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维多利亚三部曲I:轻舔丝绒>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那天下午,我们把矮床搬回阁楼。我想床轮已经歪了。我把过夜的东西拿到佛罗伦萨的房间,将睡衣放到她枕头下。我们趁罗夫出去时把一切打理好,他回到家,望着原本收纳着床的地方,再望着面红耳赤,有着黑眼圈,双唇发肿的我们,他眨了十几下眼,吞了吞口水,坐下来,用《正义》杂志挡住脸。但他那天晚上起身回房时,他热情亲吻我。我望向佛罗伦萨。

  「为什么罗夫没有情人?」他上楼后我说,她耸耸肩。

  「女生好像不喜欢他。我每个拉子朋友都有点爱上他,但一般的女生……唉!他又爱漂亮的。他上次追求的女孩后来为了一个拳击手甩了他。」

  「可怜的罗夫。」我说。然后我又说:「他对妳的……倾向非常宽容。妳不觉得吗?」

  她坐到我的椅臂上。「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习惯。」她说。

  「我想家里总有一、两个女生在。母亲一直不理解。珍娜不在乎,她说这样她就有更多男生可以选择。但法兰克……」法兰克是大哥,偶尔才会带一家子来。「法兰克以前从来不喜欢女孩子来找我。他有次打我一巴掌,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他看到妳在这肯定不高兴。」

  「如果妳想的话,我们可以假装没这回事。」我说:「我们可以把矮床搬回来,假装──」

  她身子向后,彷佛我骂她一样。「假装?在我家假装?如果法兰克不喜欢我的喜好,他可以不要来。不管是他,或其他人有同样的想法都一样。妳会希望大家觉得我们很可耻吗?」

  「不是,不是。只是凯蒂以前──」

  「噢!凯蒂!凯蒂!妳愈跟我说这女人,我愈讨厌她。她让妳委屈自己,内心抱着罪恶感这么久。妳明明可以放开自我,当个真正的拉子,开心过生活……」

  「要不是凯蒂.巴特勒,我根本不会成为拉子。」我说,虽然我想掩饰,但我深深受她所说的话刺伤。

  她上下打量我。我穿着裤子。她说:「这话我才不信。妳迟早会遇到某个女人。」

  「可能在我嫁给佛瑞德,生了一堆小孩之后吧。但我绝不会遇到妳。」

  「这么说,我想我确实有件事需要感谢凯蒂.巴特勒。」

  这名字大声说出口时,仍会挑动着我的神经,让我全身发麻。我想她知道。但现在我开朗地说:「真的。妳最好记着。其实,我有样东西能提醒妳……」我走到大衣旁,掏出口袋中我和凯蒂的合照,那是我在船中男孩酒吧从珍妮那拿来的。我拿到书架,把照片放在其他肖像照下方。我说:「妳的莉莉安可能看到艾琳娜.马克思会兴奋。但懂事的女孩五年前可是会在卧室墙上放我的照片。」

  「别吹嘘了。」她回答:「老是讲音乐厅的事。我从来没听过妳对我唱一首歌。」

  她坐到我刚才的扶手椅上,现在我走过去用膝盖顶着她膝盖。我唱了一首W.B.费尔的老歌:「小拉拉,小拉拉,让个位置给叔叔。」

  她大笑。「妳以前跟凯蒂唱这首歌?」

  「当然没有!凯蒂太害怕了。她怕观众之中有拉子听懂这笑话,以为我们假戏真做。」

  「那唱一首妳跟凯蒂唱的。」

  「好……」我不确定这样好不好。但我唱了几句关于金币的歌。边唱边在客厅走动,并踢着我穿斜纹裤的双腿。我唱完之后,她摇摇头。

  「她现在会多为妳骄傲!」她柔声说:「如果我是她的话……」她没说完。她只站起来到我身边,拉开我脖子领口,亲吻底下的肌肤,亲到我颤抖。

  她在我眼中曾像石膏像一样贞洁,我也曾觉得她很平庸。但她现在不贞洁了,而是非常大胆、直接,毫不扭捏。这股大胆彷佛将她打磨光亮,让她变得更漂亮,闪闪发光。我只要看她,便会想碰她。我看到她散发光泽的粉红嘴唇,就会想走去亲吻她。我只要看着她手放在桌上、拿着笔、拿着杯子或做着任何日常琐事,就想牵起她的手亲吻,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掌,或把她的手放到我的胯下。我会和她站在拥挤的地方,感觉她的头发拂过我的手臂,看她的皮肤起鸡皮疙瘩,双颊发红,知道她如我渴望她一样渴望着我。但她也很坏心,会故意挽留朋友,倒给对方第二杯茶,甚至第三杯茶,让我在一旁看,受尽折腾,双腿潮湿。

  「妳让我等了两年半。」她有次对我说。我随她走进厨房,她把茶壶从火炉拿起,我双手颤抖抱住她。「现在只是多等一小时,等客厅的人走光,又不会怎样……」但她另一天晚上说同样的话,我手伸进她的裙子,让她声音愈来愈小。后来她带我进储藏室,用扫把挡住门,我们在面粉袋和糖蜜罐之间爱抚,茶壶汽笛响起,厨房一片朦胧,满是蒸气,安妮从客厅大喊,问我们到底在干么?

  其实,我们两人都太久没亲吻别人,一旦重新开始,我们都无法自拔。

  我们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大胆。

  「我以为妳是那种非常矜持的女生。」我们去男孩酒吧之后一、两周,她有天晚上对我说:「像『用身体摩擦我但不要碰我』那种……」

  「有这种女生?」我问她。

  她脸红了。「嗯,我曾跟一、两个睡过……」

  她和好多不同的女生睡过,能像养鱼一样分门别类,不但让人惊讶,更让人血脉贲张。我们刚才在浴缸洗了热呼呼的澡,全身温暖发麻。虽然天气寒冷,我们仍全身赤裸躺在一起。我手放到她身上,开始抚摸她,从她脖子慢慢摸到胯下。然后我再次爱抚她,感到她颤抖。

  「谁想得到我能这样摸妳,这样跟妳说话!」我轻声问她,因为西里尔熟睡在旁边的摇篮中。「我原本以为妳是正经的老古板。我以为妳很害羞。真的,妳这么有礼貌又善良,我不懂妳为什么现在这么不同!」

  她大笑说:「妳知道,社会主义者又不是救世军。」

  「搞不好是……」

  我们不再说话,只亲吻和呻吟。但隔天晚上,她拿了本书要我念。那是爱德华.卡本特注54写的诗《前进民主》。佛罗伦萨在我身旁,全身散发温暖,我翻着书页时,发现自己渐渐湿了。

  「妳以前常和莉莉安看这本书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我们躺在床上时,她以前喜欢听我念。我想,她可能不知道有时候好难专心……」

  我想其实她也许心知肚明。想到这,我更湿了。我将书给她。「念给我听。」我说。

  「妳已经念过了。」

  「念妳以前念给她的部分……」

  她犹豫一会,然后还是念了。她低声吟诵时,我手放到她双腿间摸她,她声音愈颤抖,我摸得愈大力。

  「有些书是专门写来增加情趣的。」我对她说,心里想着我以前和黛安娜躺在床上,做过许多次类似的事。同一个夜里,也许佛罗伦萨也躺在莉莉安身旁扭动。「妳想要我买本那样的书送妳吗?我不相信卡本特先生写这些诗是要让人这样享受。」

  她亲吻我的脖子。「噢!我想卡本特先生不会有意见。」

  书已落到她胸上。我把书推到一旁,压到她身上。

  我移动腰部说:「这样真的能帮助社会革命吗?」

  「噢,对!」

  我身子滑得更低。「这样也是吗?」

  「噢,当然!」

  我滑到被子下。「那这样呢?」

  「噢!」

  「天啊。」我稍晚之后说:「原来我多年来一直是社会主义运动的一环,我到现在才知道……」

  在那之后,我们把《前进民主》一直放在床头。屋子安静下来时,佛罗伦萨有时会对我说:「穿上斜纹裤,唱歌给我听,叔叔……」我有样学样,晚餐或并肩散步时,偶尔会弯向她耳语:「我们今晚民主一下,佛罗伦萨……?」当然,有的歌我绝不会向她唱,像〈情人和妻子〉。而我发现《草叶集》一直放在楼下,和艾琳娜.马克思及凯蒂的照片放在架上。我不介意。我怎么会在意?我们已经谈好了。我们约定要亲到永远。我们不曾对彼此说过我爱妳。

