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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八日清晨时分蜂拥进击爱荷华东部难民处理中心的那群病鬼,是从内布拉斯加倾巢而出的那群病鬼的一部分。至于数量多寡,代号焦土行动的联合作战部队事后的估计也不尽相同,有人认为有五万只,也有人认为不只。接下来几天,有更大的两群病鬼,分别从北方的密苏里,以及南方的明尼苏达涌进。而且数量不断增加,等接近芝加哥时,病鬼数目已达五十万,在七月十七日突破防线之后,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整座城就已陷落。
      第一批病鬼在美中时间上午四点五十八分抵达难民处理中心的铁丝围篱。那时,爱荷华州中部与东部的空中密集轰炸行动已经进行八个钟头了。事实上,横跨密苏里河的桥梁都已经摧毁殆尽,只剩杜布奎桥了。联合作战部队刻意误报隔离的时限。因为联合作战部队的指挥群都相信—这个结论也广泛得到美国军方与情报部门的支持—隔离区内大量集中的人群等同于吸引病鬼的诱饵,能让他们群集特定区域,将使得空中轰炸更为有效。据联合作战部队人士的说法,这就像用洒盐地来猎鹿一样。遗弃难民是这场史无前例的战争必须付出的代价。而且,不管怎么说,反正这批人都死定了。
      爱荷华国民卫队的法兰希丝‧波崔琪少校—未从军前,是一家女性运动服制造商的地区经理—对焦土行动联合作战部队的任务一无所悉,但她也不是笨蛋。波崔琪少校不只是训练有素的高阶军官,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在信仰之中寻求慰藉与指引。她决定违反军事命令,遵循根植她内心深处的信念,不放弃在她保护之下的难民;同时也决定奉献自己此生,以及仍在她麾下的士兵—一百六十五名在西边铁丝围篱就战斗定位的男女士兵—的最后心力,掩护巴士撤离。这时,没搭上车的老百姓追在巴士车后,高声呼喊停车,但是已经无力回天了。好吧,就是这样了,波崔琪想。我尽力多救几条命吧。西方亮起一道淡绿色的光,一道颤动的辐射墙,宛如发亮的树篱。一架架飞机在头顶飞掠而过,把炸弹丢进病鬼群中。闪亮的拖曳弹,团团的烈焰,雷电划破天幕。在军火攻击的空档,病鬼现身,源源不绝。波崔琪在她的悍马车还未停止前进之时,就跳下车,高喊:「别开火,各位!等他们接近铁丝网!」然后蹲下就射击位置。她没有其他命令要下了,她要和手下一起正面迎击敌人—同时开始祈祷。
      如今就连时间本身也有一种失序的感觉。在混乱之中,人生以无法预见的方式交会。在实验室的地下室,痛苦挣扎仍持续进行。而这时,就在黑鸟直升机降落屋顶的此刻,打从攻击开始就一直躲在办公室里避开尼尔森的荷拉斯‧吉尔德决定不打电话给疾管局,他心头卸下了一个重担,但随即又增添了另一个重担(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拖着痛苦的步伐走下楼梯到地下室,看到马斯特森和尼尔森手忙脚乱地把血液样本装进塞满干冰的保冷箱,嘴里叫嚷着:「你死到哪里去了」、「我们得赶快离开」和「这地方就快垮了」。这些质疑虽然合情合理,但是吉尔德并没有什么感觉。眼前唯一重要的是劳伦斯‧葛瑞。就在这一瞬间,彷佛当面被打了个耳光似的,吉尔德顿时知道自己该怎么作了。
      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之前为什么始终没看见呢?
