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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沒有人是天使

我們都是凡人,

擁有我們脆弱的天性,

不過血肉凡軀:沒有人是天使。

──莎士比亞《亨利八世》

  ❖

  泰莎尖叫。

  不是人類的尖叫聲,而是吸血鬼的尖叫。她幾乎認不出發自她喉嚨的聲音──聽起來有如玻璃碎裂,然後她才發現她在尖叫什麼,她以為自己尖叫的是哥哥的名字,其實不然。

  「威爾!」她尖叫:「威爾,動手!馬上動手!」

  房間響起一陣驚喘。幾十張蒼白的臉轉向泰莎,她的尖叫聲穿透了他們的血欲,迪昆西在舞台上動也不動,就連納桑尼爾都在看她,瞪大的眼神茫然,彷彿在納悶她的尖叫聲是否是他在痛苦中所作的夢。

  威爾停在幻光器按鈕上的手指遲疑了,目光迎向房間對面的泰莎,那不過是電光石火間的一瞬,但迪昆西察覺到他們的眼神,彷彿明白了些什麼,臉上的表情倏變,舉高手筆直指向威爾。

  「那男孩,」他厲聲說:「阻止他!」

  威爾將視線扯離泰莎身上,那群吸血鬼已經起身走向他,眼神閃爍著怒火和飢渴。威爾看向他們背後的迪昆西,他狂怒地瞪著威爾。威爾迎視吸血鬼的表情毫無恐懼──沒有遲疑,無所驚異。

  「我不是男孩,」他說:「我是亞衲人。」

  然後他壓下按鈕。

  泰莎準備好看見一陣強烈的白色巫光迸發,結果卻是一陣響亮的嘶聲,煤氣吊燈的燭火同時竄向天花板,焰光四濺,明亮的火星四散到地板上,落到窗簾和女人的裙襬上,突然間整個房間充滿騰膪黑煙和尖叫聲──高亢而驚恐。

  威廉的身影在泰莎的視線中消失,她試著衝上前,但馬格努斯──她幾乎忘了他也在場──緊緊扣住她的手腕。「葛雷小姐,不要。」他說,當她更努力掙脫時,他又開了口:「葛雷小姐!妳現在是吸血鬼!萬一妳著火了,就會像木柴一樣──」

  彷彿在證明他的說法,就在那時,一絲火星飄落到黛莉拉夫人的白色假髮上,迸出烈焰,她大叫一聲,試圖扯掉假髮,但她的手一碰到火焰,也立刻跟著著火,彷彿那是紙張而不是皮膚構成的,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她的雙手像火炬一樣燃燒起來。她嚎叫著奔向門口,但火焰的速度比她更快。幾秒鐘後,她原本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團熊熊輯火,泰莎只能看見在火焰中尖叫掙扎的模糊身影。

  「妳現在懂了嗎?」馬格努斯對著泰莎的耳朵大吼,努力壓過四處窟逃躲避火焰的吸血鬼嚎哭聲。

  「放開我!」泰莎尖叫。迪昆西跳進那團混亂之中,納桑尼爾獨自癒倒在舞台上,顯然陷入了昏迷,只有手銬將他固定在椅子上。「在台上的人是我哥哥,我哥哥!」

  馬格努斯瞪著她,泰莎趁他一頭霧水的空隙,掙脫手臂,舉步跑向舞台。房間裡一片混亂:吸血鬼橫衝直撞、許多人接踵摩肩擠向門口,已經來到門口的吸血鬼推擠彼此,紛紛想先逃出去,其他人改變方向,湧向俯瞰花園的落地玻璃門。

  泰莎繞過一張倒下的椅子,差點一頭撞上稍早瞪著她的那名藍衣紅髮的吸血鬼。她現在看起來一臉驚恐,撲向泰莎──接著似乎腳步一個不穩,張開嘴尖叫,鮮血宛如噴泉般湧出她的嘴,她的臉皺起,往內萎縮,皮膚化成灰燼,沿著頭骨紛紛瀉落,那頭紅髮枯乾轉灰,手臂的皮膚化成粉末,女吸血鬼發出最後一聲絕望的尖叫,坍落成一堆相連的骸骨,空蕩蕩的綢緞禮服上覆著滿滿的灰燼。

  泰莎呼吸停頓,視線轉離那堆遺骸,看見威爾。他站在她的正前方,舉高一把銀色長刀,刀刃染上鮮紅的血,他的臉也同樣鮮血淋漓,眼神兇惡。「妳天殺的還在這裡做什麼?」他對泰莎大吼:「妳這個笨到不可思議──」

  泰莎在威爾察覺前先聽見聲音,一種細微的嗚咽聲,彷彿一台壞掉的機器。穿著灰外套的金髮男孩──黛莉拉夫人先前吸血的人類僕人──衝向了威爾,喉嚨發出一種尖亢的嚎叫聲,臉上染滿鮮血和淚水,一手握著斷裂的椅腳,末端參差尖銳。

  「威爾,小心!」泰莎大喊,威爾轉身,泰莎看見他敏捷的動作有如漆黑殘影,手中的小刀在瀰漫的煙霧中宛如一道銀光掠過。當他停下動作時,那男孩已經倒在地上,刀刃從他的胸口穿出,鮮血從傷口湧出,比吸血鬼的血液更為深沉濃稠。