  「春天的时候谈恋爱感觉真美妙,对不对?」安妮四月一天晚上问我们。她和雷蒙小姐现在是情侣,老待在我们家客厅,彼此相视,感叹对方的美好。「我今天去访视一家工厂,那是这辈子见过最凄凉、破烂又老旧的地方。但我走到庭院,那里有一株猫柳,金黄色的阳光洒在上面,看起来就像我亲爱的爱玛.雷蒙,我一度想倒下亲吻它,还有哭泣。」

  佛罗伦萨哼一声。「我老早就说,绝不要让女人去公部门。为一株猫柳哭泣?我这辈子从没听过这种鬼话。我有时真的纳闷,爱玛怎么受得了妳。如果我听到南西将我比作杨柳,我还不恶心死。」

  「噢!真可惜!南西,妳看着佛罗伦萨的脸,难道不曾看到菊花或玫瑰吗?」

  「从来没有。」我说:「不过我昨天去白教堂市场,鱼贩推车上有只比目鱼,牠的样子跟她维妙维肖,简直不可思议。我差点买回家……」

  安妮牵起雷蒙小姐的手,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们。她说:「我发誓,妳们两个是我认识最不感性的恋人。」

  「我们理性胜过感性,对不对,南斯?」

  「其实可能只因为我们太忙了。」我打呵欠说。

  佛罗伦萨有点难为情。「恐怕我们不久之后又要更忙了。我已经在协会答应梅西太太,会帮忙筹划劳工大会师──」

  「噢!佛罗伦萨。」我大叫:「不是吧!」

  「那是什么?」雷蒙小姐问。

  我说:「伦敦东区所有协会和工会的恐怖计划,他们妄想让所有社会主义者在维多利亚公园集结──」

  「是抗议活动。」佛罗伦萨打断我。「若能成功,会是很棒的一件事。活动会办在五月底。公园里会搭帐篷,举办演说,规画摊贩和表演。我们想邀请来自全英国的贵宾和讲者,有人甚至会从德国和法国远道而来。」

  「结果妳现在居然说要帮忙。」我语带愤恨对雷蒙小姐说:「这代表她会把事情全揽到身上,一如往常,我就不得不帮她熬夜写信给霍斯顿毛羽服装师工会和沃平金属工人协会。但这段时间……」我想说这段时间我其实只想把她侧背包中的数据全扔进火里,在熊熊烈火前躺着亲吻她。

  我觉得佛罗伦萨这时望着我,眼神透露着些许悲伤。她说:「妳不愿意的话,妳不需要帮忙。」

  我大喊:「不需要帮忙?在这屋子里?」

  如我所料,佛罗伦萨肩负了无数工作,而我为了不让她做到发疯,分担了其中一半的工作。我在她指挥下写信和算账,送一包包海报和册子到肮脏的工会办公室,拜访木匠工坊,坐下来缝桌巾和旗帜,制作工人表演的服装。我们奎特街的家再次变得满是灰尘,晚餐变得急就章,草草解决。我现在没空炖牡蛎,都直接生吃。我们会边工作边吃。我缝的旗子和佛罗伦萨写的信,有一半都溅到酒水和油渍。

  就连罗夫也参与其中。身为工会秘书,有人要他写一小段话,在主讲者之间致词。致词的题目是「为何是社会主义?」,罗夫不爱演说,他光写讲稿和排练便搞得焦头烂额。他在餐桌前一次会坐好几个小时,写到手臂酸痛。他大多时候会茫然盯着空白的纸页,接着突然冲到书架前,拿起某篇政治短文参考,如果书被借走或不见了,他便会大骂:「《英国的白奴》跑哪去了?谁借走我的西德尼.韦伯注55?还有《前进民主》呢?」

  佛罗伦萨和我会望着他,摇摇头。我们会说:「如果你不想做,或觉得办不到,那就放弃吧。没人会介意。」但罗夫听到总会全身僵硬回答:「不,不。这是为了工会,我快写好了。」然后他会再度皱眉看着纸页,咬着胡子。我发现他想象自己站到观众面前,众人盯着他时,他会全身冒汗,开始发抖。

  至少这点,我觉得我帮得上忙。「我听你念一下你的致词。」有天晚上佛罗伦萨出门时,我跟他说。「别忘了我曾当过演员。你知道这种事都差不多,不管是多大的舞台。」

  「这倒是。」他听到之后说。他拍了拍手中的讲稿。「但我要在妳面前读很害羞。」

  「罗夫!如果你光是在客厅对我念就很害羞,你要怎么站在维多利亚公园,面对五百个人?」他一想到那画面,又开始咬胡子。但他听了我的话,把讲稿拿在前方,站到窗帘前,清了清喉咙。

  「『为什么是社会主义?』」他开口。我跳起来。

  「好,首先,这样可不行。你不能像这样朝自己的手嘟哝,剧院看台上的观众……我是说帐篷后面的人会听不到你说话。」

  「妳很严格,南西。」他说。

  「你最后会感谢我。好了,抬头挺胸,重新开始。从这里发声。」我碰他裤扣,他身体扭了一下。「不要从喉咙。来。」

  「『为什么是社会主义?』」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生硬。「我今天下午受到邀请,要和大家讨论这个问题。『为什么是社会主义?』我会长话短说。」

  我吸着嘴唇。「观众这里一定会喊『万岁』,你知道吧。」

  「不知道,南斯,怎么了吗?」

  「一定的。但你不要被他们影响,不然你就完了。现在继续念,我听听看剩下的。」

  他念出讲稿,内容不过两、三页而已,我听着听着皱起眉头。

  「你说话都对着纸页。」我最后说:「没人听得到。他们会感到无聊,开始自己聊起天来。我看过这种事发生上百次了。」

  「但我一定要照讲稿念。」他说。我摇摇头。

  「你必须熟悉内容,就这样。你必须把稿子背起来。」

  「什么?全部吗?」他望着纸页,神情悲惨。

  「这一、两天就背起来了。」我说。我手放到他手臂上。「罗夫,背起来,不然我们就必须替你买套搞笑西装……」

  于是整个四月和五月大半时间,罗夫都和我一起练习致词。我先逼他背起来,再想方设法让他记牢。当然,即使只是四分之一的讲稿,他都花了非常长的时间才背起来,远超出一、两天。我会像个提词员,手上拿着讲稿,罗夫会用生硬、单调的语气,大声演说。我一次次叫他背给我听,有时是早餐时,有时是洗碗时,有时是坐在壁炉旁。我甚至会站在厨房门外,要他在浴缸里大声背给我听。

  「你们听过经济学家说,英国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多少次?如果你问他们,那是什么意思,他们会回答……他们会回答……」

  「罗夫!他们会回答:你看看四周──」

  「他们会回答:你看看四周,看看我们宏伟的宫殿和市镇厅、我们的住宅和我们的……」

  「我们的工厂──」

  「我们的工厂,还有我们的……」

  「我们的帝国,罗夫!」

  当然,我不久自己便记熟了内容,不再需要讲稿。最后罗夫也多少背起来了,能结结巴巴从头讲到尾,不再需要提词,听起来也算清楚。

  同时,活动一天天逼近,我们工作更满,事务更紧迫。我虽然嘴上抱怨不停,但我不禁期待起最后的成果。我几乎和佛罗伦萨一样,一则兴奋,一则担忧。

  「希望不会下雨!」活动是在星期日,前一天晚上,她从房间窗户望着阴沉的天说。「如果下雨,我们表演就必须在帐篷里,没人排练过。如果打雷呢?大家会听不到讲者说话。」

  「不会下雨。」我说:「别烦恼了。」但她继续皱眉望着天空。不久我也走到窗前,望着乌云。

  「希望不会下雨。」她又说一次。为了让她转移注意力,我朝玻璃呵气,用指甲写上我们名字缩写:N.A和F.B,一八九五年到永远。我用爱心圈起字,画上一支刺穿爱心的箭。

  星期日没下雨,贝思纳尔绿地的天空清澈湛蓝,说神是社会主义者也不为过,而灿烂的阳光就是来自天堂的祝福。在奎特街,我们全都一早起床,洗澡、洗头和更衣,感觉就像要参加婚礼。我决定不要冒险在大家面前穿裤子。社会主义者名声已经够糟了。我穿上深蓝色的套装,搭配深红色绣花外套,还有相配的领带和圆顶礼帽。以女生来说,这打扮已算简单利落了。但我在客厅踱步等佛罗伦萨时,仍忍不住拉扯着裙子。不久罗夫来了,他穿得一板一眼,像个店员一样,领口摩擦他的喉咙,他手一直在拉。

