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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2 12月24日 圣诞夜

7:05 AM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梦中的森林挤满了影像模糊的人,个个怒气冲冲,而我却在半空中飞行,手中的路可正在往下滑落,萝伦已经掉下去了,她笔直坠落楼梯间、撞上地面,我则在空中载浮载沉。一声尖叫让我的梦一层层碎裂成片,我弹坐起来,在床上大口喘息。
我喘着气四下张望。四周漆黑一片,等等,并非全黑。有道微光像一圈灰色光环绕着窗帘的边缘。路可和萝伦依然睡在我身旁,我屏息地倾向路可,谢天谢地,他有呼吸。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听见萝伦轻轻挪了挪身子。一切如常。一阵颤栗窜过全身,我拉起被子盖好,脑袋又躺回枕头上。随着心跳逐渐缓和下来,四下又陷入静寂之中。
房间太暗了,我转头朝闹钟看去,但闹钟没亮,一定是没电了。我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七点五分了。时间尚早,空气依然像清晨一样冰冷。
我悄悄滑下床铺,从柳条篮里翻找出我的浴袍,再在地上摸找拖鞋。包好浴袍,颤抖着走出了卧房。
外面的客厅也是一样的静寂,各式家电设备应有的时间显示灯全都没亮,茶几上的小小圣诞树也是黑漆漆的。窗外的雪花在阴暗天光中飘落,耳里听到的唯一声音,是玻璃窗随着阵阵狂啸的风雪刮过而响起的嘎嘎闷声。
我走到玄关处,轻敲墙上的电子恒温器,它的显示灯也没有亮。我悄悄走回卧房,蹑手蹑脚地从衣橱拿出一条毛毯,盖在路可和萝伦身上,再抽出一件毛衣准备穿上,心里惶惶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而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我决定去看看苏西和查克是否睡醒了,于是穿上牛仔裤、运动鞋,再套好毛衣,踮着脚尖朝隔壁走去。
一出门,就注意到走廊上的紧急照明灯亮起,刺眼的白色灯光从楼梯入口上方投射过来,将我的影子在背后空荡荡的廊道中拉得很长。我在查克家门前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门,停顿一下,又敲了敲。
没有回应。难道他们走了?我很难想象他们居然真的一走了之,但话说回来……
我更加坚定地再次敲门,这次一定要让他们听到,可是仍然没有响应。我试了试门把,没想到它一转就咔嚓一响,门板在我面前滑开。屋内的窗帘是拉上的,昏暗光线中只见昨晚一袋袋乱七八糟的袋子仍然散放在地板上。我走进去扫视卧房和浴室,就是不见查克、苏西和埃拉玫丝的踪影。
难道这些是留给我们的?
我拉下床上的毛毯包裹住自己,朝客厅走去,倒进沙发里,恐惧渐渐揪紧了我的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停电?查克为什么没来叫醒我示警?
我想打电话给哥哥们,看看他们是否一切正常。老家有一台燃油暖气炉,储备了足以过冬的油量,即使真有灾难发生,保暖是不成问题的。他们善于活用资源,我应该不必担心。
一阵狂风重重打在玻璃窗上,砰砰声回荡在死气沉沉的客厅中。死气沉沉。这就是被困在一个没有温暖、没有家电低沉嗡嗡声的电子茧里的感觉。这个电子茧里没有小小、发亮的显示灯,更没有平常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机械运转声。
幸好,还有一样电子设备尚在运作中,也就是我的手机,它还有电力,至少目前还有电。一股隐约的感觉像无形的鬼手催促着我,应该去查看是否有简讯进来,然后拔下电池省电,以防万一。也许手机的网络联机已经通了,也许可以试试有在线网?有线网络有自己独力的供电系统吗?应该有吧,我试着回想之前停电时透过有线网络上网的经验,但实在想不起来哪户人家还装设有线网络。
我必须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要怎么做?无线电收音机。广播电台应该还在发送讯息,我没有电池发电的收音机,但查克一定有,很可能就在这些袋子中,谢天谢地,幸好他把这些东西留了下来。
我又望了望窗外,感觉外面的风雪增强许多。昨天早上,我还一心一意想着如何顺利把圣诞礼物送到客户手上,今天,一切都不同了,世事无常。
如果路可真的发病了,怎么办?如果在这样的暴风雪天里,若真有传染病爆发,该怎么办?