  威爾低頭看,一臉慘白。「我以為……」

  「如果他有機會,一定會殺了你。」泰莎說。

  「妳根本不懂。」威爾說,又搖了一下頭,彷彿要甩掉她說的話,或男孩躺在地上的畫面。那名僕役看起來非常年輕,扭曲的臉因為死亡放鬆下來。「我叫妳走──」

  「那是我哥哥,」泰莎說,指向房間對面,納桑尼爾依舊昏迷不醒地掛在鐐銬上,要不是繼續從他頸部傷口流出的鮮血,她會以為他死了。「納桑尼爾,在那張椅子上。」

  威爾的眼睛震驚地睜大。「但怎麼──」他開口,不過沒機會把問題問完。在那一瞬間,玻璃碎裂的聲音響徹房間,落地玻璃門往內碎裂,房裡突然湧入大量穿著深色戰鬥護甲的闇影獵人,正好迎面擋住一群慌亂尖叫衝進花園裡的吸血鬼,更多闇影獵人開始在泰莎眼前從其他門口湧入,擋下更多吸血鬼,有如驅趕綿羊進入畜欄的牧羊犬。迪昆西蹣跚走到其他吸血鬼面前,蒼白的臉上沾滿黑灰,利牙齜出。

  泰莎看見亨利在其他亞衲人之中,輕易地認出他薑色的頭髮。夏蘿也在場,打扮和男人一樣,穿著一身深色的戰鬥護甲,就像泰莎在闇影獵人的書裡看到那些女人的畫像。她看起來嬌小、堅決,強悍得驚人。杰也來了,那身護甲讓他看起來更是出奇蒼白,肌膚上的漆黑符印宛如白紙上的黑墨。她在人群中認出了蓋博,萊特伍、他父親賓奈迪、黑髮瘦削的哈史密斯太太,馬格努斯走在他們後面,藍色星芒順著他的手勢飛舞而出。

  威爾鬆口氣,臉上的血色稍微恢復了。「我不確定他們會來,」他嘀咕:「畢竟幻光器失靈了。」他將視線從朋友身上轉離,看著泰莎:「去找妳哥哥,」他說:「那應該可以讓妳避開最糟的場面──但願如此。」

  他轉身,頭也不回地從她身邊走開。亞衲人已經包圍了剩餘還沒被火──或被威爾──殺死的吸血鬼,迪昆西在人群中昂身而立,蒼白的臉憤怒地扭曲,上衣染滿鮮血──但看不出是他自己的血或別人的。其他吸血鬼縮在他背後,彷彿孩童躲在父親身後,看起來既兇惡又狼狽。

  「律法,」迪昆西咆哮,賓奈迪朝他逼近,右手握著發光的劍,劍身上刻著漆黑的符文。「律法保護我們,我們臣服於你們,律法──」

  「你違背了律法,」賓奈迪怒吼:「因此不再是律法的保護對象,判決結果是死刑。」

  「不過是一個蒙迪,」迪昆西朝納桑尼爾看了一眼。「一個同樣違反了公約律法的蒙迪──」

  「律法的規範對象並不包括蒙迪,他們沒必要遵守他們不知道的世界法律。」

  「他一文不值,」迪昆西說:「你們不知道他有多不值得你們這麼做。你們真的想為了一個無用的蒙迪毀了我們的同盟關係嗎?」

  「不只是一個蒙迪!」夏蘿大叫,從外套抽出威爾從圖書館偷出來的文件。泰莎沒看到威爾將它交給夏蘿,但想必是他給她的。「這些咒文怎麼解釋?你以為我們不會發現?這──和約根本禁止這種黑魔法!」

  迪昆西毫無表情的臉只露出一絲驚訝。「那是在哪裡發現的?」

  夏蘿的嘴唇抿成嚴酷的直線。「那不重要。」

  「無論妳以為自己知道──」迪昆西開口。

  「我們知道的夠多了,」夏蘿的口氣極度激動。「我們知道你痛恨又鄙視我們!我們知道你和我們結盟只是虛與委蛇!」

  「所以你們現在規定連討厭闇影獵人都犯法了?」迪昆西說,但語氣中的輕蔑蕩然無存,聽起來非常疲憊。

  「別再在我們面前耍花招,」賓奈迪斥道:「在我們為你們做了這一切之後,在我們將和約列入律法中之後──為什麼?我們一直努力平等對待你們──」

  迪昆西的面容扭曲。「平等?你們根本不知道那個字的意思。你們不可能放棄自身的成見、不可能放棄與生俱來的優越感,甚至稍微考慮一下其中的意義都不肯。我們的議會席次在哪裡?我們在伊德瑞斯的代表在哪裡?」

  「但那──那太荒謬了。」夏蘿說,臉色卻一白。

  賓奈迪不耐地瞪夏蘿一眼。「而且無關緊要。這都不能為你的行為開脫,迪昆西,當你和我們同坐在議會中,假裝你希望和平,卻在暗地裡違反律法,嘲笑我們的權力。投降吧,把我們想知道的招出來,那麼我們可能放過你的族人,否則的話,將是殺無赦。」