  佛罗伦萨穿着我很喜欢的深紫色套装。我在贝思纳尔绿地路上替她买了一朵花,别在她的外套上。那是朵拳头般大的雏菊,阳光洒在上头映着光芒,像一盏明灯。她对我说:「这样妳绝对不会弄丢我。」

  维多利亚公园焕然一新。工人忙了一个周末,建起帐篷、舞台、摊位,每棵树上都挂着布条和三角旗,各摊位已经在搬桌子和布置展品。佛罗伦萨有十几张单子的事要顾,她现在拿出来,出发去找协会的梅西太太。罗夫和我穿过所有滴着水的彩旗,找到他要演讲的帐篷。结果发现那是公园中最大的一顶。工人摆满椅子,开心地跟我们说:「这里至少能坐到七百人!」这规模比我以前表演的剧院还大。罗夫听到脸色惨白,坐到一张长凳上,开始复习他的讲稿。

  后来,我带着西里尔四处游走参观,停下来和我认识的女生聊天,顺手整理飞起的桌巾、翻倒的箱子和歪掉的花饰。那里有着各种千奇百怪的慈善团体和组织,他们请来讲者,举办展览,例如工会组织、女权团体、基督科学教派、基督教社会主义者、犹太社会主义者、爱尔兰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素食主义者……「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我一路上听到朋友和陌生人都说:「妳见过这种景象吗?」一个女人给我一条缎带,别在帽子上。我把它别在西里尔的连身裙上,大家看到他穿着代表社会民主同盟的颜色,纷纷微笑和他握手:「哈啰,同志!」

  「他长大以后一定会记得这天!」有个男人摸摸西里尔的头,给他一便士。然后他站直身子,双眼发出光芒,环视全场。「我们全都会记得这天……」

  我知道他是对的。我曾向安妮和雷蒙小姐抱怨连连。在桌前缝旗帜和布条时,我也不在乎缝线是否缝歪,布面是否弄脏。但随着公园人愈来愈多,太阳愈来愈灿烂,一切变得五彩缤纷。我环视四周,内心无比惊奇。佛罗伦萨前一晚说:「如果来五千人,我们就开心了……」但我后来爬上一块高地,把西里尔抱到肩上,手遮在额前,俯视草坪,我猜现场可能有超过十倍的人,彷佛伦敦东区所有人都聚集到维多利亚公园。他们穿上最好的衣服,心情愉快,无忧无虑。我想有人来公园是为了阳光,有人是为了社会主义。有人在摊贩和帐篷间摊开毯子,吃着午餐,和情人与宝宝躺在上头,并和狗狗玩你丢我捡。但我也看到有人听着帐篷中的讲者,有时点头,有时争辩,有时皱眉看着册子,有人把名字填到单子上,有人从口袋掏出硬币,捐给某个机构。

  我站在那里远眺一切时,看到一个女人经过,她裙边跟着一群孩子。是佛莱尔太太,她是我和佛罗伦萨秋天拜访过的贫穷缝纫工。我叫她时,她微笑走来。「我最后还是参加了工会。」她说:「妳的朋友说服了我……」我们站着聊一会。她的小孩有苹果糖,举得老高给西里尔舔。后面爆出音乐声,大家纷纷靠过去,交头接耳,伸长脖子去看。我们站在一起,将孩子举高,看劳工露天表演。一群人穿上各行各业的服装,举起工会旗子、布条和花朵。他们表演了半个小时。结束之后,大家把手放到嘴上吹口哨、欢呼和鼓掌。佛莱尔太太哭了,因为她邻居的大女儿也在其中,扮成卖火柴的女孩。

  真希望佛罗伦萨和我在一起。我一路寻找着她深紫色的套装和雏菊,虽然一直看到出入我们家客厅的工会人士,但始终都没看到她。我终于找到她时,她在演讲帐篷里。她整个下午都待在这听演讲。「妳听说了吗?」她看到我说。「据说艾琳娜.马克思要来。我不敢离开帐篷,怕错过她致词!」结果她早餐之后便没吃过东西。我去摊子替她买了一包海螺和一杯姜汁汽水。我回来时,看到罗夫站在她身旁,全身是汗,仍拉着领口,脸色无比苍白。帐篷中坐满了人,甚至旁边还有人站着。天气闷热,每个人都心浮气躁。刚才有个讲者观点不受人喜欢,被嘘下台。

  「他们不会嘘你,罗夫。」我说。但我发现他真的很惨,我把西里尔交给佛罗伦萨,抓着罗夫的手臂,带他离开座位,走到外头凉爽通风的地方。「来,跟我抽根烟。别让观众看到你在紧张。」

  我们站在帐篷掀布外,罗夫丝绸工厂的两个人经过,向我们举帽致意,我点了两根烟。罗夫用手指接下烟,差点让烟掉到地上,他不好意思地微笑:「妳一定觉得我很蠢。」

  「怎么会!我记得我第一次上台有多害怕。我以为我会吐。」

  「我刚才也觉得我快吐了。」

  「每个人都这么想,但没有人吐过。」这其实不是真的。我常见到紧张的艺人弯在侧台脸盆和消防水桶前吐。当然,我没跟罗夫说这件事。

  「妳曾在很不规矩的观众前表演过吗,南斯?」他现在问我。

  「你在说什么?」我说:「我在伊斯林顿的迪肯音乐厅时,有人跳上台,抓起在我们之前的可怜喜剧演员,让他头下脚上在脚灯上晃,想烧他头发。」罗夫听到眨了两、三次眼,然后紧张地转头去看帐篷,彷佛想确定里面没有火,害怕有凶悍的观众会想把他抓去烧了。他后来也没胃口抽烟,把烟扔了。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会再去复习一下讲稿。」我还来不及开口拦他,他便溜走了,让我一个人在那抽烟。

  我不介意。比起在帐篷里,在外面还是比较开心。我叼着烟,双臂交叉,稍微向后靠着帆布。然后我闭上眼,让阳光洒在我脸上,我拿下烟,打个呵欠。

  我这么做时,肩膀旁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吓一跳。

  「哎唷!劳工大会师这么多女孩,我不得不说我从来没料到南.金恩会在这里。」

  我睁开眼,烟从手中落下,转身看到那女人,失声大叫。

  「泽娜!噢!真的是妳吗?」

  真的是泽娜。她站在我身边,身材更丰腴,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更美。她穿着深红色大衣,手上戴着手镯和串珠。「泽娜!」我又叫一声。「噢!好高兴见到妳。」我牵起她的手,握了握,她大笑。

  「我今天在这里差不多遇到我认识的所有女孩。」她说:「后来我又看到一个,她靠在帐篷掀布旁,嘴上叼着烟,我心想,天啊,她看起来好像南.金恩?已经过这么久了,如果真是她,多令人高兴。结果,就这么巧!我走近一点,发现妳头发全剪了,我就确定一定是妳。」

  「噢!泽娜!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妳。」她听到之后,表情有点害羞。然后我想起往事,手握得更紧,换个语气说:「但妳真有胆!居然在那种情况把我丢在凯尔本!我以为我会死在那。」

  她现在甩了一下头。「哼!妳知道,妳也害得我很惨,积蓄都没了。」

  「这我知道。我真是头野兽!我想妳后来没去殖民地了……」

  她鼻子皱了皱。「我去澳洲的朋友回来了。她说那里全是粗野的男人,他们不想要房东太太。他们想要老婆。于是我便改变主意了。现在我在斯特普尼也过得很开心。」

  「妳现在住在斯特普尼?我们根本就是邻居!我住在贝思纳尔绿地。和我情人住一起。看,她在那里。」我手放到她肩膀,指向拥挤的帐篷。「靠近舞台,抱着宝宝的那个。」

  「什么?」她说:「该不会是在女孩之家工作的佛罗伦萨.班纳吧!」

  「难道妳认识她?」

  「我有几个朋友住在费里曼图之家,她们总是对佛罗伦萨.班纳赞不绝口!妳知道有一半的女生都疯狂爱着她……」

  「爱着佛罗伦萨?妳确定?」

  「真的!」我们又一起望向帐篷。佛罗伦萨现在站起来,朝舞台上的讲者挥舞一张纸。泽娜大笑。「没想到妳和佛罗伦萨.班纳在一起!」她说:「我相信她不会容忍妳胡闹。」

  「妳说得对。」我双眼仍凝视着佛罗伦萨,心里仍为泽娜说的话感到震惊。「她绝对不会。」

  我们再次走入阳光下。「妳呢?」我这时问她:「我猜妳也跟别的女生在一起了,对吧?」

  「对。」她害羞地说:「其实,我和两个女生在一起,无法决定该选谁……」

  「两个!我的天啊!」我想象拥有两个像佛罗伦萨的情人。我不禁感到头痛,并打个呵欠。

  「有一个在这附近。」泽娜说着。「她参加了工会……在那!茉德!」听到她喊,一个穿着蓝色和棕色格子大衣的女生转头,并漫步走来。泽娜勾住她手臂,女孩露出笑容。

  「这是史金纳小姐。」泽娜对我说,然后对她情人说:「茉德,这是南.金恩,音乐厅的歌手。」史金纳小姐大约十九岁左右,我在贝瑞塔尼亚剧院最后一个晚上,她大概还穿着小短裙呢。她有礼地望着我,伸出手。泽娜接着继续说:「金恩小姐和佛罗伦萨.班纳住一起……」史金纳小姐手马上握紧,双眼睁大。

