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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夜过去。第二天醒来时,无论萨布莉尔还是莫格,都对昨晚的事三缄其口。萨布莉尔在餐盒里注上水,将胀痛的鼻子浸在水里消肿。无论昨夜的事情多么让人不快,归根到底还是莫格的第二自我——不管那是什么——将他们从机毁人亡的命运中拯救出来,但萨布莉尔对昨夜梦魇般的经历颇有些讳莫如深,莫格也内疚似的一直保持着沉默。
如萨布莉尔所料,晨光熹微时,地坑中渐渐有了些亮光。随着时间推移,坑里的可见度逐渐和平日里黎明时相当。萨布莉尔能清楚地分辨出身周的景物,但二三十米外依旧一片模糊。
地坑比她昨夜刚掉下来时预计的要大得多。这个地坑直径足有百米左右,比她预想的长了整整一倍。除了一条环行排水沟外,坑中的地面都铺满石板,四面的石壁上开有几个甬道入口。地坑中现在并没有积水,看天气情况一时也不会下雨。萨布莉尔估计,自己的脱困之路应该在这几条甬道中。虽然这里不及阿布霍森家附近的高地寒意浓重,但四下也相当清冷。由于靠近海洋,这儿的气候温和多了,而这里的海拔高度很可能与海平面相当,甚至已经在海平面以下了。借着日光,萨布莉尔看见,上方地面至少在她立足之处百米以上。
萨布莉尔放松四肢,惬意地倚在带有烟火痕迹的背包上,往身上淤青处敷着草药。她用一种味道刺鼻的药膏缓解脸上灼伤处的疼痛。可是,至于怎么处理鼻子,萨布莉尔就一筹莫展了。鼻梁并没骨折,但整个鼻子青肿变形,鼻梁上还结着些凝血,看上去丑陋骇人——因为一碰就疼痛难忍,她刚才根本没法把鼻子擦干净。
莫格心虚地在沉默中度过了一个多小时。然后,他拒绝了萨布莉尔递来的硬饼干和肉干,自己晃悠着跑开觅食去了。萨布莉尔希望他能抓到只田鼠什么的,享用一顿可口的早餐。在某种程度上,她对他的离去感到一丝欣慰。白猫那小小的身体里竟然藏着如此可怕的肆行魔法凶兽,这一事实依旧让她无法释怀。
但是,日上三竿时,莫格还没有回来。萨布莉尔见太阳那圆形的剪影出现在坑口的天空中,开始感到些许不安。她站起来,向莫格选择的那条甬道走去。周身每一处淤伤都隐隐作痛,耀武扬威地证明着它们的存在。萨布莉尔手拄长剑,一边向洞口走去,一边无声地抱怨着。
她刚想在甬道口点起蜡烛,莫格就出现在她身后。
“在找我吗?”他明知故问地细声道。
“还能找谁?”萨布莉尔答道,“你发现什么了吗?我是说,你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吗?比如说水。”
“有用的东西?”莫格若有所思地说,同时用前腿蹭了蹭下巴,“也许吧。说有趣还差不多。至于水嘛,当然有。”
“离这儿有多远?”萨布莉尔问道,她知道,自己周身酸痛,无法长途跋涉,“还有,你说有趣是什么意思?那里很危险吗?”