  另一名吸血鬼開了口,是其中一名將納桑尼爾擲在椅子上的高大紅髮男人,一臉怒容。「如果我們還需要任何證據證明亞衲人口中的和平根本不可靠,這就是了。你們要是敢動手,闇影獵人,就等著開戰!」

  賓奈迪只是笑。「那現在就開戰吧。」他說,劍朝迪昆西一揮,劍刃破空──刺入那名衝出來擋在族長前面的紅髮吸血鬼胸口,直沒到劍柄。他迸裂成一片血雨,其他吸血鬼厲聲尖叫。迪昆西發出咆吼,衝向賓奈迪,所有的吸血鬼似乎從恐慌的麻木中醒來,迅速加入戰局。幾秒鐘內,整個房間廝殺成一團嘶吼的混亂。突如其來的混戰也讓泰莎醒了過來,她抓起裙子,衝向舞台,在納桑尼爾的椅子旁跪下。他的頭垂倒在肩上,眼睛緊閉,頸間傷口的鮮血緩緩滴流,泰莎抓住他的袖子。「納特,」她輕聲說:「納特,是我。」

  他呻吟,但沒有其他反應。泰莎咬著嘴唇,動手解開將他的手腕綁在椅子上的手銬,手銬以硬鐵鑄成,以整排的撖釘固定在牢靠的椅子扶手上──顯然連吸血鬼的力量也不能動搖。她用力拉扯,直到手指鮮血淋漓,卻根本徒勞無功,要是有威爾的小刀就好了。

  她環視房間,室內仍然煙霧瀰漫,在陣陣濃煙中,她能夠看見武器耀眼的反光,闇影獵人揮舞泰莎現在知道那稱為天使刃的璀燦短刀,每一把天使刃都必須以一位天使的名諱喚醒生命之光。刀鋒濺出的吸血鬼鮮血有如飛散的紅寶石般醒目。她領悟到──相當震驚的領悟,因為吸血鬼一開始嚇壞她了──吸血鬼顯然根本不是對手。儘管暗夜之子兇狠敏捷,闇影獵人的速度也毫不遜色,還有武器和平日鍛鍊的輔助。一個又一個吸血鬼在天使刃的屠戮中倒下,成片的鮮血流過地板,濡濕了波斯地毯的邊緣。

  某處的煙霧散開,泰莎看見夏蘿打倒了一名穿著灰色展間外套的魁梧吸血鬼,刀鋒劃過他的喉嚨,鮮血濺灑到他們背後的腿面。他嚎叫著跪倒,夏蘿一劍貫胸,了結了他。

  兩道身影竄過夏蘿背後,是一名眼神兇狠的吸血鬼在追逐威爾,吸血鬼揮舞著銀手槍,瞄準威爾開火,威爾撲身閃過,滑過染血的地板,翻身躍起,跳到一張絲絨座墊的椅子上,閃過另一發子彈,再次跳起,泰莎驚異地看著他輕盈地奔過一整排椅背,從最後一張椅子躍下,迴身面對吸血鬼,現在兩人隔著一整個房間。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閃耀的短刀,泰莎根本沒看見他抽出來。他揮手射出,吸血鬼閃到一邊,卻不夠快,刀刃刺入他的肩膀,他發出疼痛的咆哮,伸手想拔出刀子,此時一道模糊的纖瘦身影突如其來在他背後冒出,一陣銀光閃現,吸血鬼迸裂成一陣鮮血和灰燼。等到塵埃落定,泰莎看見杰站在那裡,長劍仍然舉在手上。他咧嘴而笑,但不是對她笑,腳往那把銀手槍──現在孤伶伶地落在吸血鬼的殘骸中──用力一踢,槍掠過地板,碰到威爾的腳邊。威爾朝杰點頭,報以一笑,撈起地板上的手槍,塞進腰帶上。

  「威爾!」泰莎朝他喊道,根本不確定他能不能在這一團嘈雜中聽見她的叫喊。「威爾──」

  某個東西扣住她的禮服後方,將她往後高高拉起,彷彿被一隻巨鳥的爪子攫住。泰莎尖叫一聲,發現自己被往前拋,滑過地板,撞上一排椅子,椅子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坍倒在地,泰莎趴倒在那整片斷裂的木材中,發出疼痛的大叫,往上仰望。

  迪昆西俯視著她,黑眸瘋狂,眼眶充血,糾結的白髮在臉上披散,上衣前襟被劃開來,撕裂的衣料邊緣染滿了血。他必然被砍傷過,但傷口不足以致命,又痊癒了,劃裂上衣下方的肌膚此刻看來完好無缺。「賤人,」他對泰莎怒吼:「滿嘴謊言的叛徒賤人,妳引那個男孩進來這裡,卡蜜兒,那個亞衲人。」