  「佛罗伦萨.班纳?」她和泽娜刚才的语气一样。「协会的佛罗伦萨.班纳?噢!我节目单放到哪里了?金恩小姐,不知道妳能不能帮我要她的签名?」

  「签名!」我说。她颤抖着手将一张纸递给我,上面有演讲时间表和摊位平面图。我看到佛罗伦萨的名字印在上面,和另外一、两个主办人并列。我说:「嗯……嗯。妳可以自己问她。她就在那里──」

  「噢,不行!」史金纳小姐回答:「我太害羞了……」

  最后我接下那张纸,说我尽量。史金纳小姐看起来非常感激,然后去告诉朋友她遇到我了。

  「她有点浪漫,对不对?」泽娜又皱了皱鼻子说:「我可能还是会抛下她,跟另一个在一起……」我摇摇头,又看一下那张纸,放到裙子口袋里。

  我们又聊一会,泽娜说:「所以妳在贝思纳尔绿地过得很开心?那跟妳以前的生活天差地别……」

  我脸皱起。「我不喜欢想起过去的日子,泽娜。我改头换面了。」

  「我想也是。不过黛安娜.雷瑟比……嘿!妳一定看过她了,对吧?」

  「黛安娜?」我摇摇头。「没有!妳以为在那场见鬼的宴会之后,我还会回去幸福广场吗?」

  泽娜盯着我。「可是,妳该不会不知道吧?黛安娜在这里!」

  「这里?怎么可能!」

  「真的!我跟妳说,今天下午全世界的人都来了。她也是其中之一。她待在某个报纸或杂志的摊位那里。我看到她,差点昏死!」

  「天啊。」黛安娜在这里!这太可怕了。但是……大家都说,老狗绝对忘不了老主人教的把戏。一提到她可憎的名字,我感到自己欲火隐约燃起。我望了帐篷一眼,看到佛罗伦萨,她再次站起,手仍朝舞台挥舞。我转向泽娜问:「妳能带我去看在哪吗?」

  她迅速瞄我一眼,眼神中带着警告。然后她抓住我手臂,带我穿过人群,走向湖边,停在一丛矮树后。

  「看,在那边。」她压低声音。「桌子附近,看到她了吗?」我点点头。她站在陈列处旁边。那是女性杂志《箭》的摊位,她以前有时会帮忙经营。她和另一个女士聊着天,那人我想可能是出席变装宴会,扮成莎芙的其中一个。那女士胸前别着女性参政权运动的缎带。黛安娜穿着灰色洋装,帽子上有着面纱,不过现在面纱已拉起,她一如往昔,好看而傲慢。我望着她,脑中回忆鲜明浮现,我看到自己腰前缠着珍珠,在她身旁四肢摊开,床彷佛倾斜,她跨坐在我身上摇啊摇的,皮革之间不断摩擦……

  我对泽娜说:「如果我走过去,妳觉得她会做什么?」

  「最好不要吧!」

  「为什么?妳知道,她无法再影响我了。」话虽这么说,我望向她时,全身仍再次感到一股狗性。也许不该称之为狗性。她彷佛是个音乐厅的催眠师,我则是在全场观众面前眨着眼的女孩,准备在她要求下出丑……

  泽娜说:「我可不想靠近她……」但我不听她的话。我快速朝演讲帐篷望一眼,从矮树丛后走出,调正领带,走向摊位。我离她大概二十公尺时,伸手脱下帽子,她转过头,双眼似乎抬起,望向我。她目光专注,同时带着冷笑和欲望,如我印象中一样。我胸中心脏纠结,彷佛被钩子勾住,我想那是惊慌。

  这时她张开口,脱口而出的是:「瑞吉!瑞吉,这里!」

  我不禁绊了一下。我身后不远处传来生硬的叫声:「好。」我转头,看到一个男孩穿过草坪,他皱眉望着黛安娜,手中拿着冰淇淋。他将冰淇淋拿在身前,小心吸吮着,怕会滴到裤子上。裤子很好看,胯下微微鼓起。那男孩又高又瘦,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他的面容英俊,双唇粉嫩像个女孩子……

  他走到黛安娜身边,她倾身从他口袋掏出手帕,开始擦他的大腿。看来冰淇淋还是滴到他了。摊位上另一个女士在一旁看着,面带微笑。然后她低声说句话,害那漂亮的男孩满脸通红。

  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内心震惊不已。但此时我缓缓向后退一步,接着又退一步。我不知道黛安娜有没有再次抬头。我没有停下脚步去看。瑞吉手举起,舔着他的冰淇淋,袖子向后滑开,我看到底下手表的闪光……我眨眨眼,摇摇头,跑回泽娜躲着的树丛后,脸靠到她肩膀上。

  我从树叶间再次望向黛安娜,她勾着瑞吉的手,头靠得很近,两人大笑。我转向泽娜,她咬着嘴唇。

  「这世界只有恶魔才会成功,我发誓。」她说。但后来她又咬着嘴唇,接着窃笑起来。

  我也大笑一会。我又朝摊位望一眼,眼中带着愤恨说:「好吧,我希望她会有报应!」

  泽娜歪着头问:「谁?黛安娜,还是……?」

  我脸皱起,不答腔。

  后来我们缓缓走回演讲帐篷,泽娜说她最好去找茉德。

  「我们可以当朋友,对吧?」我们握手时我说。

  她点点头。「反正妳一定要介绍班纳小姐给我认识。我想认识她。」

  「好。妳至少有空要来一趟,告诉她妳原谅我了。她觉得我对妳很残酷。」

  她露出微笑。然后她神情一变,头转过去。「那是我另一个情人。」她马上说,手指着一个肩膀很宽,一副拉子样的女人。她目光打量着我们,眉头纠结。泽娜皱起眉头。「她很爱闹脾气……」

  「她看起来确实满凶的。妳最好去找她。我可不想又多个黑眼圈。」

  她笑了笑,握了握我的手。我看她走向那女人,亲吻她脸颊,和她消失在摊位间的人群中。我钻回帐篷。里面人更多、更闷热了,空气中弥漫着烟雾,人群汗流浃背,午阳斜照,透过帆布染得众人脸上一片澄黄。舞台上,有个女人演说到一半,粗暴跺着脚,十几个观众站起来和她争辩。佛罗伦萨回到讲台前的座位,西里尔在她大腿上踢腿。安妮和雷蒙小姐坐在她身旁,还有个我不认识的金发女孩。罗夫就在附近,他额头湿亮,神情惊慌僵硬。

  佛罗伦萨旁边有个空位,我越过草坪,坐到位子上,把宝宝抱过来。

  「妳去哪了?」她在众人喊叫声中问。「这里乱七八糟。刚才一群男生进来,打算大闹一场。罗夫待会要上台了。他烦躁到妳在他头上打颗蛋都会熟。」

  我将西里尔抱到膝上。「佛罗伦萨。」我说:「妳绝不会相信我刚才见到谁!」

  「谁?」她问。然后她双眼睁大。「该不会是艾琳娜.马克思吧?」

  「不,不是。不是名人!我遇到泽娜,我在黛安娜.雷瑟比家认识的女孩。还看到了黛安娜!她们两人同时在这里,妳能想象吗?我再次看到黛安娜,我的心……我以为自己快死掉了!」我把西里尔摇来摇去,他兴奋尖叫。但佛罗伦萨板着脸。

  「天啊!」她说,她的语气让我全身一缩。「我们难道不能好好享受社会主义大会吗?妳糟糕的过去非得纠缠我们?妳今天还没好好坐在这里听过一场演说。我想妳连个摊位也没好好看过。妳的目光和脑中想的全是自己。自己,还有那些妳……那些妳……」

