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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20 1月11日

「你知道吗,人类是唯一一个,会有三种虱子寄生的动物?」
我抓抓头,「不知道。」又抓抓肩膀。
达蒙忙着检视毛衣,「我以前也不知道。我是几个星期前在Discovery频道看到的专题报导。」
我们召集大家上午十点过来聆听总统的发言。走廊刚刚暖和起来,因此晚上会关掉煤油暖气机。大家都睡着时,开着煤油暖气机太危险了。
二十七个人挤在走廊上,艾芮娜和亚历山大则在他们的公寓内看守那五个俘虏。我们大楼里现在居住的三十四个人,除了二楼的九个死者,全都上来六楼了。
鲍罗汀夫妇自告奋勇将保罗一伙人关在他们的卧室里。萝伦希望我们把俘虏关在离孩子远一点的地方,但现在分散人手去看守他们并不实际,也不安全。我们不再派人看守大楼大门和楼梯间,只巡逻路障之后的走廊这一端。
艾芮娜告诉萝伦别担心,只要那间卧室的门一有动静,他们会立刻开枪。况且,再过一、两天,那些囚犯会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头虱、阴毛虱,这还不算什么,」达蒙继续说:「可怕的是虱子。」他拿高毛衣仔细检查,捏起毛衣上的一个东西,拿给我看,「就是这些小混蛋。」他用指甲压碎那只虱子。
各个业余电台唠唠叨叨地猜测总统的发言内容,可能是要公布战争爆发,也可能是通知美国遭到入侵,敌人可能是苏俄、恐怖份子、中国、国内的恐怖份子、伊朗。各人有各自的一套长篇大论。
网眼网络上的报导更是令人不安,说是宾州火车站和贾维茨会议中心内有上百成千具尸体,霍乱疫情已经扩大到中央火车站,甚至还有伤寒疫情的谣言。
「我应该还没有长阴虱。」达蒙说着,往下一看,「若真的长了,也没太大关系,反正最近那里都没什么活动。」他大笑一声,抬眼看着我。我笑着摇摇头。
理察瞪着我们,「能不能别再谈虱子了?我在听广播。」
如果自然环境变成了污水坑,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社交环境就更惨了,简直就是毒气坑。
「现在都只是一些胡乱推测。」达蒙反击回去。总统发言尚未开始,我们现在听的只是名嘴对稍后发言的推测。
我试着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他只是想分散注意力,试着不要把事情看得太严重──」
「我们受够了你的分散注意力,」理察不客气地反击,「利用我们当诱饵,甚至监视我们。」
我们使用达蒙的网眼网络监视大家行踪的秘密泄露了,还有我们在不告知他们的情况下,策划捉捕保罗一伙人的事也传开了。理察和洛里对于这两件事相当生气,但查克也同样愤怒。
「我们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查克爆发了,「你们之中有一个人是他们的内应。」
他一点都不客气,因为我们明天早上就要离开。这是我们的另一个秘密。
「他们的内应?」洛里说:「他们是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查克指着洛里说:「我不想再听你巴啦巴啦地啰嗦。你是唯一一个靠近过保罗公寓的人,还有,那些从这里传到那里的消息──」
「我跟你说过了,我只是停下来翻找那栋公寓附近的垃圾废物。我当时并不知道我们都被监视了。」
「你这个卑鄙小人。你还跟匿名者黑客组织有关,我以前也看过你在楼下跟史坦聊天。」
「你想知道谁跟史坦要好到称兄道弟?」洛里指着理察,「问他。」
「别把我扯进去。」理察摇摇头。
「为什么不?」我问。
理察大笑,「我敢打赌,你一定用过那套系统监视萝伦的行踪,对吧?」
我忍不住大叫:「闭嘴。」
萝伦就坐在我旁边,她抽回被我握着的手,抬眼盯着天花板。
「你的这个新朋友呢?」理察指着达蒙,「你了解他多少?他突然冒出来,我们没有人认识他。如果我们之中有内奸──」
查克站起来,「这个年轻人救过你的蠢屁股,救过很多人的小命。没有我们,你早已经流落街头,很可能现在就死在宾州火车站内,或者被保罗抢劫一空。你有没有良心啊?一点都不知道感恩。」
「噢,我们应该感谢你们?我才是照顾大家的人。」他转身指着现在借住在他家的人,「你们设置路障,保卫你们的皇宫时,我们就知道你们还有秘密藏食。而且,你们凭什么当起这里的警察了?为什么不给我们枪枝,让我们保护自己?」
