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维多利亚三部曲I:轻舔丝绒> 第二部 第八章

第二部 第八章

  我走了约莫一个小时,才又停下脚步。但我只是漫无目的乱走,有时还循原路折回。我的目的不是要远离凯蒂,而是不想让她找到。我想隐没在城市灰暗无名的角落。我想找间房。房间不必多大,只要干干净净,不会被人发现就好。我彷佛看到自己走进房中,盖住头,像某种掘穴蛰伏的生物,像木虱或老鼠。于是我继续在街上漫步,前往应该有租屋的区域,我走过一条条残破陈旧的街道,看着一间间出租公寓、廉价旅馆和窗口放着「房间待租」广告的房子。我想其实任何一间都很适合,但我在寻找欢迎我的征兆。

  最后我好像找到了。我穿过沼泽门区,走向圣保罗座堂,然后转个弯,几乎快走到克勒肯维尔。我仍然不管四周的人,不少男人和小孩会盯着我瞧,有时他们看到我扛着束绳袋,一脸茫然费劲向前走,便会大笑出声。我低着头,双眼半闭,但我现在发现自己走入一个广场。我渐渐注意到附近熙攘,人声喧闹,也注意到一股气味。那股臭气令人作恶,我依稀认得,却无以名状。我脚步放慢,感觉路面黏稠,会黏住鞋底。我睁开双眼,看见自己脚下的铺石是红的,并流着血和水。我抬头,看到前面有栋典雅的铁制建筑,里头停满一辆辆面包车和推车,无数搬运工扛着一具具兽尸。

  我走到了斯密斯非的肉品市场。

  我看到之后叹口气。旁边有个烟草摊,我走过去买了一盒烟和火柴。男孩找我钱时,我问他附近有没有待租的出租公寓。他告诉我两、三个地方,并额外提醒我:「这地区的公寓没那么干净,小姐。」我只点点头,转身离开,并走向他提到的第一个地方。

  结果第一栋房子位于脏乱的街道上,建筑高大颓倾,靠近法灵顿街铁道。庭院里有个床架,还有十几个生锈的铁罐和破掉的条板箱。隔壁栋的庭院有一群赤脚的孩子,加水搅拌着一桶桶泥土。但我对一切恍若无睹,只直接走到门口,将袋子放到门阶上,然后敲门。我身后铁路口一辆火车轰隆作响,嘶嘶冒烟而过。火车经过时,我站的门阶晃了一下。

  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来应门,我询问空房时,她死盯着我瞧,然后转身向昏暗的屋内喊一声。过一会,有个女士来到门口,她也打量我一番。我这时才想到,我穿着昂贵的洋装,但没戴帽子和手套,双眼红肿,流着鼻涕。不过我毫不在意自己的样子,彷佛根本不重要。那女士最后判断我不会惹麻烦。她说她叫贝斯特太太,她还有间房能出租。租金一周五先令,含仆役服务的话是七先令,而且租金要事先付清。这样可以吗?我迅速心不在焉假装想了想(我现在无法认真思考),然后说成交。

  她带我到一间狭小的房间,房间布置简陋朴素,黯淡无色。里面所有东西,包括壁纸、地毯,甚至是壁炉旁的瓷砖,不是磨坏了,就是褪了色,再不然就是满是尘灰,呈现一片灰白。房里没有煤气灯,只有两盏灯罩脏污、龟裂的油灯。壁炉上有面小镜子,镜面污浊,斑斑点点,像老人的手背一样。窗口正对市场。这里和我们在史丹佛山的房间相比,简直天差地别。至少这点,在悒郁之中,给了我一丝满足和安慰。但我其实真正注意到的是床和门。床上有一块破烂的老旧稻草垫,边缘发黄,中间发黑,上面还有一块盘子大的旧血渍。床虽然感觉臭气熏天,此时却令人向往。门很结实,上面插着钥匙。

  于是我对贝斯特太太说,我希望现在住进房里。并拿出装钱的信封。她看到时哼一声。我觉得她以为我是妓女。她说:「我话说在前,我这房间很规矩,我希望房客也能规规矩矩。我以前房间租给单身女子曾惹上麻烦。我不管妳在外头做什么,或交什么朋友。但有件事这屋里绝对不准,男生不得进到单身女士的房间……」

  我说这点我绝对不会犯。

  我逃出史丹佛山的头几周,对贝斯特太太来说,我一定是个怪房客。我准时交租,但绝不出门。没人来拜访我,我也没收到信件和卡片。我只关在房间,窗板紧锁,在咿呀作响的地板上来回踱步,喃喃自语或哭泣……