  「那些我干过的女人。我想妳的意思是这个。」我小声说。我抽开身子,心里又惊又痛。然后我火气冒上来。「至少我干过我的旧情人。比妳从莉莉安身上得到的还多。」

  她听到,嘴巴张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嘴真脏。」她说:「妳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

  「因为我受够听到妳提莉莉安,一直说她多好、多厉害!」

  「她的确很厉害。」她说:「真的。她应该要在这里目睹这一切,而不是妳!她会了解,而妳──」

  我气得脱口而出:「所以妳希望她在这里,不是我?」

  她望着我,泪水已沾湿睫毛。我感觉双眼刺痛,喉咙哽咽。「南斯。」她温柔地说。但我举起手,别开头。

  「我们讲好了,不是吗?」我说,并试着压抑话语中的怒气。她不答腔,于是我又说:「天晓得,我宁可去别的地方,也不要待在这里!」

  我说这句话是为了气她。但她起身,手摀着眼离开我,我感到无比难过。我手伸入口袋,想拿手帕,结果却拿出史金纳小姐要给佛罗伦萨签名的节目单。我不禁怔怔望着,疑惑为何今天下午事情突然急转直下。这段时间,台上的女人仍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声演说,和找碴的观众争吵。喊叫声、烟雾和厌恶彷佛凝结在空中。

  我抬起头。佛罗伦萨站在帐篷帆布旁,安妮和雷蒙小姐都在她身旁。她摇摇头,而她们靠向她,手放到她手臂上。安妮退开时,我和她四目相交,她走过来,露出谨慎的微笑。

  「妳怎么会跟佛罗伦萨斗嘴。」她说着坐到我身旁。「她是我见过嘴巴最毒的人。」

  「她会说实话。」我悲痛地说:「实话最伤人。」我叹口气,并换个话题。我问:「妳今天开心吗,安妮?」

  「开心。」她说:「一切都非常美好。」

  「妳跟爱玛身边的女生是谁?」我朝雷蒙小姐身旁的金发女人点点头。

  「那是卡丝提洛太太。」她说:「爱玛守寡的姊姊。」

  「噢!」我之前听过她,但没料到她这么年轻貌美。「她长得真美。真可惜她不是……像我们这样。没有一点机会吗?」

  「恐怕完全没有。但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她的丈夫人非常好,爱玛说她已经死了心,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找到另一个那么好的对象。唯一想追求她的人都只剩拳击手……」

  我露出苦笑。其实我不是在为卡丝提洛太太苦恼。安妮说话时,我一直朝佛罗伦萨望。她现在站在帐篷另一头,手抓着手帕,但她双颊已干,一脸苍白。不管我望着她多久、多专注,她都不肯转头来看我。

  我差点忍不住走向她,这时观众突然一阵欢呼。舞台上的女士终于讲完了,大家勉强鼓起掌。当然,这代表罗夫要上台致词了。安妮和我转头看他犹豫地在侧台徘徊,他听到自己名字时,跌跌撞撞走上阶梯,到舞台前方站定。

  我脸皱起,望向安妮,她咬着嘴唇。帐篷稍微安静一些,但还是闹哄哄的。下午认真的听众似乎都听累了,大多已离去。现在坐在座位上的都是闲闲无事的人,像打着呵欠的女人或爱吵闹的男人。

  面对漠不关心的人群,罗夫站好,清了清喉咙。我看到他手中拿着讲稿,我猜他还是怕自己忘词。他额头汗如雨下,脖子僵硬。我知道他喉咙紧绷,全身僵硬,绝对无法让声音抵达到帐篷后方。

  他又咳一下,便开口了。

  「『为什么是社会主义?』我今天下午受到邀请,要和大家讨论这个问题。」安妮和我坐在第三排,连我们都快听不到他了。我们后头观众爆出一声:「大声点!」随后便是一阵笑声。罗夫又咳了咳,他再次开口,声音比较大了,但也非常沙哑。

  「『为什么是社会主义?』我会长话短说。」

  「那真是感谢老天!」有个男人大喊。我早料到了,但罗夫目光疯狂,心神不宁望向帐篷四周。他已经不知所措,不得不看了一下手中的稿子,我看了好焦急。他确认讲稿时,帐篷内一片沉默。当然,他再开口时,就像他在奎特街客厅一样,全对着手中稿子念。

  他说:「你们听过经济学家说,英国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多少次……?」我不觉和他一起背诵,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但他结结巴巴,有一、两次还将纸凑到光下读。现在群众已开始呻吟、叹气,不停躁动。我望向主持人,他坐在舞台后方,已在考虑要不要上前,请他提高音量或干脆放弃。我看到佛罗伦萨脸色苍白,看到哥哥如此困窘,她感到无比焦虑。她自己的悲伤已暂时抛到脑后。罗夫开始念数据:「两百年前,英国的土地和资产总共价值五亿英镑,今天价值……价值……」他又把纸页凑到光下,这时一个男的站起来大喊:「你这家伙搞什么啊?你是社会主义者还是老师?」罗夫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像是泄了气。安妮低声说:「噢!不!可怜的罗夫!我受不了了!」

  「我也是。」我说。我站起来,把西里尔塞到她怀中,一次踏两阶,赶紧从侧边阶梯冲上舞台。主持人看到我,稍微站起身想拦住我,但我挥手叫他坐好,毅然决然站到全身是汗、垂头丧气的罗夫身旁。

  「噢!南斯。」他说。我第一次看到他快掉下泪来。我紧紧抓住他手臂,让他在观众面前站好。观众暂时静下来,我想是因为高兴我跳上台,如此戏剧化地走到罗夫旁边。我趁他们安静,将声音嘹亮传入人群。

  「所以你们不喜欢数字吗?」我大喊,接续罗夫说到一半的段落。「也许说亿,大家没概念。那我们来说说万好了。假设三十万。你们觉得我在说什么?市长的薪水?」观众发出啧啧声。两年前,市长薪水发生过丑闻。趁观众响应,我现在便一个一个和他们对话。「不对,小姐。」我说:「我不是在说英镑,甚至不是先令。我在说的是人。我在说的是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在伦敦的工厂生活。伦敦!就在这一刻,伦敦属于全世界最富有的帝国,也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中最富有的城市!」

  我继续演说,大家渐渐不发出啧啧声了。我提到国内的乞丐,还有贝思纳尔绿地那年在工厂丧命的人。「要是你死在那破烂地方呢?先生?」我大喊。我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加油添醋,让演说更生动。「要是妳呢?小姐?或你的老母亲?或是这个小男孩?」那小男孩开始哭泣。

  我问:「我们过世时,我们可能几岁?」罗夫望着我,脸上全是惊讶,我转向他,扯着嗓子大喊,让观众都听到:「班纳先生,贝思纳尔绿地的人平均几岁过世?」

  他望着我,目瞪口呆一秒,我用力捏他手臂,他大声喊:「二十九岁!」我觉得不够大声。「几岁?」我大喊。彷佛我是戏剧中滑稽的老太婆,而罗夫正和我一搭一唱。他比刚才更大声,再次吼出数字:「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我对观众说:「要是我是上层阶级的女士呢?班纳先生?要是我住在汉普斯德或圣约翰伍德。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拥有布莱恩和梅伊火柴公司股份?这样的女士平均几岁过世?」

  「五十五岁。」他马上说:「五十五岁!几乎多活两倍时间。」他现在想起台词了。我不说话,逼着他继续说,他声音不久变得和我一样慷慨激昂。「因为城市干净的区域每死一个人,东区便会死四个人。许多人会死于常见的疾病,而对于住在干净小区的人来说,他们其实都懂得如何治疗和预防。许多人也可能在工厂因操作机器而死,也可能单纯饿死。其实今天晚上在伦敦就会有一、两个人饿死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所有经济学家都告诉你,过了这两百年,大英帝国的财富增加了二十倍!结果这一切却发生在世上最富有的城市里!」

  观众传出喊叫,但我想等大家安静再继续讲。我终于开口时,我放轻声音,观众纷纷倾身,皱起眉头来听我说话。「为什么会如此?」我说:「因为工人挥霍无度吗?因为我们都把钱拿去买琴酒和波特酒?或去音乐厅、买烟和赌博,不去买肉和面包给孩子和自己吃吗?你们会不时读到、听到富人的这种说法。那是事实吗?富人提到穷人时,事实就会变得扭曲。你想想看,如果我们闯入富人的房子,他会称我们盗贼,把我们关入监狱。如果我们踏入他的土地,我们就是侵入者,他会派狗咬我们!如果我们拿走他的黄金,我们就是小偷。如果我们让他付钱,拿回黄金,我们就是诈欺犯和骗子!