“沿着通道走,不久就能看见水。”莫格说,“到那去的路上不大太平,有一个陷阱,还有些其他机关。不过没什么真正的危险。至于我说的有趣是什么意思,就要你亲眼去看看了,阿布霍森。”
“叫我萨布莉尔。”萨布莉尔一边思考,一边下意识地答道。找到父亲的身体前,每耽误一天都有可能延误时机,铸成大错。她必须尽快找到他。
殁地坎,影手卒,血鸦——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有什么可怕的敌人已经盯上了他们父女。考虑到父亲已经被对方禁锢的事实,敌人一定是非常强大的役亡师,要不至少是高等亡者。也许那个什么凯瑞格就与此有关。
“我要拿着我的包。”她打定主意,转身走去。莫格像只真正的猫似的在她脚边窜来窜去,几乎把她绊倒,好在他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萨布莉尔知道这是他化身为猫科动物后沾染的习性,所以并没抱怨。
如莫格所说,那条甬道并不长,通道中有整齐的阶梯,地面也很平坦。但萨布莉尔必须小心地紧随白猫的脚步,绕开地面上隐蔽的地坑。她知道,如果没有莫格带路,她自己是无法发现这些陷阱的。
到处都是防护魔法。不怀好意的古老法术像苔藓一样蛰伏在角落中,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展现自己的力量,包围她,扼死她。但是,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制了它们的行动,让它们重又沉静下来。有好几次,萨布莉尔感到有无形的手在抚摩自己额前的咒印,仿佛一把把看不见的软刷。在甬道尽头,她看见两个正向石壁中隐去的守卫影像。它们的长戟在烛光中闪着寒光,但转眼间就消失在石墙后。
“我们这是去哪儿?”萨布莉尔紧张地轻声问道。甬道尽头的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滑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但她在门边看不见任何可见力量。
“去另一个地坑。”莫格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道,“那是第一支……的血脉……”
他突然噎住了,吸了几口气,换了种不痛不痒的说法:“那儿很有趣。”
“什么意思——”萨布莉尔刚张开嘴就猝然停口。他们穿过门口时,魔法力量一拥而上,拉着萨布莉尔的头发,扯着她的手,拨弄着她的外套和长剑。莫格毛发倒竖,他的项圈被拉得上下翻了个个,禁锢咒印衬着暗色皮革,闪耀着明亮夺目的光芒。
一走过那道门,他们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另一个地坑坑底。阳光已经移出坑沿范围,坑内的光线暗淡下来。
这个地坑比第一个大得多,直径长达一里,也比第一个坑深六七百尺。但是,坑壁由洞口向下四分之一处,伸出一张细若蛛丝、闪闪发光的大网,覆盖了整个洞口。阳光已经不甚强烈,萨布莉尔掏出望远镜远远看去,只见菱形网格一个挨一个,排列整齐,布局紧密。虽然它看上去不堪一击,但网上挂着的几只鸟类尸体表明,那蛛丝般的网线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脆弱。萨布莉尔觉得,这些倒霉的鸟儿一定是因为全神贯注于坑下的食物,才一时大意撞进了网里。
四周到处是植物。发育不良的小树和形状怪异的灌木在冬日的阳光下伸展着暗淡的枝叶。但萨布莉尔的注意力被植物以外的东西吸引住了。只见星星点点的绿地点缀在坑底,每片绿地间都有一小块人工铺设的空地,而每方空地上,都傲然挺立着一艘帆船。
这些狭长的单桅小船扬着黑帆,架着船桨,仿佛正在与并不存在的风浪搏斗。从桅杆和缆绳上悬下许多无精打采的旗帜,但萨布莉尔不用看旗上的标志也能认出这些船。每个北安塞斯蒂尔的孩子都听说过这个奇异的港口。它是千万寻宝故事的终点,无数冒险传说的归宿。
“墓船,”萨布莉尔轻声道,“皇家墓船。”
从脚下的灰尘中辨认出镌刻在入口处的禁锢咒印时,萨布莉尔对自己的判断又多了几分把握。这些捍卫着永死的法术只可能出自阿布霍森家族之手。没有任何役亡师能打破这样的禁锢,唤醒古国已逝的先王。
“这是第一支……呃……这是古国先王先后们的墓园。”莫格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他在萨布莉尔足边轻快地窜了一会儿,又坐在后腿上,大幅度挥了挥爪子,仿佛一位身披白色毛皮的乐队指挥。然后,他一跃而起,向树丛中钻去。