  我想其他房客觉得我疯了。也许我确实疯了。但那时我觉得自己的选择很合理。因为万念俱灰之下,我又能逃去哪?我在伦敦的所有朋友,包括邓蒂太太、辛姆斯和帕西、比利小子和芙劳拉,也全是凯蒂的朋友。如果我去找他们,他们会说什么?他们知道凯蒂和华特终成佳偶,只会为他们高兴!如果我回到惠斯塔布,家人会怎么说?我才刚从那里返回伦敦,态度高高在上。而且从我离家那天起,他们彷佛都等着看我受辱返家。以前和他们一起生活,渴望着凯蒂,我就感觉好痛苦。失去凯蒂之后,我又怎么有脸回家重操旧业?

  我能想象他们的信件寄到史丹佛山,放在桌上,没人拆信,也没人回信。我也猜得到,根据过去经验,他们会以为我不想理他们,不久不再通信,但我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回家。就算我想起我抛下的事物,像我的女装、薪水、粉丝和钦慕者寄来的信件和卡片,以及印有我名字的旧锡箱,我都丝毫没有眷恋,彷佛那是别人的过去。我想到我算和《灰姑娘》毁约,剧院必须收拾烂摊子时,我其实也不在意。我在新家叫作「艾士特利小姐」。如果我的邻居曾看过南.金恩在舞台上表演,他们不会在我身上看到她。其实我自己都认不出她了。我带来的服装也没拿出来,我根本无法正视,它们仍在袋里,收在床底下生灰尘。

  没人来找我,因为没人知道我在哪。我躲起来了,失踪了。我抛下所有朋友和欢笑,以悲伤为志业。一周周过去,我只睡了又醒,醒了又哭,并在房中不断踱步。不然我会站在肮脏的窗前,额头抵着玻璃,望着市场,看一具具尸体迭成堆,最后抬去卖掉,或让人带回家。我唯一见到的人就是贝斯特太太和玛丽,玛丽是帮我开门的小女仆,她会替我倒夜壶,拿炭和水给我,她有时会替我跑腿,去买烟和食物。她将东西交给我时,我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我变多古怪。但不论她害怕或好奇,我都不在乎。我除了专心悲伤,什么都不在乎了。我一心一意放任自己悲伤,毫无保留。

  我相信那几周我都没洗澡。因为我没有其他洋装,所以我绝对没换过衣服。我也不戴假发了,我放任头发垂到耳际,凌乱又油腻。我不断抽烟。手指从指甲到指节都出现棕黄烟渍。我几乎没怎么吃。虽然我非常爱看司密斯非搬运兽尸的画面,但一想到舌头尝到肉的感觉,我便感到反胃,我只想吃最无味的食物,就像怀胎的孕妇,我发展出独特的胃口。我只想吃甜的白面包。我给玛丽一个又一个先令,请她去康登镇、白教堂、莱姆豪斯、苏活买贝果、布莉欧修面包、扁平的希式干面包、中式烘焙坊的馒头。我会在火炉上煮壶浓到不行的茶,用炼乳增添甜味,以面包沾着茶吃。我们在坎特伯里演艺宫最初那段日子,这就是我为凯蒂准备的茶。那味道就像她的味道,同时令人舒适,又令人折腾。

  我不在意时光,而时光也依旧故我,迅速飞逝。那段日子没什么好说,只能以糟糕来形容。我楼上的房客搬走,新来的房客是一对贫穷的夫妻,他们有个小婴儿。婴儿患了疝气,晚上会哭闹。贝斯特太太的儿子交了女朋友,并带回家里。她在楼下客厅接受招待,喝茶,吃三明治。有人弹钢琴时她会唱歌。玛丽用扫把打破窗户,并尖叫一声,后来贝斯特太太挽起袖子,赏她一巴掌,她又叫了一声。我在自己凄凉的房中听到的就是这些。也许日常声响能令我感到安慰,但不论是什么安慰,对我都没用。那些动静只让我想起自己抛下的各种平凡事物!像亲吻,像喜悦和愤怒中的喧嚷。我从肮脏的玻璃望向世界,彷佛在看一窝蚂蚁,或一窝成群的蜜蜂。我觉得那世界的事物一丝一毫都不属于我。雷电乍响,日子一天天变暖,司密斯非的血腥恶臭变得更刺鼻,我这才发现时间已缓缓入春。

