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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两人喝完热茶后,一切迅速就位。面对高效的军事化安排,筋疲力尽的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几乎应接不暇。他们吃饭时,防空壕外一片嘈杂,士兵们来来往往,东奔西跑。两人刚吃下最后一口食物,还没来得及缓上口气,霍瑞斯就回到防空壕,催促他们马上动身。
简直像在校际联赛中充当预备队员一样,萨布莉尔想。她跌跌撞撞地爬出传令壕。周围所有人都忙碌着,但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身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塔齐斯顿碰了碰她的胳膊,于是她转过头,对他笑了笑,示意他不要紧张。对他来说,周围的一切一定更加费解和令人不安。
几分钟后,他们匆匆忙忙地向一列停在校场边的车队走去。萨布莉尔看见一辆敞篷车,以及两部覆盖着装甲的怪异机械。它们的机体呈菱形,机身两侧都设有炮塔,安有履带。
萨布莉尔想起来了。这是坦克,一种文明世界的新发明。它们和其他车辆一样由发动机驱动,现在正一边低吼,一边冒着灰蓝色的烟。状态不错,萨布莉尔想,可是一旦风从古国那边吹来,或是凯瑞格出现时,很难说它们的发动机会不会抛锚……
霍瑞斯将二人引到敞篷车边,打开后门,示意他们上车。
“你不和我们一起来吗?”萨布莉尔踌躇着说。她爬上车,坐在厚实的后座上。一波突如其来的倦意让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
“我会去的。”霍瑞斯缓缓答道。他仿佛对自己的回答很有些吃惊,马上又重复了一遍,“是的,我会去的。”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你已经预感到今晚会发生什么事了。”塔齐斯顿正调整着剑鞘,准备坐进车里,这时突然抬头看了霍瑞斯一眼,“你到底预感到些什么?”
“命中注定的事。”霍瑞斯坐在副驾驶座上,对司机点了点头。那是一名脸颊瘦削的巡逻队老兵,他饱经风霜的前额上,咒印的痕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什么意思?”萨布莉尔问道。就在这时,司机发动了车。车子一边咳嗽一边向前滑去,发动机的轰鸣声和两辆坦克那低沉而嘈杂的合唱形成鲜明对比,她的话被淹没在一片噪音中。
突如其来的响声和车身的颠簸让塔齐斯顿惊跳起来。他胆怯地把目光转向萨布莉尔,后者马上像安抚孩子似的把手按在他胳膊上。
“他说‘命中注定的事’是什么意思?”萨布莉尔问道。
塔齐斯顿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里有悲哀,也有疲惫。他拉起她的手,在她掌心里画了一条线——一条干净利落、戛然而止的生命之线。
“噢。”萨布莉尔嗫嚅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着上校的背影,打量着他帽檐下那凌乱的银丝,眼前不禁模糊起来。
“他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儿……住在南边的某个地方。”她颤抖着低声说,同时紧紧握着塔齐斯顿的手,把他的指尖都捏白了,“为什么,为什么……万事万物……”
汽车颠簸着向前驶去。车前,两辆摩托车为他们开道;车后,九辆卡车一字排开,两两保持着百米左右的间距。而那些吱扭作响的坦克则开上了一条通向铁路的岔道。它们将在那里装车,直接运到威沃利站去。大路上的车队下午六点前就能到道奇角,但两辆坦克估计要到天黑时才能运到。
车队开出十英里后,萨布莉尔仍然紧紧握着塔齐斯顿的手,一言不发地低头闷坐着。塔齐斯顿同样一声不吭。但车刚驶出军事区,他就四下张望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安塞斯蒂尔富饶的农场,铺着沥青的大路,砖瓦砌成的屋舍,以及呼啸而过的私家小车。摩托车上那两个戴红帽的宪兵不时把挡在他们车前的马车从路上引开。