  泰莎慌亂往後,背撞上坍倒的椅子疊成的牆。

  「我歡迎妳回到部族,甚至在妳和狼人那段噁心的小──插曲後,我忍受妳那個莫名其妙的巫師,而這就是妳回報我的方式,回報我們。」他對她伸出手,手上盡是斑斑黑燼。「妳看看,」他說:「我們死去族人的灰燼,死去的吸血鬼,而妳竟然為了亞衲人背叛他們。」他吐出那個詞的口氣彷彿那是毒藥。

  泰莎的喉嚨冒出了聲音,笑聲,不是她的,而是卡蜜兒的笑聲。「噁心的小插曲?」泰莎還來不及阻止,便脫口說出那些話,彷彿她無法控制自己說的話。「我愛他──就像你從來不曾愛過我──就像你從來不曾愛過任何東西,而你殺他只是為了向族人展示你辦得到。我要你嚐嚐失去重要的一切是什麼滋味,我要你知道──在你的家被燒毀、你的部族化為灰燼、而你卑微的生命終結的這一刻──讓你嚐到這一切的人是我。」

  卡蜜兒的聲音突如其來地迅速消失,留下震驚而虛脫的泰莎,然而她並未因此忘了把手伸到背後,摸索那些斷裂的椅子,她一定可以找到某個東西,某根可以當作武器的斷裂木頭。迪昆西驚駭地看著她,目瞪口呆。泰莎猜想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話,絕對沒有另一名吸血鬼敢這麼做。

  「或許,」他說:「或許我低估了妳,或許妳會毀了我,」他逼近她,雙手前伸。「但我會帶著妳一起──」

  泰莎的手指圈住椅腳,不假思索地往上一揮,砸中迪昆西的背,得意地看見他大叫,踉蹌後退。她爬起身,另一名吸血鬼站直身子,而她再次朝他揮出椅子,這次斷裂的椅子扶手劃過他的臉,撕開一道長長的血紅傷口,他的嘴唇往後坶起,露出牙齒,發出無聲的嘶吼,飛身躍起──她想不到更適合的形容詞,那就像是一隻貓無聲的飛躍。他將泰莎擊倒在地,壓在她身上,打飛她手上的椅子。他扣住她的喉嚨,獠牙齜出,而她用爪子劃過他的臉,他滴在她身上的鮮血似乎在灼燒,有如酸液一般。她尖叫,更用力攻擊他,但他只是大笑,瞳孔完全從黑眸中消失,而他看起來完全不像人類,而像是某種兇猛的掠食毒蛇。

  他扣住她的手腕,緊緊壓在她兩側的地面上。「卡蜜兒,」他說,低頭俯向她,聲音濃濁。「別動,小卡蜜兒,一切很快就會結束──」

  他宛如蓄勢攻擊的眼鏡蛇般仰起頭,驚恐的泰莎拚命想掙脫被困住的腳,打算踢他,盡可能用力踢他──

  他大叫,慘叫扭動,泰莎看見有一隻手抓住他的頭髮,將他的頭往上扯,拉他起身。畫滿了黑色盤旋符印的一隻手。

  威爾的手。

  咆哮的迪昆西被一把拉起,雙手壓制在頭上。泰莎掙扎站起,目瞪口呆地看著威爾厭惡地甩開那名嚎吼的吸血鬼。威爾不再面帶微笑,眼眸卻在熠熠生光,泰莎可以瞭解為什麼馬格努斯會形容他的眼眸有如地獄的夜空。

  「亞衲人。」迪昆西踉蹌站穩腳步,對著威爾的腳啐沫。

  威爾從腰帶上掏出手槍,瞄準迪昆西。「連惡魔都不想要你這傢伙,嗯?你們甚至不配和我們一起活在這個世界上,結果當我們大發慈悲饒你們一命時,你們卻把我們的禮物當面砸回來。」

  「說得好像我們要你們施捨,」迪昆西回答:「好像我們天生低你們一等。你們這些亞衲人,以為自己是──」他突然頓住,沾滿灰土的五官很難看清,但他臉上的傷口似乎已經痊癒。

  「是什麼?」威爾扣動扳機,敲擊的聲音響亮到蓋過戰鬥的喧譁。「快說。」

  吸血鬼的眼神冒火。「說什麼?」

  「『上帝』,」威爾說:「你正要說我們這些亞柄人自以為是上帝,對嗎?可惜你甚至無法說出那兩個字,你想盡辦法用那些小收藏來作踐聖經,卻還是說不出那兩個字。」他按在扳機上的手指泛白。「說,說出來,那我就饒你一命。」

  吸血鬼齜牙。「用那玩意兒殺不了我──那個愚蠢的人類玩具。」

  「要是子彈穿過你的心臟,」威爾說,平穩地瞄準目標。「你就會死,而我的槍法非常準。」

  泰莎起身,緊盯著眼前的戲劇性場面。她想往後退,回去找納桑尼爾,卻不敢移動。

  迪昆西仰高頭,張開嘴,試著說出口,擠出那個他的靈魂不肯讓他說出的字眼,卻只發出模糊的咯咯聲。他再次抽口氣,嗆住,一手壓住喉嚨。威爾放聲大笑──

  吸血鬼一躍而起,表情扭曲成狂怒和痛苦的面具,抱哮一聲,撲向威爾。身影飛掠,接著槍火擊發,鮮血噴濺。威爾撞上地板,手槍從他手中掉落,吸血鬼壓在他身上,泰莎連滾帶爬過去抓起手槍,轉身看見迪昆西從背後扣住了威爾,前臂鎖住威爾的喉嚨。

