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敲敲天堂门
第四十五章
安静的清晨
康诺远方传来敲击声，是鼓、是脚步、是神的脉搏巨响。康诺认得这声音，让他想起东方远处的雷鸣。是叛军炸弹的闷响，是混乱、死亡、血红沙丘和母亲哀号前的噪音。康诺手上的汤匙掉进炖肉碗里，他推开啤酒沾湿的桌子站了起来，冲上楼去警告母亲。
他两阶并作一阶往上跑，罗伯紧追在后。两人在走廊上狂奔，听见远方传来更多闷响。外头危险了。动荡逼近了，但也可能虚惊一场，只是有人开炮庆祝发现了丹瓦。康诺差点觉得自己冲上来真蠢，有如惊慌失措的小男孩，慌了就想找爸爸或妈妈，问他们该怎么做。
他推开房门，知道里面没有恩客，只有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紫若兰，那个衣衫褴褛横越无人荒原的女孩。他才刚踏进房里就觉得地面一震，穿透他父亲的靴子传到脚底。他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这回不是普通的炸弹。那一声巨响和轰天的沙沙声，表示沙子朝他们所有人扑来了。
轰隆声越来越响，母亲大吼要他们快跑，憋气逃命。在短短两次心跳之间，康诺只想着跳到床上，保护他花了整整两天照顾的女孩。他冲进房间，罗伯紧紧跟在后头，但才过了半个房间，沙墙就涌进了蜜穴酒吧。
地板往一边倾斜，感觉就像老天抽掉了康诺脚下的地毯。他一个踉跄，听见木头和铁皮猛力碰撞，还有玻璃的爆裂声。结实的沙丘压了下来，灯光瞬间熄灭，房里顿时漆黑一片。康诺听见剥裂声，随即和家人一起被灌入的沙子吞了进去。
活埋之前，他隐约听见母亲要他们憋气。沙子已经灌进鼻子，涌到了嘴边。康诺浑身僵硬，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彷佛有十名壮汉压在他背上。他感觉弟弟罗伯就在他身旁，应该说他记得罗伯在那里，还有他母亲在哪里，就在沙子吞没他们之前。
一片漆黑。沙子温温热热，带着外头阳光的余温。四下完全静寂，只有他自己的脉搏声，因为脖子被流沙压着而感觉得到，还有太阳穴。他胸口无法舒展，吞咽也有困难，感觉就像被人掐着喉咙。弟弟就在旁边，但他连叫喊都没办法，只剩棺材般的空间让他困囚等死，惊慌害怕。虽然肌肉和肌腱可以使力伸展，却无法移动半吋，全身瘫痪一定就是这种感觉，还有被活埋。他们就是这样走的，他们就是这样走的，康诺忍不住想。过去他只觉得死人就是沙里的尸体，现在却可以体会他们的感受。他们的感觉就像这样：动弹不得、惊吓恐惧，连张嘴哭泣哀悼母亲都没办法。
康诺暗暗祈祷，竖耳留意挖掘声，但什么都没听到。只有脉搏，他的脉搏。也许沙子没那么深。也许妈妈安然无恙，只是被压在墙边。也许紫若兰，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会大难不死，她的故事会为人所知。他肺里的空气大概只能撑一分钟了。他们还有机会挖他出去，但那轰隆声，那声音代表沙子太多了。房里一片漆黑，沙子应该淹没了酒吧的一楼。长城显然倒了、崩塌了、被炸毁了。他这么想着，感觉背上的沙更深更重了。漆黑寂静中，他想象外头会是多么惊慌的景象。比起地上的重创，他死得匆促根本微不足道。他听见的轰隆巨响，是沙丘朝他们扑来的声音。那座危墙外的庞然沙丘，而他就在那墙上出生。生命由它赐予，又由它取走。它来找他了。它发现了他，正要来取他性命。
跟沙对抗只是白费力气，所以康诺干脆身体放松。他一放松，背上那群壮汉感觉更重了。彷佛他往内缩，沙子就急着要将腾出来的空间夺走。还要多久?想吸气的冲动越来越强了。感觉就像他和哥哥玩的训练游戏，憋着气用手指计算时间。他开始头晕，无法吸气吐气，很快就会不省人事了。他一想到这里，心里的惊慌再次飙高，还有不想死的强烈渴望。他不想死。他想呼喊罗伯，呼喊母亲，大声说出他爱他们。他想救他们出去。拜托了，挖我出去。