  我觉得自己也许会和地毯及壁纸一起渐渐褪色,最后化为无形。我也许会死,并葬在无名坟墓,无人探访。我也许会昏迷到世界末日……最后若没有转机,让我脱离悲伤,我觉得我真会如此。

  我待在贝斯特太太家约七、八周,不曾踏出她家一步。我仍只吃玛丽为我买来的食物。如我所说,我只请她替我买面包、茶和牛奶,但她有时会买来更实际的食物,并劝我吃。她会说:「小姐,妳不吃点东西,身体会出问题。」她会从法灵顿路上的摊贩和派店买热呼呼的烤马铃薯、派和鳝鱼冻给我,食物会紧紧包在一层层被蒸气闷得发软潮湿的报纸中。如果她给我一包砒霜,我可能也会吃下肚。后来我在吃马铃薯和派时,会习惯将包装纸摊在大腿上,看一栏栏报导。报导内容都是关于十天前窃盗、谋杀和拳击赛的事。就像我从窗口望着东伦敦街道,报导于我也只是过眼烟云,打发时间罢了。但有天晚上,我将报纸摊平在膝盖上,拨开卡在折痕中的糕饼屑时,我看到一个我认识的名字。

  那一张是从廉价剧场的报纸撕下来的,主题写着「音乐厅浪漫情事」。那几个字印在天使举着的横幅布条上。但下面有三、四个条目,上面写着诸如:「班和米莉订婚了。喜剧杂耍演员结婚。海尔.哈维和海伦享受蜜月之旅!」这些艺人我一概不识,也不想多看他们的报导。但中央有个专栏报导,旁边还放了一张照片,我一看到目光便无法移开。

  专栏标题写道:「巴特勒和布理斯,戏剧圈最快乐的新婚夫妻!」照片中凯蒂穿着婚纱,华特穿着西装。

  我怔怔望着那张照片好一会,然后我手放到报纸上,发出哭喊。我的叫声尖锐短促,悲痛欲绝,彷佛报纸烫伤了我。叫声后来变成一声声呻吟,声音低沉破碎,叫到我气都没了。我很快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贝斯特太太来到门口喊着我的名字,语气好奇又害怕。

  我听到时不再吵闹,稍微冷静一点。我不希望她进到我房间,窥探我的苦痛,说些无用安慰的话。我提声向她说,我没事……我只是作了个噩梦。过一会,我听到她离开了。我再次望向膝盖上的报纸,读着照片旁的内容。上面写华特和凯蒂三月底结婚了,并到欧陆度蜜月。凯蒂目前暂停舞台表演,但未来会再回到音乐厅演出,秋天会和华特搭档,演出全新剧目。报导写她的旧搭档南.金恩小姐在霍克斯顿贝瑞塔尼亚剧院演出时生了病,并忙着规画自己的新生涯……

  读到此,我突然有股强烈的感觉,我不想呻吟或哭泣,反而想大笑。我手摀住嘴,彷佛想阻止一波呕吐。我感觉已逾一百年没大笑。我现在好怕听到自己的笑声,因为我知道听起来一定很恐怖。

  冲动过去之后,我再次望向报纸。我起初想把报纸撕成碎片或扔到火中烧了。但我现在觉得我随时都要看得见这篇报导。我用指甲划过报导的四边,然后一丝不苟沿着刻痕缓慢撕下。报纸其他部分我丢到火炉里,印有凯蒂和华特结婚照的报导,我则小心翼翼地拿在手掌上,彷佛那是片蛾翼,碰多了便会弄脏。我思考一会,走到镜子前。镜子和镜框之间有条缝,我将报纸一角卡到里面。报纸稳稳地卡在上面,挡住我的倒影。在那狭小的房中,每个地方都看得到这张纸。

  我也许有点发烧,但我的脑袋感觉比这一个半月都来得清晰。我望着照片,接着望向自己。我发现自己狼狈不堪,面容憔悴,双眼浮肿,还有黑眼圈。原本我总爱保持一头秀发光洁利落,现在又脏又长。我双唇咬得发红,几乎和鲜血颜色一样。我的连身裙满是污渍,腋下散发腐臭。我心想,这就是照片里这对夫妻对我干的好事!