  她舉起手槍,手在發抖──但她從未用過手槍,從未對任何東西開過槍,要怎麼射中那個吸血鬼,卻不傷到威爾?威爾顯然就快窒息,整張臉充血漲紅,迪昆西低吼了些什麼,收緊了箝制──

  威爾頭一偏,牙齒刺入吸血鬼的手臂。迪昆西大吼,扯開手臂,威爾嘔吐著撲到一旁,翻身跪下,將血吐到舞台上。他抬起頭,刺眼的紅血沾滿了他的下半臉,牙齒也染紅了──泰莎不可置信地發現他在──笑,他真的在笑,還對著迪昆西說:「你覺得如何,吸血鬼?剛剛你打算咬那個蒙迪,現在自己嚐到被咬的滋味了,嗯?」

  跪在地上的迪昆西目光從威爾身上移到手臂上的猙獰紅洞,傷口已經開始癒合,但仍然滲出深色的血液。「因為這個,」他說:「你非死不可,亞衲人。」

  威爾敞開雙臂,仍然跪在地上,宛如惡魔般笑著,嘴角涎落鮮血,看起來根本不像人類。「放馬過來。」

  迪昆西正準備躍起──泰莎擊發扳機。槍枝重重反彈進她的手中,吸血鬼往旁邊跌落,鮮血自他的肩膀湧出。沒打中心臟,該死。

  迪昆西嚎吼,開始掙扎起身。泰莎舉高手,再次按動手槍的扳機──沒有動靜。細微的喀嚓聲告訴她槍膛已經沒有子彈。

  迪昆西大笑,手仍抓著肩膀,不過汩汩血流已經緩成涓滴。「卡蜜兒,」他朝泰莎啐沫。「我回頭就來找妳。我會讓妳後悔重生到世界上。」

  泰莎感覺到胃部發寒──不只是她的恐懼,還有卡蜜兒的。迪昆西最後一次敵出牙,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旋身,越過大廳,飛身投向一扇挑高的玻璃窗,窗戶的玻璃往外迸裂,他一躍而出,身軀宛如被浪潮拋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威爾咒罵。「我們不能放他逃走──」他開口,正要往前衝,卻聽見泰莎的尖叫而轉過身。一名模樣狼狽的吸血鬼出現在她背後,宛如憑空浮現的幽魂,扣住她的肩膀。她努力掙脫,但他的力道太強。她可以聽見他在耳畔低語,以令人膽寒的言詞控訴她是暗夜之子的叛徒,描述他要怎麼用獠牙將她撕裂。

  「泰莎,」威爾大吼,而她不確定他的語氣是充滿了憤怒或其他情緒。他探向腰帶上閃耀的武器,手握住天使刃的劍柄,這時吸血鬼將泰莎拉轉過身,她看見他充滿仇恨的蒼白面孔、尖端染血的獠牙伸長,準備撕裂她。吸血鬼撲向前──炸裂成一片灰燼和血雨,整個人四分五裂,臉上和手上的血肉融化,一瞬間,泰莎看見下方發黑的骸骨,骨骸接著粉碎,只留下一疊空蕩蕩的衣物。衣服,和一把閃耀的銀刃。

  她抬頭。杰站在幾呎外,臉色極度蒼白,左手握著一把刀,右手則是空的,一側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但身體的其他部分似乎沒有受傷,頭髮和眼眸在漸暗的焰光中閃爍著兇狠的銀光。「我想,」他說:「那是最後一個。」

  泰莎吃驚地舉目四望,房間內的混戰已經平息,闇影獵人在一片混亂中四處走動──有些人坐在椅子上,接受揮舞符杖的醫者治療──但她看不見任何一個吸血鬼。燃燒的煙霧也退去了,不過從燒過簾幕飄落的雪白灰燼依然有如出其不意的落雪般在大廳內飛舞。

  下顎仍在滴血的威爾抬起眉毛看著杰。「準頭不賴。」他說。

  杰搖頭。「你咬了迪昆西,」他說:「你這個笨蛋,他是吸血鬼,你知道咬吸血鬼會有什麼後果。」

  「我別無選擇,」威爾說:「他快勒死我了。」

  「我知道,」杰說:「不過說真的,威爾:又來一次?」

  ❖

  最後是亨利簡單地隨手用扁平的劍身擊打手銬,直到它鬆脫,讓納桑尼爾脫離那張囚刑椅。納桑尼爾滑落到地板上呻吟,泰莎將他抱進懷裡。夏蘿有點手忙腳亂,用濕布擦拭納特的臉,拿一條破碎的簾幕蓋在他身上,然後跑出去找賓奈迪‧萊特伍激烈地交談──在過程中以誇張的手勢來回指向泰莎和納桑尼爾。昏沉又疲憊到了極點的泰莎納悶夏蘿到底能做什麼。

