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父亲的靴子
康诺回到住处已经晚了。半埋着他家的沙丘上方灯火闪亮，两名男子正在鹰架上敲敲打打，在他家上头盖新房子。一块浪板从鹰架上落了下来，划穿他家门外的沙子。其中一名男子低头瞄了一眼，鹰架嘎吱作响。浪板差点砸到康诺，但那名男子似乎毫不愧疚，也没道歉，只是嘟囔抱怨说地球为什么要有重力这鬼玩意儿，害他爬下爬上得费那么大的劲。
「嘿，我还没死喔。」康诺大喊。但他瞄了埋着他家的沙子一眼，知道再抱怨也没多久了。
他打开门，将靴底的淤沙踢掉，然后才进屋里。「哥!你回来了吗?」这扇门得用双手才能拉上。他卡好门闩，弄得天花板飘下细沙粉，椽柱吱嘎作响。家里见不到帕尔玛的踪影。没有靴子，也没有沙砾、装备袋或狼吞虎咽留下的碎屑，只有下方传来呼喊，声音遥远而模糊，应该是罗伯。屋子上方又开始敲打，康诺朝天花板比了中指。
「你吃晚餐了吗?」他一边喊，一边将剩菜摆在门边摇摇晃晃的桌子上。他从潜沙酒吧带了半罐冷掉的炖兔肉。他弟弟又喊了几句，但声音还是很模糊，感觉像在楼下的棚屋里。
他家很小，只要四大步就能从玄关穿过厨房进到两人的卧房。卧房里有两张弹簧生锈的小行军床。罗伯的床靠在墙边，底下三块地板被移开了，里头漆黑一片。小屋里只有一个光源，就是前门口的小灯，光从碎裂的门玻璃外透了进来。罗伯窗边的蜡烛已经烧尽了。康诺从自己床边的桶子里捞出手电筒打开电源，发现它没电了，于是又扔回去。他三大步到客厅拿了油灯回来，摇一摇听听还有没有油，然后开始点灯。「你装备打包了没有?」他问。
罗伯没回答。康诺调整油灯，直到灯光照亮整间卧房，随即坐到地板上，双脚伸进床下的洞里，跳下去，同时伸手拿灯。浅白的灯光照亮了某人的旧家。
曾经的屋顶椽柱成了康诺家地板的横梁。这里曾是某人的房子，就在他和罗伯的住处底下，但早已没了主人，荒废多年。他们家很快也会成为别人家的地下室，而这里也将被沙填满，直到沙子堆到天际，所有的房子沉入地狱为止。
康诺左右照着小屋。他和罗伯将他们仅有的几样东西收在这里。装着帐篷和露营设备的袋子原封不动，还摆在一年前他们放的位置，覆满了细沙。康诺拍掉袋上的沙，心想罗伯死到哪里去了。他推开老旧的浴室门，发现又有几块地板被掀走，底下灯光闪烁。「你在下面搞什么鬼呀?」他问。
罗伯从旧地板的洞里抬头望着他，露出愧疚的微笑。他坐在再往下一间小屋里的沙堆上，屋里几乎完全被漂沙淹没，无法再往下走了。他的头发似乎湿了，黏在额头上，好像刚刚才使过劲一样。康诺立刻撇开目光。
「拜托，你这小子，你刚才不会在打手枪吧?」
「才不是!」罗伯尖声反驳，康诺又回头望着洞里，发现弟弟扭动身体，咬着嘴唇满脸挫折望着他。「你跑到哪里去了?」罗伯问：「我一直喊你，一直喊你。」
康诺这才发现弟弟有麻烦了。他蹲下来将灯垂到地板底下，看见沙子已经淹到了弟弟的臀部，而且他身旁有挖凿的痕迹。
「你到底在搞什么?」
「我只是在玩。」罗伯说。
康诺将灯挂在钩子上，想办法钻到底下一层小屋。「我不是叫你离这里远一点?漂沙常常一瞬间就会灌进来。」
「我知道，可是……沙子没有灌进来，是我把自己埋住的。」
康诺看见沙里露出几条电线。他试着将弟弟拖出来，但罗伯纹风不动，身旁的沙跟水泥一样硬。「你到底干了什么事?」
「我在做……东西。」罗伯让康诺看他手里的带子，只见几条电线从他手里连到硬掉的沙堆里。「我不是在潜沙，我发誓。不是往下潜。我只是想看看能用靴子──」
「你的靴子……?」
「爸爸的靴子。」
「你是说我的靴子，」康诺从弟弟手中抢走带子。「罗伯，你才他妈的十一岁，弄这玩意儿只会害死你自己。这头带是从哪里来的?」
「我找到的。」
「是你偷来的?」康诺甩甩带子，心里有点想让弟弟在这里待一整晚，给他一点教训。
「不是，我发誓是我找到的。」
「你应该知道帕尔玛发现你玩这个东西会怎么样吧?还有维基。」康诺拿起带子检视一番，发现是旧面镜的头带。「你在垃圾堆里找到的吗?因为这东西根本是垃圾。」
罗伯没有说话。搜刮者认错的标准反应。
「线路是你自己接的?」
「是啊。」罗伯喃喃道：「康诺，我的脚没知觉了。」
康诺看见弟弟在哭，一只手臂卡在沙里。用不着等罗伯开口，他光看也知道事情严重了。
「嘿。」康诺说：「你不能让接点露在外头，这样一旦沾到汗水就会短路，就没作用了。」他用上衣擦干头带内里。「一旦短路，你就只会适得其反，想要松动沙子反而会让沙变得更实。你只要切断电源，沙子就会松动了。」
罗伯抽泣一声说：「我把电源放在左脚里了。」
「放在靴子里?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罗伯用没被卡住的手揩了揩脸颊说：「因为我想试试看，不用潜沙衣，只用靴子有没有办法潜沙嘛。」
「天哪，你是怎么活到十一岁的?」康诺检查头带确定干了，正准备摁在额头上放弟弟出来，突然想到他姊姊，还有她会怎么做。
「别动。」他说完将上衣拉到头上，找到干的地方，用它将弟弟的额头擦干。
他擦着弟弟的头，罗伯轻声说：「我没哭。」
「我知道你没哭，我在擦你的太阳穴。」
他弟弟动也不动。康诺检查头带，确定线路接对了，心里悄悄佩服弟弟焊接成的小型线路还真不赖。「好样的你。」他将头带套在弟弟头上说：「听着，你不可以只想要把沙子弄松，懂吗?」
罗伯点点头。
「我要你让沙在你腿边流动，知道吗?我要你感觉沙子移动，引导它，然后让它去按你脚上的按钮。你要想象沙子变成两只手在你底下，把你抬起来，想象两只手紧紧抓住你的靴子，懂吗?好，感觉到沙的手指了吗?感觉到手掌了吗?」
「好像有。」罗伯咬着下唇说。
「很好，那就试试看。动作快，免得又开始流汗。」
「可是好像没什么用。」罗伯嘟囔道。他瞇起眼睛全神贯注，康诺感觉到脚下的沙开始翻搅松动了。
「很好。」他说：「现在开始把自己往上抬。」
罗伯大吼一声，身体颤抖着往上冲，脑袋差点撞到梁柱。沙子将他往上推出浴室的洞，靴子高高冲出漂沙堆之外。
康诺哈哈大笑，将腿上的沙块拍掉。罗伯双手握拳，高声欢呼。
「干得好。」康诺说。「现在脱掉靴子，你他妈的被禁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