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安歇之地
维基用绳索打结将炸弹固定在沙舟两个船头之间的大网上，沉重的金属球在网上压出一个凹来，稳稳窝在里头。康诺在舵手座上望着炸弹出神。他将受伤的手臂放在腿上，肩膀一阵阵抽痛着。他感觉身体随风轻轻左右摇晃。狂风时强时弱，由西往东扫过沙丘之间。
康诺发现有些事情是不能想的，有些掩藏的事实太过沉重，无法承受。身体唯有被危险扫过，留下疤痕之后才懂得害怕。康诺想着自己心里尚未被触及的深处。那些还未受伤的部份正等着真理之刃开刀，教会他一些什么。
妓女之子早在他之前就有了。这是事实，只是之前与他无关，因此他也不曾为此替别人感到难受。直到他自己的母亲带着化妆也遮不住的瘀青回家，朋友的父亲开始吹嘘他的母亲有多骚，他才感同身受。之前也有人和他有同样遭遇，只是他从来不曾想到他们。
城市被夷为平地也是一样。亲眼目睹史普林斯顿遇袭后的惨状，让罗帕普面临的危险变得真实无比。恐惧需要经验。新生儿才会去碰滚烫的火钳──瞧它多红、多亮啊!
这颗静静躺在网子上的银球，如果不是因为足以用来毁灭史普林斯顿，康诺会觉得它就跟小动物一样无害。要不是父亲多年前穿越白牛的疤痕再也没回来，维基固定炸弹时说的话──她要将这份礼物奉还给布洛克──也可以一笑置之。
「妈妈呢?」康诺问。他的视线从炸弹移向西方，望着高耸的沙丘和夕阳。
「她怎么样?」维基问：「妳觉得我不见了她会在乎吗?你知道我们已经多少年没讲话了?」
康诺觉得他知道，但他对妈妈的看法已经不同了。他看着她照顾紫若兰，也看着她救了罗伯一命。妈妈为了活下来而做的事，不应该被用来论断她，抹煞他的一切。她不该这样被看待，没有人应该。
「我几年前没有一走了之。」维基说：「根本是他妈的奇迹。」
康诺转头望着姊姊。沙子打在他的护目镜上窸窣作响，他拉高领巾免得沙子吹进嘴里。「妳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
维基望着船首的方向，很久没有说话。她的领巾被风吹起，他看见她咬着下唇。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跟你们去露营吗?」她问。
干，那还用说。「为什么?」他问。
「因为只要朝那里走，我就不会回来了。」她转头望着康诺，表情掩藏在领巾和深色护目镜之下难以辨读。「我晚上常常有一种感觉，爸爸当初一定也是这样，我每回潜到沙底深处都会看见，过去曾有一段美好时光，一个美好世界。我每回听见东方的声响，总是会不由自主觉得那里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在召唤我们。那里不是比我们这里更好，就是我的末日，而我两个都想过。」
「妳去我也要去。」
维基笑了。「不行，你不能去。」
「放屁。」康诺感觉自己气得泪水都涌上眼眶了。「妳会潜沙，我不会。妳可以搬去罗帕普，但那里对我太危险。妳爱跟谁约会都可以，但帕尔玛是白痴，竟然跟哈普混在一起。」康诺举起没受伤的手臂指着桅杆。「妳自己驾着赤帆沙舟，戴着军团的领巾，却告诉我说我不能去，因为太危险了，而妳可以?妳真是他妈的虚伪，维基!」
姊姊举起一只手表示说不过他，康诺才冷静下来。维基望着弟弟，拉下领巾让自己不用大吼也能让康诺听见。「这不叫虚伪。」她说：「要是我关心自己跟关心你一样多，那才是虚伪。但我不是。我想做父母的都知道，做哥哥姊姊的也是。」
碎布条做成的绷带让他脖子发痒。康诺搔了搔脖子，想起他对罗伯说的话。要是别人对他这么说，他一定火冒三丈。「我只是不希望妳离开。」他说。沙舟一个缓坡上下，让原本就反胃的他更难受了。「妳可以信口开河，说妳一定会回来，但我们都晓得妳不会回来了。从来没人回来过。」
「没有吗?」她拉起领巾盖过鼻梁。两人默默驾着沙舟滑过沙丘，只有红色船帆和响尾蛇爬行发出的沙沙声。
「我说那天晚上她到我们营地来，其实我在撒谎。」康诺说：「紫若兰不是自己走到我们帐篷附近的，是我去了那里。」
维基正在调整绳索，听到他这么说立刻停下来望着他问：「哪里?」
「越过裂谷，带着三个水壶和一背包的补给品。」
「放屁。」
但他看得出来她相信他，她知道是真的。康诺再次盯着那颗银球。
「帕尔玛没来，所以我打算留罗伯一个人在营地。我真的那么做了。我半夜溜出营地，越过裂谷又走了一百多步，然后就遇见了她。」他转头拉下领巾，不在乎沙砾会吹进嘴里。「所以，如果妳打算告诉我，或告诉帕尔玛，或告诉罗伯，说妳要去那里对付他们，带爸爸回来，或是说妳会跟爸爸一起回来，那么，别忘了我做过一样的事、一样的决定，我很清楚欺骗自己、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回来是什么感觉。」
维基转头避开康诺，拉起护目镜揩了揩眼睛。
「我知道妳觉得妳要试试看，但爸爸也是一样。妳一旦去了就会永远离开我们，我一定会恨死妳。」
维基回头望着他，又是微笑又是啜泣。「但你竟然把罗伯留在帐篷里?你真他妈的虚伪。」她说。
兄弟姊妹就是这样，恶言相向很快被笑声取代，泪水化成笑容。炽烈的太阳落到清凉的远山后方，银球静静坐在船首，感觉一点也不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