「能过来帮个忙吗?」
我猛然转头一看,看到查克站在门口。他整个人几乎被掩没在手里、怀抱和背上的袋子和背包中,正侧着身尝试挤进来。
他失败了,只见他蹙眉问:「嘿,你没事吧?路可还好吧?」
一看见他,我霎时心花怒放,这辈子从没因为看见一个人而如此心情激昂。我用手背抹一抹眼睛,「都好,都好。」
「既然如此,」他又试着往门内挤进来,一边再问:「能帮个忙吗?」
我甩甩头,跳起来去接过几个袋子,同时看见出现在他背后的苏西,她也拿着好几个袋子,埃拉玫丝就背在她胸前。大楼警卫东尼跟在苏西后面,身上的包包和袋子比查克还多。三个人都满身大汗,一进门,连忙把手上的东西随便一放。
「还要我再搬一趟吗?」东尼弯腰喘着气问。
「你和苏西、埃拉玫丝休息一下吧。」查克叹口气,抬手用手臂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用瓦斯炉煮些咖啡?我和麦克去搬发电机。」
发电机?这下换我皱眉了,「感觉很重耶。」
「是很重啊,」查克大笑,「走吧,小胖子,你该锻炼锻炼了。」
我和查克朝逃生出口走去,因为电梯动不了,只能走楼梯。这还是我第一次使用这道楼梯。我们踏着金属阶梯的脚步声回荡在空心砖砌起的楼梯间里。
「究竟是怎么了?」一下楼梯我就发问。
「五点就停电了,我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上上下下忙到现在,尽可能赶在大家起床前多搬一些。」
「赶在大家起床前?」
「我就是偏执恐慌啊,希望越少人知道我们的堡垒实际储备了多少物资。」
他家早已像是一座军事基地了,真不知道还有多少物资要搬,「我是问怎么停电了?为什么那么冷?」
「冷成这样就是因为停电,而这栋大楼的电力系统又是以网络来控制的。大楼的暖气炉里有燃油,也是透过数字系统来开关,但是网络不通。」
「啊哈,」我想起这栋大楼当初的一个大卖点,就是透过网络控管的智能系统,屋主甚至可以从香港远程遥控家里每个房间的室温。这套智能系统是经由IP网络协议运作,根据查克所说的情况来看,系统已全面停摆,「不是有备用发电机替代?」
「有啊,但启动不了,所以也就没有暖气空调。大楼职员都回家了,外面的积雪已达三十公分,大雪还一直下。国民兵注15已经出动,呼吁民众留在原地不动,等待救援。我们现在得自力救济。」
「东尼怎么没走?」
「他早就把母亲送去住坦帕的妹妹那儿过节,记得吗?」
我点点头,「好,那怎么会没电呢?」
查克在三楼停了下来,我们已经下到楼梯的一半了,「我凌晨还在看新闻,大约四点四十五分时开始有康乃迪克州停电的报导,然后,坏事连庄,五点的时候我们这里的灯也跟着熄灭。」
「是暴风雪的关系吗?」我想都不敢想另一个原因。
「也许吧。」
「关于冠状病毒,还有新发展吗?」
「唉,一团乱啊,」他耸耸肩,「没人知道情况。」他跑下几级阶梯,「国界封锁了,不准进出,」他像在讨论早餐菜单一样,轻松地评点这场全球性的灾难,「疾病管制局还无法证实疫情的爆发,但也无法否定,各地医院通报出现症状的人数快速增加中。有人推测这次是协同生物武器的双重攻击,但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查克习惯从阴谋论的角度来看新闻事件背后的「真相」,我倒是第一次急于聆听他的推论。我们来到一楼的大厅,再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下到日本花园旁的大理石门厅停住,这里现在被紧急照明灯照射得亮晃晃的。「你知道美国将近百分之九十的灾难通报系统,都是同一家公司负责的?」
「所以呢?」
「一旦黑客成功骇进那家公司,砰!全美立刻大乱,无法收拾。」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唯恐天下不乱。制造恐惧。而我有另一个想法,」他打开地下室的门,「入侵。」他率先走了进去。
我连忙跟上,「入侵?」
查克打开第一个储藏室的门,拿着手电筒检视箱子上的标签,「你想想看啊,破坏全国的公共设施,切断民生供应链和交通运输系统,瘫痪通讯通信服务,将全国人民困在室内,接着断电重挫工业区。这手段与俄罗斯二○○八年针对乔治亚发动的网络攻击差不了多少。」
「没道理啊。」
他找到了,并将箱子拉出来,「我指的是亚洲的乔治亚,不是亚特兰大的乔治亚州。」
「了解。」
他打开箱子,又瞄了我一眼,「来,年轻人,选一边。」
我倾身,随意选了箱子里发电机的一边,闷哼一声使劲一抬。两人抬着沉重的机器,拖着脚步朝楼梯走去,然后奋战往上爬。说实在发电机不算太重,只是感觉像在抬一具尸体一样难搬。我们爬到四楼时,我已经没力气了。
「停,」我喘着气轻喊一声,放下发电机,呻吟着直起酸疼的背,「这家伙到底有多重啊?」
「箱子上写五十四公斤。美人一个,吃柴油,很有劲。」
「跟伏特加一样?」
「好,待会来喝一杯。」他大笑。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擦掉滑下太阳穴的汗水,「你想太多了,哪有人入侵得了美国。」
