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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Ⅴ 泰坦

1

自然,卡萝琳复活了斯蒂夫。她花了几个星期时间才完成。虽然她医药方面的造诣越来越高,但烧焦的身体很难治。复活后,他又让她买两瓶永清酒来,这回,她回答外头买不到了。一周后,她下楼,发现他死在浴缸里,身边放着剃须刀片。她给娜嘎打了镇静剂才把他的尸体拉出来。治疗只花了一两天,但她弄错了血型——这错误的确愚蠢,但她当时心烦意乱——所以,他一复活,就死于心力衰竭。第五次对斯蒂夫施行复活术之后,她用电动剃须刀代替了剃须刀片。谁知,第二天晚餐的时候,他对她重复了一遍第一次自杀前的遗言——发发慈悲?鬼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然后把一整杯下水道疏通剂灌进了喉咙。
这一次,她没救他。
她受不了了,实在不想再来一遍。
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现在,她埋首于学习。有一天,在查找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病毒的理论资料的时候,她碰巧看到了一本放错位置的棕色文件夹,挤在浅紫色的数学书中间。这份文件夹原来是alshaq shabboleth的草稿。
这东西改变了一切。
Alshaq shabboleth的草稿本身无关紧要。她之前在书签纸上找到的Alshaq urkum版本比这个更晚,也更完善,让她得以实现隐身,在图书馆自由来去。跟Alshaq urkum相比,Alshaq shabboleth唯一的优势是发动简单,只需一个词就行。她平生只见过一次Alshaq shabboleth。
“收养日。”她轻声说。图书馆的巨大空间似乎变成了共鸣箱,它抓住这个词,并把它的音量放大。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羊皮纸。
在研究能驱使一切的终极语言之时,我开发出了Alshaqshabboleth——让缓慢的东西加速的办法。
她又展开了几寸羊皮纸。这东西很古老,成于父亲取得统治地位之前,而且几乎从未使用过。若不是碰巧,她也许会一连几十年——甚至几千年——都不会发现它。碰巧?也许吧,不过,但凡事关父亲,她对所谓“碰巧”总是十分怀疑。
他是安排好了,故意要我发现的。
旁边是一幅手绘墨水插图,画着一个人奔跑着,超过了闪电。还有一幅墨色新鲜一些,画着这个人浑身着了火,正在尖叫。卡萝琳的神情阴沉下来,轻轻念出“Alshaq shabboleth”,体会这几个音节。说完,她想起,这大概是一万年里这个词头一次被说出声来。
使用Alshaq务必心怀敬畏!哪怕运用精当,这也是危险的技术。需要时,它也许是有力的盟友,但也会是可怕的敌人!唯有智者方可……
在这行褪了色的古老墨水文字之下,圆珠笔潦潦草草涂着:
卡萝琳:
玛瑙-7-5-12-3-3.7
父亲
这串数字是索引号,指向特定门类的某一本书:玛瑙楼层,第7区,第5排,第12架,第3层,左数第3本,第7章。血液在卡萝琳耳中嗡嗡直响,她极轻地呢喃道:“父亲?”
没人回答。
卡萝琳发出一声类似悲鸣的声音,把褐色文件夹重重丢在书架中间。远处某个正用羽毛掸子打扫灰尘的活死人闻声露出梦游般的惊恐神情,拖着脚步逃开了。
收养日。他们管那天叫收养日。那一天,他们的父母亲死了,他们不再是美国人,变成了图书馆员,成为父亲世界的一分子。那一天之前,加里森橡树林只是个普通的住宅区,大家只知道父亲是个住在街那边的老人家,名叫亚当·布莱克。
那天,有敌人袭击。袭击计划得不算聪明,但强度很大,速度也快。打了父亲一个冷不防——至少他看起来措手不及。她觉得这次袭击甚至有可能杀了他。可能性也许不大,但的确存在。正是这念头,以及这念头带来的一切,最终给了她行动的勇气。父亲并非全知全能,有时也会被偷袭。只要能偷袭成功,就有可能让他受伤。
之后的一切都由此而来。
卡萝琳脑袋发木,魂不守舍地走过玉石楼层的主廊,爬上金字塔的玛瑙楼层,独自穿过空荡荡的巨大空间,走向父亲指定的书。书在药剂学部分,属于詹妮弗的门类,名叫《多种常用万能灵药》。第7章是“完美记忆水”。
指 南
按说明配制好液体后,寻一清静无人处,开始冥想。此配方会开启你最细微的记忆,就像你再次亲历现场、亲眼看见一般。
她取下书,又浏览一遍附近的书架,多拿了几本:一本化学书,一本实验室技术书。她走下楼梯,进入药房,开始收集原料。