“来啊!这儿有泉水,泉水!”他一边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冲去,一边欢叫道。
萨布莉尔小心地跟上他。她迷惑地摇摇头,奇怪莫格为什么会如此欢呼雀跃。
走向泉水途中,他们经过两艘船。莫格踩着轻快的舞步在船体周围跑来跑去,他几近疯狂地扭着身子,辗转腾跃,又蹦又跳。船沿太高,看不清船内的情景,而萨布莉尔也不想沿船桨爬上船去。她只在船前略为驻足,打量船头上的饰像。两艘船上各雕有一名威仪凛然的男子,其中一位约莫四十岁上下,另一位则更为年长。两人都蓄有长髯,双目倨傲有神。他们身上的铠甲和萨布莉尔的盔甲很像,但周身缀有各种各样的勋章、挂链,以及其他饰品。他们右手持剑,左手拿着一张打开的羊皮卷轴——在雕像和纹章图案中,这一般是咒契的象征。
他们经过的第三艘船与前两艘有所不同。它船身短小,装饰更为简练,桅杆上没有黑帆,舷侧也没有船桨。莫格说的泉水就在船尾处。萨布莉尔向那边走去时,发现船身上还有很多未经粘合的缝隙。于是她意识到,这是一艘还没完工的船。
萨布莉尔把背包扔在那一小汪汩汩的泉水边,好奇地向船头走去。这艘船上的饰像也与另两艘船不同,船首处细致入微地雕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年轻男子。
饰像如此栩栩如生,仿佛一个活生生的年轻男子着了魔,变成了木头。萨布莉尔以前只在生物书上的解剖图中见过男性的裸体,这时不禁双颊飞红。那雕像身材匀称,略为偏瘦,短短的鬈发温顺地伏在头上。他纤长优雅的双手挡在身前,仿佛要避开面前的什么邪物。
造像者将他的男性性征也雕得一丝不苟,萨布莉尔只扫了一眼,就尴尬地将视线移回雕像脸上。他虽然称不上俊美绝伦,但看上去绝不惹人讨厌,单纯真挚的脸上显出一副大为震惊的表情,仿佛他刚刚发现自己遭到他人暗算。他脸部线条间透出恐惧,还带着种近乎仇恨的愤懑。与其说这是一位少年,倒不如说是一位纯净的少女。他的表情让萨布莉尔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无论怎样的鬼斧神工,也不可能雕出如此生动逼真的表情。
“太像了……”萨布莉尔嗫嚅道,后退几步,手滑到剑柄上,聚精会神地搜寻着周围的魔法气息,唯恐这是个陷阱。
雕像本身并不是机关,但萨布莉尔感到它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气息。那种感觉让她想起亡者的魂魄,却又与亡魂不尽相同。这种感觉缥缈微妙,捉摸不定,无法言说。
萨布莉尔仔细地从各个角度打量雕像,想弄明白这种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既然现在是把他当做一个难题来研究,萨布莉尔便也驱散了心中的尴尬,细细观察起来。他的双手、指甲,甚至肌肤,都雕刻得细致入微,连手上练剑时留下的小伤口都清晰可辨。他前额上有隐隐的咒印痕迹,眼皮上透着淡淡的血管纹路。
萨布莉尔越看越觉得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索性回身去找莫格。她现在很仰赖莫格的建议。虽然目前他看上去只是只猫,行为方式也和普通蠢猫没什么两样,但这也许是他前夜变回肆行魔法生物留下的后遗症。几千年来他都不曾如此大动干戈,因此,重新变回猫形时会觉得浑身轻松也未可知。
然而,这次莫格对她完全没有帮助。萨布莉尔发现他时,他正在泉水边的花丛中呼呼大睡,白色的尾巴扫来扫去,肉乎乎的爪子也不安分地抓挠着,仿佛正沉浸在一个关于老鼠的美梦中。萨布莉尔看见那鹅黄色的小花,俯身闻了闻,伸手挠挠莫格的耳朵,然后转身走回船头。那些小花是猫草。正是因为它们,莫格刚才才如此意气高昂,也正是它们让他陷入了沉睡。萨布莉尔只能靠自己了。
“那么,”她像庭审陈词似的对雕像说道,“看来你是不幸成了某种肆行魔法的受害者,被役亡师的法术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你的灵魂不在现实中,也不在冥界,而是卡在生死之间。我可以进入冥界,在边界找到你。我一定做得到,但是一旦在那里惹上新麻烦,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很难应对自如……我该怎么办呢?如果是爸爸……或者其他阿布霍森,面对这种情况又会怎么办?”