  其實,那無所謂。這一切仿彿像是一場夢,她和納桑尼爾坐在地板上,看著四周的闇影獵人來來去去,用符杖在彼此身上畫符印。看見他們的傷口隨著肌膚上浮現的療傷符印消失令人難以置信,所有人似乎都懂得畫符印。她看著杰皺著眉頭,解開上衣,露出一側蒼白肩膀上的長傷口,然後別開頭,抿緊嘴,讓威爾在傷口下方小心翼翼地畫上符印。

  直到威爾為杰療完傷,施施然走向她,她才發現自己為什麼如此疲倦。

  「看來妳變回了自己。」他說,一手拿著一條濕毛巾,卻沒費事擦掉臉上和頸間的血。

  泰莎低頭看向自己。真的,她不知何時脫離了卡蜜兒的模樣,又變回了自己。她的意識一定很昏沉,她想,才會沒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又恢復了,心臟宛如標鼓般在胸口劇烈跳動。

  「我不知道妳會用槍。」威爾又說。

  「我不會,」泰莎說:「我想卡蜜兒一定知道,那是──本能反應。」她咬嘴唇。「不過也不重要,畢竟我沒打中。」

  「我們很少用槍。將咒文刻入槍枝或子彈的金屬中會使火藥無法點燃,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當然,亨利試圖處理那個問題,但一無所成。由於殺死惡魔必須使用魔法武器或天使刃,槍對我們的用處就不大。的確,如果子彈穿透吸血鬼的心臟就能殺死他們,用銀子彈可以打傷狼人,但如果沒打中要害,他們會以更強烈的憤怒反擊。刻有咒文的劍真的比較管用,用魔法劍砍傷吸血鬼,他們就很難復原或痊癒。」

  泰莎看著他,眼神毫無動搖。「你不會遲疑嗎?」

  威爾將濕毛巾扔到一旁,毛巾完全被血染成了猩紅。「遲疑什麼?」

  「殺吸血鬼,」她說:「他們或許不是人類,但看起來和人類一樣,也和人類一樣有感覺,會慘叫、會流血,下手殺死他們不會很困難嗎?」

  威爾的下顎收緊。「不會,」他說:「而如果妳真的對他們有任何瞭解──」

  「卡蜜兒有感情,」她說:「她懂得愛,也懂得恨。」

  「而她還活著。所有人都有選擇,泰莎,那些吸血鬼做了選擇,今天晚上才會出現在這裡。」他低頭望向躺在泰莎膝上動也不動的納桑尼爾。「我想,妳哥哥也一樣。」

  「我不知道迪昆西為什麼想要他的命,」泰莎輕聲說:「我不知道他可能做出什麼令吸血鬼勃然大怒的事。」

  「泰莎!」是夏蘿,她像隻蜂鳥似地朝泰莎和威爾奔來,看起來依舊如此嬌小、無害,泰莎想──就算穿著那身護甲,以及宛如蛇一般纏繞在肌膚上的黑色符印。「我們得到許可,可以帶妳哥哥一起回學院去。」她說,一隻小手指向納桑尼爾。「吸血鬼或許對他下了藥,他顯然被咬過,天知道還有什麼?他可能轉化成闇之眷──如果我們不想辦法補救,後果或許更糟。無論如何,我懷疑蒙迪的醫院能幫他什麼,在我們身邊,至少緘默長老可以照顧他,可憐的傢伙。」

  「可憐的傢伙?」威爾相當粗魯地重述。「是他害自己陷入這種情況的,不是嗎?沒有人叫他跑出來和一票異世界人鬼混。」

  「夠了,威爾,」夏蘿冰冷地瞪他一眼。「你不能有點同理心嗎?」

  「老天爺,」威爾說,來回看著夏斑和納特,然後又回到納特身上。「還有什麼可以比到受傷的年輕男人更能讓女人變笨的?」

  泰莎對他瞇起眼睛。「在你繼續抱怨那種情況前,或許應該先把自己臉上的血擦乾淨。」

  威爾雙手一揮,大步走開。夏驩看著泰莎,微彎的嘴角帶著半抹笑意。「我必須說,我很喜歡妳對付威爾的方式。」

  泰莎搖頭。「沒有人對付得了威爾。」

  ❖

  他們很快決定泰莎和納桑尼爾跟亨利和夏蘿一起搭大馬車離開,威爾和杰搭夏蘿的姑姑出借的小馬車回家,湯瑪斯幫他們駕車。萊特伍一家和其餘的政協會成員會留在現場搜索迪昆西的宅邸,免得被蒙迪在第二天早上找到任何戰鬥的證據。威爾原本想要留下,參與搜索工作,但夏蘿非常堅持己見,他呑入了吸血鬼的血液,必須盡快回學院去進行治療。

  然而,湯瑪斯不讓威爾帶著那一身血跡進入馬車,說他「馬上回來」,然後去找濕布。威爾靠在馬車旁,旁觀政協會像螞蟻一樣進出迪昆西的房子,在被燒毀的殘破現場中搶救文件和家具。