2

卡萝琳不擅化学。磕磕绊绊地研究了三天,她才学会必要的基本知识,弄明白配方到底说了些什么。又过了几乎不休不眠的长长一周,她才制作出一份澄清度似乎符合要求,而且没毒死老鼠的药剂。
等到终于对自己调制的药剂相当有信心之后,她回到房间大吃一顿,然后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第二天早上——或者晚上?在房间里没法分辨,再说,又有谁在乎呢?——她回到大厅,坐在自己的书桌旁,看着那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她劳作的结晶。她轻柔地拔出木塞,小心不让液体洒出,然后把木塞放在吸墨纸上。接着,她切了个柠檬,分成四瓣,放在木塞旁边。
瓶子里盛着大约两汤匙棕色液体,味道苦涩,闻起来像眼泪。她做了个鬼脸,如饮烈酒般一仰脖子,将液体一饮而尽,随即咬下一瓣柠檬,去掉嘴里的怪味。
开始冥想。
“嗯,”她说,“好吧。”
她隐约记得收养日似乎是个节日。那是她一生的转折点之一,应该说是最重要的转折点,但她已经许多年没回忆过这一天了。时值夏末,白天仍然炎热。但到了夜晚,如果在露天,有时能感到冬日的第一缕呼吸从北方吹来。学校一周前才开学。她记得自己当时觉得这么安排挺傻。干吗开了学,一周后又放假?这时候实在不……
“劳动节。”她说出声来。果然是完美记忆。一小时前,哪怕有人威胁要杀她,她也想不出这一天的名称。
1977年,劳动节。她当时应该是八岁。早晨,她在父母家中自己的卧室里醒来。床上有个毛绒玩具,是只绿色的木偶青蛙。柯米特,她想起来了,木偶的名字是青蛙柯米特。柯米特旁边坐着猪猪小姐。这一天,她醒得比往常迟些,因为前一晚她熬了夜,收看“沃尔顿一家”。
记忆中,卡萝琳走下楼梯。她妈妈是个漂亮的金发女子,年纪跟卡萝琳现在差不多,正在厨房忙活。妈妈走到架子前面,拿下一盒“霜冻麦片”——卡萝琳还太矮,够不到——然后又回去忙着做饭了。
之前,卡萝琳已经记不清妈妈的长相了,只留有几个碎片式的印象——笑声,开司米羊毛衫,发胶。
直到现在。嗨,妈妈,她想,见到你真高兴。独个儿待在图书馆的卡萝琳微微笑了。
幸好,妈妈的脸并不眼熟。她松了口气。要是妈妈是活死人中的一个,她简直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她很高兴不用面对这个问题。卡萝琳用心记下妈妈的脸。对不起,妈妈,这次我不会再忘了。
1977年,小卡萝琳吃完了麦片,妈妈还在为当天的野餐预备一大盘土豆沙拉——煮土豆,切蔬菜,把原料放到碗里搅拌。快完工的时候,卡萝琳真正的父亲从五金店回来了。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比母亲大几岁,太阳穴处的头发已经开始变得灰白。小卡萝琳没叫他“父亲”,叫的是“爸爸”。在成年卡萝琳听来,这称呼亲昵得让她心里美滋滋的。小卡萝琳亲亲他的面颊。他脸上的胡子茬戳着她的嘴唇。他没洗澡,闻起来一股汗味,还有昨天的“老香”留下的余味。
等土豆沙拉准备停当,卡萝琳用“萨兰”保鲜膜封住碗口,把碗放进冰箱。帮妈妈收拾好厨房后,还有几个钟头才到中午野餐时间,于是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打发时间。半个世纪之后的现在,成年卡萝琳无比想留在厨房里,最后一次跟父母相聚。但记忆无法更改。父亲进入她的生活之前,卡萝琳就很爱看书,她更喜欢待在房间里阅读。
接近正午时分,三人擦上防晒霜,步行穿过街道,走向住宅区后面的小公园。爸爸伸出手让卡萝琳拉着,大大的手指摇晃着她的小手指。记忆中,他的掌心很粗糙。他肯定是做手工活的。不过,是什么活儿呢?可惜在那一天,小卡萝琳并没有思考这个问题。现在,这问题的答案永远消失了,就像爸爸的名字,爸爸讲的故事,还有他们一同度过的其他日子一样。
他心不在焉地低头朝她笑笑。他的脸可真和善。这画面让卡萝琳的眼泪夺眶而出,从面颊流下。她自己一点也没发觉。
去公园有条近路,要穿过某家后院。那家主人名叫亚当·布莱克,正站在自家后门廊上,他穿着短裤,头上戴着厨师帽。后院里有块水泥平台,上头立着个古怪的烧烤架。烧烤架由黄铜铸成,形状是头公牛。卡萝琳记得这东西很让小时候的自己着迷。她还曾在某个狂风暴雨的下午偷偷潜入他家后院,把自己小小的手放在铜牛光滑的腿上,看着亮闪闪的牛肚皮上映出自己的倒影。这会儿,铜牛鼻孔正在冒烟。
“你好啊,亚当。”爸爸喊道,“我们能不能借你的院子过一下?”
