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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沉之际,他们开进芝加哥。夕阳为天空染上金色的亮光。先是外环的郊区,空荡死寂;接着,像远景浮现似的,整个城市的轮廓跃现眼前。唯一幸存的这一车人,因着幸免于难的神秘关系,生命紧紧系在一起:他们静静地展开旅程,宛如梦游在遗忘之地,只有巴士引擎的轰隆声,只有车轮下柏油路催人入眠的喀啦声,记录着他们的前进。鬼魂与他们同在,他们失去的那些亲友的鬼魂。
      随着市景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坐在丹尼后面的唐牧师弯身向前。直升机飞越城市,隆隆地在摩天大楼之间盘旋,宛如环绕蜂巢飞转的蜜蜂。高空上,飞机尾端的凝结尾在色泽逐渐变深的蓝色天幕留下一道道白色彩带。一个安全区域,看起来似乎是,但不可能持久。他们打从心里知道没有持之久远的安全区。
      「我们停一会儿吧。」
      丹尼把车停在路边。唐牧师起身对大家讲话。由大家来作决定,是该停下来,还是该继续走?他们有车、有水、有食物、有油料。没有人知道眼前有什么在等着他们。想一想吧,唐牧师说。
      咕咕哝哝的赞成声,然后举手。这表决并不是无记名的。
      「好吧,丹尼。」
      他们绕过市区往南走,然后沿着乡间道路继续往东。夜幕宛如一个圆顶,迅速笼罩大地。天破晓时,他们已经在俄亥俄州了。眼前的景色完全没有特色可言,他们也可能是在任何其他地方。时间慢得像爬行。田野、林木、房舍和邮箱在窗外流逝,地平线永远遥不可及。在小乡镇里,一成不变的生活照常进行,人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据说高速公路都塞住了。他们在一家小超商停下来买补给品,收银员瞄着窗外的巴士,开口问: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吗?她背后的墙上,电视机播放某个城市陷入火海的画面。她把声音压得好低,好像怕被人听见似的。她没问他们要去哪里,他们的目的地就只是离开这里。匆匆打了通电话,几分钟之后,她老公和两个十几岁的儿子提着行李箱,站在巴士旁边。
      还有其他人加入他们的行列。一个穿连身工作服的男子独自走在高速公路上,肩上扛着来复枪。一对打扮得像要上教堂的老夫妇,车子抛锚在路边,引擎盖掀开,裂开的散热器冒着蒸气。两个骑自行车的法国人,骑车跨越了整个美国,却碰上危机开始。一大家子一起挤上车。很多人都很激动,坐下来时感激落泪。就像鱼儿加入鱼群一般,他们终于也融入群体之中。城市一个接一个的过去:哥伦布、阿克朗、扬格斯顿、匹兹堡。就连市名都开始有古色古香的感觉了,很像殒落的大帝国的城市。吉萨、迦太基、庞贝。他们彷佛置身在某种滚动前进的城镇,习惯风俗渐渐成形。大家只会问某些问题,不问其他的。你听过盐湖城、土桑和圣路易吗?他们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吗,找到解药了吗?只有前进才安全,每回停顿都担心有噩运降临。有段时间他们唱〈蚂蚁大游行〉、〈意大利面顶端〉、〈墙上有一百支啤酒瓶〉。
      地形起伏,浓密的绿意拥抱他们:宾州,无垠山脉。隔得远远的才偶有人烟迹象出现,而且都是一个时代以前的遗迹。破败的产煤小镇,被遗忘的村庄,只有一座关闭多年的工厂,红砖烟囱孤伶伶的指向夏日蓝天。空气里有浓烈的松树香味。这时车上的人数已超过七十,身体挨着身体挤在走道上,小孩抱在膝上,脸贴着车窗。油料的问题始终是最大的顾虑,然而,他们总是可以在最后一刻找到补给,彷佛有只看不见的手一路眷顾他们。
      第三天下午,他们接近费城。他们已经横跨半个大陆,东部海岸近在眼前,一长串堡垒似的城市,是紧邻海洋而筑起的人类之墙。终局的感觉笼罩着他们。再也无路可逃了。他们在斯古基尔河河边的城市安歇。河面暗黑,看似坚不可摧的花岗石。城外的小镇彷佛玩躲猫猫似的,房屋钉上板条,马路没有汽车。河面逐渐变宽,成为个宽阔的流域,林木蓊郁,缀着点点阳光,阴影宛如帘幕垂罩在马路上。有个告示:「检查哨,二哩」。经过一番简短讨论之后,所有的人都同意:他们来到终点了。他们会在这里迎接自己的命运。