  「但富人的财富,难道不是换个名字抢来的吗?富人从竞争者手中偷来财产。他偷走土地,用墙围起。他偷走我们的健康,我们的自由。他偷走我们辛苦的果实,逼我们从他手中买回去!他会说这叫抢劫、蓄奴、诈欺吗?不会,他们称之为企业、商业技巧和资本主义。他们说这叫自然。

  「但婴儿喝不到奶饿死叫自然吗?女人在拥挤、难以呼吸的工厂熬夜缝裙子和大衣叫自然吗?男人和男孩为了火炉中的煤炭,因事故残废,甚至丧命,这叫自然吗?面包师为了烤面包被烟呛到叫自然吗?」

  我的声音随着句子渐渐提高,现在我已开始在咆哮。

  「你们认为这自然吗?你们认为这是正义吗?」

  「不认为!」几百人异口同声回答:「不!不认为!」

  「社会主义者也不认为!」罗夫大吼。他手将稿子揉成一团,现在手朝观众挥舞。「看到财富直接落入悠哉的富人口袋里,我们都受够了!我们不是想要分一杯羹,让富人偶尔心情好,便塞一些钱给我们。我们希望看到社会改变!我们希望钱能拿来用,而不是用来滚利!我们希望劳工子女生活更好,并废除工厂,因为未来不再有人需要在里头工作!」

  大家听了欢呼,他举起双手说:「你们现在在欢呼。或许天气这么好,欢呼很容易。但你们不能只会欢呼。你们一定要付诸行动。有工作的人,不管男女,都去加入工会!有投票权的人,去投票!推举你们的代表进入议会。为女人上街争取权利,让你们的姊妹、女儿和妻子取得自己的选票,这样便能帮助你们!」

  我再次走向前接着说:「今晚回家,问自己班纳先生今天问你们的问题:为什么是社会主义?你们会发现,自己得到的答案和我们一样。你们会说:『因为英国人民在资本家和地主底下工作,不仅更贫穷,也丧失了健康,生活悲惨又充满恐惧。要改善底层阶级的生活,不能靠慈善活动和零星改革,不能靠税,不能只靠选一个新的资本政府,甚至废除上议院也没用!而是要将土地和产业交还给劳工。因为社会主义是唯一能实现公平正义社会的系统。透过社会主义,世上的财富不会交到坐享其成的人手中,而会由劳工享有。由你们所享有。而现在的你们,却只让富人变得更富有。自己辛苦赚钱,却赔上健康,也无法温饱!」

  观众再次沉默,接着爆出如雷的掌声。我望向罗夫,他双颊胀红,眼眶泛泪。我牵起他的手举高。欢呼终于慢慢停下。我望向佛罗伦萨,她已走到安妮和西里尔旁边,手摀着嘴望着我。

  主持人从我们身后走上前,和我们握手,接着我们便走下舞台,马上有许多人聚集上来,面露笑容,为我们喝采和鼓掌。

  「好成功!」安妮大喊,并第一个走上前来。「罗夫,你太棒了!」

  罗夫脸红。「全是南西的功劳。」他害羞地说。

  安妮嘴角勾起,转向我。「太棒了!」她说:「真精采!如果我手上有花,我就丢上台了!」但她无法再多说,因为她后头来了个年长的女士,她挤向前,和我对到眼。原来是女性合作协会的梅西太太。

  「天啊。」她说:「我一定要来恭喜你们!真的是非常精采的演说!她们说妳曾经是个女演员……?」

  「是吗?」我说:「对,我是。」

  「我们见到人才当然不能浪费。有机会的话,希望妳能为我们再演说一次。如果群众还拿不定主意,一个有魅力的讲者总能顺水推舟。」

  「我很乐意为妳演讲。」我说:「但妳知道,妳必须负责写稿……」

  「当然!当然!」她拍着手,抬起目光。「噢!我眼前已经浮现无数集会和辩论,谁晓得,甚至能巡回演说!」听到这些,我凝视着她,心里一阵惊慌。后来我感到身旁多了个人,我转头看到爱玛.雷蒙的姊姊卡丝提洛太太,她满面通红,情绪兴奋。

  「好不可思议的演讲!」她害羞地说:「我觉得自己感动到要哭了。」她美丽的脸庞苍白、严肃,一双大眼睛湛蓝而明润。我脑袋兴起同一个念头,她不是拉子真可惜……但我后来想起安妮说的事,她失去一个温柔的好丈夫,现在想找另一个好人。

  「谢谢妳,妳真是好心。」我真诚地说:「但妳知道,其实全是班纳先生的功劳,整篇演说都是他写的。」我说着手伸向罗夫,把他拉过来。我说:「罗夫,这是卡丝提洛太太,雷蒙小姐守寡的姊姊。她非常喜欢你的演说。」

  「真的。」卡丝提洛太太说。她伸出手,罗夫和她握手,眨眨眼望着她的脸。「我一直觉得世界非常不公平。」她继续说:「但今天之前只感到无力改变……」

  他们仍握着手,但两人都没发现。我离开他们,走到安妮、雷蒙小姐和佛罗伦萨之中,安妮手放到我肩膀。

  「巡回演说,嗯?」她说:「天啊!」接着她转向佛罗伦萨:「妳觉得怎么样?」

  我走下舞台之后,佛罗伦萨不曾对我微笑,现在脸上也毫无笑意。她开口时,表情悲伤、严肃,略带疑惑,彷佛不解自己心中为何愤怒。

  她说:「如果我觉得南西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不只是重复讲稿像只……像只臭鹦鹉的话,我才会高兴一点!」

  安妮不安地望向雷蒙小姐,然后说:「噢!佛罗伦萨,干么……」我什么都没说,只瞪了佛罗伦萨一眼,然后别开头。我演讲大受回响的喜悦瞬间黯淡下来,心情无比沉重。

  现在帐篷静下来了。舞台上没有讲者,大家趁空档走到阳光下,草坪上人来人往。雷蒙小姐开朗地说:「我们坐下来吧,好不好?」我们坐到一排空位时,一个小女孩走上前来找我。

  「不好意思,小姐。」她说。「妳是演讲的女生吗?」我点点头。「帐篷外面有个女士问,能不能请妳过去说句话?」

  安妮大笑,惊讶地扬起眉毛。「可能又有人要找妳巡回演讲?」她说。

  我望向那女孩,心里犹豫。

  「妳说一个女士?」

  「是的,小姐。」她坚定地说:「一个女士。打扮很整齐,她戴着一顶有面纱的帽子。」

  我心一惊,马上望向佛罗伦萨。头戴面纱的女士,只有一个可能。黛安娜还是看到我了,现在她看完我演讲要找我。谁知道她打什么主意?一想到此,我全身颤抖。女孩离开后,我转头望向她,佛罗伦萨在座位动了动,瞪着我瞧。帐篷角落出入口处的帆布已经拉起,外头阳光普照,方形的入口显得明亮刺眼,我眨了眨眼,将眼睛瞇起。光芒中站着一个女人,如女孩所说,她戴着一顶宽檐帽,一大块面纱遮住了她的脸。我打量她时,她手伸向面纱,将之掀起。这时我看到她的脸了。

  「妳去找她啊?」我听到佛罗伦萨冷冷地说。「我敢说她来找妳回圣约翰伍德了。到那里,妳再也不用想什么社会主义……」

  我转向她。她看到我脸色多苍白,她表情变了。

  「不是黛安娜。」我低声说:「噢!佛罗伦萨!不是黛安娜……」

  是凯蒂。

  我怔怔站在原地好一会。我今天已看到两个旧情人,现在出现第三个。或应该说是第一个,我最初的爱,我唯一的真爱,我真正的爱、最美好的爱,让我心碎的爱。在那之后,我的一颗心彷佛不曾再次好好燃起……

  我没多看佛罗伦萨一眼,直接走向她,来到她面前,并在阳光中揉揉眼。当我再次望向她,她彷佛受无数飞舞的光束包围。

  「南。」她露出相当紧张的笑容。「妳没忘记我吧?希望妳没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就像过去激动时一样。她的口音更纯正了,比我印象中少了一点矫饰。

  「忘记妳?」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我只是见到妳太惊讶了。」我望向她,吞了吞口水。她棕色的双眼依旧,睫毛也仍乌黑,双唇粉嫩……但她变了,我马上发现。她嘴角和额头多了些皱纹,述说着我们分手后这段逝去的时光。她留长头发,头发在她耳朵上方梳成庞巴度大鬈发,散发光泽。脸上的皱纹和发型让她再也不像俊俏的男生。如刚才传话的女孩所说,她看起来像个女士。