  但在这段凄惨的日子里,我也第一次心想,我为了他们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真是傻瓜。

  我别开头,走向门口,大声叫玛丽来。她喘着气,略带紧张跑来,我跟她说我想洗澡,需要肥皂和毛巾。她望着我,眼神古怪,我以前从没问过这种事。她跑到地下室,不久拖着浴盆上楼,一路碰撞,砰砰作响,她也去厨房叮铃当啷拿了锅子和水壶准备。不久贝斯特太太听到声响,再次从客厅走来。我解释说自己突然想洗澡时,她说:「噢!艾士特利小姐,现在洗澡好吗?」她脸色苍白,一脸惊恐。我想她以为我打算淹死自己,或在水中割腕。

  当然,我没有。我在热气蒸腾的浴盆中坐了一小时,望着火炉和凯蒂的照片,拿肥皂和毛巾轻轻按摩我酸痛的四肢和关节。我洗净头发,清掉眼睛、耳下、膝盖后方、手臂皱褶和双腿间的污垢。我搓洗到皮肤发红刺痛。

  最后,我想我睡着了,并梦到莫名不安的画面。

  我记得惠斯塔布有个女人,我已好几年没想到她,她是我们的邻居,在我童年便因特殊疾病意外过世。医师说,她的心硬化了。心脏外层变得像皮革一般坚韧。心脏瓣膜失去了活力,在抽送血液时变得软弱无力,后来彻底停止。除了疲惫和喘不过气,事前毫无预警。心脏无声无息地不断执行着致命计划,然后倏然停下。

  我和姊姊初次听到这件事,心情激动又害怕。我们年纪尚轻,身体健康,一想到我们身上的器官(尤其是最重要的器官)不会支持我们长大,反而会突然丧失功能,害死自己,听起来真是太恐怖了。那女人死后一星期,我们聊的全是她。我们晚上会躺在床上一起颤抖。我们会用流着冷汗的手揉着胸,感觉隐约的脉膊,紧张那微弱的节奏会变缓慢、虚弱,并且相信,就像意外猝死的可怜邻居,我们的心脏也会在红色柔软的胸腔中偷偷变硬。

  我在变凉的浴盆中醒来,面前是黑白的房间,那张照片在墙上,我手不禁放在胸骨上,搓揉摩擦,寻找着底下变硬的心。这次我似乎找到了。我身体核心形成一股黑暗、沉重、平静的力量,我之前都恍若无闻,但现在我因此感到安慰。我的胸又紧又痛,每当感受到痛楚时,我没有缩身或流汗,只将双臂抱住肋骨,像拥抱爱人般拥抱我变黑暗和坚硬的心。

  也许这时,华特和凯蒂正走在法国或意大利街头。也许他弯身碰触她,像我碰着自己。也许他们亲吻了,或躺在床上……我之前想着这一切上千次,并咬着嘴唇,失声哭泣。但现在我望着那张照片,感觉自己像我的心一样麻木,只充满愤怒和失望。他们走在一起,全世界都为他们高兴!他们在街上拥抱,路人看了都很开心!我这段时间却像只苍白的小虫,活得毫无喜悦,毫不自在。

  我从浴盆走出,不在乎水泼到地上,再次拿起照片。但这次我把照片捏了。我大叫一声,来回踱步。但这回我踱步不是因为悲惨,而是因为想活动酥麻、焕然一新的四肢,感受瞬间涌现的活力。我拉开房间窗户,身子探入伦敦永不漆黑的夜,听着街上久违的声音,闻着城市久违的气味。我心想,我会再走进世界。我会回到城市里。他们让我离开这座城市够久了!

  噢!可是隔天早上,我发现要回到街上多可怕。街上熙来攘往,脏乱吵杂,教人头晕目眩!我在伦敦住了一年半,以此地为家。但之前我是与凯蒂和华特上街,通常我们不曾步行,我们会坐马车。为了打扮合宜,我向玛丽借了帽子和外套,但现在一走上街,我感觉自己彷佛全裸跌跌撞撞走过克勒肯维尔。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怕拐个弯就遇到熟面孔,让我想起过去的生活,甚至想起凯蒂的脸,想到她在华特怀中,弯头微笑。所以我不禁脚步犹豫,处处畏缩,不断撞到人,一直遭人咒骂。一句句骂语像是荨麻刺一样尖锐,害我全身发抖。

  除此之外,好多人盯着我瞧,且出声叫我。中途有两、三次,还有人抓我、摸我和捏我──都是男人。我过去的生活从没发生过这种事。话说回来,也许如果我怀中有个小孩,或拿着包裹,目光低垂,坚定向前走,他们可能不会烦我。但如我所说,我走走停停,在车水马龙中张望,我想这样的女孩自然会招来调戏和戏弄……