“我没事了。”车队缓缓经过拜恩城区时,萨布莉尔静静地说。塔齐斯顿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主干道上那些耀眼的商店橱窗,百忙之中点了点头。四周的行人也纷纷打量着他们。镇上的居民很少能看见全副武装的防御带军队,对他们的剑和盾牌感到很是新鲜。何况,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的装束早已把他们古国住民的身份暴露无遗。
“我们要在警察局停一下,让这里的负责人提高警惕。”车队在一幢华美的白色建筑前停下时,霍瑞斯解释道。这幢建筑门前挂着两只巨大的蓝色电灯,从一块醒目的铭牌上可以看出,这里是拜恩郡警署的总部。
霍瑞斯站起来,以手势示意后面的车队继续前进,然后从车里一跃而下,快步踏上警署门口的梯级。他裹在咔叽布军装和盔甲中的身影在那幢建筑前显得十分扎眼,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一个正从楼梯上向下走的警察本想拦下他,但还没走到他身边就停下脚步,原地向他深鞠了一躬。
“我没事了,”萨布莉尔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可以放开我的手了。”
塔齐斯顿微笑起来,那只被她握住的手轻轻动了一下。萨布莉尔愣了一会儿,随即也向他报以微笑,慢慢松开手。两人小指碰着小指,将手并排放在椅座上。
若是换作其他城市,人们见到这么一支载着两个奇怪乘客的军队,一定会围过来评头论足。但这里是拜恩,界墙边的拜恩。人们向这边扫上一眼,看见咒印、长剑和盔甲,马上转身退开。警戒心稍强的人已经嗅出了危险的气息,马上奔回家中,用铁闩锁上门窗,在门口摆上辟邪的金雀花和花楸木。更为谨慎的居民更是一瞥见他们的影子就向附近的河心岛上跑去,他们两手空空,显然不是去钓鱼取乐的。
五分钟后,霍瑞斯和另一个神情严肃的高大男人一起走出来。那人身体壮实,有张鹰隼一样的面孔,但那副已经滑到鼻翼上的夹鼻眼镜给他的脸平添了几分喜剧色彩。霍瑞斯和他握手后便向车队走来。不一会儿,司机娴熟地挂挡起步,车队又上路了。
不出几分钟,他们还没出镇子,就听身后响起一阵低沉的钟声。片刻之后,他们左侧某处也有一只钟遥相呼应般响了起来。第三串钟声来自他们前方。不久,跌宕起伏的钟声在小城中交织成一片,久久回荡。
“动作挺快的嘛,”霍瑞斯对后座上的两人大声说,“警署署长以前一定带他们演习过。”
“这是预警信号吗?”塔齐斯顿问道。警示性的钟声让他想起拜里塞尔。虽然钟声后的意味不那么令人愉快,他还是感觉略为安心了些——第二次面对那阴冷的水窖后,塔齐斯顿觉得世界上其他一切艰难险厄都不在话下了。
“没错,”霍瑞斯答道,“人们听到钟声后应该在天黑前回家,紧锁门窗,不再接待任何陌生人。他们要打开屋里屋外所有电灯,备齐蜡烛和提灯,以防电力系统出现故障。他们还应该穿戴银器。一旦被关在屋外,就要马上到有活水的地方去。”
“我们曾经在中学课堂上背过这些话,”萨布莉尔说,“但我想即使是在拜恩,也不会有多少人把这种话铭记在心的。”
“这您就错了,女士。”司机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路面,一边抿着嘴插话道,“虽然近二十年来拜恩都没有敲过钟,但很多人都记得这些话。他们会互相转告的,您就不用为他们担心了。”
“但愿如你所说。”萨布莉尔答道。她一时想起了耐斯托:那破败的渔村中,三分之二的村民都被亡者所杀,幸存者们只能在荒岛的木棚里苟且偷生。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但愿如你所说。”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赶到道奇角?”塔齐斯顿问道。他也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但那些回忆都是关于罗吉尔的。不久,他就能再次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但是,时过境迁,现在罗吉尔的身体不过是一副被凯瑞格所利用的空壳罢了……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一小时之内就能赶到。”霍瑞斯答道,“照现在的速度,车队一小时能走三十英里,我们大概能在六点左右到达道奇角。在我看来这已经很快了——毕竟长期以来我的活动范围除了防御带就是古国里那一小片地区。我真想再往北走一些,看看古国腹地是什么样……”