枪枝配给问题,一直是个具有争议性的话题。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抱着不分享枪枝的主意,后来查克开始怀疑邻居之中有内奸,更是直截了当地表明,拒绝发配枪枝给他人。
坐在走廊中央沙发上的薇琪的小孩,哭了出来。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们是这里的警察,」查克一笑说:「因为我们有枪!」
洛里大笑,「所以警校毕业证书算个屁。谁有枪,谁说了算。你真是个道地道地的偏执狂!」
「好,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偏执狂!」查克咆哮。
「你们男人能不能不要吵了?」苏西抓住查克的手臂,用力拉他坐下,「外面已经打得天翻地覆了,不需要你们添油加火。这里是我们的家,无论你喜不喜欢,我们都是一体的。我建议你们男人还是多花脑筋,想想怎么让这里变得更好吧。」
埃拉玫丝开始哭闹,苏西瞪了查克一眼,抱起宝宝走进自家公寓,轻轻哄着小女孩。查克往后一坐,肩膀一垮,走廊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安静的走廊爆出收音机的杂音,接着是:「再过几分钟,总统将对全国人民发言。请大家准备好。我们马上开始播报。」
坐在沙发上的孩子啜泣着,又害怕,又不舒服。
我看着缩在角落,站在理察后面的中国家庭。三个星期来,他们除了理察,没跟其他人说过话。原本就单薄的他们,现在更是枯槁憔悴。他们眼神空洞地回望着我,那眼神在许多其他难民身上也看得到。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们害怕,但现在,我的想法猛然翻盘。我以为我们这群人是大家的保护人、救济者,但对他们来说,我们是有枪、有资源、掌控信息、掌控权力的帮派份子。这个空间是大家所有,这里是所有人的家,而我们把物资藏起来,追踪监视他们,我们变成了令他们畏惧害怕的一群人。
「我的美国人民,」总统低沉的声音说话了。达蒙倾身转大收音机的音量,苏西抱着埃拉玫丝走回来加入我们。
「我现在抱着十万分哀痛的心情,在这最黑暗的时刻,向大家发言。我知道许多听众都很害怕,又冷又饿,茫然不知所措。我向你们道歉,拖延如此之久,才设法与大家做此发言。」
收音机里的声音顿了一下,走廊灯泡闪烁不定,发电机噗噗作响,查克跳起来去检视它。
「在这次所谓的『大事件』中,电信通讯全面当机。现在我们终于明白,这是由于一系列协同网络攻击,攻击美国的基础建设以及全球的网络系统,所造成的。」
「说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达蒙压低声音抱怨着。发电机轰轰地又运转起来,灯泡也亮了。查克回来站在苏西旁边,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
「我们仍然不清楚他们的攻击规模,也不清楚不明飞行物侵入美国领空的规模。我现在并不是在华盛顿,而是在一个秘密地点向大家发言,直到我们调查明白敌人是谁。」
走廊上的人交头接耳。
「现在全美国,应该说是全世界,都深受此事件影响,但每个地区受到的影响程度并不一样。密西西比州以西,很快就复电了,南部也大部分都复电,只有新英格兰和纽约受损较严重,后来又遭遇到一连串的超级暴风雪袭击,电力供应系统更是毁坏甚剧。」
听到不是全美国都跟我们一样凄惨,心里还是放心不少。
「在这次事件中,国军已经进入二级状态,创下历史新页,但目前已回到四级状态。许多人或许会质疑国军为何没有大批出动支援救难。这是有原因的,我们必须先将注意力放在攻击者身上。」
「我就说吧,」查克低声说:「他们忙着捍卫边界,任由百姓奄奄一息。」
「有件事,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各位,经过几个星期的调查,结果显现许多的攻击(有可能全部都是),发自一个与中国人民解放军有关,甚至受控于解放军的组织。」
大家热烈地交谈,目光全都移过去聚焦于中国家庭身上,随后又意识到此事与他们无关,纷纷移开视线。
「我们现在有四艘航空母舰驻守在南海,等待联合国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多国协商结果。我们绝不轻言退让,也不会再让我们的人民受苦。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我启动了紧急特权,要求各大部门无论如何,要在几天之内,让纽约巿,以及东岸城巿全部复电,让基本设施恢复运作。」
