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萨布莉尔慢慢醒过来，身体重新恢复了知觉。她先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然后呼吸声中又搀入了她挺身坐起时盔甲发出的摩擦声。发现面前一片漆黑，萨布莉尔一时惊恐起来，担心自己视力受损了。但她随即想到，现在是晚上，而她刚掉进地面上一个圆形深坑的底部，也不知这个坑是人工开凿还是自然形成的。凭滚进坑时慌乱中的一瞥，她对坑的大小有个粗略的印象：大约有五十米宽，一百米深。白天时阳光大约能直射进坑底，但星光要照亮她身周的泥泞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麻木感退去，痛感袭来。她觉得脚踝处什么地方疼得厉害，周身酸痛，遍体鳞伤。好在这些伤都不甚严重。萨布莉尔活动了一下手指和脚趾，甩了甩四肢，又直了直身子，高兴地发现自己虽然全身没有一处不难受，但周身零件都运转正常。
她隐约回忆起坠机前最后的一刻。莫格，或者说那股白光，正在努力减速，但她无法记起撞击时的具体情形。
过了一会儿，她略为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刚从昏迷中醒来。想到这点时，仿佛一阵轻风吹散了脑中的雾霭，她的思维渐渐敏锐起来。萨布莉尔摸索着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回手摸到身后的背包。以她现在的情况，放个小小的照明法术都大成问题，但她记得包里有蜡烛和火柴，还有一只机械打火器。
火光亮起来时，萨布莉尔的心沉了下去。借着昏黄如豆的火光，她看见整个纸翼只有座舱部分幸存下来。现在，这部不可思议的神奇造物只剩下一堆可怜兮兮的残骸，银色和蓝色混成一片。双翼折断了，压在机身下。断折的机首部分，躺在几米开外的地上。一只鹰眼仍直视着洞口处那一方夜空，眼神呆滞刻板，了无生气，和普通纸板上的黄色图案毫无二致。
萨布莉尔看着纸翼残骸，悔恨和悲愁啮咬着她，仿佛一阵骨髓深处泛起的痛楚。她呆呆站着，直到火柴灼痛她的手，才擦亮另一根火柴，点燃蜡烛。身边更多的景象映入了她的眼帘。
很显然，这个地坑是人工开凿的。坑底铺着一层整齐的石板，石板间杂草繁茂，青苔密布，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萨布莉尔坐在冰冷的石板上，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费心为一个草间地坑铺上石板。
这疑惑仿佛一条导火索，引发了她更多的疑问。萨布莉尔彻底从浑浑噩噩中回复了常态。莫格变成的东西现在在哪里？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想到这点，她一个激灵，手滑向长剑，同时确认了一下身上的铃带。
柔软的头盔前后转了个个，倒扣在她头上。萨布莉尔慢慢将头盔扶正。盔檐扫过处，颈部皮肤依旧一片麻木。
萨布莉尔将蜡烛用融蜡固定在地上，空出双手，从座舱里拖出自己的行李。她又点起两支蜡烛，将其中一支放在第一支蜡烛边，然后手持另一支在残骸四周走了一圈，寻找着莫格的踪影。走到纸翼那离体飞出的机首边时，她蹲下去，温柔地抚过黄色的鹰眼，好像希望自己能合上那画在纸上的双目。
“对不起，”她低声道，“也许将来我也能做出一副纸翼来。是的，将来应该有另一副纸翼，把你的名字继承下去。”
“这么多愁善感？阿布霍森？”有人在萨布莉尔身后问道。那声音既像莫格，又与他不尽相同。他吐出每个字时都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轻响，仿佛威沃利学院的发电装置。比起莫格，那声音更响亮，更粗哑，更不像人类的嗓音。
“你在哪儿？”萨布莉尔一个急转身，问道。声音听起来近在咫尺，但烛光中映出的只有空荡荡的地面。萨布莉尔将蜡烛擎高，换到左手。