查克大笑,「加拿大人就成功过,甚至烧掉了白宫。」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次比较像恶作剧,不是入侵。」
「人类的历史具有高度重复性,」他指了指发电机,「来吧,小伙子。」
我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挺直背脊,然后弯腰抬起发电机,「依你的高见,这也是加拿大入侵美国?」
「这么说来,这场暴风雪就其来有自啰,」他大笑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概念。」
「差不多就是这个概念。」我翻个白眼,都怪加拿大注16。
我哼哼嗯嗯地勉力爬了两段楼梯,终于又受不了,哀求着休息一下。查克虽然也大汗淋漓,却一脸悠哉,而他已经上上下下好几个小时了,我甚至没听到他的呼吸声,不过后来一想,我喘吁吁的,再加上怦怦的心跳声,也根本听不到其他声响。我决定新年新希望就是加入健身房、成为会员,不止如此,还要督促自己确实上健身房运动。
就在我们爬到五楼时,楼梯间的门砰地飞开,撞上查克。我则目瞪口呆地瞪着一个男人头上的照明灯。
「噢,啊,抱歉!」来人大喊着道歉。查克大叫一声,甩着一只手,往后跳开。男子走进楼梯间,张望着门板。
「抱歉,我没想到──」
「没事。」查克的情绪缓和下来,但仍然揉着被门板撞上的那只手。
我们三个人互瞪了一会儿。
「你们知道为什么停电吗?」
「我们知道的跟你一样多,」我回答,「我是麦克,这位是查克。」
「是,我认得你们,偶尔会看到你们进出。」
我不认得他,不过大楼里的住户实在不少。
「我是保罗,」男子顿了一下,才又补上:「我住五一四号。」
他伸出手来要握手,我见状跟着也伸手出去,却被查克拉回来。
「抱歉,」查克朝保罗的头灯使了一个眼色,「小心驶得万年船,尤其现在又是疫情流行的敏感时期。嘿,能不能把灯关掉?」
「没问题,」保罗关掉头灯,低头看着发电机问:「那是什么?」
查克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发电机。」
「我想也是。大楼的?」
「不是,是我们自己的。」
「你们还有没有什么物资可以借用?」
「抱歉,就只有这台,」查克没说实话,「工作场所剩下来的。」
「噢,是喔?」
查克瞪着他,三人就那么沉默地站着,气氛越来越尴尬,「是啊,如果没事的话,我们要上楼了。」
保罗耸耸肩,「好,我也只是想看看邻里之间能不能互相提供一些援助。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有看到外面的雪多大吗?连路边的车子都看不到了。」
又是一阵沉默。
「嗯,祝你好运,」查克示意我抬起发电机,而他现在只用一只手抬,「电应该快来了,我们可能是多此一举。」
我们又往上爬,保罗则往楼下走去,打开四楼的门钻了进去。
终于爬到我们住的楼层,查克放下他那边的发电机,「你有看到他的裤子吗?」
我摇摇头,「怎么了?」
「膝盖以下都是湿的,运动鞋也是,他一定是从外面进来的。」
「那没什么,也许他是出去看看雪况。」
「早上七点出门看?我没见过那家伙。东尼一定没关好大厅的大门。还有,他怎么会直接往四楼钻?」
「也许是你刚好没见过他。」我反驳回去,不过颈背的寒毛麻痒起来。溜进来的小偷。
「你把发电机拉回我家,我下去把东西锁好。」
查克一步两阶地往楼下冲去,我看着他消失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听着他的脚步回音渐渐散去。推开门,我弯身使劲拉着发电机往前走。
 
注15:United States National Guard ,美国国民卫队,简称国民兵,是美国军队一支预备役军事部队,并非警察,因美国各州属于国家的编制,只是主权与联邦政府共享,所以州政府可设军队。
注16:〈Blame Canada〉,成人动画片《南方四贱客》的一首插曲,剧中主角看了一部加拿大电影后模仿而闯祸,他们的父母就唱歌责怪加拿大应该站出来负责。
 
10:05 AM
尽管停电又遇上暴风雪,我们的上午过得还蛮热闹的。
查克锁好储藏室上楼后,我立刻去敲潘的门,想请她帮路可看看。东尼则下楼去复检大厅大门的锁,然后留下纸条交待他在查克家。
查克严格规定只有我们这一伙人,包括东尼,可以进他家。不过潘例外,经过抗议交涉后,他才同意潘的丈夫洛里加入。他点燃燃油暖气机后,公寓迅速温暖起来,我叫醒了萝伦和路可,三人搬到查克家的空房间。
潘快速地帮路可检查了一遍,判断路可并没出现冠状病毒感染的症状,至少就她所知是如此,而且路可也退了热度。他现在还有三十八点八度,危险但在可控范围内,潘答应随时待命,不会走远。
她一整夜都待在红十字捐血站,那里临危受命变成了急诊室,志工医生快速加入,速度跟自称出现症状涌入的人潮一样快。其中一位医生曾经在疾病管制局负责冠状病毒的研究工作,潘跟他长谈过,那位医生表示新闻报导中对于疫情的描述,样样都不符合冠状病毒应有的潜伏期、传播途径、症状等等,所以疫情警报应该是错的,不然就是有人在放假消息。