      他整个身体简直要抽搐瘫痪了,他那逐渐变窄的喉管里,连吐出一口气都很困难。然而,他还是鼓足意志力—垂死的意志力—伸手扣住马斯特森的手腕,抓起马斯特森的枪带。
      然后,让自己都无法置信的,吉尔德枪杀了他。
      齐特里吉被踩在地上。
      巴士开走之后,齐特里吉被撞倒在地。他努力想站起来,但是有人的脚踩上他的侧脸,呻吟一声,倒在他身上。接着有更多的脚和身体压过来,他只能采取防卫的姿势,双手掩头趴在地上。
      「小提,你在哪里?」
      这时他看见他了。那个小男生落在人群后面,坐在不到十码之外的尘土里。齐特里吉一跛一跛地到他身边,在尘土中不住打滑。
      「你还好吗?你跑得动吗?」
      小提抱着自己的头,眼神涣散模糊。他抽抽噎噎,流着鼻涕。
      齐特里吉把他拉起来。「来吧。」
      他没有计划,只知道要逃命。巴士都已经开走了,只剩下尘土飞扬,油烟呛鼻。齐特里吉拦腰抱起小提,背到背上,叫他抓紧。才走三步,疼痛就出现了,他的膝盖开始颤抖。他脚步踉跄,但还是想办法撑住。有件事是肯定的:因为他的脚、因为小男生额外的重量,他们是跑不远的。
      这时他想起军械库。他看见里面停了一辆后门敞开的悍马车。那车的引擎盖一直开着,有个阿兵哥在修理。那车会不会还在?是不是还能开?
      西边的士兵开始开火时,齐特里吉咬紧牙关,开始跑。
      来到军械库时,他的腿已经快瘫了。自己是怎么撑过这两百码的,他也不知道。但好运并没有弃他而去。那辆车还停在他上回看见的地方,在此刻已经空无一物的架子之间。引擎盖合上了—是个好征兆—但是车还能开吗?他把小提放进前座,自己坐到驾驶座,压下启动器。
      没有动静。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动脑筋啊,齐特里吉,动动脑筋啊。仪表板下方垂着一团没连接的电线。之前有人在修理点火系统。他把电线拉出来,挑出两条,让末端相碰。没有反应。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怎么会以为这样行得通?他又随便挑了两条电线,一红一绿。
      火花一闪,引擎启动了。他压下排档,把悍马对准门口,油门一踩到底。
      他们冲破大门。但是眼前又有了新的问题:要怎么突围?周围有好几千个人都想做同一件事,汹涌的人潮拚命想挤过狭小的出口。齐特里吉脚不离油门,身体压在喇叭上,等他发现这不是个好主意时,已经来不及了—群众已经奋不顾身了。
      他们转头。他们看见。他们冲来。
      齐特里吉猛踩煞车,转动方向盘,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人群宛如巨浪淹没悍马。他的车门被拉开,无数只手抓着他,想让他放开方向盘。他拚命控制车子,听见小提尖叫。人群从四面八方冲向车子,包围他。有张脸撞向挡风玻璃,然后又不见了。好多手从他背后抓向他的脸,用手指抓他,还有更多手扯着他的手臂。「放开我!」他大喊,想赶走他们,但没用。人实在太多了,随着越来越多身体滚落挡风玻璃和车胎底下,悍马车开始颠簸了。他伸手揽住小提,抱着他迎向最后的撞击,这就是结局了。
      同一时间,在三哩外,巴士车龙—总共搭载两千零四十三名难民,三十六名联邦紧急事故处理署与红字会人员,以及二十七名军方人员—往东疾驰。车上许多人都在哭,其他人则拚命祷告。带着小孩的紧紧搂住孩子,还有一些人,尽管同伴不住叫他们闭上狗嘴,却还是尖叫不已。虽然有几个人已经开始为抛下这么多人而自我谴责,但是大部分人并没有这样的不安。他们是幸运的一群,可以离开的一群。