她考虑了一会儿,不停地在原地踱来踱去,一时忘记了伤痛。想到最后一句时,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重担。萨布莉尔觉得,父亲一定会还那雕像以自由。事实上,他一辈子都在干这样的事,以此作为生存的目标。身为阿布霍森,消解非自然的役亡术和其他肆行魔法,还事物以常态,本来就是其职责所在。
想到这里,萨布莉尔下定了决心。也许,刚才猫草的气味也让她变得冲动起来。她没有想过,如果是她父亲,也许会等到明天,待身体情况稍有好转再采取下一步行动。毕竟,这个年轻人已经在木刻间幽禁了很长时间。他身栖木像,魂在冥界,今天获救还是明天获救对他来说几乎没什么区别。即使身为阿布霍森,履行职责时也不必如此风风火火,急于一时。
但是,这是萨布莉尔进入古国后正式面对的第一个挑战。解决问题的方法看上去也很简单。只要在冥界中生死世界的交界处待上短短几分钟,就能伸张正义,破除邪恶的法术。
萨布莉尔到底还是保留了几分警戒之心。她走到莫格身边,抱起熟睡的白猫,将他放在饰像脚边,希望万一有敌人逼近时他能惊醒过来,出声示警。不过,考虑到这个区域加持的强大防护魔法,敌人逼近的可能性应该说微乎其微。这些魔法效果甚至加大了她进入冥界的难度,对于想伺机溜进现世的亡者们而言当然更是难上加难。总的说来,在这片加有重重保护的地区进入冥界简直就是她进行救援工作的不二之选。
她又检查了一次摇铃,抚摩着光滑的桃木把手,从触觉中体味它们的音律。每只铃都急切地渴望着一展所长。但她只从铃囊中取出了岚纳。这只铃是七只铃中最不起眼的。它的主要用途在于安定听铃者的心神,将听者导入梦乡,或是迷惑敌人,使其放松警惕。
隐约的不安仿佛思维表面下汹涌的暗流。但她忽略了脑中那些劝她三思的声音。她现在自信满满,相信只要借助皇家墓园的防护措施,自己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完成任务。
一手仗剑,一手持铃,萨布莉尔毅然踏进了冥界。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无情的冥水包围了她。萨布莉尔稳稳站在水中。她仍能感到背后来自现世的融融暖意。这里是生死世界的交界处。平时,她会快步经过这里,继续向冥界深处前进,但今天,这里就是她的终点。她在水流中保持平衡,以自己与现世间的联系为依靠,对抗着冥水的力量。
周围没有异常的声响。除了冥河那永不停息的汩汩水声和远处第一道门处的轰鸣,一切都寂然无声,纹丝不动。灰色天幕下没有其他生物的身影。萨布莉尔细心地留意着这一带亡者们的动静,提防着可能存在的敌人,同时搜寻那年轻人灵魂的波动。他身陷囹圄,灵魂却依旧鲜活。在现实世界中,他就在萨布莉尔面前咫尺开外,因此,在这里,他的灵魂一定也不会离她太远。
冥水中的确有什么东西。但那东西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比萨布莉尔立足之处更深入冥界。冥界奇异的灰色天光削弱了萨布莉尔的距离感。她眯着眼睛,努力向那边望去,但什么也没看见。那东西沉在冥河水面之下。
萨布莉尔犹豫片刻后向那边涉去。每迈出一步都小心异常,调整着平衡,提防着不怀好意的暗流。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了。萨布莉尔现在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存在。毫无疑问,这正是那年轻人被困的灵魂。萨布莉尔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絮絮不休地提醒着她:那也有可能是个强大得足以藏身在冥河之下的狡猾亡者。但她再次刻意忽略了那声音。
不过,走到离那东西只有几步远时,她还是摇响了岚纳。一阵低沉困乏的铃声隆隆地四散开去。这声音仿佛一个哈欠,一声叹息,又仿佛沉重的头,渴睡的眼,正是一支名副其实的催眠曲。
萨布莉尔想,即使那东西是个亡者,现在也应该已经陷入了沉睡。她收起剑和铃,走上前去,伸手在河水中摸索起来。她触碰到一个冷如寒冰、硬如磐石的东西,吃惊地缩回手。但她很快又再伸出手去。这次,她摸到一个人的肩膀。萨布莉尔马上沿着肩向那人的头部摸去,她的手指抚过那个灵体的五官。有时,人的灵魂特征和肉体形象相去甚远;活着的灵魂在冥界中度过漫长的岁月后面目也会扭曲变形。但是,她发现面前这个灵体和那饰像的形象几乎毫无二致。它还活着。也许因为现实中的身体被封存在木鞘中,他的灵魂也得以与冥界的环境隔绝开来,没有受到太多侵扰。
