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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佛罗伦萨倾吐内心哀愁后,我发现奎特街的一切都变了。她感觉心情开朗,不再心事重重,彷佛卸下内心沉重的负担,挺起胸膛,伸展长久束缚和麻木的四肢。她仍会陷入忧愁,一人散步完,也仍会一脸哀伤。但她不再隐藏情绪,也不遮掩背后原因。例如,她坦白告诉我,她散步时都会去莉莉安的墓(正如我所猜想)。不久,她甚至开始谈起她。「莉莉安听到这件事一定会笑死!」她会说。或说:「要是莉莉安在的话,我们就可以问她,她一定会知道。」

  她焕然一新,开朗的心情感染了所有人。我原本以为家里气氛已经够好了,但我后来才发觉,屋里其实一直笼罩着莉莉安的回忆及罗夫和佛罗伦萨的悲伤,现在一切豁然开朗。彷佛我们面对的不是冬天的浓雾和霜雪,而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气候和煦,处处芬芳。罗夫会望着妹妹,看她微笑哼歌,抱着西里尔搔他痒。他的目光无比温柔,有时会弯身开心地亲吻她脸颊。就连西里尔似乎也感觉到改变,他变得健康可爱,不哭不闹。

  结果,反倒是我变得焦虑又苦恼,心事都只能深深藏起。

  我情不自禁。佛罗伦萨心中旧有的大石,彷佛压到了我身上。她坦白那夜,我的心情波动,五味杂陈,每一周我心情都变得更奇怪和矛盾。我一方面为她难过,一方面和罗夫一样,开心看到她现在重拾喜悦。我也很感动她终于对我敞开心房。但我多希望她的故事不是如此!我永远无法喜欢过世的莉莉安,当大家毕恭毕敬地提到她,我都必须吞下内心的忿恨。也许在我想象中,莉莉安就是凯蒂,而我想到她那没担当的男朋友,就想到华特。但莉莉安每晚都睡在佛罗伦萨旁边,挑逗她的欲望,却不曾转过头,亲吻她的双唇,我一想到便全身发烫,心痒难耐。为何佛罗伦萨这么喜欢她?虽然是我幻想,但我一直觉得照片中就是莉莉安的脸,我会盯着艾琳娜.马克思的照片,看到那张脸彷佛飘到眼前。她跟我天差地远。佛罗伦萨自己不就说了?她说我跟莉莉安好不一样,她从来没这么高兴过!我想,她指的是莉莉安为人聪明,心地又善良。她懂得合作这个词,永远不用开口问。但我呢?我算什么?我只是爱整齐、爱干净。

  哼,我想那晚之后,我没那么爱干净了。我再也不拿莉莉安鲜艳的地毯出去撢灰。别人踩在上面,我会露出微笑,幸灾乐祸看着地毯变脏。

  然而,我后来想象莉莉安在天堂织了无数地毯,等待佛罗伦萨坐到上头,将头枕在她膝上。我想象她在书架放满文章和诗集,这样她和佛罗伦萨便能并肩一起阅读。我看到她在天堂某个狭小的厨房准备了个火炉,让我能在里面炖牡蛎,而她和佛罗伦萨能牵着手,共度幸福。

  我开始盯着佛罗伦萨的手瞧。我以前从没这么做过。我想象自己如果是莉莉安,我会让那双手为我做什么……

  我依然情不自禁。我过去说服自己佛罗伦萨是圣徒,她的身体、温度和欲望暧昧不清,难以捉摸。但如今她向我吐露她壮烈的恋曲,就像全身赤裸出现在我面前。面对眼前的景象,我无法移开目光。

  例如有个漆黑晚上,夜已深,罗夫和工会朋友出门,西里尔静静在楼上。她洗了澡、洗了头发,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睡着了。我帮忙她把浴缸的肥皂水倒入厕所,倒了热牛奶来喝。我拿杯子回来时,发现她在壁炉旁沉沉睡去。她身体扭曲,头向后仰,手臂无力摊放着,双手微微在腿上交迭,呼吸很沉,依稀打着鼾。

  我站在她面前,杯中冒着白烟。她头上毛巾已拿下,头发垂在椅子后面的绣布上,像是法兰德斯的圣母。我发觉自己不曾见过她头发如此茂密蓬松,于是凝视她好久。我记得自己以前觉得她头发是不起眼的赤褐色。但那不是赤褐色,她头发颜色层次丰富,暗藏着金色、棕色和铜色。头发鬈曲起伏,比干的时候更浓密、柔润,散发光泽。

  接着我看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睫毛,她微启的朱唇,她下巴的弧线和略显圆润的肌肤。我望向她的双手,我记得炎热的六月中,她在绿街上搧啊搧的。我记得后来牵起她的手。我记得她手握住我的力道,温热的布手套贴着我的手掌。她的双手今晚特别粉嫩,刚洗完澡,皮肤略微发皱。我记得她以前常咬指甲,现在指甲整齐,没有咬痕。

  我望向她的喉咙。她的皮肤白晢光滑。睡袍V领附近,我看到她胸部的边缘。

  我看着看着,自己的胸中出现一股奇怪的动静,像是蠕动、转动或收缩,我彷佛已千年不曾有过。随之而来有种熟悉的感觉,从底下……我手中的牛奶杯开始发抖,我担心会洒出来,于是我转身,小心将杯子放在桌上,然后轻手轻脚,退出客厅。

  我每一步远离她,我的心和双腿之间的感觉就变得更强烈。我感觉像是腹语术士,将挣扎的人偶关入木箱。我到了厨房,靠到墙上。我全身剧烈颤抖,不敢回客厅,半小时后,我听到佛罗伦萨起来,大声说我牛奶放在桌上都冷了,还结了块。即使到这时候,我内心仍一片慌乱,她看着我说:「妳怎么了?」我只好回答:「没事,没事……」目光一直避开她喉咙下方白色V领周围浑圆的肌肤。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再望过去会情不自禁吻她。

  我来奎特街是为了当个正常人,如今我却比以往更像拉子。其实,我坦白之后,仔细观察周围,才发现我身边全是拉子,我不敢相信之前都没发现。佛罗伦萨两个做慈善的朋友看来是一对情侣。我想她一定跟她们说了,因为她们再次登门拜访时,眼神看起来不一样了。至于安妮.佩姬,我下次见到她,她手臂搂着我说:「南西!佛罗伦萨告诉我妳是一家人!天啊,我一点也不惊讶,但真是太开心了……」

  我莫名重新陷入苦恋,但能再次感到欲望其实非常美好,拉子的我彷佛将震动的引擎上了油,并点燃炉中的煤炭。有天晚上,我梦到自己在莱斯特广场,穿着我守卫的旧制服漫步,头发剪成像士兵一样,裤子塞着手套(其实是佛罗伦萨的手套,我后来每次看到那手套都会脸红)。我之前在奎特街就作过类似的梦,当然,没有手套这部分。但这次我醒来,头皮和大腿内侧都在发痒,我手抓了抓黯淡的鬈发和碎花连身裙,心里无比厌恶。我那天去白教堂市场买菜,回家途中,经过绅士服饰商的橱窗,我内心充满渴望,整个人都贴在窗上,额头和手在玻璃上留下汗水的痕迹……