他知觉越来越弱，身体四周的沙子突然变软了，彷佛皮肤已经麻木，不再感觉到压力，也可能是血流不通了。康诺心里闪过一道回忆，想起父亲曾经带他从狭窄的楼梯走到长城顶端，两人双脚垂在墙边，面向东方坐着。日出无声无息，也没有风。那是他头一回见到寂静的日出。诸神难得平静，不再大发雷霆之怒，不再将沙子打在他们身上。康诺坐在墙上望着旭日吞没了星星，然后火星也被吞没。金黄色火球大放异彩，升上了湛蓝的天空。
「怎么这么安静?」他低声问父亲。他那时还小，觉得很困惑。「接下来还是会这样吗?」
「幸运的话。」他父亲检视天空说：「还有半小时吧。」
这话让康诺压力沉重，觉得必须享受这一刻，沈浸其中，并且记在心里：天上的乌鸦迎风振翅往东飞翔、太阳温暖了沁凉的晨风、他脸上的寂静，还有父亲一手重重按着他肩膀。记住、记住，他这么告诉自己。康诺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要让这一切成为永恒，要像双手捧水一样紧捧住心里的感觉。他抬头看了长城一眼，发现只有他们父子俩在享受这一刻。
「我们应该叫其他人起来。」他低声说：「帕尔玛和维基──」
父亲摁了他肩膀一下。「他们有他们的朝阳日，今天是你的。」
两人没再说话，望着太阳挣脱沙丘，晨风再度吹起，扰人清梦的莫名声响也再次恶毒地聒噪不休。康诺和父亲坐在长城上，突然发现这世界充满了秘密与诡奇。父亲曾经趁他睡着时，带着维基和帕尔玛摸黑上到这里目睹这一切。但他们从来没跟自己的弟弟说，从来不曾分享这一刻，而康诺知道自己也一样。
这会儿他困在蜜穴酒吧，深埋在沙底下，忽然想到罗伯从来没被父亲带着欣赏过无风的日出，从来没跟父亲分享过任何早晨，根本就不认识他。康诺身体周围的沙子变松了，他知道终于来了。他的最后一口气，最后的感觉。他在沙丘重压下有一两分钟回顾人生，现在时间到了。
但沙子变轻，他身体的感觉没有变弱，反而变强了。他将啜泣吞了回去。他能吞了。掐住他脖子的双手松了一些。沙里传来低鸣，窸窸窣窣，是附近有人潜沙的声音。他听过这个声音。父亲钻到沙底下搜刮时，他曾经贴着坚硬的沙地竖耳倾听。只有关闭潜沙衣的潜沙人才会听到另一名潜沙人的动静。这时，康诺发现身体能动了，有人正在松动沙子。
他仍然无法呼吸，仍然被埋在沙里，什么都看不见，不晓得肺里的空气还能支撑多少次心跳，但他还是努力推开沙子去摸靴子。他游不动，哪里都去不了，不过也许能抬高膝盖，将手伸长，伸进靴子捞出头带，摁下开关，调整线路。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千张厚重的毯子压着，而他在底下挣扎。他听见东西刮过粗糙地板表面的声音。他身旁的弟弟完了，他从来无法憋气这么久。头带的线路接上了，沾在接点上的沙子呲嚓作响。没反应，不可能了。他戴上头带，沙子变得不那么黏了。他感觉好像连上了漂沙，沙子从四面八方朝他压来。
没有面镜什么都看不到，也没办法呼吸，但至少身体能动了。时间不多了。康诺游向他觉得弟弟应该在的地方，摸到了弟弟的身体。他抓住罗伯，感觉不到对方回抓他，但他没时间想这件事，没时间去想靴子怎么灵光了，是不是有潜沙人在附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冲向床边。他像拉着搜刮品一样拖着罗伯，随即又摸到一个人，在床上。他感觉床上有人在动。
康诺摸了摸，是他母亲。还活着，怀里有东西。他没有耽搁，没有思考，肺里的空气不够他一次心跳。他往上猛冲，往上，用上方的沙子保护头部。他彷佛回到先前莱德打造的箱子，那个管状棺材，继续往上冲。他冲过天花板来到二楼。漆黑，沙子松软，但有光。虽然微弱，但确实是光。接着空气来了。阁楼里的滞闷空气，亮闪闪一块。康诺精疲力竭，被嘴里的沙砾呛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