“我在这儿。”那声音轻声说。萨布莉尔循声看去，只见机体残骸下溢出一线苍白的火光。纸翼被那火光点燃，马上熊熊燃烧起来。赤焰升腾，黑烟滚滚，刚从机体下钻出的说话者顿时包裹在一片烟火中。
萨布莉尔感觉不到死亡的存在，但肆行魔法的气息异常强烈。那让人不安的非自然气息夹杂在普通烟雾中，尖锐刺鼻。萨布莉尔又看见几簇苍白的流火。它们纵横舒展，交相纠缠，旋转着合而为一。从纸翼的葬礼烟火中，走出一个周身萦绕着火光的蓝白色生物。
萨布莉尔无法直视那耀眼的形体。但从她挡在眼前的手臂间窥去，她由光中分辨出一个又高又瘦，几乎可称形销骨立的人形。它有身体和头，却没有双腿。一柱力场盘旋回转，支撑着它蓝白色的躯干。
“我自由了，但还需要了结一笔血债。”那东西说着，向萨布莉尔走来。它的声音这时已与莫格没有半分相像，噼啪作响，粗嘎刺耳，充满威胁。
萨布莉尔知道血债意味着什么，也很清楚它想要的是谁的血。她打起全副精神，在心中召出三个咒印，高诵着印名，将它们向那东西投去。
“阿奈！卡鲁！弗罕！”
咒印从她手中、脑中和声音中激射而出，化为三枚闪亮的银刃，向那东西破空飞去，比普通飞匕更疾、更快。但它们径直穿过那形体，对方显然毫发无伤。
那东西爆发出一阵怪笑，起伏不定的笑声仿佛狗吃痛时的惨叫。它懒洋洋地向萨布莉尔踱来。漫不经心的动作清楚地表明，对它来说，杀死萨布莉尔如烧毁纸翼一样易如反掌。
萨布莉尔拔出剑，后退几步。面对殁地坎时她曾惊惶失措，但这次她决意沉着应对。她忘记了颈部的痛楚，飞快地前后环视，一边打量着身后的地面，一边关注着对手的动静，同时大脑高速运转，搜索对策。也许摇铃可以助她一臂之力，但那意味着她要先扔掉手里的蜡烛。她能凭借那东西本身的光亮顺利应战吗？
突然，那生物仿佛能读心一般，开始收敛自己的光芒，涡动的身体如海绵吸入墨水般吸收着周围的黑暗。不出几秒，萨布莉尔的视野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衬着纸翼燃烧时橘色的火光，显得畸怪而令人生畏。
萨布莉尔拼命回忆着关于肆行魔法元素与肆行魔法造物的知识。父亲几乎没有对她进行过相关教育，魔法学督对肆行魔法也只浅谈辄止。萨布莉尔知道禁锢两种肆行魔法生物的法术，但面前的东西显然不是马格鲁，也不是斯狄肯。
“你就绞尽脑汁吧，阿布霍森。”那东西大笑起来，又逼近了几步，“真可惜，你的脑子动起来似乎不是很快啊。”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永远没机会动脑子了。”萨布莉尔小心地说。毕竟那东西刚才刹住了纸翼。因此，也许它心中还存有一丝善意。能否触动这善意，取决于她能否唤醒莫格的残余意识。
“真是多愁善感呀。”那东西一边说，一边无声地向前滑了几步，突然伸出一条触须状的黑手，劈头盖脸地在萨布莉尔脸上抽了一记。
“残留的记忆……终于清除、净化了。”那东西一边说一边投出第二击。萨布莉尔踉跄着后退几步，举剑格开它的手。镌有咒印的剑刃砍上那东西畸怪的身体，对它没造成任何损害。萨布莉尔的手臂却被震得发麻。
她的鼻子在流血。温暖咸湿的鼻血流过嘴唇，被风吹裂的双唇隐隐作痛。萨布莉尔努力不去考虑自己的伤势，只希望鼻端的痛楚能让自己振作精神，全力与敌人周旋。
“记忆，是啊，很多记忆。”那东西继续说道。它在萨布莉尔周围盘旋着，逼她向来路退去。她身后，纸翼已经快要燃烧殆尽。萨布莉尔也早就扔掉了手中被吹熄的蜡烛。黑暗即将降临。
“阿布霍森奴役我千年，用鬼蜮伎俩禁锢我千年，以可憎的形体束缚我千年。你们要付出代价。报应不急于一时，但你们的报应绵绵不尽，永无绝期！”
触手降低高度，向萨布莉尔腿部扫来，想绊倒她。萨布莉尔跃过触手，挺剑向那东西胸口刺去。但那东西拧身避开剑锋，突然探出另一只触手，没等萨布莉尔挪回原处就一把攫住她，将她拉到面前。
萨布莉尔持剑的右手被紧紧箍在身侧，动弹不得。那东西越握越紧，将她拉近自己胸前。萨布莉尔面前咫尺开外就是它那激旋着的身体，仿佛千万蠕虫在一块黑幕后嘤嘤嗡嗡地嘈杂着。