“亚当”挥手致意。“你好!”尽管着意压制,他的英语仍带有佩拉匹口音,“可以啊,来吧。”
三人走上前,闲聊了几句。这叫“邻里和睦”,卡萝琳想。二十年前的父亲跟她不久前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一点没变。
“老天,闻起来真香。”她爸爸说,“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什么都有,这一炉大部分是猪肩肉和羊羔肉。再过一小时就能好。我已经熏了它们一整夜。等猪肉好了,我准备做几个汉堡包。”
“你什么时候教教我吧。我得告诉你,你去年做的那些东西真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烤肉……”
“可以呀,没问题。我最近正好想当老师呢。”他用木头叉子戳戳肉,“秘诀是,开头的火温要高,越烫越好,这种猛火能净化肉里的杂质。另外,这么做还有一层仪式的意义。火能让人集中精神。”他曲起指关节敲敲铜牛,咧嘴笑了,“嗯,对。火。这是第一步。”
“是吗?就这一点?”
“还有,肉还需要某些特别的香料调味——古老的波斯烤肉配方。”“配方”这两个字露出了一点佩拉匹口音,变成了“配弗昂”。
八岁的卡萝琳咯咯笑了,“你说话真滑稽!”
“卡萝琳!”爸爸赶紧阻止。
“没关系。”亚当·布莱克说着蹲了下来,跟她视线齐平。她记得他的眼睛,这双眼睛让她的笑声慢慢轻了下来。“不……”卡萝琳说,把脸藏到爸爸的腿中间。
“别害怕。”亚当·布莱克说,伸手抚平她的头发,“你说得对。有时候我说的话的确滑稽。大多数人都听不出来,你耳朵真灵。”
“谢谢。”她从音调里听得出,他说这话是想安慰她。但她并没安心,一点儿也没有。
“我该怎么说呢,亲爱的?”
卡萝琳从爸爸的腿中间偷偷朝他看,“配方。”
“配弗昂。”
尽管还是怕,卡萝琳又咯咯笑了,“不对,配方!”
听到她的笑声,他似乎满意了。他的脸上又露出了方才温和的微笑,“嗨,你们想不想坐下来聊会儿?我想公园那边还没布置好呢。我冰柜里有啤酒,还有软饮料,给你女儿。”
她爸爸望望公园。公园里有人在搭排球网。
“我能喝一瓶吗,爸爸?”她喜欢雪碧,但爸妈平常不给她喝。
爸爸想了想,“好啊,当然可以。我也来瓶啤酒。”
卡萝琳随身带着书。她坐在一把金属沙滩椅上阅读,大人们聊天。
“我能问问你从哪儿弄来这烧烤架的吗?”爸爸问,“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哎呀,我还真不记得了。大概是中东的什么地方吧,年轻时候我在那儿讨生活。”
“哦,是吗?做什么呢?”
“大部分时候是当兵。前前后后加起来,我几乎走遍了亚洲的所有地方。”
“真的?哇,你肯定有不少故事。”
“有一点吧。”爸爸等了一会儿,但布莱克先生没主动讲故事。
“你现在还当兵吗?我们不常见你在家。”
他大笑,“不当了,很多年前就不当了。当兵是年轻人的事儿。其实,我正在考虑退休呢。”老人回答。
“真的?你要退休还太早吧?”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不过啊,我比看起来年纪大多了。”
“我能问问你是从哪个行当退休吗?”
“完全可以。我是家小公司的头儿。嗯,虽然小,但还是蛮有影响力的。我们经营的是图书行业,算是家族企业吧。”
“不赖啊。你喜欢这行吗?”
“这行挺有意思,不过也很残酷。竞争太激烈。我的继承者估计会过一段苦日子,至少在开头几年。”
“哦,你已经选好继承人了?”
“选好了,是个女继承人。我花了很久才定下人选。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训练她。”卡萝琳那时没注意到,说这话的时候,布莱克先生直直地注视着她。他眼中的神情激起了她妈妈母性直觉的不安,于是妈妈用手臂环住卡萝琳。这是两人最后的身体接触。
如今,孤身一人坐在图书馆里的卡萝琳下巴都快掉了。继承人?选定?他肯定不会指……
“那个幸运的姑娘是谁?”卡萝琳的妈妈问道,同时捅捅丈夫的肋部。她和她丈夫有时会因为女权问题拌几句嘴。
“她名叫卡萝琳。可以说,她是我的侄女——我们是远亲,不过她身上有很多地方像我。”
“哦?”她爸爸说,“可真巧啊,我们的女儿也叫卡萝琳。”
“还真巧。”亚当·布莱克用一把抹刀给烤炉里的肋排翻面。
她爸爸喝了一大口啤酒,“那,到底有哪些训练内容呢?”
“呃,如果你不介意,细节我得保留。商业机密嘛。”
“哦?嗯,当然,没问题,我明白。”其实他一点也不明白。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最难的部分是,如何让她熬过训练课程,同时让她的心完好无损。”看到妈妈脸上的表情,他补充道,“这是比喻。”
“这行当这么艰难啊?”