      驾着红鸟的丹尼‧察伊斯这辈子头一次体会到这种只能形容为至高无上自我实现的感觉。彷佛他这二十六年来都活在人为限制的狭窄带宽之中,禁锢了自己的潜在人格,直到此刻,眼前所有的障碍物才突然全部揭去。就像由他设定路线的巴士一样,丹尼卯足劲向前冲,迈进了新的心理状态,有着各种相互矛盾、型态各异的情绪同时并存的心理状态。他很害怕,打从心底真的害怕,但是这种害怕带给他的不是瘫软,而是力量,一股源源不绝的勇气在他心里涌现,满溢。你是这艘船的船长,普维斯先生说,而丹尼也的确是。在他左后方,唐牧师和薇拉拚命讲话,用急切的口吻谈着这个那个,以及其他的问题。在他们后面,其他人两两挨坐在座位上。罗宾逊夫妇抱着宝宝,宝宝发出像小猫喵喵叫的声音。伍德和戴洛蕾丝手拉着手祷告。贾梅和贝拉米太太搂在一起。爱珀悲痛地一个人独坐,满脸惊骇,连泪都流不出来。载运他们,成为丹尼人生的唯一目的,在周遭的一切旋转不休之际,这是让他个人小宇宙安住稳定的固定轴心。然而,在这一刻的昂扬激动,在丹尼不可置信地发现自己生命活力的情况下,他们的存在却只是抽象的概念。手握红鸟四五○的方向盘,丹尼‧察伊斯与他自己,也与整个天地合而为一。他看见—其他巴士驾驶必定也都看见了—南方有第二群病鬼从破晓前的黑暗里冒出来,接着又看见第三群从北方出现,他的心灵之眼迅速进行3D推估,断定这两群接下来必将合而为一,包夹而来,宛如倾巢而出的大黄蜂吞没巴士车队。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把方向盘往左打,冲离车队,油门踩到底,加速超过车队里的其他巴士。时速七十,七十五,八十哩;他使尽身上的每一分意志力,让巴士开得更快。你在干嘛?唐牧师大叫。看在老天的份上,丹尼,你在干嘛?可是丹尼知道自己在干嘛。他的目标不是回避,因为无路可避;他的目标是冲到最前面。以这样的速率冲撞病鬼群,他就可以突围而出,杀出一条血路。他的背后响起一片惊叫,挡风玻璃外面有一群群病鬼现身,荧光如潮水涌流。他抓在方向盘上的指关节都泛白了。
      「趴下,各位!」他喊道:「趴下!」
      「搞什么鬼?」
      尼尔森向后退开,双手保护似地举在面前。吉尔德知道,这人一心以为他也会被枪杀。吉尔德倒也不反对这么做,只是眼前他还有其他的要求。
      「去带那个女的来。」他挥着手枪说。
      「没有时间了!天哪,你干嘛杀他啊!」
      上方传来更多震荡。烟尘满室飞舞。「现在是我作主,快去!」
      事后,吉尔德自己也不禁纳闷,他怎么会知道要先抓那个女的,而这竟成为攸关他生死的一个重大决定。他这时也可能选择遗弃她,那就会带来全然不同的结果。直觉吧?或许。还是她与葛瑞之间的情感牵绊让他放不下—因为那是他这一辈子始终得不到的情感牵绊?他用枪口把尼尔森往前推,穿过实验室,走向丽拉的房门。
      「打开!」
      丽拉‧凯亚在爆炸声中醒来,发出慌乱惊恐的尖叫。她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被绑在床上。这床是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和房里的所有东西都在动。彷佛她是从一个梦里醒来,却发现自己在另一个梦里,两个梦都一样不真实。吉尔德和尼尔森走进房里时,她的意识还是模模糊糊、片片段段的。那两个人在争吵。她听到他们说「直升机」,她听到他们说「逃走」。个子比较小的那个人把一根针戳进她的手臂里。丽拉无力抗拒,但是针一戳进皮肤,就彷佛给她的心脏注入一股活力,好像有个巨大的电池给她提供了电力似的。肾上腺素,她想。我之前一直被用了镇静剂,现在他们给我打了肾上腺素,让我醒过来。小个子的那个人拉她站起来。在病袍底下,凉风给赤裸的肌肤带来微微刺痛。她能站得起来吗?她能走得动吗?先把她弄出这里吧,另一个人说。
      他以她无法了解的急迫动作,半推半抱,带她穿过宽阔的房间,这是某种实验室吧。灯熄了,只有紧急出口的灯光在墙角发亮。远远的,一阵又一阵的轰隆声,每一个声响之后都跟着漫长的天摇地动,宛如地震。玻璃摇摇晃晃,喀啦喀啦响。他们来到一道有着铁转轮的厚重大门口,看起来很像潜水艇里的舱门。小个子的那个人打开门,走进去。个子比较高的那个人抓住她,他手上有把枪。他走在她背后,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持枪抵在她背后。她的思绪清明了起来,心脏砰砰跳得像节拍器。门里有什么?她闻到那人的气息喷在她脸上,暖暖的腐臭味。从他的抓力里,她感觉到他的恐惧;他的手,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怀孕了。」丽拉说,或者应该说她正打算开口说,觉得这句话或许可以改变眼前的情势。但是她话没出口,因为从门的里端,传来神似女人的凌厉嘶喊。