  然后我心想,何必抗拒呢?我进门,买了件斜纹裤、一套内裤和衬衫、一条吊带和系带靴(裁缝师可能以为我在帮哥哥买衣服)。回到奎特街,我去找了个剪发一次一便士的女孩说:「剪掉,剪掉,快点!以免我改变主意!」她把鬈发全剪了。拉子剪头发时总会感伤,但这一刻,我内心的感受鲜明又强烈。她感觉不是在剪头发,彷佛我肩胛骨下有一对翅膀,包覆在肌肉下,而她正帮我将肉切开……

  佛罗伦萨那天晚上回家时心不在焉,没发现我剪短了头发。但罗夫开心地说:「哇,这发型剪得真帅!」她也不知道我穿裤子。因为我答应自己,为了不造成邻居困扰,我只有在家做家事才会穿。她每晚从斯特拉福回家,我都已穿回连身裙,围上围裙。但有一天,她提早回家了。她穿过厨房后面的庭院从后门进来。我当时在擦窗玻璃。那是大面窗户,分成好几个窗格。我已将每片玻璃都喷上洗剂,现在正拿布擦拭。我穿着斜纹布袋裤和衬衫,没穿领子,袖子卷到手肘,双臂脏兮兮的,指甲卡着黑垢。我的脖子和上唇汗水淋漓,我伸手擦了擦。我头发原本梳齐,现在已滑落。头发不断落到我眼前,我一下嘟嘴去吹,一下用手腕拨开。等我擦拭面前的最后一片玻璃时,我吓一大跳,因为佛罗伦萨动也不动站在对面。她穿着大衣,戴着帽子,手拿着侧背包。但她那眼神……当年凯蒂.巴特勒看到我穿着晚礼服的样子,我不知道她为何脸红。但这段时间里,我已见过无数爱慕的眼光。如今佛罗伦萨凝视穿着裤装、剪了短发的我,我很明白她为何脸红。

  但她像凯蒂一样,她的喜悦中带着痛苦。她和我目光交会,便低下头,走进屋子。她唯一说的是:「哇,妳把玻璃擦得好亮!」看到她充满欲望注视着我,是件非常美好的事(不知不觉中,我终于成功了!),她和我四目相交那一瞬间,我内心欲望高升,也感到她有所回应;我当下心荡神驰,胸中痛楚,全身发热,但除了欲望,我内心也纠结紧张,全身为之颤抖无力。

  总之,我后来见到她,她双眼无神,时时避开我的目光。我再次心想,莉莉安毕竟如此优秀,佛罗伦萨仍在为她哀悼,她为何会喜欢我?

  于是我们继续生活,天气愈来愈冷。圣诞节到了,我不是在奎特街,而是在费里曼图之家过节,佛罗伦萨替那群女孩办了一场晚宴,需要有人帮忙替烤鹅刷酱汁,并洗碗盘。我们先举杯敬了一八九五年,又敬了「不在的朋友」。当然,她指的是莉莉安。我不曾告诉她我失去的所有朋友。一月我们庆祝了罗夫的生日。好巧不巧,那也是黛安娜的生日。我微笑看着他打开礼物,想起安提诺乌斯的半身雕像,好奇它是否仍在幸福广场,以冰冷的目光看着大家热情的交流,不知道黛安娜可曾看着雕像想起我。

  现在我在贝思纳尔绿地总算安顿下来,无法想象自己曾住在别的地方,也已经难以回想除了奎特街的生活,我曾有另一种生活方式。我习惯了邻居和街道上的喧闹声。我像佛罗伦萨和罗夫一周洗一次澡,其他时候,我会用水盆清洗身体。秋天之后,黛安娜天堂般的浴室,已变成诡异和遥远的回忆。我维持短发,并依照计划在家做家事时,才会穿裤子。这件事至少维持一个多月,但后来邻居全都知道了。我后来觉得晚上换连身裙似乎只是多此一举。贝思纳尔绿地没人在意这件事,毕竟在这里,有衣服就是种奢侈,路上常会见到女人穿着丈夫的外套,或男人披着披巾。隔壁蒙克太太的女儿看到我会兴奋尖叫跑走。罗夫的工会同事辩论时,有时一见到我,会忘了刚才说的内容。罗夫不时会拿着衬衫和法兰绒背心来到楼下,含糊嘟嚷:「南斯,我在柜子底下找到这个。不知道妳会不会想穿……?」

  至于佛罗伦萨,像那天透着窗玻璃,我渐渐发现她会以同样眼神看我。但最后她总是别开头,目光黯淡。我好渴望她的注目,但不知如何是好。面对黛安娜,我会让自己变得淫荡,面对泽娜,我会故意漫不经心和她调情,但面对佛罗伦萨,我彷佛再次回到十八岁,全身冒着冷汗,无比焦虑,只害怕唤醒她渐渐淡化的哀愁。我会想,要是我们是变装王后多好。要是我再次重返男妓身分,她是苏活区紧张的绅士,我可以直接带她到某个阴暗破烂的角落,替她宽衣解带……

  但我们不是变装王后。我们只是两个面红耳赤的拉子,在欲望和现实间拉扯,冬天过去,这一年时光缓缓流动,艾琳娜.马克思仍在墙上,脸色严肃,打扮凌乱,永恒不老。

  二月一个极其平凡的日子里,事情出现变化。我去白教堂市场一趟。我经常去那里,没什么特别的。我回家时穿过庭院,发现后门微微打开,于是我无声走进家门。我把东西放到厨房地上,我听到客厅传来佛罗伦萨和安妮的声音。门全都开着,所以我清楚听到她们的声音。安妮说:「她在印刷厂工作。是妳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人。」

  「噢!安妮,妳总是这么说。」

  「不是,是真的。她坐在书桌前,桌上放着书页,阳光照耀着她,让她闪闪发光。她抬头望向我,我手伸向她说:『妳是苏.布莱贺吗?我是裘德注50……』」

  佛罗伦萨大笑。她们两人才刚读完杂志连载小说的新章节。我敢说安妮若知道故事结局,就不会开这玩笑了。佛罗伦萨说:「她听了说什么?说她不确定,但她觉得苏.布莱贺可能在另一间办公室工作……?」

  「不是。她说的是:『哈雷路亚!』然后她和我握手。噢!那时我便知道自己坠入了爱河!」

  佛罗伦萨又大笑,但似乎略有所思。过一会,她喃喃开口,我没听清楚,但安妮听了大笑。后来安妮带着笑意说:「妳那俊美的叔叔怎么样啦?」

  叔叔?我边想边走到火炉伸手取暖。什么叔叔?我这时其实不想偷听。我听到佛罗伦萨啧一声。「她不是我的叔叔,妳明明知道。」

  「不是妳叔叔?」安妮这时大叫。「那样的女孩……头发剪那样……穿着软皮裤在妳家客厅低沉说话,活像个建筑工……」

  听到这,我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在偷听,静静走进走廊,竖耳去听。佛罗伦萨又大笑。