“一点没错。某些竞争对手实实在在就是怪物。”
她爸爸插嘴道:“真的?到底有——”
父亲没理会爸爸的话,他的声音中多了一点如铁的意志:“我不担心这个。她像我,如果有必要,什么都会做——只要我想办法让她专注于此就行。”亚当·布莱克微微一笑,给汉堡翻个面,眼睛发亮。
妈妈不安地笑了笑。爸爸显然毫无察觉,继续喝啤酒。
“难题在后头——她赢了之后该怎么办。我年轻那会儿,眼里只有战争。”父亲灼热的眼光注视着她,“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我把心掏空了。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可为时已晚,宝贵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他耸耸肩,“但愿她能比我明智些。”在陈年积灰的记忆里,卡萝琳看到亚当·布莱克对小时候的自己挤了挤眼。现实中,成年卡萝琳几乎昏厥。
妈妈的眼睛眯了起来。虽然她没看到布莱克先生对女儿挤眼睛,但母亲的本能直觉仍然亮起了红灯。“好了,”她说,“我想我们该走了。”
“可我——”爸爸开口。
“我们不该占用布莱克先生太多时间,亲爱的。”她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寒意。
“哦。嗯,好。”爸爸朝亚当·布莱克笑笑,“谢谢你的啤酒。待会儿见。”他拉起卡萝琳的小手,三人朝山下走去。

3

当时的加里森橡树林还有个公共休闲区,是个小公园,如今变成了一个湖。小区的住宅均围绕公园而建,于是人人都有个错觉,以为自己多了个三英亩大的后院。这时候,公园里已经很热闹了。大人们坐在野餐凳上,就着绿玻璃瓶喝可乐雪碧,或者抽塔里敦烟。孩子们围在秋千架旁,还有些在木质丛林攀爬架上玩耍。亚当·布莱克的房子坐落在小区内最高的山坡上,沿山而下的路挺陡,所以卡萝琳只能牵着爸爸的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爸爸的手很温柔,抓得也很紧。一路上,卡萝琳几次脚下一滑,爸爸都拉住了她。到了山脚,卡萝琳最后一次挣脱开爸爸的手。
“爸爸你看,是斯蒂夫!”她挥挥手,“你好,斯蒂夫!”斯蒂夫比她大一点,他当时十岁,她想,或者十一岁。他正和别的孩子一起追逐打闹。
她还看到了大卫。大卫正朝一个摔倒在草地上的孩子伸出手。那孩子比他小一点儿。“你没事吧,麦可?”大卫说。他的声音真亲切,倒在地上的小男孩儿本来都快哭了,一听这话,勇敢地站了起来,破涕为笑。大卫也笑了,拍拍他说:“你真棒!”于是,两人一同大笑着跑开。
玛格丽特也在。她看起来比其他人小一些——九岁,或者十岁?篮球场上用黄色粉笔画了单双格,她正在那儿玩跳房子。玛格丽特头上扎的小辫子在阳光下跟着她一蹦一跳,粉色的皮肤因为运动透出健康的红晕。看来她玩得很高兴。
“你好,卡萝琳!”斯蒂夫回应。
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小心脏雀跃起来。那时候,斯蒂夫就住在街对面。我们的父母是朋友,有时候两家人会一起吃晚饭。我觉得他很“帅”。她还记得有一次,自己在一张粉红色的美术纸上用蜡笔并排写下两个人的名字,还画了一颗心把两个名字围起来。这事她跟谁都没说过。
他爸爸低头瞧瞧女儿,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也有点不安。他朝斯蒂夫挥挥手,“你好。”
斯蒂夫也挥挥手,“你好,索巴斯基先生。”
“爸爸,我能不能跟斯蒂夫一起玩?”
“哎呀,亲爱的,斯蒂夫不想——”
“没关系的,先生。”斯蒂夫回答。听他这么说,卡萝琳八岁的心儿飞了起来。“想不想去疤癞平地那儿投几下?”
“想!”卡萝琳回答。
“哪儿?”她爸爸问道。
“就是篮球场。”她解释,“这是我们给它起的名字。”她和斯蒂夫给小区里好些东西起了别名。比如篮球场,因为是黑色柏油和粗糙碎石铺成,被叫作“疤癞平地”。她房间里有张蜡笔手绘地图,上面标注了所有他们起名的地点。街尽头的树林叫“流浪狗乐园”,树林里的小溪叫“猫溅溪”(得名于某桩好笑事件)。诸如此类。
“哦,”她爸爸说,“行。那……你们好好玩儿。”
两人走向篮球场上空着的篮架。斯蒂夫边走边拍球。
“你好吗?”卡萝琳小心翼翼地问。她有好几个月没见他了。上学期结束的时候,斯蒂夫爸爸出了车祸。霍奇森先生在医院住了一周,随即不幸去世。斯蒂夫和妈妈在威斯康星州外公外婆家过了暑假。
“我挺好。回来真好。”他在柏油路上拍拍球,“真怀念老疤癞平地呀。”
他看起来并不好。卡萝琳十分理解。爸爸去世是她能想象的最可怕的事。设身处地,卡萝琳心中就像开了个无底洞。“真的?”
