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强压
沙舟疾驶在沙丘之间，朝不久前还是房舍与店家的废墟直奔而去。虽然桅杆吱嘎作响，紧绷的绳索呼呼哼唱，维基还是听见有人高声求救和惊骇尖叫。来自过去的尖叫。维基锁定废墟边缘的一个点，但前方一堆铁皮、金属和木头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猛然调转船身，将沙舟停在城郊，随即跳到沙地上，在沙丘之间狂奔，彷佛又回到了十六岁。她十六岁，半身赤裸在沙上跑着。那时是晚上，而且她是逃离蜜穴酒吧。
那天她只是进去喝杯小酒，她跟两名朋友，结果一杯接着一杯。她没喝醉，还有办法跟男人说不。她的笑容没了、消失了，但房间就在那儿，还有那些家伙一脸期盼，知道自己见到的想要的一切都能用钱买到。出个价吧。便宜。租个房间。走嘛，很好玩的。手抓着不放。朋友也怂恿她。
维基一边回想一边跑过沙丘，泪水滑落她的脸庞。
两个男的，笑着，酒气熏天，盖房子和做东西让他们手臂粗壮，擅长撕扯、夺取和占有。他们笑着，觉得她尖叫很好玩。她手臂无力，但扭动身躯的模样让他们兴奋低吼。维基听见她朋友隔墙大喊，叫他们住手，用身体去撞上锁的门，高声呼求隔壁房间的人帮忙。同样的惊恐也在其他房间上演，但更多出于习惯，而非偶然。
沙变软了。维基跑到幸免于难的房子旁，奔腾巨浪的止息之处，从围观人群之间跑过。那些人伫立旁观，没有出手帮忙，没有听见闷声尖叫，没有看见长茧的手摀住美丽的双唇，酒气熏天的嘴压了下来。她感觉被沙淹没、活埋，她的处女地头一回被人压着，不停冲撞。
维基奔上沙坡，直到双脚酸疼几乎不听使唤。她对准蜜穴酒吧原本的位置，戴上头带和面镜，启动潜沙衣往前俯冲，瞬间消失在沙里，几乎没有激起半点沙尘。在沙里她完全自由，什么都抓不住她。
四处都有物体发亮，巨大的黄点和橘光，简直是搜刮者的天堂，有太多东西值得抢救。不少好东西从长城一路被扫来这里，有钱人也一样。维基看见前方有一个人影，虽然可能迟了，但她还是在人影下方聚集了一簇沙，将人托上地面。沙里有许多房子被埋，整个塌了，到处都是断垣残壁，得小心避开。前方就是她当年逃离的地方，那栋三层楼房、梦魇之地，完全被沙丘罩住。再也不会有人在那栋房子里受到伤害了。她们已经受伤了。
维基从一扇破窗钻了进去。她让身体四周的沙子变密实，免得被玻璃刮伤。屋里的墙壁都歪了，整栋楼房近乎折弯，若非后方那面低矮的混凝土墙挡住沙子，房子可能就倒了。维基调暗面镜，以适应酒吧里松散的沙子。里头太亮了，到处都是尸体及桌椅，还有发亮的碎水罐和破酒瓶。她冲过大厅越过栏杆──应该说原来栏杆的位置──发现二楼有一团紫色，代表有空气。沙子只淹到那里。维基开始挪动尸体，朝空气前进，但时间不够了。时间不够。就算里面的人事发当时记得吸气，就算他们闭上嘴巴，也不用几分钟就会断气了。她母亲死了，永远来不及道别了。
维基看见几年前发生那件事情的房间。房门依然完好而坚固，将门内的一切锁在里头，只有里面的人才晓得发生了什么，其他人都别想知道。令人窒息。
面镜里的潜沙衣电源灯闪着绿色，表示电量充足，够她深潜。那多余的电量够她将世界挡住，顶住不断压迫她的那道沙子和空气。她肺里的空气只能再支持一两分钟。她心脏狂跳，拚命燃烧氧气，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见到这种场面，没料到她母亲会死。
她在沙里无法尖叫。四周没有潜沙人能听见窜上她喉咙的咆哮，没有地方能宣泄她的愤怒，但她体内有一样东西爆炸了。那东西应该跟长城一样屹立不摇，此刻却瞬间崩塌。愤怒倾巢而出，一股被她深埋沙底的力量穿透了潜沙衣，随即炸裂开来，在坍塌沙丘喷出的沙浪里流窜，有如肌肉可以举起马达和车子，冲破古老大楼的屋顶，滚滚向前。
沙土震动、膨胀，沙子从下方压挤上来，蜜穴酒吧往上弯折，脱离了沙浪。维基在没有潜沙人听得见的沙里尖叫哀号，双手弯成愤怒的爪子拚命抓爬。沙子灌进她嘴里，扑上了舌头，湿湿的带着啤酒和可怕往日的味道。随即轰隆一声，世界倾斜，墙壁爆裂，沙子从缝隙、从门窗涌出，有如温暖的蜂蜜，又像奶和鲜血，从深埋着过去的可怕地方喷了出来，将蜜穴酒吧推出地面，摇摇晃晃降落在沙丘顶上。
有人吐沙，有人咳嗽，有人一头雾水，有人死了，但蜜穴酒吧竟然得救了。维基惊慌哭泣，再次在酒吧里精疲力竭，倒在母亲房门外。门开了，只是这回血是从她耳朵和鼻子里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