刚才在楼梯间撞见的那个小偷很快就被我们忘记了,查克不顾大家的意见,执拗地开了一瓶香槟,再搭配柳橙汁,为每个人倒了一杯含羞草调酒。「今天可是圣诞前夕耶,」他如此大声宣告,后来看着窗外的风雪又补上一句「而且还是白色圣诞。」大家听了,只好打起精神一起欢庆。
我们一整个早上就挤在查克家的客厅,在温暖且安详的气氛中拆开各式装备的包装,感觉好像在室内露营,危机感渐渐消去。我的小儿子还在发烧,庆幸的是他只是普通感冒,我真是感激涕零。
被当成背景音乐的收音机正在播报封锁九十五号、八十九号高速公路,和新泽西州收费高速公路的消息, 接下来是停电的状况,估计东北地区已有千万户停电,地铁停驶。报导声称停电是网络的供电系统瘫痪所造成,与几年前的大停电一样,不过这次又遇上暴风雪,更是雪上加霜。
收音机的广播声是这个小小世界与外界联结的唯一管道,同时也给了我一种熟悉的感觉,觉得这个早上与纽约之前历经灾难后、着手重建家园的早晨一样。播报员诉说冠状病毒所引起的恐慌,证实了我们的直觉,报导指出疾病管制局尚未有确定的病例出现,同时也无法找出警报从何而来。
有了酒精壮胆,我决定去关心一下鲍罗汀夫妇。我想起艾芮娜住在隔壁大楼的女儿和家人出门度假了,现在只剩两个老人家面对冰冷的家。广播也提醒民众多加注意家中长者,我的直觉告诉我,鲍罗汀夫妇不会有事。
不过我还是去了。
敲门后,听到艾芮娜邀请我自行开门进屋。只见夫妇俩一如往常,艾芮娜坐在摇椅里拿着棒针编织,亚历山大则躺在黑黑的电视机前方躺椅里打盹,戈尔巴乔夫趴在他身旁。他们的公寓简直是冰冻的。
「要喝茶吗?」艾芮娜招呼着我。
看着她谨慎地完成一针,心里暗自期望自己九十岁时,双手也能像她的一样灵巧。若真能这样,我也要活到九十岁。「好,麻烦妳了。」
他们在厨房里放着一个古董野炊炉,炉上的水壶蒸汽袅袅。夫妇俩虽然是犹太人,却也准备了一株几乎占据半个客厅的大型圣诞树应景,树上还挂着许多漂亮的装饰。去年圣诞节前,他们请我帮忙买树时,我还吃了一惊,后来才知道对他们来说,在年尾装饰一棵树是为了迎接新的一年到来。无论如何,这是我们这层楼最美的一棵树了。
艾芮娜走到食品橱柜前,打开门,拿出糖和茶叶,我这才发现里头放满了罐头与一袋袋的豆子和米。艾芮娜注意到我的目光。
「老习惯很难改,」她微笑着走过来帮我倒茶,「小王子还好吗?」
「没事了。虽然还在发烧,但不会有事。」我两手合握着茶杯,「屋里会不会太冷了?要不要去查克家?」
「啊,」她轻哼一声,手一挥,「这哪算冷。大战结束后,我在西伯利亚的破旧木屋里度过好几个冬天呢。我开了窗让空气流通,抱歉,冻到你了。」
亚历山大突然爆出一个巨大的鼾声,让我们大笑出来。
「如果有需要,」我的大拇指朝查克家一比,「就到隔壁来,别不好意思。」
她摇摇头,「啊,别担心,我们很好。你不用麻烦了。」我啜了一口热茶,见她沉思了一下,才抬眼看着我说:「米哈伊尔,如果你们有需要,就过来我这里,记住了吗?随时都可以。」
我回答一定,然后跟她闲聊了一会儿。我真没想到她如此镇定,停电吓到了我,听不到电子产品嗡嗡的电流声,感觉自己好像瞎了、聋了。隔壁查克家到处都是各式机器设备,还有收音机持续不断的广播声,使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世界一切如常。可是艾芮娜家尽管比较冷,却有一股宁静祥和的气氛,感觉很不一样。艾芮娜与我们隔了一个世代,电子产品之于她,不像我们这么重要。
跟她道别后,回到走廊上,只见走廊上聚集了一群邻居,全都被防寒外套和围巾包得鼓鼓的,表情似乎都有些焦虑不安。
「这栋大楼的管理烂爆了!」我刚从鲍罗汀家出来,就听到理察在咆哮,「等着瞧,看我不把这批管理员都换掉。你家有暖气吗?」
「没有,但查克有暖气设备,你知道他的。」
「可以跟他买一套吗?」理察朝我走来,「我家冻死人了。」
我连忙挥手赶他回去,「抱歉,有冠状病毒疫情,我们最好保持距离。我去问问查克,不过应该是不行。」
理察蹙起眉头,但他停下了脚步。
我转身打开查克家门,暖气立刻迎面而来,正准备和查克嘲笑理察一番,却看见每个人坐着不动,两眼都瞪着收音机。「怎么了?」我一边问,一边关上门。
「嘘。」萝伦紧张地示意我。
「实际灾情不明,究竟是出轨或对撞,也无法得知。」收音机播报着。
「出了什么事?」
查克踢开盒子和袋子绕过沙发,一只手护着被门撞伤的手在胸前。狂风扫着雪花,劈哩啪啦撞击着玻璃窗,就连六公尺外的隔壁栋大楼都看不见。
窗外白茫茫一片。
「有火车翻车事故,」查克喃喃地说:「是美国国铁火车。意外发生在纽约和波士顿之间,清晨翻车的,直到现在才被发现。刚才的广播是第一手报导。」
「──死亡人数惨重,粗估有好几百人不是死于翻车,就是被暴风雪冻死──」
 
12:30 PM
「我们干嘛不把它塞在里面,再把废气排出去?」
即使戴着厚手套,我的两只手仍然冻僵了,再加上半身探出窗外、悬挂在距离地面三十公尺的空中,腰部也酸麻不已。不论我甩头甩得再大力,再频繁,脸部和脖子上仍然堆积了一层白雪,在体温的催化下融成冰水,趁机从衣服和肌肤的缝隙流进来。
「我们没时间焊接,而且焊接后还要测试焊接点的承受度,现在哪有时间。」查克回应。
将发电机安装在他家客厅的窗户外面,真是工程浩大,超出我们的想象。况且查克那只受伤的手已经肿得像鲜紫色的葡萄,只能靠一只手操作。