  他们的目光和触碰与谩骂一样,都让我不断发抖。我回到贝斯特太太家,拿钥匙开门。然后我躺在腐臭的床垫上颤抖、哭泣。我以为自己重获新生,未来光明,我以为街头会欢迎我,结果却只将我击垮,让我再次坠入悲伤中。更惨的是,街头吓坏我了。我心想,我怎么能忍受?我该怎么生活?凯蒂现在有华特了。凯蒂结婚了!但我一贫如洗,孤苦伶仃,没人照顾。我一介女子,在一座属于情人和绅士的城市里,该何去何从。在城市中,女孩走在路上就是给人看的。

  我早该在凯蒂旁唱歌时便从歌词中学到这件事,但那天早上我才领悟。

  我那时想起,这是多残忍的一个笑话,我在伦敦穿着西装,在舞台上大摇大摆走过那么多次,现在却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害怕走上街头!我万念俱灰心想,但愿我是个男孩就好了。我如果真是个男孩子……

  这时我心头一惊,坐起身子。我想起凯蒂那天在史丹佛山的家曾说我太像男生了。我记得我穿上裤子,在邓蒂太太面前摆姿势时,她说:「她太真了。」而那件西装……新年前夕,华特送的蓝色哔叽布西装就在我床下,塞在帆布袋里,和我从剧院带来的所有服装放一起。我跳下床垫,拉出袋子,过一会,我将所有服装摊放在地上。在黯淡无色的房中,衣服显得异常鲜艳漂亮,在缝线和皱褶里,有着我过去人生的颜色和质感,有着音乐厅的气味和歌曲,也有着我以前的热情。

  一时间,我坐在原地颤抖。我害怕回忆涌上心头,我会再次哭泣。我差点将服装放回袋内,但我深吸一口气,逼自己的手稳定下来,忍住泪水。我将手放到胸上,感受赋予我力量的那股沉重和黑暗。

  我拿起蓝色哔叽布西装抖了抖。西装塞在袋中变得皱巴巴的,但除此之外,完好如初。我穿上衬衫和领带,试穿一下西装。我变好瘦,裤子从我腰际滑下。我的屁股比之前更娇小,胸部也更干瘪。破坏我男生形象的是那件束身的愚蠢外套,但我发现衣襬没有裁剪掉,只打褶缝起。壁炉上有把面包刀,我拿来割破缝线。过一会,外套回到之前男性化的样子。我想,只要把头发剪了,再穿上一双男生的鞋子,不管是谁(就算是凯蒂!)在伦敦街头看到我,绝不会发现我是个女孩。

  当然,在执行我大胆的计划前,还有一、两个问题。首先,我必须好好重新习惯城市。我花了一个星期,每天在法灵顿和圣保罗街头乱走,后来面对喧腾纷乱、鬼吼鬼叫的人群以及男人的目光,我终于不再难受。接下来,如果我真的要穿服装上街,我必须要找个地方换装。我不想一整天都打扮成男生。我暂时也不想放弃贝斯特太太的房间。但如果我穿着裤子出现在她面前,我能想象房东太太的表情。她会以为我完全疯了。她可能会叫医师或警察来。她绝对会把我赶走,那样一来,我便再次无家可归。我一点都不想沦落于此。

  我需要找个离司密斯非远一点的地方。其实我需要一间更衣室。但就我所知,这里没有那种地方。我认为干草市场的妓女会在皮卡迪利圆环的公厕更衣。她们会拉上门栓,让门锁变成使用中,接着在洗手台化妆,换上俗艳的连身裙。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个合理的选择,但我根本无法照做,因为我如果戴着草帽,穿着哔叽布和天鹅绒西装,从女生厕所走出来,我的计划就完了。

  但最后,我确实在西区妓女的人生中找到问题解答。我每天四处漫步,最远走到苏活区。我发现那里有无数房子挂着招牌写计时床位出租。起初我天真心想,谁会想在那里睡一小时?当然,后来我恍然大悟,没有人会去住。那些房间是给女生带客人去的。确实,他们有躺到床上,但不是为了睡觉。我有天站在柏立克街附近的巷口咖啡摊,看着其中一栋房子的大门。我看到男男女女不断进出,门口有个色瞇瞇的老女人坐在椅子上收钱,除了她,没人注意他们。而那老女人收了钱,给客人钥匙之后,也马上不管他们了。我想就算两个男人扮成马,让妓女牵着缰绳走到门口,只要马有准备好钱,没人会放下手中工作转身注意……