  她说:「我向妳保证,她不是我叔叔。」

  「为什么?干么这样?佛罗伦萨,我对妳好失望。妳这样很不自然。就像……就像储藏室有块烤肉,但妳只吃面包、喝开水。我只是在说,如果妳不要让她当叔叔,那说真的,想想妳的朋友,介绍给别人吧。」

  「妳不准追她!」

  「我找到苏.布莱贺了,别人我才不要。但妳看,妳就喜欢她嘛!」

  「我当然喜欢她。」佛罗伦萨小声说。我现在听得很仔细,觉得自己听到她眨眼并噘起嘴。

  「那好啊!明天晚上带她去男孩那里。」我确定这是她说的话。「带她去男孩那里。妳就可以见我的雷蒙小姐……」

  「我不知道。」佛罗伦萨回答。她这句话之后,一片沉默。安妮接下来开口时,语气有点不同。

  「妳不能为她哀悼一辈子。」她说:「她绝对不想那样……」

  佛罗伦萨啧一声说:「妳知道谈恋爱,不是像在笼子里养一只金丝雀。失去一个爱人,妳不能直接去外头找另一个来代替。」

  「我觉得妳正应该这样!」

  「妳才会这样做,安妮。」

  「可是佛罗伦萨,妳可以直接打开笼门,打开一点点就好……妳家客厅有只新的金丝雀,用英俊的头撞着铁笼啊。」

  佛罗伦萨这时说:「假如我让新的进来,发现我不像旧的那只那么喜欢呢?假如……喔!」我听到她跺脚。「我不敢相信妳让我把她比作金丝雀!」我知道她指的是莉莉安,不是我。我别开头,希望自己没有听到这一切。客厅安静一、两秒。我听到佛罗伦萨把汤匙放入杯中搅拌。我还没蹑手蹑脚走回厨房,便听到她又小声开口。

  「但妳说新金丝雀在笼前撞铁笼,妳觉得是真的吗……?」

  我脚勾到扫把,扫把倒下来。我不得不叫出声,拍了拍手,装作刚进家门。安妮叫我到客厅,说她们泡了茶。佛罗伦萨目光抬起,望向我,脸上略有所思。

  安妮不久便离开了,佛罗伦萨整晚都在忙工作。她最近替自己配了副眼镜,镜片一整晚都映着火光,我看不清她目光究竟在书上,还是在我身上。我们如常道晚安,但后来我们两人都辗转难眠。我听到她在床上翻身,咿呀作响,她后来去厕所一趟。我觉得她中途可能曾停在客厅门外,听我是否在打呼。我没有叫她。

  隔天早上,我太累了,根本没心思去观察她。但我把锅子放到炉上煎培根时,她来到我身旁。她靠得很近,然后她压低声音,也许是怕哥哥在走廊另一头会听到:「南斯,妳今晚可以跟我出门吗?」

  「今晚?」我打呵欠,皱眉望着培根说。我锅子太烫,油太多,锅子滋滋作响,冒出烟。「去哪?不是又要收捐赠款吧?」

  「不,不是收款。其实不是去工作,而是……去玩。」

  「去玩!」我以前从没听过她说这个词,突然之间,感觉好下流。也许她也想着同样的事,因为她脸微微一红,拿起汤匙随意把玩着。

  「卡布尔街那一带有间酒馆。」她继续说。「里面有间女士包厢。女生称之为『船中男孩注51』……」

  「噢!是吗?」

  她看了我一眼,又别开头。「对。安妮她说会去,并会带个新朋友。可能还有鲁思和诺拉。」

  「鲁思和诺拉也会去!」我开心地说。她们就是从朋友变情人的一对。「这么说,全都是拉子?」

  意料之外,她点点头,表情认真说:「对。」

  全是拉子!一想到此,我内心一阵狂喜。我上次在一群女同志中度过夜晚已是一年前的事。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宝刀未老。我要穿什么?我要摆出什么姿态?全是拉子!她们会怎么看我?她们会怎么看佛罗伦萨?

  我问:「如果我不去,妳还会去吗?」

  「我觉得应该会……」

  「那我一定要去。」我说完,赶紧去顾锅上的培根,所以没看到她究竟是开心、满意,还是不在乎。

  我那天好焦虑,我拿起我几件不起眼的连身洋装和裙子,希望能找出一点拉子的吸睛特质。当然,除了我脏兮兮的斜纹裤,没有一样合适。而那件裤子光是在卡文迪什俱乐部就引起轩然大波,我想对于东区的人来说,一定过于大胆,于是我把裤子放到一旁,选了一件裙子,搭配绅士的衬衫、领子和领带。我亲自清洗、浆烫衬衫和领子,用洗衣精冲洗,让衣服白得发亮。领带是丝质的,质料非常好,只有织法比较不完美,丝绸是罗夫替我在他的工坊买的,然后我去找犹太裁缝师替我做成领带。颜色是蓝色,能衬托我的眼睛。

  当然,晚餐收拾好后,我才换衣服。我把可怜的罗夫和西里尔赶到厨房,并在客厅壁炉前洗浴、更衣,我焦虑又兴奋,开心到有些反胃。尽管我穿上的是裙子、马甲和衬裙,我仍觉得自己像年轻男子为情人打扮。我扣着衣扣,调整饰钉和领带,听着头顶上方木板地传来咿呀声响,还有布料摩擦声,我不禁觉得楼上是自己的情人在为我打扮。

  她终于推开门,走进客厅时,我站在原地眨着眼,怔怔望着她良久。她脱下工作洋装,换了束腰衬衫、背心和裙子。裙子是冬衣,深紫色的布料厚实,看上去感觉非常温暖。背心是浅灰色,束腰衬衫是红色,她脖子上别了个碎石榴石的金框胸针。这一年来,除了她严肃的黑色和棕色套装,我第一次看到她穿别的衣服,感觉整个人焕然一新。红色和紫色衬托她一双红唇,她的金鬈发闪闪发亮,脖子和双手白晢,拇指半月形的月牙粉嫩透白。

  我难为情地说:「妳看起来非常美。」她满脸通红。

  「我变胖了,新衣服都穿不下。」她说。然后她望向我的衣服。「妳看起来很利落。领带好适合妳,对不对?只是妳领带歪了。来。」她走向我,抓住领结调正。我脖子上的脉膊碰触到她的手,我双手一阵不知所措,想把手插到口袋,但我裙子没有口袋。「妳很爱乱动喔。」她温柔地说,彷佛在和西里尔说话。但我发现她双颊隐隐有着红霞,声音也略微颤抖。

  她手终于从我脖子放下,再次退开。

  「剩我头发。」我说。我拿了两把梳子,在水壶沾湿,把头发向后整齐梳平。我在手上涂了马加撒发油(我现在有马加撒发油了)。抹到我头发感觉沉重,并让狭小闷热的客厅充满香味。这段时间,佛罗伦萨都靠在客厅门框看着我。我弄好之后,她大笑。

  「我的天啊,真是两个美人。」罗夫这时牵着西里尔从走廊走来。「我们根本认不出来了,对不对,孩子?」西里尔向佛罗伦萨举起双手,她哼一声把他抱起。罗夫手放到她肩膀,语气更轻柔地说:「妳看起来好美,佛罗伦萨。我已经一年多没看到妳这么美了。」她优雅地歪了头,那一刻两人彷佛是中世纪画作中的骑士和女爵。接着罗夫望向我,露出微笑,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比较爱谁,是他妹妹,还是他。