萨布莉尔托着灵体的手臂,将他拉出水面。他那苍白僵硬毫无生气的身体浮出冥水,仿佛一尊冷漠的雕像。萨布莉尔拖着他后退几步。河水躁动起来,强劲的涡流缠绕着她的双腿,但她依旧保持着平衡,没有被冥河击倒。
萨布莉尔换了个姿势,拉着年轻人的灵体向现世退去。她觉得举步维艰,行动时阻力大得超乎想象。这段河水虽然在第一道门以外,但力量大得出奇。而她手中僵硬的灵体也比普通灵魂沉重得多。
第一道门的水声小了下去——这意味着有什么东西正穿过门向这边涉来。萨布莉尔全神贯注地与河水搏斗着,向现世的方向走去,刚开始几乎没有注意到。但过去几天的经历大大提高了她的警觉性。她心中那挥之不去的恐惧也促使她一直下意识地保持着警惕。
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没错,有什么东西正在水中连摸带爬地跋涉着。虽然它已经竭力收敛动作,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但哗啦哗啦的水声还是暴露了它的行踪。显然,有亡者正向这里潜来,想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无疑,她刚才的举动触发了与第一道门后面某处相联的警报机关或是召唤仪式。无论来者是什么东西,她除了与之周旋之外别无选择。萨布莉尔内心暗暗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自责起来。她低头打量着手中的灵体,只见灵体右臂上连着一根几不可见的黑色细索,直垂入河水中,仿佛一截黑色棉线。沿着河水,这线会一直通向冥界深处,通向更深邃、更黑暗的处所。这不是根傀儡线,但一旦有人移动灵体,远方就会知道。幸运的是,刚才岚纳的响声减缓了信息沿线传递的速度,但萨布莉尔不知自己是否来得及抢在敌人到来之前返回现世。
她加快脚步,但表面上依旧平心静气,假装对身后的追兵一无所知。不论那追兵是什么,它看起来倒也不急于与她近身交锋。
萨布莉尔走得更快了些。恐惧与焦虑成了新的力量源泉。如果那东西向她发动突袭,她可能不得不丢下手中的灵体。那样,他就会被来人带走,永远失落在冥界中。而在生死之界处保存着他生命活力的魔法效果也无法在第一道门后继续运转。如果让他失陷于来者之手,那么,她此行与其说是来救他,倒不如说是害了他。
她与现世间的距离慢慢缩短了,四步,三步……追兵也越逼越近。萨布莉尔已经可以看见它低身伏在水里,加速向这边爬来。它显然来自第三道门之后,生前的形态已经完全无法辨识。现在,它看上去仿佛野猪与巨虫的杂交体,正半是小跑、半是蠕动地飞速爬行。
还有两步。萨布莉尔又换了个姿势,左臂环在灵体胸前,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现在,她空出了右手,但要拔剑或者取铃依旧不那么容易。
那野猪一样的东西发出一串嘶哑的呼噜声,突然没头没脑地全力向这边冲来,长长的黄色獠牙突出在水面上,扭曲的身体紧随其后,急速蠕动。
萨布莉尔后退一步,抱着她珍贵的战利品纵身向现世跃去。穿越地坑里强大的防护魔法屏障时,她几乎耗尽了全部意志力。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几乎被弹回冥水中去,但萨布莉尔的意志最终获得了胜利,他们像一枚刺穿橡胶膜的大头针,头前脚后地栽进现世。
她身后传来一阵狂怒的尖啸。但啸声散去后,一切都平静下来。萨布莉尔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地趴在地上,冰晶从她覆盖着严霜的身上坠下,发出清脆的碎响。她侧过头,正好迎上莫格的视线。但后者看了她一会儿,便重新闭上眼睛,又迷糊过去。
萨布莉尔翻过身,缓缓站起来。逐渐清晰的痛觉啮咬着她的四肢百骸。她有些奇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急切地一心救人,简直像英雄故事里的主角一样。好在她成功了,年轻人的灵魂重归体内,返回了现世。
