光站在那里啊。」她恳求莎拉,抓起一堆书,塞进书架。
      「妳希望我作什么?」
      「作......我不知道。什么都好。拿去,」她把抱枕塞到莎拉手里。「摆到那边去。在那个什么东西上头。」
      「嗯,妳是说沙发?」
      「是啊,我指的当然是沙发!」
      就这样,这女人脸上似乎亮起了光彩。神奇、快乐、闪耀的光彩。她的目光越过莎拉,看着门口。
      「亲爱的!」
      她蹲了下来,一个身穿简单罩袍,有着金色鬈发飘逸的小女孩跑过莎拉身边,奔向丽拉张开的双臂里。「我的小天使!我亲爱的小女孩!」
      那孩子手里抓着一张有颜色的纸,指着丽拉缠在头上的毛巾。「妳刚洗澡吗,妈咪?」
      「嗯,是啊!妳知道妈咪有多爱洗澡。妳真是个聪明的小女孩!来,告诉我,」她接着说,「妳上课上得怎么样?珍妮有没有念书给妳听?」
      「我们念了《彼德兔》。」
      「太棒了!」丽拉绽开笑颜,「好不好玩?妳喜欢吗?我一定告诉过妳,我像妳这么小的时候有多喜欢牠!」她注意到那张纸,「这又是什么呀?」
      小女孩把纸高高举起。「是一张图!」
      「这是我吗?这画的是我们两个吗?」
      「这是小鸟。这一只叫马莎,这一只叫比尔。牠们筑了一个巢。」
      闪过一丝失望之后,她再次微笑。「噢,当然是小鸟啦。谁都看得出来。清楚得就像妳这张漂亮小脸蛋上的鼻子。」
      两人就这样不断对话。莎拉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一股强烈的情感袭上心头,那是生理警报的感觉。某种根植于遗传的深刻感觉,宛如浪潮一波波袭卷而来,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小女孩披覆金发的后脑杓。这头鬈发。这小女孩镂刻在这空间里的独特身影。莎拉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她也知道这矛盾在她心中建造了一条长廊,宛如两个相对的镜子映照出无数反射的影子,无穷无尽。
      「我真是太不应该了,」丽拉说,她的声音极度不真实,彷佛来自遥远的星球。「竟然这么不礼貌。伊娃,我要帮妳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新朋友......」她顿了一下,想不起来。
      「黛妮。」莎拉勉强挤出声音来。
      「我们神奇的新朋友黛妮。伊娃,说妳好。」
      小女孩转身。莎拉一看见她的脸,时间剎时崩落溃散。那脸形,那五官,独一无二的组合,这世界只可能有一个。莎拉心里确定无疑。
      这小女孩紧闭嘴唇,绽开闪亮的微笑。「妳好吗,黛妮?」
      莎拉正看着自己的女儿。
      下一瞬间,气氛丕变。阴影降临,有个暗影出现了,让莎拉回到现实世界。
      「丽拉。」
      莎拉转身。他站在她背后。他的脸是张平凡无奇,见过即忘,和千百人相似的大众脸,但却散发出看不见的威赫力量,宛如地心引力般不容置疑。任何人只要一看他,就自觉窘迫。
      他高傲地看着莎拉,目光凌厉地穿透她。「妳知道我是谁吗?」
      莎拉吞了吞口水,喉咙紧得像簧片。她心中第一次想起偷偷藏在袍子里的那个金属片,而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知道,长官。您是荷拉斯首长。」
      他厌恶地瘪瘪嘴。「盖下妳的面纱,看在老天的份上。看到妳就让我觉得恶心。」
      莎拉伸出颤抖的手指,听命放下面纱。现在,那个阴影成为名符其实的影子了,隔着粉红的轻纱,他的容貌变得隐约模糊,彷佛笼罩雾中,谢天谢地。吉尔德阔步经过她身边,走向蹲着的丽拉和莎拉的女儿。这人的出现和她女儿究竟有什么关系,莎拉看不出来,但是丽拉就不同了。她全身紧绷,把小女孩抓在身前像盾牌似的,站了起来。
      「戴维—」
      「住嘴。」他的眼睛很不以然地打量她。「妳看起来简直像鬼,妳知道吗?」然后再次转身对莎拉说,「东西呢?」
      她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托盘。莎拉指了指。
      「端过来。」
      她的手竟然还能稳稳地端东西。
      「叫她们出去。」吉尔德对丽拉说。
      「伊娃,小可爱,让黛妮带妳出去吧?」她飞快地瞄了莎拉一眼,眼神满是哀求。「今天天气很好。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妳觉得怎么样?」
      「我要妳带我去。」女孩不从,「妳从来不出门。」
      丽拉用宛如想开口唱歌似的声音说,「我知道,小可爱,可是妳知道妈咪对阳光有多敏感。而且妈咪得吃药了。妳知道妈咪吃药的时候会怎么样的。」
      小女孩很不情愿地听话。她挣扎丽拉的怀抱,走到站在门口的莎拉身边。
      简直像奇迹一样,她拉起莎拉的手。
      手贴着手。那手如此纤小,柔若无物,充满回忆,握在手里简直难以承受。莎拉所有的感官全集中在自己手里的那只小手,女儿的小手抓在她手里的那种微妙感觉。自从女儿离开她的肚子之后,这是她们第一次身体接触,虽然这一次她们的角色颠倒—不再是女儿在她身体里面,而是她的手抓在女儿手里。「快去啊,妳们两个。」丽拉声音嘶哑,哀凄不已地指着房门。「去玩吧。」
      凯儿—伊娃—默不作声地拉着莎拉走出房间。莎拉整个人飘了起来,尽管她像有一百万磅重。伊娃,她想。我得记住要叫她伊娃。
      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再走过一段楼梯,楼梯底下一道双扉门,通向一个有围墙的小院子,里头有翘翘板和秋千。天空洒下映满雪光的肃穆光线。
      「来吧。」小女孩说完,自己冲了出去。
      她爬上秋千。莎拉站在她后面。
      「推我。」
      莎拉把炼索往后拉,突然紧张起来。这安不安全啊?这个可爱的小宝贝。这个圣洁神奇、活生生的人。三呎显然是太高了。她放开炼索,女孩飞了起来,把双腿用力往下压。
      「高一点。」她要求。
      「妳确定?」
      「高一点,高一点!」
      所有的感官都无比犀利鲜明。每一个细微的感受都深深铸刻在心上。莎拉抓住女儿的背,往前推。她高高飞起,飞到十二月的气息里。发丝在她背后画出一道弧线,让空气中洋溢她甜美的体香。女孩静静地荡着,整个人沉浸在这个动作里,快乐非常。这小女孩,在冬日里荡秋千的小女孩。
      我亲爱的凯儿,莎拉想。我的宝贝,我的最爱。她推着,一次次推着。女孩飞远,然后又飞回她手里。我知道,我知道,我始终都知道。妳是我千百个孤寂夜晚小心呵护的生命余火,我绝不会让妳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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