  「你会好好照顾西里尔,对吧?」佛罗伦萨焦虑地说,她将宝宝交还给罗夫,扣起她的外套。

  「当然会!」她哥哥说。

  「我们不会玩太晚。」

  「尽情去玩,我们不会等妳们。只是妳们要小心。回家时有些路比较危险……」

  从贝思纳尔绿地到卡布尔街确实会经过城内最粗俗、贫穷和肮脏的区域,心情通常开心不起来。我知道路线,因为我和佛罗伦萨算常走。我知道哪条街最灰暗阴森,哪个工厂最血汗,哪个出租公寓最凄凉,住着最绝望的家庭。不过佛罗伦萨也说,我们那天晚上出门是出去玩。说来奇怪,但我们一路上确实很开心,我们平常走的路彷佛换上新装。我们经过一间间酒馆、小剧院、咖啡馆和酒吧,虽然平时都是脏乱、可怕的地方,但今晚灯火通明,散发温暖和色彩,啤酒、热汤和肉汁臭味中传出笑语和喧闹。我们看到亲热的情人。有个女孩帽子上别了樱桃,双唇也涂了樱桃色的口红。孩子围着冒着蒸气火烫的牛杂、猪杂、蹄肉和烤马铃薯。谁知道一、两小时之后,大家会回到多悲伤的家?但现在无论是迪斯街、史考丽街、黑尔街、菲逊街、寇克街、品客金街或小珍珠街,街上的人群和街道都散发着魔力。

  「今晚这座城市多令人愉快啊!」佛罗伦萨惊奇地说。

  是因为妳,我想回答。因为妳和全新的打扮。但我只微笑看着她,勾住她手臂,并说:「妳看那件大衣!」我说,我们经过一个穿着亮黄色外套的男生,在砖巷阴影中像是个灯笼。「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噢!她一定会喜欢那件大衣……」

  我们不久到了卡布尔街。我们向左转,然后向右转。到路的尽头,我看到一家酒吧,我想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那是栋方形平屋顶的矮小建筑,门口有盏紫红色灯罩的煤气灯,还有个招牌写着「巡防舰」。我想到我们已靠近泰晤士河。

  「就是这里。」佛罗伦萨害羞地说。她带我通过一道门,绕过酒馆,到后面更小、更黑的入口。我们走下一段又陡又阴森的楼梯,进到原本是地窖的地方。底下有道门,上面是雾面玻璃,门后面便是我们要来的「船中男孩」,我记得叫这名字。

  那地方不大,但非常阴暗,我花了点时间才看出这里多大,我先看到明亮处,像壁炉、煤气灯和吧台映着光的铜器、玻璃制品、镜子及锡器,接着再看到昏暗的深处。我猜里面有二十个人。有人坐在一排小包厢,有人站在吧台,有人聚在最远、最亮的角落,那里有个撞球台。我不想望她们望太久,因为我们一进门,她们全应声抬起头,我感觉异常害羞,也在意她们的目光。

  我低着头,随佛罗伦萨走到吧台。吧台后站着一个方下巴的女人,她拿一块布擦着啤酒杯。她看到我们,便放下玻璃杯和抹布,露出笑容。

  「哇,佛罗伦萨!看到妳我好高兴。妳胖多了!」她伸出手,牵起佛罗伦萨的手,开心打量她。然后她转向我。

  「这是我朋友,南西.艾士特利。」佛罗伦萨非常害羞地说。「这是史温朵太太,她负责管吧台。」史温朵太太和我互相点头、微笑。我脱下大衣和帽子,手梳梳头。她看到我这么做,便稍稍抬起眉毛,我希望她像安妮.佩姬一样在想:哎唷,佛罗伦萨有个帅气的新叔叔啊!

  「妳要喝什么,南斯?」佛罗伦萨问我。我说她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她犹豫一会,叫了两杯热兰姆酒。「我们拿到包厢去喝。」木板地上有沙,我们走过时嘎吱作响,我们从吧台穿梭到一张桌子,桌旁有两个凳子。我们对坐,并将玻璃杯中的糖搅拌均匀。

  「所以妳以前是常客?」我问佛罗伦萨。

  她点点头。「我已经好久没来了……」

  「是喔?」

  「莉莉安死后就没来了。老实说,来这里通常是为了交友和搭讪。我没有心情来……」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后头包厢突然爆出笑声,我吓一跳。

  有个女生说:「我说我只跟朋友做那种事,先生。他说:『爱蜜莉.佩庭格说妳让她摩擦一小时半。』根本没这回事,但总之我说:『摩擦是一回事,先生,你现在说的是另一回事。如果你要我……她……」这里她一定比了个手势。「你就要付我好大一笔钱。」

  「他付钱了吗?」另一人说。第一个人顿了顿,也许是喝口酒。然后她说:「废话!如果那王八没把手伸进口袋,拿枚金币放到桌上,我随便妳……」

  我望向佛罗伦萨,她微笑说:「妓女。来这里一半的女人是妓女。妳介意吗?」我曾当过妓女(好啦,是男妓),我怎么会介意?我摇摇头。

  「妳介意吗?」我问她。

  「不会。我只为她们的处境感到难过……」

  我没在听。我太专注在听妓女的故事。她现在在说:「我们摩擦半小时,然后轻舔丝绒,让绅士在一旁看。后来苏西拿了一双裤袜……」

  我望向佛罗伦萨,皱起眉头。「她们是法国人之类的吗?」我问:「我听不懂她们说的每一句话。」真的,我听不懂。我在街上从没听过这几个词。我说:「轻舔丝绒,这是什么意思?天鹅绒?听起来像在剧院会做的事……」

  佛罗伦萨脸红了。「妳可以试试看。」她说:「但我想主持人会把妳撵出去……」我仍皱着眉头,但她微启双唇,伸出舌尖。迅速瞄了我大腿一眼。我从没见过她做这种事,我大吃一惊,一股欲望涌起。彷佛她将双唇凑到我身上。我感觉内裤湿了,我双颊羞红。不得不别开头,躲着她热情的目光,掩饰我紊乱的心绪。

  我望向吧台的史温朵太太和挂在她头上闪闪发亮的锡杯。然后我望向撞球台的人影。过一会,我更仔细看。我对佛罗伦萨说:「我以为妳说这里全都是拉子?那里有男生啊。」

  「男生?妳确定?」她转头望向我指的地方,和我一起望着打撞球的人。她们吵吵闹闹,有一半的人都穿着裤子和背心,头上都剪着囚犯般的短发。但佛罗伦萨望一望大笑。「男生?」她又说:「那些不是男生!南西,妳怎么会这么想?」

  我眨眨眼,再看一次。我渐渐发现……她们不是男生,而是女生。她们全是女生,而且全都非常像我……

  我吞了吞口水。我说:「那些女生都像男生一样过生活吗?」

  佛罗伦萨耸肩,没注意到我声音哽咽。「我想有的人是。大多数人都随心所欲打扮,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她和我四目相交。「妳知道,我一直以为妳自己一定也是如此……」

