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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爱荷华,鲍威尔堡
      人口:69,172
      到处都有人窃窃私语—市场里又发生了一起爆炸案。
      十一月的清晨灰蒙蒙,冷冰冰,带着冬天将临的味道。莎拉在号角声中醒来,紧接着听见连串咳嗽,清嗓子的声音,以及骨头犹豫不决苏醒的喀喀声。她的眼睛和嘴巴干得像纸一样。房里混杂着没清洗的皮肤、口臭与去虱粉的味道,是人体衰败所蒸发出来的生理气味,虽然莎拉根本就没怎么注意。她知道,有些味道是来自她自己。
      另一个无情的黎明,她想。身为「家园」居民的另一个早晨。
      她知道不该赖在床上。晚一分钟去排配给,你就会发现自己落在队伍后面,一整天没个东西可以裹腹。一碗玉米糊说什么都胜过短短几分钟半睡半醒的挣扎。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她,掀开身上那条破旧不堪的毯子,翻过身,低下头,让穿运动鞋的脚踏在地板上。她向来穿着运动鞋睡觉,和大家一样—只不过是一双从过世的室友那里接收来的破旧运动鞋—因为鞋子经常被偷。谁拿走我的鞋!不时会有这样的声音响起,然后受害者在寝屋里到处跑,哀求、控诉,但最后总是坐在地上绝望哭泣。没有鞋子,我会死掉!谁来救救我啊,拜托!这话一点都不假,没有鞋子,真的会死掉。虽然她是在生质燃料厂工作,但是莎拉是护士的消息却还是在平地传开了。她见过冻伤黑死的脚趾,长了蛆虫的疥癣;她曾经把耳朵贴在塌陷的胸口,仔细听着罹患肺炎的肺脏缓缓浸润的沙沙声;她曾经把指尖贴在因为盲肠炎、恶性肿瘤或单纯是饥饿而胀得像鼓一样的肚皮上诊断病况;她曾经用手掌摀着高烧发热的额头,也曾为造成全身感染腐坏的伤口落泪。对每一个人,莎拉都说—虽然她在自己的唇齿间尝到谎言的滋味—你会好起来的,不要担心,再过几天你就会没事的,我保证。她给的不是医疗,而是一种祝福。你会死,而且会很痛,但是你会在这里结束生命,在自己的同胞身边,而且最后所感觉到的会是最温柔的抚触,因为那是我的抚触。
      因为你不想让爪牙知道你病了,更不要说是红眼人了。虽然并没有人公开说什么,但是平地人对于那所医院真正的目的其实并不抱幻想。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无所谓;穿过那几道门,就没有人会再见到你了。你会到饲育场去。
      寝屋大小各有不同,莎拉住的是最大的一间。床铺有四层,每排有二十张,总共十排,所以在这间大小相当于畜栏的房间里,挤了八百个人。大家都起床了,忙着给孩子头上戴帽,低声自言自语,像牲口那样沉重温驯地移动身体,跌跌撞撞冲向门口。莎拉迅速瞄了周围一眼,确定没有人在看她,才跪在床位旁边,一手抬起床垫,一手探进床垫底下。她把小心折好的那张纸从藏着的地方抽出来,偷偷收进长袍的口袋里。然后她站起来。
      「嘉姬!」她轻轻叫着,「起来。」
      老妇人像个胎儿似地蜷起身体,毯子拉到下巴。一双湿黏的眼睛呆呆瞪着透过寝屋高窗射进来的那抹灰色光线。她听到老妇人咳了一整夜。
      「那光,」嘉姬说,「看来像冬天。」
      莎拉摸摸她的额头。不但没有发烧的迹象,反而摸起来冷冷的。很难判断嘉姬到底几岁。她在平地出生,但是她爸妈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嘉姬不是爱谈自己身世的人,但是莎拉知道她的三个子女都死了,丈夫也因为协助被爪牙盯上的朋友而被判了罪,送进饲育场。
      房里一下子就空了。「嘉姬,拜托,」莎拉扶起她的肩膀,「我知道妳很累,但是我们真的该走了。」
      妇人的目光聚焦到莎拉身上。她干咳一声,浑身颤动。
      「对不起,亲爱的,」她咳完之后说,「我并不是故意不合作的。」
      「我只是不希望错过早餐。妳需要吃点东西。」
      「妳还是这样,老是照顾我。可以扶老太婆下床吗?」
      莎拉扶着嘉姬的肩膀保持平衡,让她慢慢下床。她的身体轻若无物,只剩空架子和空气。她又一阵猛咳,很像鹅卵石在布袋里抖动的声音。她慢慢扶老妇人站直。
      「来吧,」嘉姬花了一晌吞吞口水。她的脸胀得红红的,额头冒出一颗颗汗水。「好多了。」
      莎拉从床铺上拉起毯子,披在老妇人肩上。「今天会很冷。待在我旁边,好吗?」
