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桶子不够
他怕跑出酒吧的时候，维基已经潜进沙底深处不见踪影了。楼梯摇摇晃晃，只剩几根可怜的钉子撑着，他只好边看边走。酒吧里有不少人在动，互相帮忙，放眼望去都是漂沙，几具尸体半埋在沙里。活着的跟丧命的人数差不多，真是奇迹。走到前门时，康诺突然稍微明白姊姊做了什么和他们为什么能活着。他知道，但觉得不可能。她竟然能举起这么一大栋房子。她鼻子和耳朵都流血了。维基让他害怕，他记得小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他看见她在外头，看见她在沙地上跑，没有潜进沙里。眼前的景象有如梦魇：新来的沙有如汪洋大海，随处可见弯折的铁皮和断裂的木材插在沙上。西边的棚屋镇似乎逃过了一劫，但东边完全消失了。康诺看见许多人拿着铲子和桶子跑过去，更多人则是站在远方沙丘上，用手遮着阳光，怔怔望着浩劫后的可怕景象。康诺追在姊姊后头，转头朝东方瞄了一眼，发现那里几乎夷为平地。一栋倒塌的大楼的脊梁戳出沙外，有如半埋着的尸体露出了脊椎。长城原来的位置变成一座巨大的沙丘，原本在外面、累积了好几世代的沙都不见了。悲惨命运平均落在了每个人头上。
康诺专心追赶维基，努力不去想长城和它之前傲然独立而现在空空如也的景象。见到那永恒的象征毁于一旦，让他舌尖尝到了恐惧的味道。别想了，跟上维基。他不晓得她为什么没有潜到沙里拯救其他人。他以为她会这么做，但她却从楼房之间匆匆跑过，而且愈往西和北走，楼房受损的程度就愈轻。康诺心脏狂跳，上气不接下气。他跟在维基后头绕过一间房舍，正想费劲喊她，突然看见前方沙地上停了一架沙舟。
主帆还挂着，迎风鼓胀，帆杠不停摇摆。血红色帆布，是叛军的沙舟。康诺心里明白，长城坍塌时姊姊就在附近不是巧合。沙子淹没酒吧前，他有听见砰砰声，感觉像远方的炸弹，而且是几十枚炸弹。维基跟那帮人厮混过，那些家伙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想到维基可能参与其中，造成数千人丧命，来这里只是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康诺感觉这伤害比长城倒了更切身、更直接，更像灼热的擦伤，而不是让人失去知觉的创伤。
维基跑到沙舟旁边，开始在尾架上找东西。不对……不是在找东西，是在找人。康诺走近一看，发现是他哥哥。
「帕尔玛?」他问，心里的困惑更深了。他靠着沙舟发烫的船身喘气。哥哥在克难搭成的蓬幕下望着他。他满脸水泡，嘴唇肿胀，勉强挤出微笑。维基开始对他们两人发号施令，塞了某样东西到康诺手里。康诺低头一看，发现是面镜和头带，接着她又从舵手座旁的袋子里捞出一套潜沙衣。帕尔玛试着起身，说他能潜沙，要维基把衣服给他，但维基把他推了回去。
「你连走路都有困难了。」她说。
康诺不晓得哥哥怎么了。他双颊凹陷，颧骨突出，连下巴都冒出了胡髭。「我可以走。」帕尔玛嘴硬道。
维基想了两秒。她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动个不停，这两秒感觉就像一辈子。她决定好了。「那你去蜜穴吧。」她说：「去帮妈妈，在那里等我们。」
「沙舟呢?」帕尔玛问。
「不用管它。记得把水带走，还有小心一点，沙子很松，而且到处都是碎石块、碎木板和碎玻璃。」说完她转头望着康诺：「你还在蘑菇什么?快点穿上，我们要出发了。」
康诺跪在地上将靴子踢掉，头带收好。他没穿上衣，刚才在酒吧拿来替姊姊包扎已经血迹斑斑了。他套上潜沙衣，尺寸有点大，而且有另一个男人的汗味。姊姊替他拉上拉链，一边抱怨卡了沙子。她一边从尾架上抬出气瓶，旋上气阀，一边对康诺发号施令。
「被硬沙压着的人被埋太久，活不了了。」她告诉他：「我们下去要找有空气的地方，了解吗?哪里出现紫色，你就往那里去。我们从市郊这里开始，因为机会最大。不用每栋小房子都看，检查没受损的就好。窗户朝东的房子都不用看了。这个调节器有时会卡住，记得摘下来在气瓶上敲一敲。你做得到吗?」
康诺点点头。姊姊举起刮痕累累的气瓶，让他将手穿过气瓶的肩带。
「很好，那就出发吧。」
他们又跑了很长一段路，奔向满是断垣残壁的废墟。潜沙衣很快就沾上了康诺的汗味。前方是一片和缓的沙地，姊姊指着一块突出的屋顶边缘，随即纵身一扑就消失在沙丘底下了。康诺扳下面镜盖住眼睛，费劲地将不停拍打他臀部的调节器拿起来塞进嘴里。他震动四周的空气和沙替自己开路，摇摇晃晃往前一扑。沙漠将他完全吞没，就像吞没其他人一样。但他可以呼吸，而且可以帮助那些没办法呼吸的人。要救的人太多，光靠桶子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