“真的。难受当然难受,但人得适应。”
她抬头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敬畏。对八岁的卡萝琳来说,这句话包含了世上所有的勇气。“是吗?”
他点点头。
“怎么适应?”
“就是适应。只要不放弃,人几乎什么都能适应。”他疲倦地笑笑,“爸爸从前就是这么说的。”
“哦。”
“嗨,我们说点别的怎么样?”
“好啊。”她想说别的,可心中的无底洞把话都吞了进去。过了很久,她才轻声问:“说什么呢?”
斯蒂夫嘻嘻笑了,“你这段时间看了什么书?”
斯蒂夫是附近唯一跟她一样爱读书的孩子。两人对书的兴趣不同:他喜欢太空船和超级英雄,她则喜欢动物故事和贝芙里·克莱丽。但他们都喜欢把读过的书讲给对方听,有时,他们甚至会喜欢同一本书。“《时间涟漪》。”她说,“你看过没?”
“看了!真好看!你知道吗?后面还有一本呢!”
“什么,里面的角色也一样吗?”
“差不多,对。要是你想看,我借给你。”
“谢谢!”
“谢什么。”他把手伸进衣袋,“不过我今天给你带了另一本。我觉得你会喜欢。”
她看看封面,“《黑美人》?是讲马的,对不对?”
“对。”
“是不是悲伤的故事?玛格丽特说故事挺惨。”
“有点儿。不过结尾挺圆满。呃,算是吧。最后——”
“别说!”
“抱歉。”斯蒂夫举起球想投篮,却歪了歪头,侧耳倾听,“你听到没?”
“什么?我没——”她没说完,因为这时她也听到了。天上响起了哨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她抬起头,看到一条又长又细、拱门似的飞行尾迹。刚看到的时候,尾迹还在高空;就在她注目的当口,尾迹越来越近。
“我想是冲我们来的。”斯蒂夫说。
她明白他说得对。不知为何,这让她心生恐惧。她伸出手拉他,这时——
……一切……
……都停止了……
我开发了alshaq shabboleth——让缓慢的东西加速的办法。而在孩子眼中,世界就像原地停止了。她看到爸爸在街那头跟雅各布先生聊天,爸爸的话说了一半,嘴巴一直张着。雅各布先生正吐出一口烟,烟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
飞行尾迹也停了下来,悬在他们头顶约一百英尺的高处。应该说,不算完全停止。她抬头望的时候,那东西移动了一英寸,又一英寸。
年幼的卡萝琳看出那是冲他们来的。起先,她以为那是电视里放过的太空舱。等那东西飞近了一点,她发现不是。首先,它太小了,装不下人;其次,它没有窗户。不过,那东西也是金属制成,呈圆锥体,形状很像太空舱,旁边印着美国国旗,还写着USAF-11807-A1。下面还有一行艳红色的手写文字:“你好,亚当!”还涂着个笑脸。
卡萝琳记得当时自己心想:这东西是冲他——冲亚当·布莱克来的。可它到底是什么呢?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几年后,大卫跟她说过。“那东西叫‘泰坦导弹’,”他说,“是种武器。里面含着许多叫‘百万当量’的东西。这东西通常是用来炸平城市的。美国人觉得它能杀掉父亲。”
不过,那时的卡萝琳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说不定是烟火?——不管是什么表演,都挺漂亮的。她记得悬在头顶的东西裂开一条缝,里面亮起强光,就像一个蛋中要孵出某种魔法生物一样。
她看看斯蒂夫。斯蒂夫在说话,至少他的嘴唇在动,但她什么都听不见。这个细节已经被成年的卡萝琳忘记了。现在她明白,这是因为我们太快了,Alshaq shabboleth让我们变得比声音还快。
裂口越来越大。里面的强光迸射出来,就像山顶上初升的太阳。强光融化了写着USAF的金属。
斯蒂夫把手放在耳根,朝山顶望去。稍后,她也听到了。她脑中响起亚当·布莱克的声音。不,卡萝琳想,他已经不是亚当·布莱克了。他现在是父亲。
“想活命的,都躲到我身后来。”他说。那不是跟爸爸聊天时温和快活的老头子的声音,而是父亲真正的声音——能劈开高山、从黑暗中召唤出光明的声音。声如响雷,在孩子们的脑中响起。
闻声,卡萝琳本能地靠近斯蒂夫寻求保护。这时,她才发现异样。只要一动,暴露在外的皮肤就会发烫,就像那次她把手放在吹风机出风口,烫到了手指一样。
如今她当然明白其中缘由。因为摩擦,跟空气的摩擦。在Alshaq的作用下,他们的速度太快,快到连身旁的空气都会发烫。
但那时她只知道皮肤烫得好疼。在无声的恐惧中,她跟斯蒂夫大眼瞪小眼。头顶五十米高处,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太阳诞生,光耀夺目。