  因此,几天后,我将服装放到包包,走到门前说我要一间房。老妇人打量我一阵,皮笑肉不笑的。我给她一先令,她把钥匙塞到我手中,摆头让我走进后头昏黑的走廊。那钥匙黏黏的,房间手把也很黏。真的,那房子的一切都烂透了,墙跟纸片一样薄,环境又湿又臭。我打开袋子,摊开服装,我听到楼上、两边房间传来各种哼声、拍打和咯咯笑声,还有撞击床垫的声音。

  我衣服换得飞快,这段时间,每一声呻吟和傻笑都令我更加迟疑和害怕。房中有面镜子,镜面裂缝中残留着血迹。我最后望着自己,露出笑容,知道自己的计划很成功。我从房东太太厨房借了熨斗,将西装的皱纹都熨平。我用裁缝剪刀将头发剪短,并用口水把头发压平。我将洋装和皮包放在椅子上,走到房间外头通道,锁上门。我重生的黑暗之心像时钟快速跳动。如我所料,我经过门阶前的老妇人时,她头抬也不抬。于是我犹豫地走上柏立克街。扫向我的每一道目光都令我畏缩。我随时都以为自己会听到一声大喊:「女生!这里有个女扮男装的女生!」但没人望向我。他们的目光只会扫过我,望向后头的女生。发现没人大喊,我稍微挺起胸膛向前走。在圣路加教堂转角,有人推着车经过,喊了声:「你好,先生!」有个留鬈刘海的女人手放到我手臂上,歪头说:「唉唷,小哥长得好俊,你看起来挺有活力。想不想跟我来,到一个我知道的好地方呢?」

  第一次演出成功让我变大胆了。我回到苏活区再换装一次,这次走更远。然后我去了一次又一次……我成为柏立克街炮房的常客。老鸨一周三天会替我保留房间。当然,她很早便发现我来的目的。但她见到我时总瞇着眼瞅我,我想她一直不确定我是来房间换上裤装的女孩,还是来换下连身裙的男生。有时,连我自己也不确定。

  每一趟,我都找到新的技巧,以便学得更像。我去了一趟理发厅,把以前女性化的头发全剪了。我买了鞋袜、汗衫、内裤和长袖内衣裤。我试着用绷带,将我胸部仅有的曲线收束平坦。我胯下会塞个折好的手帕或手套,模拟裤中的老二。

  我说不上快乐。你别以为我快乐过。我待在贝斯特太太家的房间里,凄凉悲惨度日太久了。我像壁纸一样,已失去了希望和色彩。但即使我哭哭啼啼,伦敦永远不会褪色。而如今我终于能自由在城市中漫步,像个帅气的男生,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大家看我的眼神中都充满羡慕,而非看我笑话。虽然微不足道,但也令人得意,那是当时我唯一的幸福。

  我会想让凯蒂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是个女孩时,她不肯要我。要是她现在看到我,她肯定后悔!我想起母亲有次从图书馆借回的书,书中女人被逐出家门,后来假扮成保母回家照顾孩子。我心想,我真想再次见到凯蒂,以男人的身分追求她,最后揭露真实身分,让她像我一样心碎!

  想归想,我不想跟她联络。一想到也许会意外碰到她,或看到她和华特在一起,我身体依旧会发抖。但就算到了六、七月,她肯定度完蜜月回城了,我却不曾在音乐厅或剧院的海报上见到她的名字。我不曾买戏剧报纸,寻找她的消息,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她嫁给华特之后过得如何。我唯一见到她是在我梦中。梦里,她仍亲切可爱,仍会唤着我名字,并凑上来讨吻。但最后,她长着雀斑的肩膀上依旧会出现华特的手臂,她会望着我,眼中满是内疚,并将目光转向他。

  但现在,我从梦中醒来不会哭了。我只会将悲愤化为力量,再次踏上柏立克街。我觉得那些梦点缀了我的伪装。

  但一直到八月,炎热夏末的某天晚上,我漫步在伯灵顿拱廊街时,才发现自己打扮得多巧妙。

  时间大概是九点。我已走了一阵子路,现在站到烟草店橱窗,端详窗中的一盒盒烟草、雪茄剪、银牙签和玳瑁梳。八月非常温暖。我穿的不是蓝色哔叽布西装,而是我唱〈猩红热〉那首歌时的服装。那是件守卫的制服,还有顶利落的小帽。我解开衣领的扣子透气。