      六月八日夜间在爱荷华西部与中部展开的空袭行动并非没有风险。最主要的风险是飞行员可能会拒绝执行命令。事实上,的确有人拒绝—有七个飞行员拒绝对非军事目标投掷炸弹,另有三个宣称机械故障,无法执行指令,行动失败率为百分之六(这十名飞行员中,有三名送军法审判,五名遭惩诫后回到工作岗位,另两名跳下驾驶舱,再也不见踪影)。但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随着焦土行动联合作战部队的任务扩展到美国中西部山间区域的人口密集区,行动部队的成员开始怀念之前的辉煌统计数据—美好的往日。到八月初,因为有太多驾驶员和良心犯一样被关在军人监狱里,再不然就是驾着他们的飞机消失在濒死大陆的天空里,空中攻击行动已经越来越难有系统地进行,也让焦土行动饱受质疑。而加州与德州的分裂行动,更让军事任务雪上加霜。这两州相继宣称主权独立,并接收境内所有的联邦军事资源,迫使华盛顿出兵制止—这是非常高明的招术,不论在军事面或政治面都是,因为事到如今,情势已如自由落体,一发不可收拾了。双方持续激战,最后终于爆发威奇塔瀑布之役与佛雷斯诺之役。在这两场战役之中,大批美国官兵,包括地面与空中部队,竖旗投降,放下武器,寻求庇护。因此,到这年(后世称之为『零年』的这一年)十月中旬,名为「美利坚合众国」的这个国家可以说已经不复存在了。
      但是六月九日清晨时分,在没有月亮的爱荷华天空下,焦土行动仍在进行,全力,或者应该说是竭尽全力地运用所有的资源,全面进行。认联合行动部队确认空袭目标,也就是州内感染人员大规模聚集的四大热点:梅森市、戴斯莫因斯、马歇尔城,以及联邦紧急事故处理署在鲍威尔堡的难民处理中心。到了○二○○,前三个热点都已经摧毁,鲍威尔堡是最后的荣冠。A-10疣猪战机和F-18战斗轰炸机联合出击;同时有一架C-130运输机从迈可狄尔起飞。运输机装载名为GBU-43/B重型空炸弹(简称为MOAB)的爆炸装置。MOAB装有一万八千七百磅的H6高量炸药,是美国军方威力最强的非核子炸弹,足以产生直径五百呎的炸坑,震波威力可以夷平一般城市的九个街区,大火足可延烧数日。
      尼尔森弯身解开葛瑞的束缚带时—这束缚带其实已经没束缚住任何东西了—葛瑞突向前冲,抓住他的上臂,牙齿咬进他的脖子。很深的一咬,他感觉到尼尔森的气管在他的颔下压碎了。就在两人倒回床上之际,葛瑞像狼用牙齿咬住兔子那样,不停甩动尼尔森。一注温热的血液流入葛瑞口中。两人滚到地上,尼尔森仰面朝天,葛瑞压在他身上。尼尔森的手脚痛苦地扭动,然后就结束了。葛瑞用力咬得更深,咬进他柔软的肉里。
      他酣饮。
      对零号来说,这事也是这么容易,这么欢愉吗?他身上涌起丰沛的活力,浓烈酣畅的纯粹感官热情。吸完最后一口满足灵魂的鲜血,葛瑞转开脸。尼尔森的脸看起来像是缩了水,一层干瘪瘪的肉裹在骨架上;而他的眼睛,和红屋顶停车场的那个女人一样,从只剩皮包骨的脸上凸出来,活像爬虫动物,瞪着永恒的中心。葛瑞拚命想找出足以形容此刻行动的感觉:罪恶感,或许吧,再不然就是怜悯,甚至是厌恶。他是个凶手,一个杀人凶手。他偷了另一个人的生命。可是他其实没有这样的感觉。一点都没有。他只不过做了不得不做的事。
      他的房门敞开着。丽拉,他想,我来救妳了—这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使命。
      他穿门而出。
      从门里出来的是个男人。暗暗的一个人影,笼罩在阴影里。但他走向前来,紧急出口的灯斜掠过他的脸。他的病袍满是血。
      劳伦斯?