      她的嘴唇拉开来,露出了一个没有牙齿的微笑。「我还能去哪里,亲爱的?」
      莎拉对自己被掳的经过只残留一些片段的影像。以为自己死定了,一切都结束了,完了。但接着,一股庞大的力量,猛烈无情的力量,抓起她的身体。她瞥见整个大地远离,因为病鬼把她抛到空中—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接着又是猛力撞击,因为她再一次被接住了。第二只病鬼又把她抛向空中,然后是第三只病鬼,接续不断,就在这样的一抛一接间,她离营区的围墙与灯光越来越远,进入淹没一切的黑暗里。她整个人从这只高举的手传到那只高举的手,宛如孩童游戏里的一颗球,完全超乎她的理解范畴,但紧接着,最后一撞,撞得她脑袋险些粉碎—她被丢进卡车里了。意识恢复的过程非常痛苦,彷佛从地狱爬上梯子,到另一个地狱。好几天没水喝,没东西吃。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永无止境,骨头撞得喀喀响,窃窃私语,一句句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他们要去哪里?他们碰上什么事了?被掳的几乎都是女人,掺杂着几个士兵。受伤的人、害怕的人都哭了起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直到抵达时,莎拉才算完全清醒过来。彷佛在车门打开,迎进令人目眩神迷的昼光时,伴随过这段旅程而延伸的时间才重新现形。让她看见......什么?车上装人的货柜里,已经有一半死掉了—有几个是一开始就死了,灰黑的腐尸让货车里弥漫恶臭;有几个是因为被掳时受伤致死,其余的则是饥渴交迫,再加上痛苦绝望而死。所有的人,无论死的活的,都躺在车子地板上。莎拉也躺着,四肢动弹不得,舌头肿大,背靠墙面,眼睛因为不适应光线而紧闭。她整个身体似乎颠倒过来,大部分的质量都聚积在头部,头重脚轻。这一辈子,她见过不少死人,但和死人躺在一起,却是头一遭。区隔她和他们的界线,似乎只是一层如轻纱般可穿透的薄膜。透过眼睛刺痛的细缝,她看见五、六个面无表情,身穿破旧卡其裤和厚重长靴的男子,乒乒乓乓踏进货舱,动作粗鲁地搬走死者。她想,这些人很习惯尸体瘫软的重量,在他们看来,这些尸体只不过是一堆无意义的肢体组合,对付它们,就像对付其他不得不搬运的奇怪物品一样,并不需要多作其他考虑。一具一具,随随便便地拖走。等他们来到身边时,莎拉举起一手抗议。她或许应该说「拜托」或「慢着」或「你们不能这么做」之类的话。但是一个热辣的巴掌打在她脸颊,让她才张开的嘴立时噤声。接着,靴子再补她一脚,若非莎拉蜷起身子护住自己,这一脚肯定结结实实踢中肚子。
      「闭嘴。闭上他妈的嘴。」
      她遵命。她闭上他妈的嘴。莎拉后来会知道,打她的这人是个名叫淫魔的爪牙。平地的居民给每一个爪牙都取了绰号。这个淫魔之所以叫淫魔,是因为他爱强暴人。他们有许多人都喜欢做这档事,对他们来说像是游戏,但淫魔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的口味很广。女人、男人、小孩、牲口。如果风有洞可插,淫魔八成连风都可以强暴。
      莎拉后来也逃不了进棚屋的命运—短暂,残暴,结束。但眼前,他的拳打脚踢却反而让她的意识苏醒。对策开始成形,列出优先级。整体来说,活下去似乎是最迫切的,而闭上他妈的嘴似乎是活下去的最佳方法。安静,她告诉自己。乖乖听话。尽量看,但不要让人发现。如果他们想杀妳,无论如何都会动手的。
      别提到宝宝。
      棍棒出现了,又戳又捅,把他们赶进阳光底下。他们在一个绿意盎然的地方。这片丰饶美景在嘲弄她,是最残酷的玩笑。卡车停在某个像是等候区的地方,有好几幢低矮的水泥房子,盖着闪亮的铁皮屋顶,整个地方感觉很诡异。紧邻这个区域,大约几百码之外的是一栋破旧庞大的建筑,莎拉这辈子没见过像这样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巨大的浴缸。在呈曲线的墙上一排排灯耸立着,高达几百呎。就在莎拉看着的时候,一辆和装载他们一样的银色半连结车,开到那栋建筑底部。扛着来复枪的男子跟在车子旁边跑。他们身上裹着厚重的防护垫,脸上罩着有铁丝网的面罩。卡车接近墙边之后,突然像陷到土里面似的—那里有个坡道,莎拉知道,让车进到地下。一道大门开启,车子就不见了。