她这么想着,抬头去看那雕像。奇怪的是,虽然萨布莉尔能感到自己带回的灵体已经回到木雕体内,那木头人形却僵硬如故,毫无变化。
萨布莉尔大惑不解地伸手触了触他那毫无生气的脸。她的手指从木纹间抚过。
“吻他一下吧,”莫格突然睡眼惺忪地说,“我是说,其实有人给他吹口气就行了。反正你早晚都得学会跟人接吻的。”
萨布莉尔看看白猫,觉得他显然还陷在猫草引起的热症中,有些精神失常。但看上去莫格显得又冷静,又认真。
“吹口气?”萨布莉尔问道。她对和木头人接吻可没什么兴趣,虽然那家伙看起来挺顺眼,但鬼知道他是君子还是小人。跟他接吻怎么说都夸张了点。如果他醒过来后记得这一吻,还指不定怎么想呢。
“像这样?”她深吸一口气,凑到雕像口鼻前几厘米处,将那口气呼了出去,然后后退几步,静静等待发生变化。
雕像一切照旧。
“都是猫草惹的祸!”萨布莉尔盯着莫格怒道,“你不该骗——”
那个“我”字还没蹦出来,一声轻柔的喘息就打断了她的话。喘息声音既不是她自己的,也不是来自莫格。雕像张开嘴,开始挣扎着呼吸。气流经过木头双唇时发出尖锐的哨声,仿佛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风箱工作时的抱怨声。
呼吸声越来越重。与此同时,明亮的色彩在暗淡的木雕表面上洇开。木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的皮肤。那年轻人发出一阵咳嗽,木雕的前胸随之柔化,开始急剧地上下起伏。他看起来就像一位比赛中的长跑选手。
他睁开眼睛,迎上萨布莉尔的视线,漂亮的灰色眸子中写满迷茫。他目光散乱,似乎完全没有看见她。只见他双手反复握着拳,双脚不安地扭动着,仿佛在奋力进行着最后的冲刺。最后,他终于挣脱船体的束缚,踏前一步,瘫软在萨布莉尔怀里。
她慌忙把他放在地上。以前在学校时,萨布莉尔曾和朋友们一起设想过和男生相处时的种种情景,也曾从一些俗气的走读女孩们口中听说过男女间的事。但怀抱一个一丝不挂的年轻男子……这和她以前的想象未免相差太远。
“谢谢你。”年轻人迷迷糊糊地吐出几个含混的音节。他灰色的视线第一次聚焦,落在她以及她那身盔甲上,然后补充道,“阿布霍森。”
这之后,他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挑起一个上扬的弧度,重又沉沉睡去。现在,这张生动的脸看起来比刚才那个表情呆滞的木雕更为年轻稚嫩。
萨布莉尔低头看着他,心里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帮杰茜丝唤回小兔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想我得给他拿条毯子来。”萨布莉尔犹豫着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邪,居然在处境如此艰难、前路如此迷茫的时候又主动揽上这么个大麻烦。她觉得自己至少得把他安全地带回人类聚居地中去——如果她能在附近找到城镇村落的话。
“如果你想一直盯着他看,我可以去帮你拿毯子。”莫格促狭地说。他扭着身子,在她足边跳着优雅的宫廷舞。萨布莉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看着那男子,马上把视线移开。
“不,我自己来。我得给他拿点衣服来。我看我们差不多高,把我的裤子改改就可以给他穿了。你先守着他,莫格,我马上回来。”
莫格见她一瘸一拐地走开,转而面向沉睡中的年轻人。他悄无声息地走到他面前,用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他前额上的咒印。印记顿时闪耀起来,笼罩在一片亮光中。但莫格不以为意,一直舔着他的额头,直到那咒印重又暗淡下去。
“这样啊……”莫格收回舌头,咂咂嘴,喃喃自语道。他似乎有些吃惊,马上又舔了舔年轻人的额头,品了品咒印的味道,随即不快地摇摇头。那只坠在项圈上的小撒拉奈斯铃也随之发出一阵不悦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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