  我站在那一会,注意到身旁出现一个男的。他和我一样站在橱窗前,似乎慢慢靠向我。不知不觉,他已凑到我身旁,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手臂的温度,闻到他身上的肥皂香。我没转头去看他的脸。但我瞥见他鞋子光洁亮丽,格外精致。

  沉默了一、两分钟,他开口:「真是个愉快的夜晚。」

  我依旧没转头,只真诚地附和他。我们又沉默了一会。

  「你在看展示品,是吗?」他继续说。我点点头,现在我转头望向他了,他一脸喜悦。「那我们是同好了,我看得出来!」他听起来是个绅士,但却一直压着嗓子。「嘿,我不抽烟,但我会受精致的烟草店吸引。我很爱看像雪茄、刷子和指甲剪……」他用手比着。「烟草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男子气慨,你不觉得吗?」他的声音最后一沉,彷佛在喃喃自语。现在他继续压低声音,但语速很快:「你想吗,大兵?」

  他这句话令我眨眨眼。

  「什么?」

  他眼珠咕溜一转,环视四周,动作熟练、迅速,彷佛上了油的轮子。接着他回望向我:「你想调皮一下吗?你有我们能去的房间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不过老实说,我渐渐理解了。

  他以为我在欲擒故纵。他露出笑容,舔了舔八字胡。「你不知道啊?我以为所有守卫都明白这游戏……」

  「我可不懂。」我一本正经说:「我上周才入伍。」

  他又笑了笑。「新兵啊!我想你从来没跟另一个人干过这档事?你这么英俊,没有吗?」我摇摇头。「那好……」他吞了吞口水。「你要不现在跟我试试?」

  「做什么?」我说。他眼珠再次咕溜转动,瞄向四周。

  「可以贡献你的屁眼……或许你漂亮的双唇。或用你漂亮白晢的手,伸手入马裤的开口里。士兵,随你选择。别再挑逗我了,拜托。我现在跟扫把柄一样硬了,只想赶快爽一下。」

  尽管句句令人震惊,表面看起来,我们两人仍望着烟草店橱窗。他继续压低声音,快速说出淫荡的对话,胡子连动也不动。我想旁人望过来,会觉得我们只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想到此不禁笑了。我和之前一样,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那你愿意给我多少钱?」

  他一听到,露出冷笑,彷佛他早知道我不是好东西。但他冷冷的表情下,我也看到一股热潮,彷佛我正投他所好。他说:「口交或罗勃一英镑。」当然,他指的是罗勃.布朗宁注26。「打手枪一畿尼。」

  玩笑到此告一段落,我原本打算摇头,朝他挥帽道别,回身走开。但他已欲火难耐,身子稍微转过来,我看到他腰上有个闪闪发亮的物品。那是一条厚实的金表炼。他的表炼从他做工华丽的条纹背心垂下。我再次望向那人的脸,橱窗中的灯光照亮他的五官,我看到他八字胡和头发都是红色,非常浓密。他双眼呈棕色,脸颊凹陷,尽管如此,他看起来确实非常像华特。像与凯蒂同床,并亲吻她的华特。

  一想到此,我心情格外激动。我开口了,但彷佛那不是我,而是别人在说话。我说:「好吧。可以。我愿意……拿一镑碰你。」

  他变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离开时,我感到他在橱窗前多逗留一会才跟上。我没有走到之前的出租炮房。我其实毫无头绪,只知道我不要跟他待在同一间房,冒着他可能霸王硬上弓的风险。我带他到附近的一条巷子里,那里有个排水格栅,妓女常到那里上厕所。我靠近时,有个女人冒了出来,她将裙子压到双腿间擦了擦,并朝我眨个眼。她走了之后,我站在那里等一会,不久那男人出现。他拿着报纸挡住裤裆,报纸一拿开,我看到瓶子大小的突起,心里一阵惊慌,但后来他走到我面前,一脸期待。我打开他裤扣时,他闭上双眼。

  我抓出他老二,端详一会。我以前不曾这么近看过,恕我直言,形状好畸形。但我在音乐厅里常听到老二笑话,非常了解老二的功用。我抓住老二之后,开始上下滑动。我觉得自己动作一定很不熟练,但他似乎不以为意。

  「好粗、好长喔。」我说。我听说每个男人在此时都会想听到这种话。那男人叹口气,睁开双眼。

  「噢!我好希望你亲吻我那里。」他低声说:「你的嘴太完美了,像个女孩的嘴。」

  我放慢节奏,望一眼他胀大的老二。我跪下时同样彷佛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我心想,这就是华特的味道!