      「垂下眼睛。不准说话。分成两排,女的在左边,男的在右边。」
      在一间小屋里,她们被命令脱下衣服,把身上的旧衣服丢成一堆。现在她们赤身裸体站着,二十三个女人都反射动作般进行着一模一样的自我保护动作,一手平伸掩住胸部,一手往下护住私处。三个穿制服的男子看着她们,身体晃啊晃的,时而毫不掩饰的色迷迷地盯着,时而一脸嫌恶地大笑。地板上有沟,排水沟。沿着屋顶旁边有排没有遮掩的高窗,射进一条条光线。二十三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默默看着地板,大部分人都哭了,只要开口讲话,就违反了饶她们活命的默契。无论等在她们面前的是什么,似乎都好整以暇地慢慢来。
      接着,是水管。
      水喷在她们身上,宛如一柱冰。水像是武器,像是挥舞的拳头。每个人都在惨叫,跌成一团,滑倒在地板上。控制水管的人对这个壮观的场面自得其乐,高声欢呼,宛如骑上飞驰快马的骑士。他先喷一个,然后再换一个,一排排喷着。他挥动水管,从脸到胸部再到更下面。水喷上妳的身体,然后停了,接着又来了。根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妳只能忍耐。
      停了。
      「全部站起来。」
      她们又被带到外面,浑身赤裸,不停颤抖。水淌下她们的脸,从头发上一条条滴下来。她们的皮肤因为水分蒸发而起皱。院落中央摆了一张羊毛椅,一名警卫站在椅子旁边,用磨刀的皮带懒洋洋地磨着刀刃。又有四个警卫走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有个大塑料盆。
      「穿上衣服。」
      衣服被丢给她们—松垮垮有抽绳腰带的裤子,长度及臀的长袖上衣,全都是用粗糙刮人的羊毛料制成,还飘着刺鼻的化学味。接着是各式各样的鞋子:运动鞋、塑料凉鞋、鞋底掉了的靴子。莎拉的脚套进一双皮革系带的鞋子里。
      「妳,到前面来。」
      那人的刀指着莎拉。其他女人都从她身边让开。这简直是背叛,但是莎拉不怪她们,她自己很可能也会有相同的反应。她胸口沉甸甸的,揣着末日将近的感觉,走向那张椅子,坐下来。她正面面对其他的女人。无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都会先在她们的眼睛里看见。那人一把抓起她的头发,使劲拽着。一挥刀,头发没了。他开始削掉她其余的头发,削得短短的,贴近头皮。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可言,简直像在树林里挥刀开路一样。莎拉的头发飘散脚边,宛如一条条金色的缎带。
      「去和其他人站在一起。」
      她回到队伍里。摸摸头,指尖黏了血。她用指尖摸摸那血的质地。这是我的血,莎拉想。因为这是我的血,所以表示我还活着。又有个女人坐上椅子。莎拉想,她是叫卡罗琳吧。她们在罗斯威尔营区的医务室曾经打过照面,她和莎拉一样也是护士,是个骨架很大的高大女孩,散发着健康、乐观与能干的气质。剃刀手开始动手时,她掩面哭泣。
      她们一个接一个的被削掉头发。头发代表了很多意义,莎拉领悟到。顶着半秃的丑陋头颅,她们身上某些私密的东西被偷走了,她们变成一个无法分辨彼此的群体,像是畜栏里的一群牲畜。她饿得头昏眼花,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办法继续站着。她们全都粒米未进—无疑是要她们乖乖听话,等有东西可以吃的时候,她们就会感谢掳走自己的人。
      剪发的工作完成之后,她们奉令穿过等候区,到另一间水泥房里进行某种称之为「处理」的工作。她们在一张长桌前排成一列。长桌后面坐了一名警卫,脸上挂着忿怒的表情,浑身散发掌控一切的气息。每叫一个上前,他就在纸夹板上换一张新的表格。
      「名字?」
      「莎拉‧费雪。」
      「几岁?」
      「二十一。」
      他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妳识字?」
      「我识字,是的。」
      「特殊技能?」
      她迟疑了。「我会骑。」
      「骑?」
      「骑马。」
      他微微翻了个白眼。「有没有其他有用的技能呢?」
      「我不知道。」她努力想点保险的答案。「缝纫?」