      士兵指引他们方向。宵禁还要两个钟头才开始,但是大街小巷永远都是静悄悄的,看不见任何移动的迹象,只有军方车辆和几辆警车开过。阳光曝晒的狭小窄巷,摇摇欲坠的褐石房宅,曾经是年轻人群集流连、声名狼藉的角落;接着,公园突然出现了,城市中心一片绿意盎然的绿洲。
      他们遵照告示牌的指引,穿过路障,戴着口罩的士兵挥手让他们通过。公园里有很多人,像是来听演唱会似的。帐篷,露营车,有些人蜷缩在地上,躺在行李箱旁边,彷佛是被潮水冲来似的。人群越来越密,最后他们只好把巴士丢在路边,徒步前行。这是终极的行动,放弃巴士感觉像是背叛,宛如抛弃再也无法走路的爱犬。他们集体行动,还无法放开彼此,融入面貌模糊的群体之中。长长的人龙形成,空气稠重得像牛奶。在他们上方,看不见的昆虫大军在逐渐变暗的林木上嗡嗡鸣叫。
      「我没办法这么做。」唐牧师说。他停下脚步,脸上突然出现惊恐的表情。
      伍德也停下来。在前方二十码处,有一排网关,柱子上装着强力的探照灯。排队的人交出武器,报出名字。「我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天哪,我们好像回到了才刚离开的地方。」
      人群川流而过。那两个法国人看都没看一眼就往前走了,单薄的行囊夹在腋下。他们都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大伙儿站到一旁。
      「你想我们可以弄得到汽油吗?」贾梅问。
      「我只知道我绝对不进去就是了。」唐牧师说。
      他们回到巴士上。已经有个人在车上想启动引擎了。那人瘦伶伶的,一脸阴郁暗沉,眼珠在眼窝里溜转,彷佛在打着什么主意。伍德一把抓住他的颈背,拖下巴士台阶。滚开,他说。
      他们上了车。丹尼转动钥匙,引擎在他们脚下轰隆响起。车子缓缓后退,人群宛如船边的波浪分开来。最后一丝昼光盈满空中。他们在草地上来个大转弯,开走。
      「去哪里?」丹尼问。
      没有人有答案。「我想去哪里都无所谓。」唐牧师说。
      是无所谓。他们在锻铁谷公园过夜,睡在巴士旁边的地上,然后往南开,避开高速公路。马里兰、弗吉尼亚、北卡罗莱纳,他们继续走。旅程有了自己的意义,和任何目的地都没有关系。目标是前进,继续前进。他们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车轮在他们身体底下跳动。城市一座一座殒落,灯光一盏一盏熄灭。这世界正在崩解,带走了一个个故事。很快的,世界也将终结。
      她名叫爱珀‧唐纳迪欧。在她肚子里着床成长的这个孩子会是个男孩,名叫柏纳德。爱珀会让他姓唐纳迪欧,这样他就同时有他俩名字的一部分。而在这之后的许多年,她会常向孩子提起他的父亲,说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好勇敢、好亲切,但也有点忧伤,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但他给了她一份最大的礼物,也就是继续前进的勇气。这就是爱,她对儿子说,这就是爱的力量。我希望有一天,你会像我爱他一样,那么爱一个人。
      但那是以后的事。这辆载着幸存者的巴士,总共坐了十二个人。他们可以永远这样走下去。而且从某个意义来说,他们也的确如此。夏日的绿色田野、时间静止的废弃城镇、荫影浓密的森林,巴士不断向前开。他们宛如一个愿景,他们已经踏进永恒,一个超越时间的领域。他们在那里,也不在那里,是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存在,宛如白昼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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