东尼下去协助二楼住户解决问题,潘也回去红十字会工作。我们在开窗之前,让萝伦和苏西抱着孩子去客房玩。现在整栋公寓冷冰冰的,到处都是消融的白雪。
「一氧化碳中毒的死亡过程是缓慢、平静、没有痛苦的,」查克接着补上,「但我可不想在圣诞节来这一出。」
「差不多快好了吧?」我放声哀嚎。
「只剩下接线了。」
我听到他窸窸窣窣地忙碌着,然后是一声咒骂。
「好,你放手吧。」
我吐出一大口气,放开架着发电机的夹板,缩回窗内,关上窗户。身旁的查克对我嘻嘻一笑,抬起受伤的手小心地往发电机上一放,另一只手抓着启动绳用力一拉,发电机随即噗噗噗的运转起来。
「希望这家伙在外面不会冻僵。」查克说着关上了窗户,扔下发电机在外面,只留了一条缝隙容许电缆连接进来。
公寓没有阳台,我们又不想冒险将发电机安置在逃生梯,免得有人灵机一动从那儿上来偷机器,只好在窗外临时搭了一个架子安置它。
「我比较担心有水渗进去。」我一边沉吟一边说:「不知道它能不能防水,待会它周遭会堆起三十公分高的积雪。」
「待会就知道了,对吧?」他斜靠在窗户上,小心地撕下几条强力胶带递给我,让我封住为电缆留下的缝隙,「只要有足够的强力胶带,什么都可以修补。」他笑开来。
「很好,我送你一千捆,再把你送去联合爱迪生能源公司修复电力。」
两个人哈哈大笑。
收音机持续传来火车翻覆、增强中的暴风雪和大停电的最新消息,整个新英格兰区的六个州都陷入困境。这次的暴风雪是强烈的东北寒流与由东南方上来的低气压的碰撞,几乎等同于另一次的科学怪风,预计将在沿岸盘旋,为纽约地区带来九十到一百二十公分的降雪。总计一千五百万人无电可用,许多人缺粮饿肚子,没有暖气,也失联得不到救援。
关于火车意外的报导,则出入很大。有目击证人表示国军几乎在事发第一时间抵达现场救援,但直到好几小时后才有相关新闻释出,因此有人怀疑军方企图对外隐瞒此重大事件,至于翻车原因,仍然没有消息。
在实际体验到暴风雪的规模后,以及关于火车意外的报导众说纷纭,公寓的气氛由喜转悲,人人忧心不已。
我脱掉帽子和围巾,拉下查克借我的毛皮外套的拉链,抖掉卡在颈背上的雪块。查克从箱子和袋子之间穿梭,朝流理台而去,打开了燃油暖气机,埋头到处寻找电线。
这时有人敲了一下门,随即门开了,潘现身在门口。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问。
萝伦和苏西听到敲门声,来到客厅。
潘的目光四下瞄了一圈,似乎有些慌乱,「我很快要走。」
「怎么了?」萝伦问。
「今天只来了一个医生和一半的护士,我们都忙翻了,可是来医院的人一开始是因为流感症状而来,后来都是来索取药品和要求收容,最后连备用发电机都当了。」
「天啊。」萝伦摀着嘴轻呼。
「我们打算关门,但民众就是不肯离去。接下来,以电池发电的紧急照明灯亮起,这时我们再赶人,现场就失控了,大家开始抢东西,什么都抢──」潘一下子哭了出来,将头埋进手里,激动到全身颤抖,「大家都没心理准备,都以为会有人出来解决问题,以前都是如此,」她满脸泪水,「可是这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说得没错,纽约人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即使他们极度依赖大都巿的基础设施。我在匹兹堡效外的小镇长大,那里每逢暴风雪必定停电,就连车子撞断电线杆也会造成大停电,可是在曼哈顿,几个小时的停电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纽约人的应变物资购物清单上会出现酒啊,微波爆米花和哈根达斯冰淇淋,灾难中最受不了的竟是无事可做的无聊。
「这里有人在,潘。」查克说:「来,坐下,喝杯热茶。好戏才刚要开始。」他拿高一条电线在空中挥动。
萝伦过去搂住潘,轻声抚慰,拉着她到厨房用丙烷野营炉烧水。我和查克回头继续接电灯和电视的电线,希望能从CNN新闻了解外界的情况。
「走廊上都在传不止一辆火车翻覆,」查克低声说:「还说肯尼迪机场有一架飞机坠毁,全美各地都有类似的意外发生。」
「谁说的?」我嘶声问,在一个箱子上坐下,「广播没提到这些啊。」我顿了一下,「这种空穴来风的话千万别再说了。」
查克瞥了萝伦一眼,「她娘家的人在疫情警报前离开了吗?」
她父母亲应该前天就飞去夏威夷。
「不知道,没他们的消息。」现在根本没办法联络上人。
「希望GPS没有当机,」查克说:「每分钟有超过五十万人在天上飞,没有GPS,机长只能凭航海推测法来飞越大海。」
我接通最后一条电缆,「看新闻就知道了。我有这个荣幸吗?」
查克将插着电视和电灯的延长线插座递给我,然后走去沙发拿起电视遥控器。
「大家集合!」我大声宣告,「好戏上场了喔。我要倒数了?」
萝伦来到客厅,「插上去,麦克,别闹了。」
我耸耸肩,「好好,这就照办。」
我将插头插上发电机,我们连接的几盏电灯闪了闪,亮了起来,电视电源哒的一声开启。与此同时,整间公寓的电灯全亮起来,厨房的家电设备也哔哔哔作响。
我吃惊地瞪着手上的插座,「怎么会这样?」