      「别动!」拿枪的男子把丽拉往后拉,枪口更用力抵住她的肋骨。他步伐迟疑、摇晃,浑身如叶片抖动,一副随时可能跌倒的样子。「别靠过来!」
      葛瑞直直伸出那双鲜血淋漓的手。「丽拉,是我。」
      惊恐、厌恶,这一连串迅雷不及掩耳的暴力事件,让心里形成一种自我保护的麻木状态—这些情绪在丽拉心里混杂纠缠,让她整个人僵住,在散漫失焦的恐慌之中,她的身体和心灵似乎只有一大堆缠结不清的现象。透过迷雾,她明白舱房里的尖叫声是什么了。如果可以用这病袍惨不忍睹的情状当证据,那么劳伦斯不只杀了那个小个头的男人,而且还把他撕成碎片了。这样就说得通了,丽拉早该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的。她想起坦克的事。她想起劳伦斯的脸,满脸血迹,很像好莱坞恐怖片里的人物;他从坦克里现身,用拳头打破富豪休旅车的车窗。劳伦斯变成怪物了。他变成那些……那些东西之中的一员了(可怜的洛斯可)。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是有点不同,让她无法转开视线。他的眼神叫她不要害怕。那目光似乎直探入她心里,闪耀着近乎圣洁的光芒。
      「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那人吼着:「我们得离开这里。」
      「放开她。」
      头顶上又响起一声爆炸,地板轰隆隆震动。玻璃碎落,所有的东西都塌陷。那支枪抵着她的肋骨,宛如一根冰冷的手指戳着她的心脏。那人头一偏,指着房间的角落。
      「上楼去。直升机在等我们。」
      「把枪放下,我就跟你们走。」
      「该死,没时间了!」
      她身上有些变化发生。某种苏醒的感觉,不只是因为枪的关系。她彷佛在沉睡多年之后恢复意识。她一直以来有多蠢啊!竟然只想粉刷婴儿房!假装他们是开车到乡下玩,好像这样就可以改变一切似的!因为戴维死了,伊娃死了,而布莱德,布莱德被她伤透了心。她一直强迫自己相信这世界并没有走向终点,可是这世界明明已经终结了。而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劳伦斯‧葛瑞,像救世主那样来到她身边,像天使那样带她逃脱险境,彷佛她怀的是他的宝宝,她知道自己必须说什么了。
      「拜托,劳伦斯。照他说的做。想想我们的宝宝。」
      一晌疑惧,对照外面的时间流逝,这一刻似乎凝结了。丽拉看得出来劳伦斯脸上的疑问。他能不能赶在这人开枪之前抢到枪?如果可以,接下来呢?