另一只触手扳着她的头盔，迫她抬起头来。于是，萨布莉尔在自己正上方看见了那东西轮廓模糊的头。它的双眼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原本应是鼻子的地方空无一物。那张骇人的面孔上，一张微翕的嘴把整张脸一分为二，从口中可以窥见它体内充斥着刚才笼罩在它身周的那种蓝白色火光。
各种咒印像退潮一样从萨布莉尔脑中退去。剑和铃都派不上用场。何况，即使她行动自如，也完全不知道该怎样用它们制伏亡者之外的生物。她该怎么做？萨布莉尔焦急地考虑着，她想到了剑，想到了铃，然后思绪向其他事物飘去。
那枚小小的戒指从她疲惫而紊乱的思绪中浮现出来。戒指戴在她左手中指上，而她的左手是自由的。但她依旧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那东西向萨布莉尔迎面低下头来。它的脖子长得异乎寻常，加上那小小的蛇形脑袋，整个头颈看起来仿佛一条从树上垂下的巨蟒。它的嘴也张得更大了。焰光大盛，从嘶嘶作响的巨口中喷出一蓬蓬白色火星，落在萨布莉尔脸上、头盔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灼烧痕迹，仿佛小小的褐色文身。但就在这时，那枚戒指突然自己变大了一圈，萨布莉尔本能屈起手指，但戒圈越来越大，沿着她的手指向下滑去。最后，萨布莉尔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正拿着一个比那东西的脑袋更大的银环。一瞬间，她胸有成竹。
“首先，挖出一只眼睛。”那东西说道，炽热的呼吸喷在萨布莉尔脸上，几乎和纷落的火星一样灼人，在她脸上烙下一块块热斑。它歪了歪脖子，侧过头，大张开嘴，大得使下颌脱离了原来的位置。
萨布莉尔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东西口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眩光，打量片刻，测准距离之后紧闭双眼，敏捷地一抬手，将银环向它脖子上套去。
顷刻间，那东西的体温骤然蹿升。萨布莉尔感到眼皮上一阵难忍的刺痛。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套偏了，但那环马上被一股大力从她手中扯出去。那东西猛地将萨布莉尔扔开，仿佛一个大发雷霆的渔夫将渔钩上的小鱼甩回水中似的。
萨布莉尔躺在幽凉的石板上，睁开双眼。她左眼视力模糊，酸痛难耐，不停地向外涌着泪水。不过，至少还没有失明。
她刚才将银环套在了那东西头上。银环沿着它细长柔软的颈项滑下去，同时开始变小。那东西徒劳地挣扎着，但银环越缩越小，越滑越低。它肩下一时间暴长出六七只触手，狂乱地沿着银环边缘摸索，试图插进环沿。但神奇的金属严丝合缝地附在那生物身上，仿佛烙在皮肤上的热铁。所有触手都在环边狂躁地挥舞着，抓搔着，但根本无法握住银环。
那生物刚才吸入体内的黑暗也在消退。它越是扭曲挣扎，身上的黑暗就越发淡薄。最后，它身上只剩下一片闪耀的白光。炽焰中不时化出新的触手，加入与银戒的搏斗。那东西身体扭曲着，痉挛着，偶尔还像匹赛马似的猛然跃起，仿佛它想像烈马甩下骑手那样将银环从身上颠下来。
最后，它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一边发出夹杂着噼啪声的尖叫，一边向萨布莉尔转过身来。它身上伸出两条长臂，向躺在地上的萨布莉尔抓来。臂端新生的利爪在萨布莉尔身前咫尺开外的地上划出一道道爪痕，仿佛蜘蛛急切地搜寻着自己的猎物。
“不！”那东西咆哮着，向前蜷起身子。一波波痉挛席卷它的全身。那两条杀气腾腾的手臂又一次伸了过来，但萨布莉尔已经连滚带爬地躲到更远处。利爪扑了个空。