  我回答:「如果我说我以为我是唯一一个,妳会不会觉得我很蠢……?」

  她这时眼神变温柔。「妳好奇怪!」她温和地说:「妳从没轻舔丝绒──」

  「我不是说我从没做过。只是我从来没用过这词。」

  「好吧。那妳可能用各种奇怪的说法。但妳似乎从没见过穿裤子的拉子。说真的,南斯,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妳就像……画中的维纳斯,从小在贝壳里长大……」

  她一根手指放到玻璃杯边缘,擦下一滴甘甜的兰姆酒,然后放到嘴中。我感到喉咙变得更干,心神荡漾。我抽了抽鼻子,再望向撞球台穿着裤子的拉子。

  我过一会说:「早知道,我就穿我的斜纹裤来……」佛罗伦萨大笑。

  我们坐在桌前又喝了一阵子兰姆酒。更多女人来了,酒吧变得闷热、吵杂,烟雾弥漫。我走去吧台,将酒斟满,我拿酒回到包厢,看到安妮来了,还有鲁思、诺拉和另一个女孩,她一头金发,长相姣好,她叫作雷蒙小姐。「雷蒙小姐在印刷厂工作。」安妮说,我听到时假装吃惊。半个小时左右,她去了厕所,安妮要我们换座位,让她坐在她旁边。

  「快,快!」她大喊:「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南西,妳到那边!」我坐到佛罗伦萨和墙中间。那是一段漫长美好的时光,我让其他女生说话,享受她穿着紫红色裙子的大腿紧依着我苗条的腿。每次她转向我,我都感到她的气息吹拂我的脸颊,感觉火烫、甘甜,充满兰姆酒的气味。

  晚上一分一秒过去。我开始觉得我从来没度过更美好的夜晚。我望向鲁思和诺拉,看到她们靠在一起大笑。我望向安妮,她手搂着雷蒙小姐,凝视她的脸庞。我望向佛罗伦萨,她露出笑容说:「还好吗?维纳斯?」她的发针已经松落,头发垂在领口。

  这时诺拉说起她真实的故事。「今天有个女孩进来办公室,妳们听听看……」我打呵欠,别开头,望向打撞球的人。惊讶地发现有一群女生背对桌子,全盯着我。她们似乎在讨论什么,一人点头,一人摇头,旁边另一人瞇眼盯着我,并用撞球杆用力槌地。我开始有点不安,谁晓得,也许因为我剪短发、穿裙子,不小心打破了拉子常规。我别开头,等我再望过去,其中一个女生从她们之中走出,直直朝我们包厢走来。她个头很大,袖子卷到手肘,手臂上有个粗糙的刺青,颜色呈绿色,糊成一团,像是瘀青。她到我们包厢,将有刺青的手臂伸到椅子上,靠过来和我对到眼。

  「不好意思,亲爱的。」她提高嗓门说:「我朋友珍妮坚持妳是那个叫南.金恩的女生,以前在音乐厅和凯蒂.巴特勒表演的那个。我跟她赌一先令,说妳不是她。好了,妳帮我们决定输赢吧。」

  我目光扫过全桌。佛罗伦萨和安妮略带惊讶,抬起头。诺拉不说了,现在露出笑容说:「机会要把握,南斯。可能可以喝到免费的酒。」雷蒙小姐听了大笑。没人相信我真的是南.金恩。当然,我这五年来一直隐瞒这件事,自己不曾承认。

  但喝下兰姆酒,我全身发热,再加上内心隐藏的感情,像是生锈的锁重新上了油。我转向那女人说:「妳恐怕输了。我的确是南.金恩。」这是真相,但我却感觉自己像个骗子。彷佛我刚才说:「我是罗斯伯里伯爵注52。」我没望向佛罗伦萨,但我眼角瞄到她嘴巴张大。我望向刺青的女人,轻轻耸个肩。她刚才已退开,现在手朝我们包厢拍一下,笑着朝她朋友大喊。

  「珍妮,妳赢了!这女生说她正是南.金恩!」

  听到她说的话,撞球台旁那群女生全尖叫一声,全场一半都安静下来。隔壁包厢的妓女站起来,盯着我。我听到「南.金恩!南.金恩来了!」每张桌子都这样低声说着。刺青拉子的朋友珍妮走过来,手伸向我。

  「金恩小姐。」她说:「妳一进来我就知道是妳。我以前在百丽宫看妳和巴特勒小姐演出都好开心!」

  「谢谢妳。」我和她握手说。这时我和佛罗伦萨四目相交。

  她问:「南斯,这是怎么回事?妳真的在音乐厅工作过?妳为何从来没说?」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摇摇头,上下望着我。

  「妳是说妳不知道妳朋友是明星?」珍妮听到说。

  「我们不知道她曾当过明星。」安妮说。

  「她和凯蒂.巴特勒……多棒的双人组合!后来女扮男装双人组再也没有人能像她们一样……」

  「女扮男装!」佛罗伦萨说。

  「对啊。」珍妮继续说:「啊,等一下……我记得这里有个东西,这里……」她挤过目瞪口呆的群众到吧台,我看到她和女侍打招呼,那里有一排反放着的酒瓶,她比着后面的墙面。那里有一块褪色的厚毛呢布,上面有许多旧节目单和明信片。我看到史温朵太太手伸向那一堆卷起的纸片,没多久抽出一张弯曲的卡片。她拿给珍妮。珍妮没多久便拿到我面前,那是一张照片。上面是穿着牛津布袋裤,戴着草帽的我和凯蒂,照片已褪色,但仍非常清楚。我一手放在她肩膀,手上拿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

  我拿着那张照片,目光无法移开。那件西装的气味和重量,以及手放在凯蒂肩膀的感觉,我记得非常清楚。即使如此,那像是望着另一个人的过去,只让我打个寒颤。

  佛罗伦萨先把明信片拿去,低头仔细看,几乎和我一样专注。后来鲁思、诺拉、安妮和雷蒙小姐也一一传阅,最后明信片回到珍妮手上,她传给朋友看。

  「没想到这张明信片仍钉在上面。」她说:「我记得把这张钉上去的女孩,她对妳非常着迷。真的,妳在男孩酒吧一直是大家的最爱。她在柏灵顿拱廊街从个女人那里买来的。妳知道那里有个女人在卖妳们的照片给有兴趣的女生吗?我摇摇头,感到不可思议,我在柏灵顿拱廊街前后走了那么多趟,寻找有兴趣的绅士,从没注意过那个女人。

  这时有另一人大喊:「金恩小姐,妳来这里真是让人太高兴了……」大家听了这句话,纷纷心有所感,喃喃低语。「我必须说我的确想过她是拉子。」我听到有人说。然后珍妮再次弯身靠近我,歪着头。

  「如果不介意我问的话,巴特勒小姐呢?我听说她也是个拉子。」

  「没错。」另一个女生说:「我也曾听说。」

  我犹豫一下。然后说:「妳们错了。」我说:「她不是。」

  「一点点都不是……?」

  「完全不是。」

  珍妮耸耸肩。「噢!真可惜。」

  我望着大腿,突然好难过。但更糟的是,这时有个妓女挤到鲁思和诺拉之间大喊:「噢!金恩小姐,妳为我们唱首歌好不好?」她这一叫,许多人也喊了起来。「噢!对,金恩小姐,拜托!」像是一场梦魇,现场突然凭空变出一台旧钢琴,推过油腻的木地板。马上有个女人坐到钢琴前,扳着指头,零落弹了一段音阶。