      「带我们出去吧。」
      等他们跑到屋顶时,那架直升机的螺旋桨已经在转动了,在屋顶掀起阵阵旋风。天空闪着微带翡翠绿的怪异光线,宛如置身暖房之中。直升机看似准备弃他们而去,这真是最后的讽刺,但这时丽拉看见驾驶员在座舱里猛朝他们挥手。他们爬上飞机,吉尔德用力关上门。
      起飞。
      齐特里吉发现自己俯卧在泥土里。嘴里有血的味道。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只有一条腿。他的义肢不见了。他抬起脸,看见那辆悍马倾倒在一百码外,像只搁浅的海洋生物。挡风玻璃粉碎了,引擎盖和底盘冒出蒸气。群众像动物那样倒在车上,有人想把车子翻起来,但是四面八方伸出的手,乱无章法。其他人站在车上面,又推又踢,想把其他的竞争者赶走,捍卫自己的立足之处,以为拥有一方之地,就可以替自己多添几分保护作用。
      齐特里吉爬到小提躺着的地方。小男孩还有呼吸,但是昏迷不醒,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慈悲。他的身体瘫成扭曲的角度,头发满是血。还有更多血从他的嘴巴与鼻子流出来。齐特里吉发现枪战已经停了。士兵从身边飞奔而过,但是根本无路可逃。铁丝网前躺了一大堆病鬼,死在士兵的枪弹之下,但是就齐特里吉环顾的目光所及,这场攻击不过只是牛刀小试,只是派来耗尽士兵防卫力的进击队伍。这时,数量多得多的第二批病鬼聚拢过来。汹涌而至的群鬼一望无际,宛如发光的绿色液体包围营地。最后的一击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
      他抓起小提的肩膀,让他的胸口抵住自己的胸膛。他们置身混乱之中,人群奔跑、尖声高啸,炸弹落下。然而,蹲卧在尘土里,似乎有一圈沉默静止的氛围环绕着他们,保护他们免于摧残。齐特里吉转头望向东方。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象自己看见丹尼的巴士在黑暗中疾驰而去,但这只是幻觉,他知道。他们早就走远了,早就离开他的视线了。上帝保佑你开得快,丹尼‧察伊斯。他身边有着更为深沉的静寂,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恍若往昔的感觉,一种宛如似曾相识的经验:他人在此地,但同时也在几个不同的地方,他是个在玩耍的小男生,却也是个参战的大男人,以及如今变成的这个人。影像在他的意识中闪现:攀在法拉利引擎盖上那个穿新娘婚纱的病鬼;阳光在河面上粼粼闪烁,是他钓了好多年鱼的那条河;爱珀,他们一起坐在学校窗前的那个夜晚,看着星星,以及他俩缠绵时,她脸上平静祥和的表情;车里的那个小男孩,眼睛因知情而充满惊恐,以及他的手—那双小男生的手—拚命前伸,然后就结束了。所有的这些画面,以及更多。他想起母亲,唱歌给他听。她温暖的气息喷在他脸上,那种知道自己非常之小、非常之新的感觉。这世界不是我的家,她用滑柔如丝的嗓音唱道,因为我只是过客。宝藏在高高的蓝天之上。天使在天堂门口召唤我,我不再觉得这世界是我的家。
      小提开始发出呼吸困难的声音,他眼皮掀动,拚命想要睁开,然后静止了。已经完成包围布署的病鬼开始涌向铁丝网。齐特里吉发现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战斗结束了,飞机都已经飞走了。然后,在静寂之中,他察觉到高空上有架大飞机的声音。他歪着头仰望天空。一架C-130运输机,从南方飞来。飞越头顶时,机腹抛下一个东西,绑着降落伞的东西。随着降落伞张开,缓缓坠落。飞机爬升飞离。
      齐特里吉闭上眼睛。这就是结局了。它会在瞬间发生,完全无痛的离去,还来不及想就会结束了。他最后一次感觉自己身体的存在;肺里空气的滋味,血管里血液的流淌,以及心脏如鼓般的跳动。炸弹朝他们落下。
      「我找到你了,」他用力抱着小提说,说了一遍又一遍,让小男孩听得见这句话。「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重型空炸弹的震波猛烈袭中葛瑞和丽拉搭乘的那架直升机,眩目欲盲的闪光,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巨响和热气。直升机彷佛被震波抬起,整个往前猛冲,机鼻以四十五度角指向地面,然后再度弹起,开始旋转,越转越快,宛如一排溜冰选手在冰上旋转。就在旋转的过程中,飞行员被抛到一边,猛力撞上挡风玻璃,脖子撞断了。但是到了这时,置身在警报声—刺耳的高鸣—和高速的离心力里,直升机里的人都没有多想。把他们高高抛起的力量已经消失了,他们一路坠落,直到触地。