“将来机会多的是。”萨布莉尔说,但即使在她自己听来,她的声音也毫无说服力。塔齐斯顿一言不发,霍瑞斯也没有回答。汽车在一片沉默中向前驶去,不久就追上了车队。他们一辆辆地赶上前面的车,再次回到领头位置。所有村镇的钟楼都已经敲响警报。无论他们开到哪里,迎接他们的都是一片起伏的钟声。
如霍瑞斯所说,将近六点时,他们抵达威沃利村。卡车在村中停成一列,仿佛一条长蛇。蛇头在治安官的小屋外,蛇尾却已经伸到了飞龙酒店。车队还没停稳,人们就纷纷跳下车来,在路上按编队站好。通信兵的卡车停在一根电线杆下,两个士兵很快爬上杆去,连接起他们的专用线路来。两名宪兵也分别奔向村子两头,开始疏导交通。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走下车来,站在一边等着他们。
“这跟皇家卫队很像。”塔齐斯顿评论道。士兵们正在列队,军士们喊着嘹亮的口号,军官们则分列在霍瑞斯身边。
“我真想看看你在皇家卫队时的样子,”萨布莉尔说,“我还想亲眼看看昔日的古国……我是说,咒契石崩坏前的古国。”
“你是说我那个时代的古国,”塔齐斯顿说,“我也想带你去看看。那时候的古国跟这里很像,安宁淡泊,生活节奏很慢。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子实在过于平淡。但现在我真怀念那时的生活……”
“在学校时我也这么想过。”萨布莉尔说,“我以前经常做关于古国的梦:驾驭温和的咒契魔法,禁锢不愿安息的死者,还有……”
“搭救王子?”
“和王子结婚。”萨布莉尔心不在焉地接口道。她的注意力现在正集中在霍瑞斯身上。他似乎刚从电话里听到了什么坏消息。
塔齐斯顿没有说话。他身周的世界渐渐聚焦在萨布莉尔身上。她乌黑的秀发仿佛渡鸦的翅翎,在夕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泽。我爱她,他想。如果我现在不对她说,也许她就永远不能知道了。
霍瑞斯将电话递给一个通信兵,向他们转过身来。塔齐斯顿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萨布莉尔独处的时间只剩下五秒钟了,自己还可以和她说上五秒钟的话。过了这五秒钟,他们此生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独处了。
我一点也不怕,他对自己说。
“我爱你,”他低声说,“希望你别介意。”
萨布莉尔转头看着他,忘情地微笑起来。父亲的死像一块挥之不去的雨云,在她心头投下哀伤的阴影。对未来的忧惧也让她无法释怀。但是,看见塔齐斯顿正惴惴不安地望着她,她心里突然又充满了希望。
“我不介意。”她向他倾过身去,同样低声说道。但她随即又蹙了蹙眉:“我想……我想……我大概也是爱着你的。咒契在上……但是现在——”
“关卡那边电话线断了。”霍瑞斯还没走到他们身前就一脸严肃地大声说,他的声音夹杂在钟声中传来,“大概一小时前,界墙那边涌来一团雾。四点四十六分,雾团蔓延到战壕附近。那以后,无论打电话还是派信使都联系不上任何团队了。我刚才正和当值军官说话——就是那个对你的飞行器很感兴趣的年轻人——他说雾正向他那边移动过去,然后电话就断了。”
“这么看来,”萨布莉尔说,“凯瑞格天黑前就开始行动了。他果然在操纵天气。”
“从防御带那边的情况来看,”霍瑞斯说,“那团雾,以及雾里的东西,正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向南推进。不等夜行动物出来活动,它就能追上我们——大约七点半左右。那时月亮还没升起来呢。”
“我们走吧!”萨布莉尔断然道,“去道奇角的路就在酒馆后面,要我带路吗?”