  湯瑪斯帶著一塊沾滿肥皂的抹布回來,遞給威爾,然後高大的身軀靠在馬車一側。馬車在他的重量下搖晃。夏蘿一直鼓勵湯瑪斯跟杰和威爾一起接受體能鍛鍊,幾年過去,湯瑪斯從一個瘦弱的孩子長成一名肌肉糾結到令裁縫束手無策的高大男人。威爾的戰鬥技巧或許比較高超(因為他的血統使然),但湯瑪斯強大的存在感令人難以忽視。

  有時候威爾忍不住想起湯瑪斯當初來到學院時的模樣。他來自一個長年服侍亞衲人的家族,但他出生時如此瘦弱,他們以為他不會活下來。在十二歲那年,他被送到學院,當時他的身形依舊非常瘦小,看起來幾乎還沒九歲。威爾還取笑夏蘿竟然打算雇用他,不過內心偷偷盼望他會留下,讓家裡多一名同齡的男孩。

  而他們一直就像朋友一般,闇影獵人和小男僕──直到杰出現,而威爾幾乎完全將湯瑪斯拋到了腦後。湯瑪斯似乎從來不曾因此有所怨懟,始終以同樣的友善態度對待威爾,正如他對待所有人那樣。

  「這種狀況應該會有人跑來看熱鬧才對,卻沒有半個鄰居像儍瓜一樣跑出來。」湯瑪斯這時開口說,往街上來回張望。夏蘿向來要求學院的僕人在家裡以「合宜的」英文說話,而湯瑪斯的東區口音常常一不小心就會溜出口。

  「這裡全面籠罩了魅影咒,」威爾擦洗臉和頸部。「而我想這條街上有不少非蒙迪的居民,他們很清楚最好不要多管和闇影獵人有關的閒事。」

  「喔,你們這些人是很恐怖沒錯,」湯瑪斯說,平和的口氣讓威爾懷疑他在取笑自己。湯瑪斯指向威爾的臉。「如果你不給自己弄個埃瑞茲,明天眼睛會腫得跟老鼠一樣。」

  「說不定我想要黑眼圈,」威爾乖戾地說:「你覺得怎樣?」

  湯瑪斯只是咧嘴一笑,翻身跳上馬車前方的駕駛座,威爾繼續搓洗手和手臂上乾涸的吸血鬼血跡。那項工作非常麻煩,他差點就能完全無視蓋博‧萊特伍,後者踏出陰影,大搖大擺地走向威爾,臉上掛著充滿優越感的微笑。

  「幹得不錯,海隆戴爾,放火燒房子,」蓋博評論道:「幸好有我們幫你收拾殘局,否則整個計畫就會跟著付之一炬,還有你殘餘的名聲。」

  「你是說我殘餘的名聲還完好如初?」威爾以挖苦的驚恐表情反問:「顯然我一定做錯了什麼,或者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說沒做錯什麼。」他猛撞馬車側。「湯瑪斯!我們必須立刻前往最近的妓院!我需要醜聞和低俗的同伴。」

  湯瑪斯嗤之以鼻,嘀咕了些聽起來像是「鬼扯」的話,威爾假裝沒聽到。

  蓋博的臉色一沉。「有任何事是你不會拿來開玩笑的嗎?」

  「現在想不到。」

  「你知道,」蓋博說:「我曾經以為我們可以當朋友,威爾。」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隻雪貂,」威爾說:「結果卻發現那是鴉片菸的影響。你知道它有那種效果嗎?我本來不知道。」

  「我想,」蓋博說:「或許你應該考慮一下拿鴉片開玩笑是不是那麼有趣或有格調,想想……你那位朋友科士達的情況。」

  威爾僵住,仍舊以同樣的語氣說:「你指的是他的缺陷?」

  蓋博眨眨眼。「什麼?」

  「你當時是這樣說的,稍早在學院的時候。他的『缺陷』。」威爾將那塊染血的布拋到一旁。「而你納悶我們為什麼不能當朋友。」

  「我只是納悶,」蓋博說,口氣變得緩和。「你究竟會不會有覺得夠了的一天。」

  「覺得什麼夠了?」

  「覺得你這樣的表現。」

  威爾雙臂在胸前交抱,眼中閃爍危險的光芒。「喔,我永遠不會覺得夠,」他說:「很巧,那正是你妹妹對我說過的話,就在──」

  馬車門猛地打開,一隻手疾出,抓住威爾的上衣背後,將他一把拉進去。車門在他背後甩上,坐得筆直的湯瑪斯抓起馬匹的隈繩,半響後,馬車往前缺入夜色中,留下蓋博以狂怒的目光瞪著它離去。

  ❖

  「你在想什麼?」杰將威爾丟到對面的車廂座位上,搖搖頭,銀眸在昏暗的光線中熠亮,枴杖拄在雙膝間,手輕置在雕琢的龍頭上。威爾知道那根枴杖屬於杰的父親,由一名北京的闇影獵人武器工匠為他量身打造。「像那樣刺激蓋博‧萊特伍──你為什麼那樣做?那有什麼意義?」

  「你聽到他是怎麼說你──」

  「我不在乎他怎麼說我,所有人都那麼想。他只是有膽量說出來而已。」杰往前傾,下巴靠在手上。「你知道,我不可能永遠充當你消失的自保警鐘,你終究必須學著如何在沒有我的情況下自己應付。」