查克来到我背后,我转身看到对面大楼的灯也亮了起来,灯光在呼啸的风雪中微弱地闪烁。我灵光一动,「电来了?」
查克点点头,动手操控着遥控器。大家都握着茶杯,挤在沙发上。查克找到了正确的频道,电视屏幕闪现。
我做好心理准备,迎接飞机残骸在雪地上燃烧的画面。屏幕闪了闪,画面出现方块,消失,又跳出来,最后稳定了下来。只见一片模糊的原野,画面晃了晃,感觉像是从直升机上俯拍的,接下来出现一块焦黑、残破的房舍。被烧毁的住家。镜头拉远,呈现出一座被火烧焦的绿色山谷,远景是一道道笔直耸立的石坡。
「啊,那是蒙大拿吗?」我想弄清楚事发位置。画面下方模糊的文字似乎提到了中国,「是中国人干的?」
「不是,」查克说:「那在中国。」
画面一闪而逝,又一闪而现,杂音劈啪爆出。我读着屏幕上的文字:中国山西省水坝溃堤,摧毁城镇,死亡人数已达数百人。
电视声音清楚起来,「──警告美军撤退。中美双方均否认,拒绝承担幕后主使者之责。联合国安理会召开紧急会议,中国方面拒绝出席,美方则行使北大西洋公约第五条款『共同防御条款』。」
「他们要宣战了?」查克起身朝电视走去,敲了敲电视盒,格子化模糊的画面恢复稳定。
「这位是安纳波利斯陆军军官学校的格兰特.莱瑟姆教授,信息战的专家。」CNN主播说,「教授,请为我们解说当前的国际情势,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这就是教科书上所谓的网络热战,」莱瑟姆教授说:「中国各地都传来断电的通报,而这次的水坝意外显然是一连串基础建设瘫痪事件之一,但究竟毁坏范围有多大,仍然不明。」
「网络热战?」主播问。
「一种全面破坏计算机网络系统的攻击。」
主播沉思片刻后,说:「针对此类攻击,民众该如何准备应对?他们能做些什么呢?」
莱瑟姆教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张开,直视镜头。
「祷告。」
 
7:20 PM
「他在慢慢退烧。」潘看着幼儿体温计的数字说。
她拿给我看,三十八点三度,然后拿给倾身下去哄着婴儿床内的路可的萝伦看。路可的脸蛋依然泛着红斑,不过已经比较平静,不再大哭大闹。
「手在消肿了。」潘检查着查克肿起来的左手。
查克苦着脸说:「反正现在也不能做什么。」
「我可以帮你包一下。」潘提议。
「再说吧。还不算严重。」
我们邀请了潘、洛里、查克和苏西过来一起共进晚餐。电力恢复后,大家都很高兴,却仍然紧绷,而外面的暴风雪更大了。过去二十四小时落下了将近六十公分的积雪,CNN报导又有一波暴风雪紧跟在后。
世界新闻网上演的超现实大戏,在外面的天气推波助澜下,更是虚幻离奇。新闻画面从中国被洪水冲毁的村庄,太原被暴民攻击的美国大使馆,换到了伊朗首都德黑兰的民众怒烧美国国旗。伊朗的网络通讯系统出现诋毁穆罕默德的影片,并且快速疯传开来,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共和国的民众群情激愤,引发街头暴动。
全世界似乎都将矛头指向美国。
诋毁影片的出处不明,伊朗人民却声称是美国政府的杰作。伊朗总统甚至公开发言,表示美国东岸的暴风雪、大停电和冠状病毒疫情的爆发,是上帝在惩罚万恶的美国。
诋毁影片出自美国政府的说法实在荒谬,当然遭到美国方面的郑重否认。那天,似乎各国政府都在忙着撇清责任。这一连串的当机事件,没人出面坦承犯案,但幕后必定有双黑手。全球的网络联机减慢成龟速,造成商业交易和通讯的瘫痪。欧洲的情况与美国相差无几,银行发生挤兑、民众大排长龙抢购食物,西班牙和葡萄牙出现暴动。相对来讲,比较稳定的网络系统只剩下伊朗的清真网络系统、中国受到网络防火墙保护的部分,以及网络尚未普遍的北韩。美国的网络普及率最高,所以是灾情最惨重的国家。电视新闻和广播中,充斥着阴谋论的说法。
尽管世界一片混乱,又或许正是因为太乱,苏西坚持准备一桌象样的圣诞节晚餐。东尼也会过来和我们一起用餐。我甚至提议邀请理察夫妇,但萝伦似乎很有意见。
「妳怎么突然不希望理察在场了?」我故意揶揄萝伦。查克听见,对我翻了白眼,但我就是忍不住,「他可是妳近来最要好的朋友。」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邀请他们。」萝伦回应。查克连忙对我摇摇头,苏西也紧盯着我瞧,我只好收兵。
因为他们家摆满了袋子和水瓶,所以聚餐地点改到我家。大家分工合作,轮流抽空看CNN新闻、喝啤酒。电视画面一直都是格子化模糊和扭曲,声音时有时无,不过这不是当地电视台的问题,CNN报导全美通讯系统带宽出现技术性问题。
新闻经常出现坦克车包围CNN总部大楼的模糊画面,可见当前的局势下CNN报导对国家的重要性。我纳闷纽约是否也有坦克车进驻,时势大乱,有几辆坦克车坐镇会让人放心许多。
「外面简直就是『末日暴雪』。」洛里说。他今天设法跑了一趟纽约时报总部大楼,他在那里兼差当记者,而他的正职是小说家。
我们交谈的时候,背景音是CNN的报导:「五角大厦多年前已明确表示,若是美国因为网络攻击造成人民伤亡,美军必定立刻启动火力攻击。」
我今天都忙着协助邻居重启家里的暖气供应。电力是恢复了,但网络壅塞,偏偏整栋大楼的空调系统是以IP地址运作的。因为走廊已经暖和起来,大部分的住户干脆打开大门让暖气流进家中。