“你最好别走前面。”霍瑞斯答道。他转过身,向酒馆方向挥了几下手,大声喊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只见士兵们纷纷跑向酒馆,踏上去道奇角的小路。他们列队成箭形沿路推进。弓手和关卡巡逻队的咒契师在前,步兵排刀枪在手,紧随其后。霍瑞斯、萨布莉尔、塔齐斯顿和他们的司机走在中间,他们身后,又有两个步兵排断后。通信兵们围在一个笨重的巨大线轴边,小心地沿路铺设电话线。
软木林中静谧无声。士兵们一言不发,互相打着手势,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一片寂静中,只有军人们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与装备的碰撞声沉闷地回响着。
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绚烂夺目,熠熠如金,但光线中的热力已大不如前。
快到山顶时,关卡巡逻队一马当先,向山上攀去。领头的步兵排取道绕向山北,断后的两个步兵排则分别走向小山西南、东南两麓,形成一个防御三角。霍瑞斯、萨布莉尔等四人继续向山顶走去。
在离山顶二十米的地方,树林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丛生的杂草和蓟类植物。灰绿色的石冢屹立在小山最高处,大小与普通农舍相当,呈正方形。十二个巡逻队员散开队形,向它包抄过去。其中四人已经掏出撬棍,从石冢一角撬起一块巨石。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
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登上山顶时,那块巨石在一声轰然巨响中滚落下来,露出下面层层叠叠的石块。与此同时,所有在场的咒契师都听见耳边掠过一阵微弱的嗡鸣,脑中一阵眩晕。
“你感觉到了吗?”霍瑞斯有些多此一举地问。所有咒契师都伸手掩耳,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
“是的。”萨布莉尔答道。这种感觉和水窖中咒契石引起的生理反应很像,不过她那时的感觉比现在强烈得多,“恐怕我们接近铜棺时,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强。”
“棺材埋在多深的地方?”
“应该在四五块石头以下,”萨布莉尔说,“我当时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到它的。”
霍瑞斯点点头,示意手下继续工作。士兵们在石堆前忙碌着,但萨布莉尔注意到,他们不时抬头向太阳的方向望上几眼——所有巡逻队员都是各有所长的咒契师,他们知道日落意味着什么。
十五分钟后,石冢上出现一个两石宽、两石深的大洞。反胃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两个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咒契师已经不能支撑,退回山下休息去了。其他人四肢发抖,晕头转向,挖掘进度明显慢了下来。
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惊奇地发现,虽然他们疲惫不堪,体力不济,但面对来自石冢的压迫时却并不感到吃力。山上微风舒爽,斜阳融融,与水窖中那种阴冷幽暗实在有天壤之别。
从第三层上挖出一块石头后,霍瑞斯让众人退回树林中稍事休息。石冢的影响在这个距离上已经消失了。通讯兵拿出一部电话,放在平铺着的线轴上。霍瑞斯拿起电话。但通信兵转动发电摇柄时,他先向萨布莉尔转过身来。
“我们挖开最后一层石头前,需要预备些什么吗?我是说……需要用防护法术吗?”
萨布莉尔打起精神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想不必。但是,找到铜棺以后,我们只有用法术才能打开它,我需要你们大家合力帮我完成这件事。然后,我们要突破凯瑞格的法术,用火葬仪式处理他的身体。你们经常合力施法吗?”
“恐怕我们从没试过。”霍瑞斯皱眉道,“军方根本不承认咒契魔法的存在,这里的每个人想学法术都只能靠自己。”
“没关系。”见周围的人都把目光投过来,萨布莉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可靠些,“我们能行。”
“很好。”霍瑞斯微笑着接口道。那笑容让他看上去自信极了。萨布莉尔也如法炮制,勉强笑了笑。虽然看不见自己的笑容,但她觉得自己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么,让我们来关心一下那位正向这边来的不速之客吧,”霍瑞斯依旧微笑着,“这条线是接到哪儿的,军士?”
“拜恩警署,”通信兵一边用力转着发电摇柄一边答道,“还有北方军部,长官。赛格下士会给你接线的。他正留在村子里待命呢。”
“好的。”霍瑞斯答道。“喂,赛格吗?给我接拜恩。不,告诉北方军部你和我已经失去联系了。对,就是这样,下士,谢谢你……喂,拜恩郡警署吗?我是霍瑞斯上校。我找你们署长丁利……对。喂,署长吗?你那里有没有接到关于一团怪雾的报告……什么!已经到你那里了!不,不,别去调查。让所有人回屋里去,关好门窗……对,一切按老规矩来。没错,不论那雾里是什么……对,非常危险……喂?喂!”
上校缓缓放下电话,伸手指着山顶说道:
“那团雾已经经过拜恩北部了。它在加速。凯瑞格已经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了吧?”
“是的。”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异口同声地答道。
“那么现在继续,”霍瑞斯说着,看了看他的表,“我们还有不到四十分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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