  「不行。」我说:「我真的不行!」我眼神疯狂望向佛罗伦萨。她望着我的样子彷佛是初次见到我。珍妮一股劲在旁鼓噪说:「噢!来嘛,南,别扫兴,替男孩酒吧的女生唱一首。妳以前常唱的那首……关于朝漂亮女生抛媚眼,手拿着金币……?」

  有人唱起,接着一个个女生应和。安妮喝了口啤酒,现在差点呛到。「天啊!」她擦嘴说:「这是妳唱的?我有次在霍本帝国剧院看过妳!妳曾朝我抛巧克力金币。巧克力放在妳口袋已经一半都融化了,我吃的时候觉得自己快开心死了!天呀!南西!」

  我望着她,咬着嘴唇。撞球台旁的女生全放下球杆,站到钢琴前。钢琴手弹奏出和弦,大概二十个女人都在唱。那是首很傻的歌,但我记得凯蒂的声音随着旋律悠扬升起,让那首歌变得更甜美婉转,傻气的歌词彷佛化为舌尖上的蜂蜜。歌曲在这简陋的地窖中听起来截然不同,但也很真诚,充满一种融洽的气氛。我听着女孩的歌声,不觉开始跟着哼唱……没多久,我跪在座位上,和她们一同合唱。她们后来大声欢呼,为我鼓掌,我得将头靠到手臂上,咬住嘴唇,才能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们这时又唱起另一首歌。这不是我和凯蒂的歌,是首我没听过的新歌,所以我无法跟着唱。我坐下来,头靠着包厢的木板。一个女生来到我们桌边,端了盘猪肉派,史温朵太太要她送来的。「店里招待。」我拨着油酥面皮一会,渐渐冷静下来。鲁思和诺拉手肘靠在桌上,托腮凝视着我,刚才说的故事全抛到脑后。新歌中断时,我听到安妮向难以置信的雷蒙小姐解释:「不是,我发誓我们毫无头绪。她就来到佛罗伦萨家门前,脸上有个黑眼圈,手里拿着一把西洋菜,接着就待下来了。太教人意外……」

  佛罗伦萨头转向我,眼睛藏在阴影中。

  「妳真的很有名?」她问我,我掏出烟点燃。「妳真的会唱歌?」

  「唱歌,跳舞。有次还在贝瑞塔尼亚剧院演过讽刺歌舞剧。」我拍一下大腿高声说:「『诸位大人,我们的主子卡西米王子在哪?』」她大笑,但我没笑。

  「我多希望自己看过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了一会,然后说:「一八八九年。」

  她嘟起嘴。「啊,那一整年在闹罢工。没时间去音乐厅。我想我有天晚上曾站在贝瑞塔尼亚剧院外面为码头工人募款……」她微笑。「但我也想要巧克力金币。」

  「那我一定会丢给妳……」

  她将酒杯拿到嘴边,忽然想到别的事。她问:「那妳怎么会离开剧院?妳这么成功,为何不做了?妳做了什么?」

  我已承认了不少事。但我还没准备好坦白一切。我将盘子推向她。「帮我吃这个。」我说。然后我弯过她,向另一头喊:「安妮,给我一根烟,好不好?这根烟点不起来。」

  「好吧,看在妳是名人的分上……」

  佛罗伦萨和鲁思吃完了派。钢琴前的女生都唱累了,声音沙哑,一一走回撞球桌。隔壁包厢的妓女起身,别好帽子。我想她们要去沃平和莱姆豪斯的普通酒馆工作了。诺拉打呵欠,看到她打呵欠,我们也跟着打起呵欠,佛罗伦萨叹口气。

  「我们要走了吗?」她问:「我觉得应该很晚了。」

  「快半夜了。」雷蒙小姐说。我们起身穿上大衣。

  我说:「我要去向史温朵太太说句话,谢谢她送我的派。」我中途遇到六个女生和我打招呼,好不容易谢完史温朵太太之后,我走到撞球台旁,朝珍妮点点头。

  「晚安。」我说:「我很高兴妳赢了一先令。」

  她和我握手。「晚安,金恩小姐!有这荣幸跟妳共处一室,一先令根本不算什么。」

  「我们会再看到妳吗,南?」她刺青的朋友这时问。我点点头说:「我希望会。」

  「但妳下次一定要好好自己唱首歌,还要穿绅士的衣服。」

  「噢!对,妳一定要!」

  我不答腔,只露出笑容,并退开来。接着我想到一件事,便朝珍妮招手。

  「那张照片。」她靠近之后,我小声说:「妳觉得……史温朵太太会在意……妳觉得我可以自己留着吗?」她手马上伸到口袋,拿出那张皱巴巴又褪色的旧照,交到我手中。

  「妳拿去吧。」她说,接着她忍不住好奇问道:「可是妳自己没有吗?我以为……」

  我说:「老实说,我离开时走得很急。我失去了许多东西,彻底抛弃了过去,直到今天。但这个……」我低头望着照片。「唉,这张照片留着没关系吧,对不对,稍做纪念?」

  「我希望不会,真的。」她亲切地说。然后她望向我后方的佛罗伦萨和其他人。「妳的女孩在等妳。」她笑着说。我将照片收入大衣口袋。

  「对,她在等我。」我心不在焉地说:「她在等我。」

  我走向朋友,我们穿梭过拥挤的吧台,爬上很陡的楼梯,走入寒风刺骨的二月夜晚。巡防舰酒吧外,道路黑暗宁静。但远方卡布尔街有一排人。像我们一样,他们全是东区酒吧的客人,开始摇摇晃晃回家。

  我们边走我边问:「男孩酒吧的女生和当地人或粗汉碰到,不曾有过麻烦吗?」

  安妮将领子拉起挡风,然后勾住雷蒙小姐的手臂。她说:「偶尔吧,偶尔。有一次几个男生帮猪戴上软帽,把牠赶下地窖楼梯……」

  「不是吧!」

  「真的。」诺拉说:「有次打架时一个女人的头被打破了。」

  「但他们是为了争一个女孩才打架。」佛罗伦萨打呵欠说:「打她的是那女孩的老公……」

  安妮继续说:「其实这地方龙蛇混杂,有犹太人、拉斯卡人、德国人、波兰人,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救世军注53……大家少见多怪。」

  不过她说着说着,街道尽头有两个男人走出房子,看到我们。他们看到安妮和雷蒙小姐勾着手,鲁思手放在诺拉口袋,佛罗伦萨和我碰着肩膀,便喃喃低语,窃笑一声。我们经过时,其中一人清喉咙,朝地吐了一口唾沫。另一人手摀在他胯下,大叫大笑。

  安妮朝我望过来,耸了耸肩。雷蒙小姐让我们都笑了,她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女人会为了我打破头……」