银环还在变小，那团苍白的火焰中爆发出一声骇人的号叫，声音中充斥着痛苦、愤怒，以及深深的绝望。突然，那东西的所有触手都收回体内，小小的脑袋也缩进肩内。它的身体瞬间成为一团无形无相的白色发光体。巨大的银环紧紧束在它身周，银环上那枚红宝石闪耀着凝血般的光泽。
萨布莉尔无法将视线从面前的景象上移开。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连血流如注的鼻子都忘得一干二净。她的脸上下巴上全是血，凝固的鲜血胶住她的双唇。但她觉得自己似乎还该做些什么。
萨布莉尔小心翼翼地爬近那发光体。她看见，原先空无一物的戒指上浮现出一列咒印。从咒印中，她马上明白了自己该如何行动。萨布莉尔几近虚脱地跪起身来，摸向胸前的铃带。撒拉奈斯显得异常沉重，一提之下纹丝不动，但她最终还是将它抽出铃囊。一阵低沉有力、摧枯拉朽的铃声在地坑中回荡开来，一时间，仿佛连银环下那团闪耀的白光也被包裹在铃声之中。
银环与铃声共振，发出低沉的嗡鸣。从银环上分离出一小块金属，渐渐凝成一只小型的撒拉奈斯。同时，圆环的色彩和质地也发生了变化。宝石的血色光晕在圆环上四下游走。银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平淡无奇的红色皮项圈，一只小小的银铃坠在项圈上。
随着这一变化，那团白色颤抖起来，再次发出夺目的亮光。萨布莉尔不得不闭上眼睛。周围重又暗下来时，她睁开双眼看去，只见莫格戴着红项圈端坐在地。他以猫呕吐时的典型神态干呕起来，最后吐出一枚小小的银戒指。戒指上的宝石折射着莫格身上隐隐的白色柔光。银戒向萨布莉尔滚来，叮当一声，撞在她面前的石头上。她将它拾起来，套回手指。
不久，莫格身上的光消失了。纸翼也燃烧殆尽，留下的只有一堆稀薄的灰烬，以及一段令人神伤的回忆。黑暗像一件厚重的袍子，重新裹住萨布莉尔，也一并包容了她的忧惧和伤痛。萨布莉尔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白猫那冰凉柔软的小鼻子蹭了蹭她的手。莫格给她叼来一支蜡烛。
“你的鼻子还在流血哪。”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那自命不凡的语气一如平常，“把蜡烛点起来，擦干净鼻子。拖几条毯子出来铺上，我们好睡觉。天越来越冷了。”
“欢迎回来，莫格。”萨布莉尔柔声说道。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麻木感退去，痛感袭来。她觉得脚踝处什么地方疼得厉害，周身酸痛，遍体鳞伤。好在这些伤都不甚严重。萨布莉尔活动了一下手指和脚趾，甩了甩四肢，又直了直身子，高兴地发现自己虽然全身没有一处不难受，但周身零件都运转正常。
她隐约回忆起坠机前最后的一刻。莫格，或者说那股白光，正在努力减速，但她无法记起撞击时的具体情形。
过了一会儿，她略为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刚从昏迷中醒来。想到这点时，仿佛一阵轻风吹散了脑中的雾霭，她的思维渐渐敏锐起来。萨布莉尔摸索着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回手摸到身后的背包。以她现在的情况，放个小小的照明法术都大成问题，但她记得包里有蜡烛和火柴，还有一只机械打火器。
火光亮起来时，萨布莉尔的心沉了下去。借着昏黄如豆的火光，她看见整个纸翼只有座舱部分幸存下来。现在，这部不可思议的神奇造物只剩下一堆可怜兮兮的残骸，银色和蓝色混成一片。双翼折断了，压在机身下。断折的机首部分，躺在几米开外的地上。一只鹰眼仍直视着洞口处那一方夜空，眼神呆滞刻板，了无生气，和普通纸板上的黄色图案毫无二致。
萨布莉尔看着纸翼残骸，悔恨和悲愁啮咬着她，仿佛一阵骨髓深处泛起的痛楚。她呆呆站着，直到火柴灼痛她的手，才擦亮另一根火柴，点燃蜡烛。身边更多的景象映入了她的眼帘。