      他打个哈欠。一口烂牙,在嘴巴里歪歪扭扭的。他在纸夹板上草草写了几个字,撕下下半页。他从桌子底下的桶子里拉出一条破毯子、一个铁盘、一个旧杯子和汤匙、交给她,那张纸摆在上面。莎拉飞快瞄了一眼—她的名字,还有一串几个数字,「寝屋二一六」,下面则是「生质燃料三」。字迹像小孩那样圆拙。
      「下一个!」
      一名警卫拉着她的手臂,带她穿过走廊,进到一扇关起的门里。一小间四四方方的房间,又有一张椅子,莎拉以前没见过像这样的椅子:龟裂的红色皮革与铁构成令人望而生畏的装置,椅背后仰成四十五度角,胸部、脚和手腕都有可以缚住的皮带。在椅子上方,宛如挂在蛛网上垂降的蜘蛛脚似的,是一部闪闪发光的器械。警卫推她上前。
      「坐上去。」
      他用皮带缚住她的胸部,然后离开。不知从房间哪里传来了一阵声音,被厚墙压低了的声音,但音调很高,听起来很不妙。她或许是病了。一定是,如果这声音是从她肚子里发出来的话。她最后的一丝防卫崩溃了。她会恳求、会哀乞。她没有力气可以抵抗。
      她后面的门打开来。有个男人走进她的视线里,身穿灰色的罩袍。他的肚子有点圆,雾蒙蒙的眼镜架在鼻端,浓密的眉毛宛如一对展开的翅膀。他的脸上带着亲切的表情,简直像个爷爷。他也像长桌的那名警卫一样,拿着一个纸夹板。他抬起眼,露出微笑。
      「莎拉,对吧?」
      她点点头,嘴里有胆汁的苦味。
      「我是佛林医师。」他瞄着她身上的束带,摇摇头,皱起眉。「这些人是白痴。我敢说妳一定饿坏了。看看我们能不能把妳弄出这里。」
      她燃起一线希望,以为他打算放她走。但是看他拉一张凳子到椅子旁,戴上橡胶手套,她才明白他指的并非她所想的意思。他把手放在她的颔下,让她张开嘴。他看看她嘴里,然后在她面前竖起两根手指。
      「眼睛看我的手指。」
      她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指,看那两根手指做成8字形,然后又分开。接着,他量她的脉搏,从罩袍口袋里掏出听诊器,听她的心脏。他坐直起来,注意力又转回纸夹板,眼镜后面的眼睛瞇了起来。
      「妳有任何健康上的问题吗?寄生虫?感染?夜间盗汗?排尿困难?」
      莎拉摇摇头。
      「月经呢?」他勾着表格上的空格。「有任何问题吗?例如,出血过量。」
      「没有。」
      「这上面说妳......」他翻着表格说,「二十一岁。没错吧?」
      「没错。」
      「怀孕过吗?」
      她心里一揪。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她摇摇头。「没有。」
      就算他抓到她说谎,也没表现出来。他把纸夹板搁在腿上。「好吧,妳看来很健康。牙齿很棒,请容我这么说。不必作什么处理。」
      她该说谢谢吗?在她脸部上方的那只蜘蛛还虎视眈眈,射下不怀好意的光芒。
      「现在,我们想办法快点完成,免得耽搁妳。」
      气氛霎时改变。莎拉察觉到他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不只如此,连房里的空气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医生开始用力踩着她椅子底下的踏板,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然后靠近她的脸,拉下一条蜘蛛腿。在那条腿末端,随着他踩踏板的节拍转动的,是一个嗡嗡响的钻头。
      「如果妳不乱动,会简单一点。」
      几分钟之后,她发现自己站在外面,怀里搂着仅有的几样东西。刚才她开始尖叫时,医生拿起皮束带让她咬着。她前臂内侧苍白的皮肤上,钻了一个小洞,烙进一个闪亮亮的金属牌,刻着她在表格上看到的那一串数字:九四八○一。
      这是妳现在的身分,那医生取下印满她牙齿咬痕的皮束带时说。他脱下手套,走到水槽洗手。不管妳认为自己是什么人,妳都已经不是那个人了。妳现在是编号九四八○一的平地人。
      那辆半连结车已经驶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车尾打开的半吨货车。莎拉看见驾驶座的门上漆着「爱荷华国民卫队」的字样—这是她所在之处的第一个证据。有个警卫打手势要莎拉上车,另一个警卫站在货舱前面,背靠着驾驶舱,懒洋洋地转动绑着皮带的棍子。有几个女人已经上车了,还有几个男人也是。大家都挤在长条椅上,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惊骇莫名的表情。