      撞击本身对劳伦斯‧葛瑞来说,彷佛是时间的断裂一般。前一刻,他还整个人靠在螺旋桨已经停止转动的直升机内壁,下一刻,他却已经躺在残骸里。他可以感觉得到,但却不算真正记得撞击的那一瞬间。撞击让他的身体有种嗡嗡响的反应,彷佛他是一只被敲响的钟。有汽油的味道,被隔绝的高温,以及劈里啪啦的电子声。有个沉重但内在柔软的东西压在他身上。是吉尔德。他还有呼吸,但昏迷了。直升机整个侧翻在地,原本应该是机顶的位置,现在是机门。
      「劳伦斯,救我!」
      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把吉尔德的身体从胸前推开,往直升机后面爬去。一张座椅已经扭曲脱落,把丽拉压在下面,夹住她的腰。她光裸的双腿,薄薄的病袍,全都染上暗红的血渍。
      「救我。」她快不能呼吸了。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挤出来。「拜托,上帝,救我。我在出血。我在出血。」
      他想把她的脚拉出来,可是她开始痛苦惊叫。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他一定得搬开座椅。葛瑞抓着椅框,开始扭动。一阵咿咿呀呀,接着啪啦一声,从地板上松脱开来。
      丽拉在哭,痛苦呻吟。葛瑞知道他不该移动她,可是他别无选择。他在敞开的机门下方摆上一张座椅,用肩膀把她撑起来,爬出去,让她轻轻躺在机顶上。接着,他爬上另一边,溜下机身,回身,伸手接住她,轻轻地让她的身体从直升机上滑下来。
      「噢,天哪,拜托,别让我失去她。别让我失去宝宝。」
      他让丽拉躺到地上。地上满是实验室的残骸—变形的屋梁,炸成一块块的水泥以及玻璃碎片。他也在哭。来不及了,他知道。宝宝已经没了。一滩滩的血,夹着暗色的血块,从丽拉两腿之间流出来,怎么都流不止。她很快就会和她的宝宝一样踏进暗黑之中。葛瑞唇间迸出孩子气的祷告,他开始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念:「天主圣母玛丽亚,求祢现在和在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阿门。天主圣母玛丽亚,求祢现在和在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阿门......」
      救她,葛瑞。
      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是知道。答案一直都在他心里。打从红屋顶、义格纳西欧、家得宝和挪亚计划之时他就知道,早在那之前很久,他就知道了。
      你明白吗,葛瑞?
      他扬起脸看那些病鬼。他们到处都是,无所不在,从黑暗与火焰中现身:他的血肉至亲,被鲜血吸引的恶灵,包围着他,宛如魔鬼合唱团。他跪在他们面前,涕泪纵横,他一点都不恐惧,心中只有惊异。
      他们都是你的,葛瑞。是我给你的。
      —是的,他们是我的。
      救她。动手吧。
      他需要尖锐一点的东西。他伸手在地上摸索,找到一片银白的金属,是从某个东西上脱落下来的吧,在这破裂粉碎的世界里的某种破裂粉碎的东西。八吋长,边缘像锯子。他把金属片横架在手腕上,闭上眼睛,用力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血喷了出来,一条宽阔黑暗的河流,流满手掌。这是葛瑞的血。葛瑞,掀开黑夜之人,零号的密友。丽拉在呻吟,她就快要死了。任何一个呼吸都可能是她的最后一口气。一瞬迟疑—是他身上最后一丝即将熄灭的人性光芒—葛瑞把手腕贴在她唇上,轻轻地,宛如母亲的胸脯贴上新生儿的嘴巴。
      「喝吧。」他说。
      葛瑞并没有看见。一大块水泥,三十四磅的实心石块,吉尔德卯足全身的气力,把石块举到葛瑞头上,一丢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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