很显然，这个地坑是人工开凿的。坑底铺着一层整齐的石板，石板间杂草繁茂，青苔密布，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萨布莉尔坐在冰冷的石板上，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费心为一个草间地坑铺上石板。
这疑惑仿佛一条导火索，引发了她更多的疑问。萨布莉尔彻底从浑浑噩噩中回复了常态。莫格变成的东西现在在哪里？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想到这点，她一个激灵，手滑向长剑，同时确认了一下身上的铃带。
柔软的头盔前后转了个个，倒扣在她头上。萨布莉尔慢慢将头盔扶正。盔檐扫过处，颈部皮肤依旧一片麻木。
萨布莉尔将蜡烛用融蜡固定在地上，空出双手，从座舱里拖出自己的行李。她又点起两支蜡烛，将其中一支放在第一支蜡烛边，然后手持另一支在残骸四周走了一圈，寻找着莫格的踪影。走到纸翼那离体飞出的机首边时，她蹲下去，温柔地抚过黄色的鹰眼，好像希望自己能合上那画在纸上的双目。
“对不起，”她低声道，“也许将来我也能做出一副纸翼来。是的，将来应该有另一副纸翼，把你的名字继承下去。”
“这么多愁善感？阿布霍森？”有人在萨布莉尔身后问道。那声音既像莫格，又与他不尽相同。他吐出每个字时都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轻响，仿佛威沃利学院的发电装置。比起莫格，那声音更响亮，更粗哑，更不像人类的嗓音。
“你在哪儿？”萨布莉尔一个急转身，问道。声音听起来近在咫尺，但烛光中映出的只有空荡荡的地面。萨布莉尔将蜡烛擎高，换到左手。
“我在这儿。”那声音轻声说。萨布莉尔循声看去，只见机体残骸下溢出一线苍白的火光。纸翼被那火光点燃，马上熊熊燃烧起来。赤焰升腾，黑烟滚滚，刚从机体下钻出的说话者顿时包裹在一片烟火中。
萨布莉尔感觉不到死亡的存在，但肆行魔法的气息异常强烈。那让人不安的非自然气息夹杂在普通烟雾中，尖锐刺鼻。萨布莉尔又看见几簇苍白的流火。它们纵横舒展，交相纠缠，旋转着合而为一。从纸翼的葬礼烟火中，走出一个周身萦绕着火光的蓝白色生物。
萨布莉尔无法直视那耀眼的形体。但从她挡在眼前的手臂间窥去，她由光中分辨出一个又高又瘦，几乎可称形销骨立的人形。它有身体和头，却没有双腿。一柱力场盘旋回转，支撑着它蓝白色的躯干。
“我自由了，但还需要了结一笔血债。”那东西说着，向萨布莉尔走来。它的声音这时已与莫格没有半分相像，噼啪作响，粗嘎刺耳，充满威胁。
萨布莉尔知道血债意味着什么，也很清楚它想要的是谁的血。她打起全副精神，在心中召出三个咒印，高诵着印名，将它们向那东西投去。
“阿奈！卡鲁！弗罕！”
咒印从她手中、脑中和声音中激射而出，化为三枚闪亮的银刃，向那东西破空飞去，比普通飞匕更疾、更快。但它们径直穿过那形体，对方显然毫发无伤。
那东西爆发出一阵怪笑，起伏不定的笑声仿佛狗吃痛时的惨叫。它懒洋洋地向萨布莉尔踱来。漫不经心的动作清楚地表明，对它来说，杀死萨布莉尔如烧毁纸翼一样易如反掌。
萨布莉尔拔出剑，后退几步。面对殁地坎时她曾惊惶失措，但这次她决意沉着应对。她忘记了颈部的痛楚，飞快地前后环视，一边打量着身后的地面，一边关注着对手的动静，同时大脑高速运转，搜索对策。也许摇铃可以助她一臂之力，但那意味着她要先扔掉手里的蜡烛。她能凭借那东西本身的光亮顺利应战吗？
突然，那生物仿佛能读心一般，开始收敛自己的光芒，涡动的身体如海绵吸入墨水般吸收着周围的黑暗。不出几秒，萨布莉尔的视野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衬着纸翼燃烧时橘色的火光，显得畸怪而令人生畏。
萨布莉尔拼命回忆着关于肆行魔法元素与肆行魔法造物的知识。父亲几乎没有对她进行过相关教育，魔法学督对肆行魔法也只浅谈辄止。萨布莉尔知道禁锢两种肆行魔法生物的法术，但面前的东西显然不是马格鲁，也不是斯狄肯。