      她在一个男子身边坐下。这人她认得,是个叫尤斯塔斯的年轻中尉。他是护送他们到罗斯威尔的军官之一。她坐到长条椅上时,他剃掉头发的头挨近莎拉。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悄悄说。
      莎拉还来不及回答,警卫就注意到了。「你,」他用棍尖指着尤斯塔斯,咆哮说,「不准说话。」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我说过了,别说话。」
      莎拉知道再来会发生什么事。这是今天的重头戏,让他们清清楚楚了解自己的无力。
      「是吗?」尤斯塔斯一脸激愤,唇齿间迸出最后的一丝能量。他知道自己会招来什么下场,但他不在乎。「去死吧,你们这些家伙!」
      那名警卫向前跨进一大步,但一脸极端无聊的表情,抡起棍子敲向尤斯塔斯的膝盖。尤斯塔斯身体往前一晃,咬紧牙关,痛得几乎无法忍受。没有人动弹,每个人都专注盯着地板。
      「操......你妈。」他喘气说。
      那警卫转着棍子,反手一挥,打向尤斯塔斯的鼻子。一阵外壳压碎的声音,湿湿的,很像昆虫被踩烂的声音。一注鲜红喷洒出来,溅到莎拉脸上。尤斯塔斯的头往后仰,眼睛在眼窝里不住翻动。他的舌头在上唇里面舔了舔,吐出一颗牙。
      「我说......操......你妈。」
      一棍接一棍挥下,他的脸、他的头、他双手细瘦的关节。等尤斯塔斯倒下时,他的眼睛往后翻,五官被砸烂成一团,鲜血如雨淋满脸。
      「习惯吧。」警卫停顿了一会儿,在裤腿上抹抹棍子,然后目光扫了其他人一圈。「我们就是这么办事的。」
      卡车上路之后,莎拉把尤斯塔斯毁了容的脸拉过来靠在自己腿上。这人几乎已经昏迷,每吸一口气,喉咙都发出咕咕的声音。他搞不好已经死了,很有可能。然而他所作的事,仍然有胜利的感觉。她弯下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就这样,以鲜血揭开了序幕。
      「全民!首长!爱家园!」
      莎拉有多少次被迫喊这样的口号?早晨点完名,唱完国歌之后,大家就登上自己被指派的交通车。莎拉扶着嘉姬上车,然后自己也爬上去。她看见一张面孔,是她认得的人—康丝坦斯,老周的妻子。她们认出彼此,微微点头,但就只有这样。这些年来,殖民地发生的事,一点一滴地传到莎拉耳朵里。事发经过和她所听到的其他故事并没有什么不同,和罗斯威尔发生的事情也大同小异,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从很多方面来说,更让她惊诧的是,竟然还有那么多个孤立的人类社会存在。莎拉来到这里的时候,殖民地的幸存者早已经散居平地各处了。莎拉听说总共有五十六个人。这五十六个人如此轻易地就融入群体之中,理着一模一样的平头,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袍,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然而,偶尔还是会有熟悉的面孔冒出来。她曾经瞥见一个她想是潘妮‧达瑞尔的女人,还有另一个,她敢发誓一定是雷依‧拉米瑞兹的妻子贝儿,虽然莎拉叫她名字的时候,她并没有回答。有天早上在排队领配给的时候,帮她的碗装食物的是个她见过很多次,却没认出来的男子:罗森‧寇帝斯,她的表哥。他的外表比她印象中来得苍老,四目交接时,她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认出他来。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她和吉米‧莫林努的遗孀凯伦,以及她的两个女儿,爱丽思和爱芙莉住在同一间寝屋里。她大部分的消息都是从凯伦那里得来的,包括有谁死了。伊恩‧帕特尔为了保卫发电站而遇害。霍里斯的弟妹小丽和她的女儿多拉,死在来家园的途中。另一个珊蒂在病鬼来袭不久之后死了,但凯伦不确定死因。还有帕特尔夫妇,葛罗莉亚和尚杰也都死了。尽管得到的都是令人伤心的消息,但莎拉还是认为她和凯伦与凯伦女儿住在一起的那年是短暂的喘息,是她还能觉得自己和过去有所关联的一段时间。但是他们不时把人在寝屋里调来调去。有一天,她们三个就这样离开了,她们躺了一年的那个床位上,已经有陌生人睡在上面了。莎拉再也没见过她们。