所有人高声欢呼。
「但是,」总统顿了一下,「很遗憾的,我必须先简要地告知纽约居民,我已经同意疾病防治中心的要求,将对曼哈顿岛进行暂时的隔离措施。这么做,是为了控制一连串爆发的饮用水传染病疫情。隔离措施只会持续一、两天,我恳求纽约居民尽量待在室内,做好保暖工作,小心安全。我们的人很快就会抵达你们身边,共同解决问题。我祈求上帝保佑你们。」
收音机随即安静下来。
 

DAY 21 1月12日

又开始下雪了。
早上我和东尼到屋顶陪路可玩耍,还挖了一桶雪做饮用水。雪花静静地从天而降,厚厚地将纽约覆盖住,感觉外界好似一个被切掉了的恶性肿瘤。
但我们都还在。
打从总统发言结束后,直到晚上,所有人都躺卧在走廊上,聆听业余电台的爆发。一开始都是震惊和否定的言论,后来有报导指出军方检查哨拒绝民众通过,驱赶他们回家。收音机里,全是愤怒的咆哮。美国有一大群顶尖律师都被困在曼哈顿,网眼网络和广播充斥着他们要控告政府违反人权和美国宪法的威胁。
但更精采的是那些关于阴谋论的夸张言论。若你想问美国人最擅长何事,那一定就是阴谋论了。我最爱的就是外星人入侵的说法:「这次的大事件与中国、伊朗、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无关,政府显然想掩盖外星人入侵的事实」──这依旧无法让我稍感安心。
查克嚷嚷着要举枪强攻那些联外大桥,谁敢阻挡他,谁就死路一条。我们真正体会到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只能坐以待毙,是因为在网眼网络看到第一则,关于乔治华盛顿大桥上发生的暴乱和伤亡人数的报导后。到了夜幕降临,整座纽约巿已从愤怒不平,变成了沮丧和绝望。原本已经认命忍受苦日子,等待拨云见日的纽约客,在听到他们被禁止出城,像动物一样被拘禁起来后,突然都想离开了。达蒙的笔电屏幕开始出现有人掉进结冻的东河河水中,以及小船被卡在冰块上、有人像老鼠一样被淹死的照片。
地铁隧道已经无法使用。下曼哈顿大部分的地铁隧道,包括通往雀儿喜的在内,在停电几天后都淹了水,再加气候严寒,积水结成了冰。一定有人会想下去那儿避寒,但我们没听说有关消息,也没兴趣冒险过去打听。
一大早的走廊上,睡醒的人们都无精打采、无所事事地游荡徘徊。我昨晚就睡在走廊上,萝伦和路可蜷缩在我身旁,达蒙也是。被外界遗弃的感觉让大家想聚集在一起。
我和查克没再提起吊车的事,反正现在没人可以出城。
查克默默无语地盯着墙壁瞧,达蒙又死盯着笔电屏幕。就快中午了,我点出手机的电台App,百般无聊地在几家业余电台之间换台。
「──我才不相信总统的话,他们一定有所隐瞒,一定有事没告诉我们。他的演说只是针对纽约发布的,想唬弄我们乖乖听话,他们只是在解释为何要我们──」
我换台。
「──把那群三八蛋揪来东村,让他们好好看看这里的惨状。他们怎么可以把我们丢在这里?为什么没有人过来支持──」
我又换台。
「──你相信吗?如果美国其他地区都没事,总统何必躲起来?我们都可以治愈癌症了,天啊,还怕什么古──」
「转到公共电台,」达蒙坐直起来,「快。」
我换台,然后调大音量。洛里也走过去调大主收音机的音量。潘一整晚都没有就寝,尽其所能地照顾遭到感染的人、肚子不舒服的人,以及感冒的患者,现在正在洛里身旁补眠,对于大家的骚动,她只稍稍动了一下,换个姿势而已。
「──伊朗亚许扬黑客组织声称瘫痪数据系统的搅乱病毒是他们散播的。亚许扬组织表明之所以散播──」
「看吧,我就说是阿拉伯人。」东尼说着,坐直了起来。
「伊朗人不是阿拉伯人。」洛里说。
「──是为了惩罚前几年,美国对伊朗发动的司图克斯和火焰病毒注23攻击──」
坐在查克旁边的苏西整个人弹了起来。埃拉玫丝和路可一起睡在她前面临时拼凑成的小婴儿床上。
「所以不是中国人?」
「──首起攻击针对美国政府的网络系统。紧接着,很快就蔓延至相关系统──」
「伊朗人是波斯人,不是阿拉伯人,」洛里说:「现代科学和数学体系的建立,大多是他们开始的。广播说的亚许扬组织,不属于伊朗的政府机构。」
「──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依然在考虑一项协同防御动议。与此同时,美国政府即将采取单边行动──」
「你好像相当了解这些人。」查克对洛里说。
洛里耸耸肩,「我为《纽约时报》报导过这个组织。这是我的工作。 伊朗革命卫队有自己的网络精英部队。」
「──全球网速陷入龟速囧境时,欧洲开始触底回弹,美国东岸已大致恢复了地面机动无线电的运作──」