她朝爸爸呼救,嘴唇开合却没有声音。她朝爸爸靠近一步,感到面颊上出奇的温暖。她爸爸仍像雕像般立着,手中握着亚当·布莱克给的啤酒,放在嘴边。
他就站在火球下面。
后来,当卡萝琳自己学会Alshaq shabboleth之后,她才明白为什么Alshaq在爸爸身上没起效。Alshaq会首先作用在无生命的东西上,然后是年幼的孩童,最后才是大人。她爸爸没救了。即便今天,她也想不出办法来救他。而且,尽管她当时没意识到,她自己处境的危险程度也小不了多少。
但斯蒂夫猜到了。他摇摇她的肩膀,指指头顶的火球,瞪大眼睛,接着指指亚当·布莱克——父亲——他正在山顶上等着他们。
卡萝琳看看天上的火球。火球越来越大。她点点头表示明白,随后跟着斯蒂夫朝山坡进发。
他们立刻碰上了真正的难题。刚开始,两人一路小跑。没几步,她就停了下来,发出无声的哭叫。
斯蒂夫也咬着牙,却没叫。他看看天空,她跟着抬头。要是火球一直变大,会把我们都吞掉的。
她看得出,他也明白这一点。他的脸涨得通红,头发开始冒烟。他看着她,眼中满是恐惧和痛苦,小心地朝前迈出半步,在突然变得可怕残忍的空气中地缓慢前进。
山顶上,父亲看着这一切。他什么都没说。
两人一起朝山坡挪动。其余受到Alshaq影响的孩子,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有些慌了神,一动不敢动,还有些跪倒在地哭泣。有个大约八岁的男孩子,瘦得皮包骨,吓丢了魂。他叫吉米,她想起来了,脑子不太好使。吉米朝他妈妈跑去——快速奔跑,而不是她方才的小跑——只几步他的皮肤就起了泡。他尖叫,却没想到停下。又跑了三步,他的衬衫着了火。她别开了视线。
她和斯蒂夫一边避免烫伤,一边尽可能快走,但速度有限。两人比身后的越来越大的灼热等离子火球快一些,但也快不了太多。
有些孩子比较幸运。大卫和麦可方才追追打打,正好跑到了山脚下,他们肯定能在火球落地前早早安全抵达山顶。而她和斯蒂夫却不幸处于导弹的正下方,他俩也许来得及赶到承诺护佑他们的亚当·布莱克身边,也许来不及。
火球变大的速度加快了,赶上了斯蒂夫和卡萝琳。他俩刚到山脚下,火球就碰到了地面,吞噬了第一个受害者——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她的位置离山脚不远,但,因为年龄偏大,Alshaq起作用的时间晚。她马上就会成为在卡萝琳眼前死去的第一个人。火球的强光逼近,她的皮肤被烫焦剥离。她的眼睛在极度痛楚中瞪大,嘴巴张开,发出无声的尖叫。
接下来的许多年,这一刻都会出现在卡萝琳的噩梦中。她加快了一点速度,又加快了一点。恐惧胜过了疼痛。
这时她几乎在小跑了,根本顾不上烫伤的疼痛。她的衬衫在冒烟,鼻子里能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斯蒂夫的)。但山顶就在眼前。我能及时赶到!
就在这时,她绊倒了。
她踩到了一块从泥土中松脱的石头。石头滑了开去,她伸手撑地,石头割破了她的手掌。更糟的是,她失去了平衡,往山下滑了宝贵的几英寸。
斯蒂夫已经到达了山顶。他安全了。他转身想微笑,却发现她处境危险,马上不笑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但她辨认不出他想说什么。他挥手让她加油,她读出了他嘴唇的形状:“站起来。”
可她站不起来。她擦伤了手和膝盖。她要妈妈。她害怕。她的下巴在颤抖。她记得自己当时想着:这太难了,我放弃了。
见此,斯蒂夫从山顶跳下来。他的脸发出不同寻常的光亮,因为火球就在她身后五米左右。他只蹦了两大步就到了她摔倒的地方,抓住她的手腕,拉她站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发现他的头发和衬衫都着了火,小小的火苗越燃越旺。
尽管身上着了火,他还是抓住她的手腕拉她站起来。火球只有几英尺远了。她的肩窝因为斯蒂夫的猛拉生疼,但她没感到火焰的炙烤;斯蒂夫把她护在身后,替她受着煎熬。他的左半边衬衫一瞬间就烧没了……但他俩都安全到达了山顶。
他们跑到山顶那群幸运的孩子当中,只比火球早了几英寸。这些孩子就是她未来的兄弟姐妹:大卫和玛格丽特,麦可、丽莎、理查德,还有她当时还不认识的其他人。他们聚集在父亲身后,嘴巴因为恐惧张成O型,发出速度太快以至无声的尖叫。