      要到生质燃料工厂,必须沿着河边走,穿过迷阵似的脏乱寝屋区,到位于平地北端的工业地带。这天的天气看来不会好转了,凄冷的风夹着雨丝打在他们脸上。空气里弥漫平原的各种气味,有动物排泄物,也有拥挤人群的臭味,而在这条路后面,宛如一道隔绝气味布幕的,是那条黑色质朴的河流。他们经过大货车检查站,一道道开了又关的围墙,手拿夹纸板和笔,对文书作业和树立权威乐此不疲的爪牙挥手让他们通过。河的对岸是一片开阔的冲积平原,光秃秃的,没有色彩,庄稼早就已经收割,准备过冬了。东边有一道阶梯,从河边往上通到山顶。山顶是红眼人住的地方,最高处是戴着金冠的首都圆殿。据说这幢建筑和附近的房子以前是一所大学的校地,也就是某种学校。但是莎拉对学校的印象,只能拿殖民地的庇护所来对照,所以对这个说法不太能想得通。莎拉没到山上去过,更不要说进到圆殿里了。有些工人获准进到里面去,园丁、水电工和厨房帮手,当然还有侍女,也就是被挑选去伺候首长和他那些红眼手下的女人。每个人都说当上侍女很走运,因为生活豪奢,有好东西可吃,有热水可洗,还有软软的床可睡,但是这些消息都是二手传播。没有任何侍女回到平地来。一旦进去了,圆殿就成为她们的人生。
      「妳看。」嘉姬低声说。
      莎拉的心思早就飘远了,寒意让她的知觉变钝了。他们已经离开河边,开在往厂区的通道上了。北方,远在家园的疆界之外,莎拉看见起重机的轮廓,像一对瘦到见骨的巨鸟,穿破树林顶端而出。那叫作「大计划」—长达十年的工程,为了某种不可知的目的,要以水泥与铁柱筑起一幢庞大的建筑物。在那里工作的平地人几乎全部是男的,每天进出工地都要搜身,就连谈起在那里作什么工作都会被视为叛国,而被送到饲育场去,但尽管如此,谣言还是到处流传。有段时间可能是某个推论最占上风,然后又被第二个推论取而代之,接着又出现了第三种说法,而第一种说法最终还是会再出现,循环又重新开始。甚至在那里工作的人,就算相信自己透露无妨,也显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盖什么东西。有人提到迷宫般的走廊,庞大的房间,足有一呎厚的实心铁门。有人说那是首长本人的纪念馆,也有人认为是工厂。还有些人认为那什么也不是,就只是红眼人用来让平地人忙个不停的障眼法。第四种说法,也是近几个月来最流行的说法是,大计划是个紧急避难所。万一首长驾驭病鬼的神秘权力消失了,这幢建筑就可以供大家避难之用。但无论这是什么,工程似乎都已接近完成。每天早上登车去工地的人越来越少,而且都是年纪比较大、已经在那里工作多年的人。
      但是吸引嘉姬注意力的并不是那两部起重机。在这辆五吨卡车开向最后一座岗哨时,莎拉看见漆在围墙上的字,五个水淋淋的白色大字。
      塞吉欧万岁!
      两个平地人把长柄刷浸进装肥皂水的水桶里,准备刷掉那几个字。一名爪牙站在他们旁边,胸口揣着来复枪。交通车驶近的时候,他眼露凶光,碰上莎拉目光的那一瞬间冰冷异常。她马上转开视线。
      「费雪,妳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说话的是持枪坐在卡车后面那两个爪牙中的一个,是个年约二十五岁、外表整洁的男子,外号叫阿谷。
      「没有,长官。」
      车程的最后五分钟,莎拉始终低头盯着地板看。塞吉欧,她想。塞吉欧是谁?这个很少被公开提及的名字,有着近似咒语的威力。塞吉欧,义军领袖,主导市场、警局和岗哨爆炸案的炸弹客,他和他隐而未见的伙伴,宛如幽灵在家园各处游走,引爆各式毁灭性的武器。莎拉知道漆在围墙上的那些字就是一种嘲弄。我们在这里,他们说,我们就在你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就在你们之中,无所不在。塞吉欧手段的特色是,残酷到令人难以理解的程度。任何爪牙可能群集的地方,都是义军采取暗杀与骚乱行动的目标,但是如果你恰好身在那个错误的地点,那么也无法幸免于难。某个男人或女人会掀开外套,露出绑在胸口的成排炸药,然后你就完了。而且,那些炸弹客手指摸到炸药开关,准备把所有位在爆炸范围内的人炸得粉碎之前的最后一刻,他们总是会喊出这句话:「塞吉欧万岁!」