「那个伊朗革命什么队,是什么?」
洛里将音量调小,「伊朗的军队,全名是伊朗革命卫队。它就像是共产党、前苏联情报局以及黑手党的合体。想想哈利伯顿能源公司和盖世太保联姻注24,那么,伊朗革命卫队就是他们的婚姻结晶。」
「这么厉害?单凭他们,就能搅得全球鸡飞狗跳?」我问。这也许是个烟雾弹。要制造如此全球性的网络灾难,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和复杂的程序技术,不是一个民间组织能够负荷的。这时,却有一个中东民间组织跳出来坦承罪行,很可能是在声东击西,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洛里大笑说:「负责网络部门的拉法尔司令官,是世界级顶尖的网络专家。有件事你一定要知道,在网络这方面,是没有技术边界的。我们的军队在一切事务上,都追求技术和数字的登峰造极,但在网络世界中,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可是,网络是我们发明的,不是吗?」
「当然是我们,但现在网络技术已遍布全球。我们可以花费一百亿美元发明一项酷炫的新武器,但现在只需要一个聪明的小子,外加一台笔电,就能使得新武器瘫痪。」
「所以你认为很可能是他们?」
「伊朗改变了游戏规则。他们居然运用网络武器攻击平民,单是沙蒙病毒,就造成沙乌地国家石油公司五万台计算机报销,所以这次的始作俑者会是他们,并不意外。尤其是在报复美国之前发动的网络攻击的动机之下。」
「所以你认为美国是自作自受?」查克怀疑地问。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分析他们的动机。但你们不知道的是,有人站出来坦承罪行,有多么的重要。他们很可能已经开始解决这场混乱。」
「所以这就是网络战争的真面目,」我说:「肮脏、恶臭、传染病爆发、隔离……」
洛里点点头,不再说话。他变得好瘦、好虚弱。为了坚守素食这个疯狂的念头,几个星期下来,他吃得相当少。我很难相信他就是保罗的内应,是个居心叵测的人。
「能麻烦把音量调大吗?」走廊另一头的理察要求,「听听你的想法,是不错的,但我还是想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里调大音量,我则朝走廊中央走去。薇琪带着她的一个孩子走开,剩下的那个,不超过四岁,正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玩路可的消防车。我一直没机会和他说说话。
「你好吗?」我问他。
他抬头看着我,大着胆子说:「我妈妈说,不能跟陌生人讲话。」
「但我们已经──」我随即摇摇头,微微一笑,伸出手,「我是麦克。」
小家伙打量着我的手,认真沉思中。他的脸在脱皮,身上的衣服大了两号,感觉好像一个从街上捡来的流浪儿,眼睛下也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了黑眼圈。他握住我的手,「我是里奇,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笑着说。
背景里的收音机絮絮叨叨地说着:「美军不排除发动三面战争,此事经过精心策划,但尚未测试过──」
「我爹地是海军,他在海外打仗。」里奇煞有其事地说:「我以后也要当海军。」
「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点点头,又回去玩消防车了。此时,楼梯间的门打开,他的母亲出现,怀里抱着小男孩的妹妹。「没事吧?」他母亲看到我站着俯视里奇,纳闷地问。
「没事,薇琪。我们只是在聊天而已。」
薇琪微笑说:「只要他乖就好。」
「他是个坚强勇敢的男孩,」我搓揉里奇的头发,「跟他爹地一样。」
薇琪的笑容消失了,「希望不要。」
我说错话了。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尴尬地彼此对看。
刚好简讯提示音响起,是威廉小队长传来问候我们的。我赶紧跟薇琪告别,退回走廊我们的那一头,回复简讯,并且询问他,我们是否有办法离开曼哈顿岛。
 
注23:司图克斯病毒(Stuxnet),破坏力强大且复杂的超级病毒,专攻大型基础建设,曾经造成伊朗核能设施损毁;火焰病毒(Flame)是一种功力强大的间谍病毒。
注24:Halliburton,美国哈利伯顿公司成立于一九一九年,是世界上主要的能源服务公司之一。Gestapo,盖世太保,德国纳粹的秘密警察。
 