  「只会为妳心碎,雷蒙小姐。」我逗她说,安妮和佛罗伦萨都望向我,皱起眉头,让我很得意。

  我们这群人愈来愈少,到了白教堂区,鲁思和诺拉便离开我们,搭马车去城里的公寓。到了秀尔迪契,雷蒙小姐住的地方,安妮望着自己的靴尖说:「我想时间晚了,我送雷蒙小姐到门口好了。但妳们继续走,别等我,我晚点会追上……」

  于是只剩佛罗伦萨跟我了。天寒地冻,我们加快脚步,佛罗伦萨手勾着我,我们靠得非常近。走到奎特街头,我们停下脚步,就像我第一次来这里,我们凝视了一会哥伦比亚市场黑暗、诡异的高塔,以及浓雾四布,烟雾呛鼻,不见星光和月亮的伦敦夜空。

  「我想安妮应该不会追上我们了。」佛罗伦萨低声说,回头望着秀尔迪契。

  「不会。」我说:「我想不会……」

  我们进家门时,屋子感觉很闷热。但我们脱下大衣,去了一趟厕所,马上感觉全身冰冷。罗夫帮我整理好床,并在壁炉上留张纸条说,锅炉上替我们留了一壶茶。茶非常浓,已泡得像肉汁一样呈深棕色,但我们还是想喝。我们把杯子拿到客厅,那里最温暖,手伸向壁炉发着光的余烬。

  椅子已推开,腾出空间放我的床。于是我们现在并肩坐在我床上,教人非常害羞。我们坐着时,床顺着轮子滑了一下。佛罗伦萨大笑。桌上有盏火光微弱的油灯,除此之外,房中非常阴暗。我们坐在床上喝着茶,望着火光。灰烬不时会落下格栅,炭会发出劈啪一声。佛罗伦萨小声说:「去完男孩酒吧之后,感觉好平静!」

  床离地毯不远,我抱着双腿,下巴靠在膝盖上,现在转头用脸颊贴着膝盖朝她笑。

  「我很高兴妳带我去。」我说:「我觉得我好久没有度过那么愉快的夜晚了,自从……呃,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之后。」

  「妳不知道?」

  「对。妳知道,因为后来我开心通常都是因为看到妳开心……」

  她露出笑容,打个呵欠。「妳不觉得雷蒙小姐很美吗?」她问我。

  「算美。」但没有妳美,我想这么说。我再次望着面前这张我一度觉得平庸的脸。噢!佛罗伦萨,没人能和妳一样美!

  但我没说出口,而她一直微笑着。「我记得安妮曾追求的另一个女孩。因为安妮当时跟姊姊住一起,所以我们让她们住我们家。她们睡在这里,莉莉安和我睡在楼上。她们好吵。蒙克太太还特别来问:『是不是有人不舒服?』我们只好说莉莉安牙痛。其实我在她身边,她睡得很好……」

  她声音变小。我伸手拉松领带。一想到佛罗伦萨躺在莉莉安身边,心中欲火无法宣泄,我便觉得好气。但一如往常,也让我全身发热。我说:「和妳那么爱的人同床共枕不觉得很难吗?」

  「非常难!但也非常不可思议。」

  「妳不曾……不曾亲她吗?」

  「我有时会趁她睡着时亲她。我会亲她头发。她头发好美……」

  我这时脑中清楚浮现我和凯蒂做爱之前,躺在她身旁的那几天。我又问了个问题,语气略有不同:「她沉沉进入梦乡时,妳会看着她的脸……希望她梦到妳吗?」

  「以前就是为了看她,我还留根蜡烛!」

  「她躺在妳身旁,妳不会渴望碰她吗?」

  「我想我有碰她!而且我都快吓死了。」

  「但妳有时不会碰自己……希望那是她的手指吗……?」

  「噢!我会!而且还会满脸通红!有次我在床上靠到她身边,她在睡梦中低喃:『吉姆!』吉姆是她男朋友的名字。后来她又喊了一次:『吉姆!』我以前不曾听过她发出那种叫声。我不知该哭还是该怎么办。但我真正想要的……噢!南西!我真正想要的是让她像中了催眠,能安静睡着,让我摸她,让她以为我是他,并在我手下再发出那种叫声……!」

  她吸口气。壁炉中一块炭落下,但她没有转头去看,我也没有。我们只凝视彼此。彷佛她炙热的话语将我们两人的目光融合,让我们眼神无法移开。我几乎笑着说:「吉姆!吉姆!」她眨了眨眼,身体打颤,后来我也打颤了。然后我单纯唤了声:「噢!佛罗伦萨……」

  这一刻,彷佛有种神秘的力量,缩短我们双唇之间的距离,最后消失。我们亲吻彼此。她伸手摸着我的嘴角,接着将手指放到我们的双唇间。她的手仍有糖的味道。这时我全身开始颤抖,我双拳紧握,对自己说,不要抖了好吗?她会以为妳以前完全没和人接吻过!

  但我手伸向她时,发现她和我一样在颤抖,过一会,我手从她脖子移到她隆起的乳房,她全身像鱼一样扭动,然后嫣然一笑,贴近我。「用力一点!」她说。

  我们一起向后倒到床上。床又滑过地毯一吋,我解开她的衬衫扣子,脸靠到她胸部,透过她的棉质内衣吸吮她的乳头,她乳头变硬,全身开始僵硬,口中喘息。她双手捧住我的头,将我拉上来亲吻。我趴到她身上,感到她胸部贴在我身上,身体在我下方游移,我觉得自己快高潮或晕倒。这时她让我躺下来,拉起我的裙子,手放到我双腿间,轻柔、缓慢抚摸,挑逗着我,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高潮……

  最后我感觉她手摸到我最湿的地方,她在我耳边轻语。她低声说:「妳喜欢里面吗?」这问题好温柔又主动,我差点流泪。「噢!」我说,她再次亲吻我。过一会,我感到她在我体内移动,先用一根手指,接着两根,我猜后来变三根……最后,她使了点劲,让整只手没入其中。我想我大叫了,全身颤抖娇喘,放声呻吟,感觉她拳头隐约转动,她甜美的手指在我阴道里伸展又弯曲……

  我高潮时,感到一阵暖流喷涌而出,她指尖到手肘上都是我的淫液。她感同身受地高潮,全身瘫软,沉沉倒在我身上,连裙子都湿了。她手伸出来时,我再次颤抖,我紧握住她的手,并将她脸拉近,亲吻她。后来我们紧靠着彼此,静静躺着,像引擎渐渐冷却。我们抽搐渐歇,最后静止下来。

  她终于起身时,头撞到餐桌。我们已在不知不觉间把矮床从客厅一头摇到另一头,完全没注意。她大笑。我们脱下衣服,她调暗灯,我们穿着潮湿的衬裙,盖上毛毯。她睡着时,我双手捧住她的双颊,亲吻她撞到的额头。

  我醒来时仍是晚上,但天亮了些。我不知道为何被吵醒。但我望向四周,发现佛罗伦萨在枕头上稍微起身,已完全清醒,凝视着我。我再次牵起她的手,亲了亲,感觉腹部一阵翻搅。她露出微笑,但那抹笑有点暧昧不明,我不禁全身发凉。