      交通车停在工厂前,工人下车。空气里弥漫发酵的臭味。他们后面又来了好几辆载工人的卡车。莎拉和嘉姬被分派去做碾磨的工作,和大部分的女人一样。莎拉向来搞不懂—比起其他的工作来说,这工作既没有比较繁重,也没有比较轻松—但工作就是这么分配的。玉米必须先碾碎,然后加入酵母菌,发酵制成燃料。这味道浓得让莎拉觉得自己全身的皮肤都散发这个臭味,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工作还不算太差,喂猪,或在排泄物处理场与泥粪场工作,就要惨得多了。她们排队去向工头报到,把方巾绑在脸上,然后穿过宽敞的空间,到自己的工作单位。玉米储存在底部有喷水装置的大槽里。她们从槽口每次取出一蒲耳,放进碾磨机,靠着转动的桨叶把玉米磨碎。玉米所含的水分会让磨碎的玉米粉变成糊状,黏在磨碎机的内墙上。把机壁上的玉米糊剥下来,是碾磨机操作工的工作。这工作需要灵敏度与速度,因为桨叶是不会停止转动的。而严寒的天气更增添工作的难度,因为低温会让人动作变得迟缓,失去准头。
      莎拉开始工作。眼前的这一天会在恍惚的状态下度过。这是她在过去这些年里学到的技巧,让这工作催眠似的节奏淘空她的思绪。不思考:这是她的目标。她让自己保持在纯粹的生理状态,只吸收当下的实质信息:碾磨机桨叶转动的嗡嗡声,玉米发酵的味道,充当早餐的一碗稀水粥早已消化殆尽的肚子里那冰冷空虚的感觉。在这十二个钟头里,她就只是第九四八○一号平地人,没别的。那个真正的莎拉,能思考,有感觉,会回忆的莎拉—莎拉‧费雪,护士长,殖民地居民,乔伊与凯儿‧费雪之女,迈可的姐姐,霍里斯的爱人,许多人的朋友,以及一个婴孩的母亲—都被藏在那一张折起来的纸里面,像护身符似地塞进口袋里。
      她尽量留意嘉姬的情况。她很担心这位老妇人,咳成这样真的很不妙。在平地,大家都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至少没有莎拉所了解的那种友谊。你会有些熟人,有些你对他比对其他人多信任一些的人,但就只是这样。你不会谈自己的事,因为你其实什么人都不是;你也不会谈心中的希望,因为你什么希望都没有。但是面对嘉姬,她容许自己暂时放下戒心。她俩之间形成一种默契,一种不须言传的约定,彼此照应。
      中午的时候,她们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刚好够去上厕所—不过只是块架在沟槽上的木板,挖了几个坑让人可以蹲在上面—再喝一碗稀粥。没有地方可以坐,所以要不站着,要不坐地上,用手指当汤匙喝完粥。然后去排队,等着用同一根杓子舀水喝。这一切的过程都有手里挥着棍子的爪牙站在一旁监视。他们正式的职衔是「人力资源官」,但是平地上没有人这么叫他们。所谓的「爪牙」就是为虎作伥的同谋。差不多全是男的,少数的几个女性,通常也是手段最狠毒的。有个女爪牙,因为上唇有个很深的裂缝,这天生的畸形让她的嗓音变得很怪,很像簧片的声音,所以被取了「哨子」的绰号。她就格外喜欢创造新的招数来整人取乐。她习惯挑一个人出来,多半是女人,彷佛进行实验似的。哨子的眼睛一盯上你,你就知道自己麻烦大了,要不是排队上厕所快排到了,突然被拉出来搜身,或是被指派一些根本办不到也不知所为何来的工作,再不然就是明明轮到你休息了,却突然被调到其他的工班去。你什么都不能作,只能忍耐,别去管鼓涨的膀胱,空虚的肚肠和瘫软的四肢;只能咬牙撑过去,因为你知道,要不了多久,哨子的注意力就会转到下一个人身上,虽然这只会让事情更糟,但似乎也正是这整个游戏的重点之所在。你会发现自己期待痛苦降临在他人身上,于是你自己就成了共犯,成为这体系的一部分,这永远转动不息的折磨齿轮的一部分。
      她在休息时间寻找嘉姬的身影,但是到处都看不见。莎拉快步穿过碾磨区,想找到她这位朋友。工头的哨声随时会响起,叫唤她们回去工作。正准备要放弃的时候,一转过墙角,却看见嘉姬坐在地上,一脸的汗,布巾蒙在嘴上。
      「对不起,」她挤出力气说,「我就是咳个不停。」
      那块布上血迹斑斑。莎拉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以前见过这样的病况,是因为肺部积满多年的粉尘。病人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窒息了。
      「我们得让妳离开这里。」