DAY 22 1月13日

我拉起夜视镜,停下来眨眨眼,无助的目光望进深深的黑夜中。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寂静无声,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望着空荡荡的阒黑,我就像飘零在宇宙中的渺小粒子。一开始,我只觉得害怕,愣了一会儿后,思绪又活络起来,才感受到浓浓的宁静、祥和。也许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吧,孤伶伶的,安详地飘啊飘,没有恐惧……
我将夜视镜拉回原位,满眼尽是鬼影似的绿色雪花纷纷飘落。
那个上午,我饿到全身发痛,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冲出去找吃的,但查克抓住了我,劝我冷静下来。我辩称想出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路可、萝伦,以及埃拉玫丝。我搬出一切借口,因为饥饿带来的疼痛就像是毒瘾发作那般排山倒海,必须立即吸食才能削减、满足。
我大笑一声,这下可好,我对食物上瘾了。
一片片落下的雪花看得人昏昏欲睡,我赶紧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什么是真的?真实又是什么?我想我开始有幻觉,思绪混乱,无法集中。集中注意力,麦克。路可在等你,萝伦也在等你。
张开眼睛,我聚精会神,将自己拉回到当下,然后轻敲口袋内的手机,叫出扩充实境的画面。一片红点从我眼前向远方展开,我又做了个深呼吸,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走入二十四街,鼓励自己朝红点汇聚的第六大道而去。
前几次外出觅食时,因为太过匆忙,想尽快挖出食物立刻返家,都没想到删除已挖出藏食的地点。当初我们总共标记了四十六个地点,而我这四次的外出,挖掘了十四个地方,其中有四个地点一无所获。也许是我们藏食时被人看见、挖走了,也可能是食物袋暴露了出来,也有可能是我已经挖过了。我的脑子再也无法清晰思考,但无论如何,我推测至少剩下的地点有四分之一是空的。即便如此,这也表示超过二十个地点还有藏食。之前,在每个地点都能找出三到四个袋子,每一堆可供应我们一天的食用。
我脑袋里盘旋着几个数字,萝伦需要二千卡路里的热量,孩子也是,但我需要更多。
我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有些发烧。若是把自己饿死了,其他人要吃什么。我只允许自己一天摄取几百卡路里的热量。但我读过南极探险家在冰天雪地下,一天需要六千卡路里。
我现在就处在冰天雪地之中,再加上大风狂扫,更是寒冷刺骨,我感觉自己快要像落叶一样,被吹得在空中乱打转。
我抬头,瞇起眼睛辨识一个经过的路标,第八大道。路标之后的招牌,简直就是在戏弄我:汉堡王。
我脑海浮现出一个多汁美味的汉堡,它的馅料,和上面的美乃滋、蕃茄酱。我只能依靠这些想象,才能阻止自己钻进店家敞开的门,在半墙高的积雪中挖掘,会不会有人粗心遗漏了一个汉堡?或者我可以自己点火烤一份?
我挥开汉堡的胡思乱想,继续前行。我们在第六大道两边的积雪中埋藏了八个地点。那里可算得上是我们的金矿,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又开始计算了,若是能够八个地点都找到,那么就还剩十二个,也就是还能撑十二天,之后,下场就像他们一样了。
像他们一样。
像同楼的其他人一样。
救助站关闭、掐掉其他楼友唯一的食物来源,已经五天了。我推测他们也差不多五天没进食,只是一直睡,一直睡。
每天早上,我都会走到走廊中央的沙发前,拉开层层毛毯,探视薇琪和她的孩子的情况。昏暗的光线下,两个孩子对我眨眨眼,他们的嘴唇干裂,肿胀发红,而且都感染发炎了。
脱水比饥饿更可怕。
我和达蒙几乎整天都在外面挖雪,再用滑车拉上楼。查克很想帮忙,但他的头伤尚未痊愈,那只受伤的手又肿了起来。
走廊充斥着排泄物的臭气。
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艰困,仍然压抑不了小小的善心。苏西会提水分给所有人,也会偷藏食物碎屑送人,尽可能地协助他人。我看见达蒙将花了数小时清干净的毛毯,送给薇琪和她的孩子,他也会把食物分给他们。