  威爾一如以往地忽視他的話。「蓋博‧萊特伍根本不構成什麼威脅。」

  「那就忘了蓋博。你有任何特殊理由老是去咬吸血鬼嗎?」

  威爾碰觸手腕上的乾個血跡,微笑。「那出乎他們的意料。」

  「當然出乎他們意料。他們很清楚當我們喝下吸血鬼血液的後果,他們可能期待你會比較有常識。」

  「有那種期待似乎對他們不是很好,不是嗎?」

  「對你也不好,」杰若有所思地看著威爾,他是唯一永遠不會對威爾發脾氣的人,不管威爾做什麼,能從杰身上激出最誇張的反應也不過是微微的惱怒。「裡面出了什麼事?我們在等待訊號──」

  「亨利天殺的幻光器沒反應,它沒有放出強烈的閃光,反而讓簾幕著火。」

  杰發出嗆住的聲音。

  威爾瞪著他。「那不好笑。我不知道你們其他人到底會不會出現。」

  「你真的以為火燒得那麼大,我們不會來找你嗎?」杰合情合理地問:「我們還以為,他們說不定正把你串在火窯上做成烤肉。」

  「還有泰莎,那個蠢東西,應該乖乖跟馬格努斯出去,卻不肯離開──」

  「她哥哥被銬在房裡的一張椅子上,」杰指出:「我不確定換作我會不會離開。」

  「看得出來你決心要無視我的重點。」

  「如果你的重點是房間裡有個漂亮女孩,害你沒辦法專心,那麼我想我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覺得她很漂亮?」威爾很驚訝,杰鮮少對這種事發表看法。

  「對,而你也一樣。」

  「說實話,我沒注意到。」

  「有,你有,而我注意到你注意到了。」杰在微笑。儘管戰況激烈,他今晚的狀況看起來很好,臉頰紅潤,眼眸是穩定的深銀色。有時候,當病情發作得非常嚴重時,他會慘白到失去任何顏色,連眼睛也一樣,色澤淡得可怕,近乎白色,只留下中央黑色的瞳仁,宛如雪中漆黑的灰燼。在那種時候,他也會陷入昏亂狀態,威爾必須壓住拚命掙扎的杰,他會翻著白眼,以另一種語言大嚷大叫,而每次那種情況發生,威爾都會覺得完了,杰這次真的會死;有時候,他會接著想自己以後該怎麼辦,但他無法想像,就像他無法回想起在來到學院前的生活一樣,也無法忍受思考那件事太久。

  但也有些時候,就像現在,當他看著杰,看不見他身上有任何病徵,納悶如果杰不會死的世界會像什麼樣子,而他也無法忍受想像那種情況。他的心底有一處可怕的黑暗角落,帶來恐懼,他只能以憤怒、危險和痛苦壓抑那股陰沉的聲音。

  「威爾,」杰的聲音切入威爾不愉快的空想。「你有聽見剛剛那五分鐘裡我所說的任何一個字嗎?」

  「其實沒有。」

  「你知道,如果你不想談,我們就不必談泰莎。」

  「我想的不是泰莎。」那是實話,威爾並沒有在想泰莎,真的,他越來越擅長不去想她,那麼做只需要決心和練習。「某個吸血鬼的人類僕役衝向我,而我殺了他,」威爾說:「連想都沒有多想。他只是一個愚蠢的人類男孩,而我殺了他。」

  「他是闇之裔,」杰說:「他正在轉化,那只是遲早的問題。」

  「他只是個男孩,」威爾又說一次,轉頭看向窗戶,儘管車廂中明亮的巫光讓他只能看見自己的臉,倒映向他自己。「回家以後我要把自己灌醉,」他繼續說:「我想我得那麼做。」

  「不,你不會,」杰說:「你很清楚等我們回家以後要做什麼。」

  因為他說得沒錯,威爾只能皺眉。

  ❖

  在威爾和杰前方的第一輛馬車中,泰莎坐在亨利和夏蘿對面的絲絨長凳上,他們正低聲交談今晚的事以及事態的發展。泰莎任由他們的交談聲掠過耳邊,滿不在乎。只有兩名闇影獵人犧牲,但迪昆西逃脫是非常嚴重的狀況,夏蘿很擔心政協會對她不滿。亨利說了些話安撫她,但夏蘿似乎非常不安。如果泰莎還有感覺的力氣,會為她感到難過。

  納桑尼爾躺在泰莎身邊,頭枕在她的膝上。她俯身,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輕撫他骯髒糾結的頭髮。「納特,」她說,盡量放輕聲音,希望夏蘿不會聽見。「沒事了,一切都沒事了。」

  納桑尼爾的睫毛顫動,張開眼睛,舉高手──他的指甲斷裂、指節紅腫扭曲──緊握住她的手,兩人雙手交纏。「別走。」他模糊地說,顫抖的眼睛再次闔上,就算他真的是清醒的,顯然也只是在意識邊緣飄移。「泰西──留下。」

  從來沒有其他人這樣叫過她;她閉緊眼睛,拚命壓抑淚水。她不要夏蘿──或任何一個闇影獵人──看見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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