  「怎么了?」我含糊地说。她抚摸我的头发。

  「我只是在想……」

  「什么?」我问,她却不回答。我撑起身子,现在也完全醒了。「什么事,佛罗伦萨?」

  「我在黑暗中看着妳。我以前不曾看过妳睡觉。我觉得妳看起来像个陌生人。然后我心想,妳真的是陌生人……」

  「陌生人?妳怎么能说这种话?妳跟我已经同住超过一年了!」

  她回答:「是的,但就在昨天晚上,我第一次发现妳曾是音乐厅的明星!妳怎么能把这种事当秘密?妳怎么会想这么做?妳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妳搞不好进过监狱,谁知道。妳可能发过疯。妳可能是妓女!」

  我听了这话,不禁咬着嘴唇,但后来我想起她对男孩酒吧里的妓女都很亲切,我马上说:「佛罗伦萨,我确实曾在街上工作过。妳不会因此讨厌我,对吧?」

  她手马上收走。「在街上!我的天啊!我当然不会讨厌妳,可是……喔,南西!想到妳曾是那么可怜的女孩……」

  「我不可怜。」我别开头说:「老实说……我也不是个女孩。」

  「不是女孩?」她说:「什么意思?」

  我用指甲拨着毛毯丝质的边缘。我隐瞒过去已这么久,现在,该说出我的故事吗?见到她放在被子上的手,我腹中又一阵纠结。我再次想起她的手指让我放松,全身为之绽放,她的拳头在我体内温柔转动……

  我深吸口气。我说:「妳去过惠斯塔布吗……?」

  我一开口,便发现自己滔滔不绝。我坦白告诉她一切,跟她说我原本是个牡蛎女孩,为了凯蒂.巴特勒离开家,后来她则为了华特.布理斯抛下了我。我跟她说我发疯那段日子,还有我的伪装。我讲述自己在绿街和米尔恩太太与葛蕾斯的生活,她就是那时第一次见到我。最后我告诉她黛安娜、幸福广场和泽娜的事。

  我说完之后,天快亮了。客厅感觉比之前更寒冷。我娓娓道出我的过去时,佛罗伦萨一直沉默不语。我提到卖淫那段时,她开始皱起眉头,后来眉头愈皱愈紧。现在她眉头深锁。

  我说:「妳想知道我的秘密……」

  她别开头。「我没想到会这么多。」

  「妳说妳不会因为卖淫讨厌我。」

  「很难想象妳做那些事,何况只是为了图个乐趣。而且……噢!南西,是为了那么残酷的乐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想到妳认识那么多人……却没有朋友。」

  「我把他们全都抛弃了。」

  「还有妳的家人。妳说妳来伦敦是因为家人把妳赶出来了。但其实是妳把他们抛弃了!他们一定时时念着妳!妳从来不想念他们?」

  「有时候。有时候会。」

  「绿街那个女士这么喜欢妳,妳不曾想过联络她和她女儿?」

  「她们搬走了。我试着找过她们。总之,我很惭愧,因为我弃她们于不顾……」

  「弃她们于不顾,就为了那个……她叫什么名字?」

  「黛安娜。」

  「黛安娜。那么,妳很喜欢她吗?」

  「喜欢她?」我用手肘撑起自己。「我讨厌她!她就像是恶魔!我已经告诉妳──」

  「但是妳跟她在一起那么久……」

  我发觉自己说法矛盾,也听出她的怀疑,一瞬间难以呼吸。「我无法解释。」我说:「她对我有种力量。她很有钱。她有……某种什么。」

  「妳一开始跟我说,是个绅士把妳赶走。后来妳说是个女士。我以为妳失去了某个女孩……」

  「我确实失去了一个女孩。就是凯蒂,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

  「黛安娜很有钱,把妳打到眼睛瘀青、破皮,妳也不反抗。最后她赶妳走,是因为妳亲了她的女仆。」她声音愈来愈严厉。「所以那个女仆后来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沉默躺着,床一瞬间变得好窄。佛罗伦萨望着窗帘亮起的角落,而我望着她,一脸悲伤。她手放到嘴上,咬着指甲,我伸手阻止她,但她推开我的手,起身。

  「妳要去哪?」我问。

  「楼上。我想坐一会,好好思考。」

  「不要!」我大叫,结果吵醒了楼上摇篮中的西里尔,他发出哭喊,找着妈妈。我伸手抓住佛罗伦萨的手腕,全然不顾宝宝的哭喊,把她拉回压在床上。「我知道妳打算做什么。」我说:「妳打算去想莉莉安!」

  「我想莉莉安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她悲痛欲绝地回答:「我不能控制。而妳!妳也是,只是我从来不知道。别说……别说妳昨晚亲我时,心里没有想着凯蒂!」

  我深吸口气。但我犹豫了。因为她说得对,我说不出口。我亲吻凯蒂是第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彷佛在那之后,我的双唇便印上她的形状、颜色和味道。不论是苏活区所有绅士的精液和眼泪,或幸福广场的红酒、淫液和爱抚,都无法抹去她的吻。我一直都知道,但对黛安娜或泽娜而言,这根本不重要。对佛罗伦萨来说,为何那么重要呢?

  而她亲吻我时,心里想着谁,对我来说为何重要?

  我最后说:「我只知道我们昨晚不睡在一起,我们会死掉。经历那么美妙的一晚,如果接下来妳跟我说我们永远不要再睡在一起……」

  我仍将她压在床上,西里尔仍在哭。但现在,他奇迹似地慢慢不哭了。佛罗伦萨在我怀中也渐渐放松,她转头靠着我。

  她小声说:「我觉得妳像是贝壳中的维纳斯。我绝不会在意妳来这里之前的情人……」

  「那妳为何现在非得在意她们?」

  「因为妳在想她们!假如凯蒂再次出现,求妳回到她身边呢?」

  「她不会。凯蒂走了,佛罗伦萨。像莉莉安一样。相信我,相信我,莉莉安回来的机率还更高!」我露出笑容。「如果她回来,妳要回到她身边,我一句话都会不吭。如果凯蒂回来找我,妳也可以这么做。那时我想,我们可以有各自的天堂,站在不同的云朵上,朝彼此挥手。但在那之前……在那之前,佛罗伦萨,我们不能继续亲吻,一起快乐生活吗?」

  我想以爱的誓言来说,这句话非常奇妙。但我们两个拥有奇特的过去。过去像是个盖不紧的箱子。我们一定要小心翼翼背负。佛罗伦萨叹口气,双手终于伸向我,我觉得我们一定能成功。只要箱子不翻倒,我们一定能成功。

  注50:《无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是英国作家汤玛士.哈代(Thomas Hardy, 1840-1928)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主题围绕在阶级、宗教、道德和婚姻。

  注51:船中男孩指的是阴蒂。这个词用船形比喻作阴唇,而坐在船上的人则是阴蒂。

  注52:阿奇博尔德.普里姆罗斯(Archibald Primrose, 1847-1929)是第五任罗斯伯里伯爵,曾任英国首相。

  注53:拉斯卡人(Lascar)是印度、东南亚、阿拉伯及阿望角以东来的军人或水手。救世军(Salvationist)是英国以军队形式和基督教为信仰所组成的慈善公益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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