能量火球到达山顶,父亲张开双臂。强光碰到他的时候,他皱了皱眉……但没有烧起来。大卫后来告诉卡萝琳,这次爆炸足有三十个“百万当量”。他似乎觉得这个数字挺惊人。也许的确惊人,但这三千万吨爆炸能量碰到父亲手指的时候,竟然停了下来……颤抖了一会儿……随即消退。
火球退去后,公园变成了一个浑圆的弹坑,边缘发着红光。卡萝琳沿着弹坑边缘一路望去,终于发现一样熟悉的东西:一个印着金色“305”“拉法耶特”的邮箱。拉法耶特一家是卡萝琳家的隔壁邻居。他家的房子只剩下一半,被爆炸整整齐齐地从中切开,她能看到戴安·拉法耶特的卧室(戴安有个芭比娃娃梦想之家,让卡萝琳眼馋不已)。而她自己的家,那个她跟妈妈刚刚一起做过土豆沙拉的地方,正处在弹坑之内,已经化为了灰烬。
这时,她才想起寻找自己的父母。
最后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公园里。现在那地方是个一百英尺深的大洞,融化的沙子在深处发出红光,就像岩浆。妈妈和爸爸肯定是第一批被火球吞噬的人。
卡萝琳明白,她现在是孤儿了。
更远的地方,原本进行着排球赛,那儿的大人们也躺在地下,死了。身上血肉枯焦,几乎被撕成碎片。她认出了他们。是活死人。
父亲停止了Alshaq。时间回归正常。孩子们的说话声突然响起,就像有人把静音的收音机音量猛地开大。但卡萝琳耳中只有斯蒂夫的声音。
“——知道你在想什么。”斯蒂夫说,“你永远不能放弃,卡萝琳。你不能放弃,永远。”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接着,斯蒂夫一脚踢下一块石头,石头从山顶滚下去,带动了一片。他说:“你必须坚强。”

4

亚当·布莱克转向孩子们,用漆黑镇静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你们的父母死了。”他说。一部分孩子哭了起来,剩下的孩子则茫然地望着他,还没明白过来。“你们大多数人都没有其他亲人。在美国,这意味着你们会被带走,住到孤儿院里。你们年纪太大,长得太丑,没有新家庭会收养你们。没人会爱你们,没人会要你们。
“但这儿不是美国。”亚当·布莱克说,“在这儿,我们按老规矩行事。我会收养你们。我是怎么长大的,你们也会怎么长大。你们会成为佩拉匹。”
“我们会成为什么?”卡萝琳记得自己问。
“佩拉匹。这是个古老的词汇,英语中没有对应的词。它的意思是‘图书馆员’,也是‘学徒’或者‘学生’。”
“佩拉匹。”她第一次试着发出这个音节。那时候他们以为他说话的对象是所有孩子。卡萝琳现在明白,他仅指她一个人。在生命另一端,孤身一人守着图书馆的卡萝琳也跟着说出了这个词。“你想让我们学什么?”
“我们从语言开始。这种语言也叫佩拉匹,你们都得先学会这个。”
“为什么?”
“你们的绝大多数课程都是用这种语言书写的。不学这种语言,你们寸步难行。”
“什么课程?”卡萝琳问。
“你嘛,我想你会学习其他语言。”
“比如什么?法语什么的?”
“对。法语,还有其他语言。”
“要学多少种?”
“每种都要学。”
她做个鬼脸,“要是我不想学呢?”
“没关系,我会让你学的。”
她没再说话。她已经察觉,亚当·布莱克很可怕。但她记得他刚才的话让她内心首次燃起了小小的叛逆火苗。如今,这火苗已经烈如黑日,燃遍了地球上每一座高山和峡谷。
“那我呢?”大卫问。
“你?嗯……”父亲蹲在大卫身前,捏捏他的小臂,“看来你挺强壮啊,小家伙。你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你想不想学怎么打架?”
大卫咧嘴笑了,“想学!这真酷。”
父亲又开了口。这次他说得很快,而且不是英语。那时的卡萝琳自然不懂他在说什么,只以为是胡言乱语,很快就忘了。今天,在记忆中,她一下就听出那是佩拉匹语。完美记忆水的使用指南说得没错:就像你再次亲历现场、亲眼看见一般。
“你会成为她最害怕的人,最后被她征服。”父亲用佩拉匹语说。他带着真正的爱意温柔地拍拍大卫,“你的路途会非常艰难,非常残酷。我必须对你做下可怕的事,你才会变成怪物。对不起,我的儿子。我本以为你会成为我的继承人,但你不够坚强。必须是她才行。”
成年的卡萝琳吃了一惊。他的儿子?他竟然这样对待他的亲生儿子?而且,更可怕的是,他这么做竟然是为了我?
“那我呢?”玛格丽特问道。
父亲转向她,“你好,玛格丽特。”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还知道很多你的事。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告诉我,你喜欢探险吗?”