「──火力攻击指的是传统武器、炸弹和坦克车──」
鲍罗汀夫妇当然是一切安好,自给自足。我顺道进去关心了一下,他们的电视又在上演俄罗斯连续剧,电视前的亚历山大仍然睡得很沉。我打算晚餐后,送一盘食物过去给他们。
「铲雪机只铲了几条主要大路,」洛里继续,「第八大道两旁的雪堆现在都比我高了。港务局公交车总站和宾州火车站注17已经人山人海。」「──总统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并行使《史塔福法案》注18,动员军队维护境内──」
仅是踏出大楼的大门,我就被外面的雪况吓得目瞪口呆。 积雪几乎及腰,气温掉到零下十七、八度,狂风呼啸。我绝不会在这种天气外出,真佩服洛里居然有勇气在狂风暴雪中穿过将近二十个街区去上班。
背景音CNN继续:「这场暴风雪造成东岸六百万人口受灾,尽管许多地区已经恢复供电,仍有好几百万人无电可用,而紧急救援仍然不见踪影。」
我看了看电视新闻,再看着洛里,「我们开战了?丢炸弹炸中国了?」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洛里耸耸肩,「我们当下要应战的是这场暴风雪。中午CNN访问的莱瑟姆教授,应该是为了节目效果才危言耸听的吧。」
「不会吧!」我指着电视,「你是说这些意外事件都是巧合?中国昨天指责我们击落他们的一架飞机后就宣战了。现在你看,又是大停电,又是火车翻覆──」
「他说得有理,」查克说:「幕后一定有人在操控。」
「没错,」洛里响应,「一定有人在幕后操控这一切,但现在网络瘫痪,总不能丢炸弹炸死全球的人吧。」
「一定是中国搞的鬼,」我摇摇头说:「不然我们干嘛反击?」
「你是指摧毁水坝下游的村镇?」洛里问。
我点点头。他搓揉颈背,噘着嘴,然后说:「美军并没有承认发动攻击。中国也没有宣战。他们否认一切。新闻上的那个家伙只是山西省的省长,想刷存在感搏取镁光灯的注意而已。他早被中国政治局查处──」
「每个国家都在否认!这可能是一场虚拟攻击,」我不自觉地提高音量,起身指着窗外狂扫的大雪,「却害得活生生的人死在外面的暴风雪中!」
「男人!」有人嘶声喝阻。苏西瞪着我们,「安静,拜托!孩子在睡觉呢。」
「抱歉。」我难为情地说。
「能把新闻关掉吗?」苏西要求,「今天看得够多了。」
「那样很可能会漏掉──」
「麦克,如果你们不把电视关掉,就会错过一顿大餐,」萝伦说:「来,过来帮忙摆碗盘。」
我拿着遥控器,看着电视。
「──敌人手中的武器不明,但确实已造成人民伤亡。美国国铁今早的翻车意外致死人数已证实超过一百人,数十人失踪;目前八人疑似死于急性肺炎;大停电和趁乱打劫造成十二人死亡。」
我关掉电视。
 
注17:Penn Station,纽约市最为繁忙的火车站,也是全美国最繁忙的铁路枢纽。
注18:Stafford Act ,由总统启动,并释出平常保留给天灾的资源,可用以动员和协调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各个单位机构。
 
9:00 PM
烛光摇曳,大家在昏黄的光线下手牵着手。窗外的夜空狂风奔驰,打得玻璃窗嘎嘎响,想尽办法往窗内钻进来。那些困在户外的人,在茫茫的大雪中有没有找到可以避风的弯曲小径?萝伦捏了捏我的手,我对她微微一笑,我知道她在鼓励我,给予我希望。
「主啊,请眷顾我们,保佑家人一切平安,」苏西说:「谢谢祢赐予食物和生命。祈愿所有人都有平安,祈愿祢引领我们出黑暗、入光明。」
又一阵沉默。我们围着黑色花岗石流理台,坐在摆放成半圆形的吧台椅上,餐桌就紧挨着流理台放置。我开心地将小圣诞树移到流理台靠墙的那一头,红、黄、蓝灯泡轮流在天花板灯光下放闪。萝伦在我们之间点燃几支香草气味的蜡烛。
「阿门!开动!」查克欢呼,吃饭最大,食欲大开的一群人连忙动手,狼吞虎咽起来。
我其实不是很饿,但一看到流理台上的火鸡、馅料、捣成泥的地瓜,以及烤马铃薯和其他食物,我的肚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况且忙着往自己盘子里盛食物的又不只有我一个,大家都是。
「你最近经常上教堂?」查克问,随即给我一个微笑,用力拔下一只鸡腿。他注意到苏西要求大家牵着手做谢饭祷告时,我迟疑了一下。
他在取笑我。我对教堂的记忆,就是小时候一个个在长椅上和哥哥们扭来动去的无聊星期日早晨。神职人员在讲台上絮絮叨叨,我一句话都听不懂,只能抠着破烂椅垫的边缘,两只小脚在油毡地板上荡来晃去,鞋子刷来拖去。
「也许上帝在惩罚邪恶的纽约。」查克开着玩笑,舀着肉汁往盘子里浇,「宾州那些拒绝现代化生活的阿米许教徒赢得了最后胜利。」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坐我右边的潘询问萝伦的双亲是否飞去了夏威夷,萝伦回答照理应该抵达了,却又耸耸肩,潘接着问我们怎么不一起去。萝伦迟疑了一下,才编出一个谎话敷衍,说她不想去。当初萝伦几乎是低声下气恳求我去的,她说谎是为了维护我的面子,又或者是因为真相难堪,说不出口。假使我接受她双亲支付旅费的提议,现在早已身在几千公里之外,躺在阳光灿烂的沙滩上遥望这场大戏,查克也可能安心地待在他的避难所。然而我们现在都困守在纽约,全都是我害的。