一整天下来,理察家的大门一次也没有开过。我们过去敲门,想探视他们是否安好,只换来「走开」两个字。
我来到第七大道,在路口来回张望,但大雪纷飞,可见度只剩下三公尺远。我轻敲手机屏幕,扩充实境眼镜上原本的前后景,变成了上下景。
我可以沿着第七大道走,从二十三街绕到第六大道。
我朝第七大道中段的十字路口小径走去,脑海里全是放在二楼那间公寓里的死人。
白天,电台转播了CNN的一则新闻,这则新闻在外面的世界是透过电视网播放的。新闻中指出纽约灾情惨重,但已经稳定下来,救援物资正在发放中,传染病也受到控制。报导里,没有一点与事实相符,简直是颠倒黑白。这般的瞒天过海,引发巨大的质疑声浪,政府必定有事欺瞒人民。
政府怎么可能没看到这里的情况?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此时此刻的人生目的就是供养萝伦和路可,再来,是苏西、埃拉玫丝和查克。我们的困境逼使我铁了心遵守这个优先次序,甩开一切是非道德的累赘,去除以前认为很重要,现在却无关紧要的人事物。
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汹涌而上,但那感觉不是出自我个人的经历。我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艾芮娜告诉我的,七十年前的列宁格勒围城战。这场网络战争之所以让我感觉类似围城战,是因为它有一部分跟过往重迭,我们好像倒退、进入人类永无止境、互相折磨的历史中。
如果想要预见未来,就必须先回头好好看看过去。
来到第六大道和二十三街街口,我看到一具空投货柜的残骇。每一次广播通报有飞机来空投物资,我们一定会出门尽可能捡拾,但场面最后都会演变成暴力相向的抢夺战争。洛里甚至因此受了伤,但捡来的东西,半数以上都是蚊帐之类的无用之物。
眼镜上,一个大红圈越来越大。我轻轻敲击手机,叫出大红圈的精确位置,然后找到了藏食地点,跪下去,开始挖掘。大约十分钟后,我得到的战利品有马铃薯、腰果,以及从另一个过往世界的货架上随手扫下的零星物品。
一想到咀嚼腰果的滋味,口水就一直狂分泌。我告诉自己,只吃几颗就好,但最后依旧将所有食物都塞进了背包,继续朝前面的下一个红圈前进。
一个小时后,我取出该地点的全部藏食。休息了一下,犒赏自己几颗花生,以及萝伦帮我装的一瓶水,然后继续上路。
下一个红圈在一栋烧焦大楼边缘的鹰架之下发光。我走了过去,迎来一股强烈的木头焦味和燃烧塑料的气味,逼得我赶紧拉上面巾、摀住鼻子。几分钟后,我找到大奖,将袋子从积雪中全拉出来。是一袋袋的鸡肉。没错,这些是我们从二十三街的食品超巿搜刮来的。
我弯腰弯得背痛。背包里塞满了东西,可能有二十几公斤。该回家了──明早早餐有鸡肉可吃了。
黑暗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谁在那里?」
背包才背到一半,我困难地一边转身,一边翻找手枪。夜视镜上出现泛着绿光鬼魂般的脸孔,那些人都伸出了双手。刚才我急着挖掘,忘了检查四周的环境。现在才发现周遭都是临时搭起的帐篷,这些人必定是从烧焦大楼里逃出来的灾民。
「我们听到你在挖东西。你挖到了什么?」
我往后退开,最后被围困在鹰架的夹板墙之前。
「不管你挖到了什么,都是我们的,给我!」另一个人咬牙切齿地说。
黑暗中,数十张脸孔围着我。他们看不到我,因为四下漆黑,但可以听到我、感觉到我。他们伸出手探找,脚步踩着积雪逼近,视线如同盲人。我抓着口袋里的手枪,要开枪射伤其中一人吗?
我丢下背包,在背包里翻找。最靠近我的那几只手,距离我只剩几十公分了。
「退后!我有枪!」
他们的确被我吓住,但也只是片刻而已。
我抓起一小包腰果,朝最靠近我的那个人丢去。那个人的脸庞瘦削,两眼皱缩下陷,没戴手套。他的两只手在夜视镜的磷光下黑黑的,并且在流血。腰果袋撞上他再弹开,掉落在他身后,他转身弯腰去找,和另外两个人撞在一起。我又往人群后方丢了几袋,所有人立刻转身去捡拾。
我连忙脱身,拖着背包狂奔。不久,我就逃到了宽敞的大街上,在雪花的掩护下大口喘气,缓和剧烈的心跳,然后朝家的方向快步而去。
我一边逃,一边回头看到那些人就像一群抢食的野狗。泪水莫名地冒出来,我开始哽咽,奋力压抑住哭声,安静、孤单地踏雪夜行,穿越数百万人所在的城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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