她耸耸肩,“还行吧。”
“好。我知道个很特殊的地方,那地方几乎没人了解,除了我。我可以让你去那儿,学习各种东西。”
“那地方有意思吗?”
父亲撇撇嘴,“我得说,更像是探险。你喜欢吗?这会让你非常特别。”接着,他用佩拉匹语飞快地对卡萝琳说:“等时机成熟,玛格丽特会给你最后的警告。”
就这样,父亲一个一个地给孩子们分派任务。最后,他来到斯蒂夫跟前。“我呢?”
“我看到你刚才的举动了。”父亲说,“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斯蒂夫的胸膛骄傲地挺了起来,“但我恐怕不得不送你走。我没法用你。”
“什么?”卡萝琳和斯蒂夫同时叫了起来。
父亲摇摇头,“总共只有十二个门类,每个都已经有学徒了。对不起。”
斯蒂夫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他的话是否当真。父亲摆摆手,做了个“快走吧”的姿势。“去吧。你的玛丽姑姑会接你同住,我想。我们会做好安排,让你母亲跟父亲一起死于车祸,而你受伤严重。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医院,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不对?”
“什么?”斯蒂夫一脸迷惑,“我……”
“去吧。”父亲用佩拉匹语接着说,“我必须把你放逐在外,这样你才能成为她的心煤。真人永远比不上回忆那么完美。必须有个完美的回忆,她才能活下去。以后她会一无所有,只能靠回忆你温暖自己,撑过残酷的生活。”
斯蒂夫揉揉脖子,沿着大路走到加里森橡树林的入口。他在那儿停了停,回头看看,朝卡萝琳挥挥手,脸上带着热切的渴望。
她也挥挥手。
接着,斯蒂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加里森橡树林,回到了美国。八岁的卡萝琳抬头看看父亲,问道:“他不能留下来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抱歉,”父亲说,“真的很抱歉。只能这么安排,没别的办法。”然后,他点燃了她心中的煤,“但将来,说不定你还能再见到他。”
卡萝琳泪流满面,用力点点头。
斯蒂夫走后,父亲擦干她的眼泪。有些孩子的屋子还在。他让他们回家一趟,拿些玩具衣服或者其他喜欢的东西——但只能搬一次。大卫拖着一个行李箱回来。麦可在一辆红色的小推车上放满了衣服,拉着车子沿街而来。
卡萝琳的房子已经化为灰烬,所以没什么可拿的。在这世界上,她只剩下身上穿的衣服,还有斯蒂夫给她的《黑美人》。她跟父亲一同走向后院。
“我真希望他们快点。”父亲扫视着街道,看有没有孩子们的影子,“我时间紧迫。很快就是晚餐时间了,而我还得惩罚勒梅总统。”
“惩罚总统?为什么?”
“就是他把炸弹丢过来的。你觉得该不该惩罚他?”
“噢,应该。”她想起妈妈和爸爸,嘴唇颤抖,“怎么惩罚?”
“首先呢,他不会再是总统了。”
“你真能做到?”
“哦,能。我能。”
“怎么做?”
“嗯……我以后再告诉你。现在嘛,你只要知道,历史任我摆布就行了。”
“这没道理。”
父亲耸耸肩,“也许吧,但这是事实。告诉我,你觉得我该让谁代替他?卡特?莫里斯·尤代尔?杰瑞·布朗?”
“谁心地最好?我爸爸说勒梅总统是个坏人。”
父亲想了想,“应该是卡特吧。”
“那就让他当总统。”
“行,就卡特。你想不想看我改变历史?”
卡萝琳说:“想。”
她想问还有没有别的惩罚,难道杀了她的爸爸妈妈,勒梅受到的惩罚就只有不做总统吗?但她始终没机会问。不过,根据现在的她对父亲的了解,很可能绝不止这么点。她正想张嘴问,大卫就拖着几乎跟自己一样大的箱子回来了。父亲说他真是个强壮的小家伙,大卫笑了。
孩子们都回来以后,父亲带着他们绕到前门廊,打开了通向图书馆的大门。从外面草坪上看,房子很普通;但门一打开,里面的空间似乎就开始延伸,而且很黑。“进去吧,”父亲说,“你们还等什么?该开始学习了。”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去。先是大卫,然后是玛格丽特、麦可、理查德、雅各布、菲利希亚、丽莎、皮特、阿莉西亚和瑞秋。卡萝琳留在最后。到这时候,她仍然在门槛边犹豫。
“别怕。到最后,一切都会好的。来吧,我们一起进去,好吗?”父亲朝她伸出手,微笑。
她还在犹豫。
“来吧,”他说着,摆摆手,做了个“别让我等着”的姿势。
犹豫了很久,卡萝琳终于拉住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指粗壮,皮肤粗糙。虽然她不太情愿,但终究是自愿决定进门的。两人一起跨过了门槛。
“跟我一起进入黑暗吧,孩子。”只有这一次,父亲用真正慈爱的目光看着她,“我会让你成为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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