“你就绞尽脑汁吧，阿布霍森。”那东西大笑起来，又逼近了几步，“真可惜，你的脑子动起来似乎不是很快啊。”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永远没机会动脑子了。”萨布莉尔小心地说。毕竟那东西刚才刹住了纸翼。因此，也许它心中还存有一丝善意。能否触动这善意，取决于她能否唤醒莫格的残余意识。
“真是多愁善感呀。”那东西一边说，一边无声地向前滑了几步，突然伸出一条触须状的黑手，劈头盖脸地在萨布莉尔脸上抽了一记。
“残留的记忆……终于清除、净化了。”那东西一边说一边投出第二击。萨布莉尔踉跄着后退几步，举剑格开它的手。镌有咒印的剑刃砍上那东西畸怪的身体，对它没造成任何损害。萨布莉尔的手臂却被震得发麻。
她的鼻子在流血。温暖咸湿的鼻血流过嘴唇，被风吹裂的双唇隐隐作痛。萨布莉尔努力不去考虑自己的伤势，只希望鼻端的痛楚能让自己振作精神，全力与敌人周旋。
“记忆，是啊，很多记忆。”那东西继续说道。它在萨布莉尔周围盘旋着，逼她向来路退去。她身后，纸翼已经快要燃烧殆尽。萨布莉尔也早就扔掉了手中被吹熄的蜡烛。黑暗即将降临。
“阿布霍森奴役我千年，用鬼蜮伎俩禁锢我千年，以可憎的形体束缚我千年。你们要付出代价。报应不急于一时，但你们的报应绵绵不尽，永无绝期！”
触手降低高度，向萨布莉尔腿部扫来，想绊倒她。萨布莉尔跃过触手，挺剑向那东西胸口刺去。但那东西拧身避开剑锋，突然探出另一只触手，没等萨布莉尔挪回原处就一把攫住她，将她拉到面前。
萨布莉尔持剑的右手被紧紧箍在身侧，动弹不得。那东西越握越紧，将她拉近自己胸前。萨布莉尔面前咫尺开外就是它那激旋着的身体，仿佛千万蠕虫在一块黑幕后嘤嘤嗡嗡地嘈杂着。
另一只触手扳着她的头盔，迫她抬起头来。于是，萨布莉尔在自己正上方看见了那东西轮廓模糊的头。它的双眼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原本应是鼻子的地方空无一物。那张骇人的面孔上，一张微翕的嘴把整张脸一分为二，从口中可以窥见它体内充斥着刚才笼罩在它身周的那种蓝白色火光。
各种咒印像退潮一样从萨布莉尔脑中退去。剑和铃都派不上用场。何况，即使她行动自如，也完全不知道该怎样用它们制伏亡者之外的生物。她该怎么做？萨布莉尔焦急地考虑着，她想到了剑，想到了铃，然后思绪向其他事物飘去。
那枚小小的戒指从她疲惫而紊乱的思绪中浮现出来。戒指戴在她左手中指上，而她的左手是自由的。但她依旧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那东西向萨布莉尔迎面低下头来。它的脖子长得异乎寻常，加上那小小的蛇形脑袋，整个头颈看起来仿佛一条从树上垂下的巨蟒。它的嘴也张得更大了。焰光大盛，从嘶嘶作响的巨口中喷出一蓬蓬白色火星，落在萨布莉尔脸上、头盔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灼烧痕迹，仿佛小小的褐色文身。但就在这时，那枚戒指突然自己变大了一圈，萨布莉尔本能屈起手指，但戒圈越来越大，沿着她的手指向下滑去。最后，萨布莉尔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正拿着一个比那东西的脑袋更大的银环。一瞬间，她胸有成竹。
“首先，挖出一只眼睛。”那东西说道，炽热的呼吸喷在萨布莉尔脸上，几乎和纷落的火星一样灼人，在她脸上烙下一块块热斑。它歪了歪脖子，侧过头，大张开嘴，大得使下颌脱离了原来的位置。
萨布莉尔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东西口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眩光，打量片刻，测准距离之后紧闭双眼，敏捷地一抬手，将银环向它脖子上套去。
顷刻间，那东西的体温骤然蹿升。萨布莉尔感到眼皮上一阵难忍的刺痛。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套偏了，但那环马上被一股大力从她手中扯出去。那东西猛地将萨布莉尔扔开，仿佛一个大发雷霆的渔夫将渔钩上的小鱼甩回水中似的。