  我打量她时,她望着我。最后她说:「跟最后一次看到妳相比,妳变了很多……」

  我耸耸肩。「当然了。我当时十九岁。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

  「再两周就二十五岁了。」她回答,嘴唇微微颤抖。「妳看,我记得。」

  我感到自己脸红了,无法回答她。她望向我身后的帐篷。然后她说:「妳能想象我刚才往帐篷里望,看到妳在舞台上演讲有多惊讶。我从没想过妳会走上帐篷舞台,演说关于劳工权利的事!」

  「我也没想过。」我露出笑容,她也是。「妳为什么会来?」我这时问她。

  「我住在堡区。这周所有人都在说周日一定要来公园,因为这里会有场不可思议的活动。」

  「大家这么说吗?」

  「对!」

  「那妳是一个人来?」

  她马上别开头。「对。华特现在在利物浦。他回头当经纪人了。他在那里的剧院有持股,并替我们租了间房。房子准备好,我便会去找他。」

  「妳还在音乐厅工作?」

  「现在不常了。我们……我们会一起演出。」

  「我知道。」我说:「我有看到妳。在密德瑟斯剧院。」

  她睁大双眼。「妳遇到比利那次?噢!南,要是我知道妳在看的话就好了!比利回来说他看到妳时──」

  「我无法看太久。」我说。

  「所以表演真的这么糟?」她微笑,但我摇摇头说:「不是那样……」她笑容稍敛。

  过一会,我说:「所以妳现在不常工作了?怎么会?」

  「华特现在忙着做经纪工作。然后……唉,我们没有公布,但其实我生了重病。」她犹豫一会。「我原本怀了孩子……」

  无论如何,我都感到好难过。「很遗憾。」我说。

  她耸耸肩。「华特很失望。但那已经过去了。这只代表我身体不像以前那么健康……」

  我们沉默一会。我朝人群望一眼,接着目光回到凯蒂身上。她脸红了红,开口说:「南,比利告诉我,他遇到妳那次,妳穿得……像男生。」

  「对。我是。我当时的确扮成男生。」她同时大笑又皱眉,似乎无法理解。

  「他也说,妳跟一个……一个……」

  「女士住一起。对。」

  她脸又更红了。「那……妳现在还是跟她在一起吗?」

  「没有。我、我现在跟另一个女孩住在贝思纳尔绿地。」

  「喔!」

  我犹豫一会,但和两个小时前遇到泽娜一样,我稍微往帐篷阴影走,凯蒂跟过来。「她在那边。」我说着朝舞台前的座位点点头。「抱着小男孩的那个女孩。」

  安妮和雷蒙小姐已经走开,佛罗伦萨现在一个人坐着。我比向她时,她抬头望我,然后神情严肃地看着凯蒂。凯蒂又发出「噢」一声,然后露出紧张的笑容。我说:「她是佛罗伦萨,是个社会主义者,也是她把我带来接触这一切……」我说着说着,佛罗伦萨脱下帽子。西里尔马上伸手拉她头发上的发针,手和头发缠在一起。他这一闹害她脸红了。我看着她半晌,发现她又望着凯蒂。我转向凯蒂时,发现她双眼盯着我,表情特别奇怪。

  「我会情不自禁一直看妳。」她说,脸上露出迟疑的笑容。「妳跑走之后,我起初以为妳一定会回来。妳去了哪里?妳做了什么?我们费尽心力想找到妳。后来妳音讯全无,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妳了。我以为……噢!南,我以为妳伤害了自己。」

  我吞了吞口水。「妳伤害了我,凯蒂。伤害我的是妳。」

  「我现在知道了。妳以为我不知道吗?甚至现在和妳说话我都好惭愧。我对于过去的事感到好抱歉。」

  「妳现在不用抱歉了。」我尴尬地说。但她彷佛没听到我说的话,继续说她非常对不起。她铸下大错。她非常抱歉,对不起……

  最后我摇摇头。我说:「噢!现在这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了!」

  「没有吗?」她说。我感到心脏大力跳动。我不回答,只继续望着她,她向我走一步,低声疾语:「噢!南,我想了无数次,如果我找到妳要和妳说什么。我不能把话留在心里,白白离开!」

  「我不想听。」我突然惊慌失措。我记得我甚至用手遮住耳朵,不想听她低语。但她抓住我手臂,继续朝我说。

  「妳一定要听!妳一定要知道。妳不能以为我不经思考,轻易便下了决定。妳不能以为我……没有心碎。」

  「那妳为何那么做?」

  「因为我是个傻瓜!因为我以为我在舞台上的生活比任何事都重要。因为我以为我会成为明星。当然,因为我不曾想过自己会真的、真的失去妳……」她迟疑。帐篷外头人群依旧喧闹。孩子奔跑尖叫,摊贩吆喝、争执。五月的风中,旗帜和纸页翻动。她深吸口气。她说:「南,回到我身边。」

  回到我身边……我内心一角马上响应,毫不犹豫地跃向她,像别针遇上磁铁。我相信如果她再问我,我内心同一处仍会跃向她,永远不会改变。

  但我内心另一处记得,至今都记得。

  「回到妳身边?」我说。「但妳仍是华特的妻子,不是吗?」

  「那没有意义。」她马上说:「他和我之间已经没有……那种关系了。只要我们小心……」

  「小心!」我说,这个词让我全身缩一下。「小心!小心!我从妳身上就只得到这两个字。我们以前好小心,根本跟死了没两样!」我甩开她。「我现在有新女友了,她和我当情人不会感到羞耻。」

  但凯蒂靠近我,再次抓住我手臂。「那抱着小孩的女孩。」她说着朝帐篷点点头。「妳不爱她,我从妳表情看得出来。不像妳爱我那么深。妳不记得过去的我们吗?妳是我的,最早最早就是我的。妳属于我。妳不属于她和她那种人,谈论这些愚蠢的政治思想。妳看妳的衣服,多朴素、廉价!看看我们周围的人。妳离开惠斯塔布,就是为了远离这些人!」

  我茫然中望向她一秒,然后我照她所说的望向帐篷四周。我望向安妮和雷蒙小姐。我望向罗夫,他仍红着脸,朝卡丝提洛太太眨眼。我看向诺拉和鲁思,她们站在舞台旁,和在船上男孩遇到的女生聊天。帐篷另一端椅子上(我刚才没注意到她),泽娜手勾着她宽肩膀情人的手臂。她们旁边有两个罗夫工会的朋友。他们看到我望向他们,朝我点点头,举起酒杯。而所有人中间,佛罗伦萨坐在那。她头仍朝西里尔抓的方向垂着,头发已松落到肩膀上,她举起双手,试着把他的手指拉开。她满脸通红笑着。但她即使笑着,目光也仍停留在我身上,我发现她眼眶中噙着泪水。也许只是因为西里尔拉她头发的关系。但藏在眼泪后面,她双眼中有一种我不曾见过的凄楚。

  我无法响应她的笑容。我再次转向凯蒂,我正视着她,开口时声音平稳。

  「妳错了。」我说。「我现在属于这里。这些是我的家人。至于我的爱人佛罗伦萨,我爱她至深,难以言喻。我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

  她放开我手臂,向后退,彷佛被打了一下。「妳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气我。」她彷佛喘不过气似的。「因为妳仍在心痛。」

  我摇摇头。「我说这些话,因为这是真相。再见,凯蒂。」

  「南!」我从她面前走开时她大喊。我转过身。

  「不要这样叫我。」我不开心地说:「现在没人这样叫我了。那不是我的名字,从来就不是。」

  她吞了吞口水,再次走向我,用压抑的声音低语:「那我叫妳南西。听我说。我还保有妳以前所有的东西。妳留在史丹佛山的所有东西。」

  「我不要了。」我马上说。「妳要留着或丢掉都好。我不在乎。」

  「还有妳家人寄来的信!妳父亲来伦敦找妳。即使现在,他们仍会寄信来问我有没有妳的消息……」

  我父亲!我看到黛安娜时,眼前浮现自己躺在丝绸床的画面。而现在我脑中画面更鲜明,我看到父亲,他的围裙垂到靴子上。我看到母亲、哥哥和艾丽斯。我看到海洋。我双眼开始刺痛,彷佛沾到了盐。

  「妳可以把信寄给我。」我声音沙哑。我想我会写信告诉他们关于佛罗伦萨的事。如果他们不喜欢,至少他们会知道我安然无恙,幸福快乐……

  凯蒂又靠更近,也将声音压更低,她说:「还有钱。我们全都留着。南,妳的钱大概有七百英镑!」

  我摇摇头。我已经忘记那笔钱了。「我不需要了。」我简单地回答。但我说出口时,我便想起我曾害泽娜一无所有。我再次想到佛罗伦萨。我想象她将七百英镑一枚枚投入东区的捐款箱。

  那样会让她爱我胜过莉莉安吗?