  后来,我将他的精液吐到砖石上,他真诚感谢我,态度优雅有礼。

  他扣着裤扣时说:「也许我下次能在同一个地方见到你?」

  我无法回答他。因为其实我快哭出来了。他给我一镑,然后他犹豫一会,向前一步,亲吻我的脸颊。我身子不禁向后缩。他感到我打寒颤时,他会错意了,神情变得哀伤。

  他说:「噢!士兵小子,你不喜欢这样,对不对?」他语气奇怪,我望着他时,发现他双眼闪烁泪光。

  稍早之前,他的兴奋感染了我,让我充满兴致。但现在见到他如此忧伤,我开始深思这一切。他转身走出巷子时,我仍待在原地发抖,不是出由悲伤,而是有种毛骨悚然的喜悦。那人乍看之下长得像华特,因为凯蒂的关系,我用了诡异的方式取悦他,并感到恶心。但他其实一点也不像华特,因为华特能在各处恣意享受欢愉。那男人的欢愉最终化为满腔惆怅。他的爱无比强烈,却又不得张扬,只能和陌生人钻入恶臭的小巷才能获得满足。我了解那种爱。我知道那种忍住自己胸中悸动,害怕心跳太大声,被人揭穿的感受。

  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心跳,最后还是遭人背叛。

  而现在就像我自己的遭遇,我背叛了另一个人。

  我将那人的金币收起,走向莱斯特广场。

  我随意在西区漫步时,总是会避开这地方,即使经过也会加快脚步。我总会想起第一次和凯蒂及华特到这里的事。我不喜欢想起这段往事。但今天晚上,我故意走到广场。我走到莎士比亚雕像前,靠在雕像前,望着我们当时看到的景象。我记得华特说我们在伦敦的正中心,并问我是否知道是什么让城市巨大的心脏跳动?表演!我那天下午环视四周,惊讶望着一切,以为全世界的表演全都聚集在此。我看到富人和穷人交错,豪奢和残败并存,白人和黑人交融。我看到庞大和谐的城市,兴奋地觉得身为凯蒂的朋友,自己也将在其中找到一席之地。

  在那之后,我对世界的看法变了好多!我发现,伦敦的生活比我所想得更为奇异且多变。我也发现,常人不会看到所有的生活样貌。城市的各个角落并非和谐交融,完美无瑕,反而处处对立摩擦,冲撞排挤,相互交迭。有些人害怕,因此躲藏起来,只和同好相处。现在我不知不觉展现出某种秘密的气质,并成为那群人的一分子。

  我望向四周的路人。那里有三、四百人,也许五百人。有多少人和我刚才手交的绅士一样?我正好奇,就发现有个男人刻意朝我望一眼,不久又有另一个。

  也许我最初以男生的打扮回到世界时,有不少人看向我。但我从未注意他们,也不曾掌握他们的形象。但现在我全都看在眼里。我全身颤抖,一方面是因为满足,一方面是因为愤恨。我起初穿上裤装是为了躲避男人的目光。但这些男人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像那个样子,而我知道自己成为焦点时,我并未感到困扰。不知为何,我感觉反而像在复仇。

  接下来一、两周,我继续四处游走,在我误打误撞进入的世界中,观察和学习处事之道。那个世界中,最重要的莫过于走和看这两个动作。走在路上,便能展现自己,让他人欣赏。而在路上看着看着,便能找到自己喜欢的面孔和身体。他点头,他眨眼,他摇摇头,他眼神带着暗示走进巷子或炮房……如我所说,我起初没有参与其中,只研究着他人,但同时也接收到无数疑惑的目光。我有时会与人目光相交,故意闹着对方玩,但我大多数都在一秒之后,故作轻松,移开目光。但有天下午,我再次看到一个依稀像华特的绅士。他要我摸他,替他手交,并在他耳边淫言浪语。感觉所求不多。我觉得他没发现我有所犹豫。我把条件讲清楚,索价一样是一英镑,并带着他到上次那个角落。他的老二感觉不大。但我再次称赞他老二又粗又长。

  「你长得真俊。」他事后对我低声说。这枚金币得来全不费功夫。

  命中注定似的,就像我当初展开音乐厅演艺生涯,我轻而易举地扮演起另一个新角色,成为一名男妓。

  注26:罗勃.布朗宁(Robert Browning, 1812-1889)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最重要的剧作家和诗人。「罗勃」在此为借代,因为诗人的姓Browning,在俗语中有「肛交」的意思。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