萨布莉尔躺在幽凉的石板上，睁开双眼。她左眼视力模糊，酸痛难耐，不停地向外涌着泪水。不过，至少还没有失明。
她刚才将银环套在了那东西头上。银环沿着它细长柔软的颈项滑下去，同时开始变小。那东西徒劳地挣扎着，但银环越缩越小，越滑越低。它肩下一时间暴长出六七只触手，狂乱地沿着银环边缘摸索，试图插进环沿。但神奇的金属严丝合缝地附在那生物身上，仿佛烙在皮肤上的热铁。所有触手都在环边狂躁地挥舞着，抓搔着，但根本无法握住银环。
那生物刚才吸入体内的黑暗也在消退。它越是扭曲挣扎，身上的黑暗就越发淡薄。最后，它身上只剩下一片闪耀的白光。炽焰中不时化出新的触手，加入与银戒的搏斗。那东西身体扭曲着，痉挛着，偶尔还像匹赛马似的猛然跃起，仿佛它想像烈马甩下骑手那样将银环从身上颠下来。
最后，它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一边发出夹杂着噼啪声的尖叫，一边向萨布莉尔转过身来。它身上伸出两条长臂，向躺在地上的萨布莉尔抓来。臂端新生的利爪在萨布莉尔身前咫尺开外的地上划出一道道爪痕，仿佛蜘蛛急切地搜寻着自己的猎物。
“不！”那东西咆哮着，向前蜷起身子。一波波痉挛席卷它的全身。那两条杀气腾腾的手臂又一次伸了过来，但萨布莉尔已经连滚带爬地躲到更远处。利爪扑了个空。
银环还在变小，那团苍白的火焰中爆发出一声骇人的号叫，声音中充斥着痛苦、愤怒，以及深深的绝望。突然，那东西的所有触手都收回体内，小小的脑袋也缩进肩内。它的身体瞬间成为一团无形无相的白色发光体。巨大的银环紧紧束在它身周，银环上那枚红宝石闪耀着凝血般的光泽。
萨布莉尔无法将视线从面前的景象上移开。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连血流如注的鼻子都忘得一干二净。她的脸上下巴上全是血，凝固的鲜血胶住她的双唇。但她觉得自己似乎还该做些什么。
萨布莉尔小心翼翼地爬近那发光体。她看见，原先空无一物的戒指上浮现出一列咒印。从咒印中，她马上明白了自己该如何行动。萨布莉尔几近虚脱地跪起身来，摸向胸前的铃带。撒拉奈斯显得异常沉重，一提之下纹丝不动，但她最终还是将它抽出铃囊。一阵低沉有力、摧枯拉朽的铃声在地坑中回荡开来，一时间，仿佛连银环下那团闪耀的白光也被包裹在铃声之中。
银环与铃声共振，发出低沉的嗡鸣。从银环上分离出一小块金属，渐渐凝成一只小型的撒拉奈斯。同时，圆环的色彩和质地也发生了变化。宝石的血色光晕在圆环上四下游走。银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平淡无奇的红色皮项圈，一只小小的银铃坠在项圈上。
随着这一变化，那团白色颤抖起来，再次发出夺目的亮光。萨布莉尔不得不闭上眼睛。周围重又暗下来时，她睁开双眼看去，只见莫格戴着红项圈端坐在地。他以猫呕吐时的典型神态干呕起来，最后吐出一枚小小的银戒指。戒指上的宝石折射着莫格身上隐隐的白色柔光。银戒向萨布莉尔滚来，叮当一声，撞在她面前的石头上。她将它拾起来，套回手指。
不久，莫格身上的光消失了。纸翼也燃烧殆尽，留下的只有一堆稀薄的灰烬，以及一段令人神伤的回忆。黑暗像一件厚重的袍子，重新裹住萨布莉尔，也一并包容了她的忧惧和伤痛。萨布莉尔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白猫那冰凉柔软的小鼻子蹭了蹭她的手。莫格给她叼来一支蜡烛。
“你的鼻子还在流血哪。”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那自命不凡的语气一如平常，“把蜡烛点起来，擦干净鼻子。拖几条毯子出来铺上，我们好睡觉。天越来越冷了。”
“欢迎回来，莫格。”萨布莉尔柔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