      她扶着嘉姬站起来的时候,哨子响了。莎拉一手揽着嘉姬的腰,带她走向出口,希望在别人还没注意到之前走到外面去。至于再来怎么办,莎拉一点头绪都没有。今天负责的爪牙是阿谷。不是最好,但也不是最坏。莎拉不只一次逮到他偷偷盯着自己看,彷佛心中打着什么主意,某种私密的主意,虽然他从没付诸行动。或许现在就是时候了。这个念头一转,她浑身涌起一股反胃的感觉,但她知道自己应付得了。该作什么,她自然会作。
      就快走到出口时,有个人影挡住她们的路。「妳们是想去哪里啊?」
      不是阿谷,是淫魔。他站在门口,背着光,耸立在她们面前。莎拉的心往下沉。
      「她需要一点空气。粉尘—」
      「是这样的吗,老太婆?妳讨厌粉尘?」他用棍子的尖端抵住老妇人胸口,引得她猛咳。「滚回去工作。」
      「没关系的,莎拉。」嘉姬喘着气,甩开莎拉的手。「我没事的。」
      「嘉姬—」
      「我是说真的。」她看着莎拉,眼睛在说,不要。「她只是爱管闲事。她以为自己知道怎么样对我最好。」
      淫魔打量着莎拉的全身。「是啊,我听说过妳的事。妳以为自己是某种医生,对吧?」
      「我没这么说过。」
      「妳当然没有啦。」淫魔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捧着跨下,屁股前后晃动。「嘿,医生,我这里痛。妳要不要靠过来帮我看看啊?」
      这一瞬间突然冻结。莎拉想到尤斯塔斯在卡车上的事。他脸上的血、被砸烂的脸和牙齿。他那胜利的破碎微笑。站在淫魔面前,莎拉一心想说出那几句话,那几句会惹得他下毒手的咒骂。一切就这么简单,这么明白。她的脑海里浮现整个场景。她说出那一句话,淫魔眼里燃起忿怒之火,然后就棍如雨下。这是她活命的代价,每天忍受上千次的羞辱。他们夺走了她的一切。接受最惨的境遇—不,不是接受,而是敞开胸怀迎接—是唯一的抵抗之道。
      「莎拉,拜托。」嘉姬凝望着她。不要这样作。不要为了我。
      莎拉吞下口水。每一个人都看着她。
      「好吧。」她说。
      她转身走开。周围变得异常安静。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别担心,费雪。」淫魔发出淫秽的笑声,在她背后喊着,「我知道到哪里去找妳的。一定会像上一次那么爽,我保证。」
      后来,莎拉躺在铺位上时,才开始仔细思考这一连串的事件。她内心有些改变。她已经濒临爆发边缘,彷佛是站在崖边准备往下跳的人。漫长的五年,简直像一千年那么久。往事已经在她心里慢慢消失了,因为时间的冲刷、因为她内心的冰冷苦涩、因为日子的一成不变,而渐渐抹去痕迹。她已经闭锁在自己的内心里太久太久。冬天来了。冬天的光。
      她想办法让嘉姬撑过了这一天。现在,这位老妇人睡在她上方,每一次不安稳地翻身,铺位就微微下沉。等时候到了,嘉姬会走得很痛苦,在得到永远的平静之前,必须经历漫长的折磨,身体内部的挣扎。她的命运会不会就是莎拉自己命运的写照?盲目踉跄地度过漫长岁月,就只是一个没有目标、没有任何亲友的人,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空壳子?
      她没把那个充当信封的纸片塞回床垫底下的藏匿处。霎时袭来的孤独,让她伸手到权充枕头的布团底下抽出那张纸片。这是产房的那位助产士助手交给她的—也就是来通知她,宝宝因为出血早产没能保住的那位助手。是个女孩,那人对她说。很遗憾。她把这个信封塞进莎拉手里,然后就走了。沉浸在哀恸与痛苦之中的莎拉,渴望能搂女儿入怀,但是并没有,孩子已经被送走了。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打开那个薄脆的纸袋。里面是一绺头发—宝宝的鬈发。房间里一片漆黑,但那抹淡金色在她眼里如此鲜亮。她把这绺头发贴在脸颊,深深吸着,想闻到味道。莎拉不可能再怀孕了,这伤害太大太大了。凯儿是她唯一的一个孩子。这是她为孩子取的名字,凯儿,她多么希望自己当初告诉霍里斯了。她想保留这个消息,选择一个完美的时机,送给他这个两人爱情结晶的大礼。她真是太蠢了。她想着,我知道你过得很好,亲爱的。无论你人在哪里,我都希望那是个有光,有天,有爱的地方。真希望我能抱着你,一次就好,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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