  「妳也可以把钱寄来。」我最后对凯蒂说。我跟她说我的地址,她点点头,说她会记得。

  我们凝视彼此。她双唇湿润,微微张开。她脸色苍白,雀斑浮现。我不觉想起坎特伯里演艺宫的那天晚上,我初次见到她,发现自己爱上她,她亲吻我的手,叫我「美人鱼」,并对我动了情。也许她也想起同一段回忆,因为她说:「所以这就是结束?妳不会让我再见妳吗?妳可以来找我……」

  我摇摇头。「看着我。」我说:「看我的头发。如果我去找妳,妳的邻居会说什么?妳绝不敢和我走在街上,因为妳怕有人会骂!」

  她面红耳赤,睫毛拍动。「妳变了。」她又说。我只简单回答:「对,凯蒂,我变了。」

  她举起手,拉下面纱。「再见。」她说。

  我点点头。她转身,我站在原地望着她,发现自己内心千百道旧伤都隐隐作痛……

  我心想,我不能轻易放过妳!她仍没走远,我走入阳光下,望向四周。帐篷旁草地上有个花圈或林荫拱道之类的布置被丢弃在一旁。上面有着玫瑰花。我弯身摘下一朵,叫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男孩,将花交给他,并给他一便士,好好叮嘱他一会。我走回帐篷阴影中,躲到斜垂的帆布后,偷偷向外看。那男孩跑向凯蒂。我看到她听到叫声回头,然后弯身听他捎来的口信。他将玫瑰拿给她,指向我站的地方。她脸朝向我,接下花。男孩马上跑去买东西了,但她仍站在原地不动,她戴着手套的手将那朵玫瑰紧握身前,蒙着面纱的头微微摆动,想找出我的身影。我觉得她没看到我,但她一定猜到我望着她,所以一分钟之后,她朝我的方向点个头,彷佛是脚灯前最轻描淡写、悲伤失魂的一鞠躬。接着她转身,不久便消失在人群中。

  我这时也转身,走回帐篷。我先看到泽娜,她正要走入阳光中,接着我看到罗夫和卡丝提洛太太,他们缓缓并肩漫步。我没停下来和他们聊天。我只笑了笑,坚定地朝佛罗伦萨刚才的座位走去。

  但我到那里时,佛罗伦萨不见了。我环视四周,找不到她在哪。

  「安妮。」我说。她和雷蒙小姐经过,刚好要去找舞台旁的那群拉子。「安妮,佛罗伦萨在哪?」

  安妮望了望帐篷,然后耸耸肩。「她一分钟前还在。」她说:「我没看到她离开。」帐篷只有一个出口。我专注看着凯蒂时,她一定从我身旁走过……

  我感觉心揪一下。突然之间,彷佛我不马上找到佛罗伦萨,我将永远失去她。我从帐篷跑到草坪,疯狂望向四周。我从人群中看到梅西太太,并走向她。她看到佛罗伦萨了吗?她没有。我遇到佛莱尔太太。她看到佛罗伦萨了吗?她觉得刚才可能看到她带着小男孩往贝思纳尔绿地的方向走……

  我顾不得感谢她,赶紧快步过去。我挤过拥挤的人群,一路跌跌撞撞,嘴上一直骂着,又急又慌,冷汗直流。我再次经过《箭》杂志的摊位。我这次没转头去看黛安娜和新的男孩是否还在。我只不断向前,寻找佛罗伦萨的外套、她闪闪发亮的头发或西里尔的缎带。

  最后我走出人群,来到公园西半边,靠近能划船的湖边。这里的人对于帐篷和摊贩旁的演说和辩论毫不在意,男男女女当中,有人坐在船上,有人在游泳,彼此尖叫泼水,四处嬉戏。附近也有几张长椅。佛罗伦萨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我看到差点叫出声来),西里尔在她前方,双手放入水中,裙襬浸在湖水中。我站在原地喘气一会,脱下帽子,擦了擦额头和太阳穴的汗水。然后我缓缓走过去。

  西里尔先看到我,他挥手大叫。听到他的声音,佛罗伦萨抬头看到我,倒抽口气。她已将翻领上的雏菊取下,拿在手中。我坐到她旁边,手臂沿椅背伸去,拂过她的肩膀。

  我上气不接下气说:「我以为我失去妳了……」

  她望着西里尔。「我看到妳跟凯蒂说话。」

  「对。」

  「妳说……妳说她永远不会回来。」她万念俱灰地说。

  「对不起,佛罗伦萨。对不起!我知道她回来不公平,而莉莉安永远不能……」

  她转开头。「她真的……求妳回到她身边?」

  我点点头。然后我小声问:「我走的话,妳会在意吗?」

  「妳走的话?」她吞了吞口水。「我以为妳已经走了。我看到妳的表情……」

  「妳在意吗?」我又说。她望着手中的花朵。

  「我原本下定决心要离开公园回家。感觉没有留下来的意义了,就算艾琳娜.马克思要来也一样!后来我走到这里心想,妳不在家,我回家干么……?」她又扭了一下雏菊,两、三片花瓣落到她的羊毛裙上。我望向草坪,然后再次面对她,开始发自肺腑向她小声说话,彷佛是在为人生辩护。

  「佛罗伦萨。」我说:「之前关于我和罗夫的演讲的事,妳说得对。那不是我的真心话。至少我说的时候不是。」我顿了顿,一手放到我头上。「噢!我感觉我这辈子都在重复其他人说的话。现在我要说出自己的内心话,居然不会了。」

  「如果妳在害怕要怎么告诉我妳要离开──」

  我说:「我怕的是要怎么告诉妳我爱妳。要怎么说妳是我全世界最重要的人。妳、罗夫和西里尔是我的家人,我绝不会离开你们。虽然我对自己的家人浑不在意。」我的声音沙哑。她望着我,没有回答,于是我断断续续说下去。「凯蒂让我心碎了。我从前以为她把我的心杀死了!我以为只有她能够修复。所以五年来,我一直希望她能回来。而这五年来,我很少让自己想到她,害怕一想到,我便会难过到疯了。现在她出现了,说出我梦寐以求的话。而我发现我的心早已痊愈,修复我心的人是妳。她让我明白了。那就是妳在我脸上看到的表情。」我脸颊发痒,伸手去摸,才发现是眼泪。「噢,佛罗伦萨!」我说:「拜托妳。拜托妳告诉我,妳会让我爱妳,并跟妳在一起。妳会让我当妳的情人,妳的同志。我知道我不是莉莉安──」

  「对,妳不是莉莉安。」她说:「我以为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其实不知道,后来我看到妳望着凯蒂,以为我失去妳了。我想念莉莉安这么久,彷佛我一切欲求都只是渴望她的另一种方式。但我后来发现,我内心的渴望已不同了,我想要的是妳,一直都是妳,只有妳……」

  我靠近她。我口袋中的节目单沙沙作响,我想起浪漫的史金纳小姐。泽娜曾说费里图曼之家所有无家的少女都疯狂爱着佛罗伦萨。我张开嘴想告诉她,后来改变主意,决定暂时别说,搞不好她没注意到。我再次望向公园,帐篷和摊子旁人人充满欢笑,四周挂着彩带、旗子和布条。我觉得彷佛佛罗伦萨一人的热情让整个公园欢腾而激动。我转头面向她,握住她的手,捏碎那朵雏菊,不管是否有人注意,我倾身亲吻她。

  西里尔仍蹲在湖边,裙襬浸在湖水中。草坪上的草被踩得东倒西歪,午阳将影子拉得很长。演讲帐篷依稀传出一阵欢呼和掌声。

  (全文完)

  注54:爱德华.卡本特(Edward Carpenter, 1844-1929)是英国社会主义诗人和哲学家,早期同志平权运动的重要人物。

  注55:《英国的白奴》为约翰.C.考伯敦的著作。西德尼.韦伯(Sidney Webb, 1859-1947)为英国著名社会主义者。韦伯夫妻为社会改革先驱,对于英国社会和制度有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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