婴儿监视器传来路可的咕哝,我的胃一揪,连忙放下刚叉起的火鸡肉。
「你重新设定好了?」
我眨眨眼,「什么?」
「网络啊,你下午重新设定好了?」对面的洛里问。
我愣了一下,脑筋才转过来,「是,嗯,没有,」我回答得结结巴巴的,「我重新设定了,但网络相当慢。」
洛里点点头,「《纽约时报》的科技团队说网络彻头彻尾地感染病毒。他们打算关掉服务器,再一步步重新启动全球的系统,就像一栋栋地清扫全纽约的房子那样。」
我点点头,其实并没有完全听进去。
「嘿,你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的事?」查克指着洛里盘里的素鸡问。苏西特地为他们两个准备了素菜。
「十几年前的事了,」洛里回答,「我现在的肠胃应该消化不了肉食。」
「吃肉是杀生,」查克大笑,「很香,很香的杀生。等你真的需要的时候,什么都能下肚。」
洛里微微一笑,「也许吧。」
「纽约时报的记者有说什么吗?」萝伦问洛里。
「嘿!」苏西噘着嘴,「不是说好不讨论这些。」
「我想那些人可能听到一些电视新闻之外的消息,妳知道的,飞机……」
餐桌安静下来。
「没听说有飞机失事,也没听说有别的大众运输工具出意外。」洛里说:「不过话说回来,现在通讯系统瘫痪,不是得不到消息,就是各说各话,互相矛盾。」
「什么意思?」
「比如九一一事件,也是事发后好几个星期才完全搞清楚来龙去脉。这些网络攻击似乎来自俄罗斯、中东、中国、巴西、欧洲,甚至美国自身──」
「够了!」苏西举起叉子抗议,「拜托,能不能换别的话题?」
「我只是──」洛里想要解释,却被苏西打断。
「供电恢复正常,我们都忘了为这个感谢上帝。」说完,她微微一笑,「这些麻烦很可能明天就过去了,到时就随你说,想说多久,就说多久。但是现在,我只想好好吃一顿圣诞大餐,拜托。」
「这火鸡肉真是好吃啊,你们说是不是?」查克提高音量,硬生生地把话题转走,「来,来,敬我们美丽的妻子!」
我和查克、洛里一起举杯。
「敬我美丽的妻子。」我对萝伦说。她看看我,又垂下目光。我伸手过去勾住她的下巴转过来,却被她挪开。
「怎么了?」我低声问。
「没事,」她看着我说:「圣诞快乐。」
我缓缓饮尽杯里的红酒,但萝伦碰都没碰她的。
「妳也是,圣诞快乐,宝贝。」

「只看一下?」我又一次问。
萝伦叹口气,从厨房水槽的泡泡水里拿起一个碗,仔细地刷洗。既然晚餐都是苏西准备的,我们主动提议负责善后。送走客人后,夫妻两个人在烛光中,喝着红酒,清洗碗盘。
我想打开电视看CNN新闻,等了一个晚上,真是心痒难耐。
「好,只能看一下,我待会想跟你谈谈。」萝伦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们需要谈谈,麦克。」
一股不祥之感浮上心头,我擦拭锅子的手停了下来。晚餐时,我在盘里装了一堆食物后,却失去了胃口。萝伦一直很安静,还不断闪躲我的目光,我以为她是在担心父母亲……
「想谈什么?」我的口气平常,头皮却在发麻。
她深吸一口气,「我们先把碗盘洗完好了。」
我凝视着她,一只手拿着锅子,另一只拿着抹布,她则转回去继续勤奋地刷碗。我摇摇头,将最后几个锅子和平底锅迭在一起,再将剩下的杯子放进洗碗机,抹布往流理台一扔,用牛仔裤擦干手,拿起遥控器。
萝伦又一次大声叹气。
CNN立刻复活,「这是美军有史以来第四次下令进入三级戒备注19。」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萝伦也放下手中的锅子。墙上的大屏幕塞满了一架航空母舰。这次这架,是美军的。
「历史上,美军曾经三次启动三级戒备,一次是一九六二年的古巴导弹危机,当时与苏联的核战一触即发──」
「出了什么事?」萝伦问。
「──一九七三年的赎罪日战争,叙利亚和埃及突袭以色列,又一次差点引发核战──」
「不知道。」我摇摇头回应。萝伦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来。
「──再来,当然就是九一一,当时美国被不明恐怖组织攻击,事后证实是盖达组织所为。」
我起身打算去查克家,也许他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萝伦伸手拉住我。我没多说什么,就坐下来继续看新闻。
「目前的消息来源只有中央司令部。中央司令部是我国的区域指挥联络网之一,他们妥协──」
「麦克,能不能先关掉一下?」
我对着电视蹙眉,很想搞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从国家安全局到数个前缘部队,居然有多个高度机密的网络系统遭到侵入。现在尚不清楚感染范围和程度,攻击目的也不明。美军已进入备战状态,准备迎击。
「拜托,麦克,关掉电视。」萝伦重复。
我转过去看着她摇摇头,「妳没开玩笑吧?现在这种时候要谈心?世界快要天翻地覆了,妳却想谈心?」
她两眼盈满泪水,「既然如此,就让它天翻地覆吧。我现在必须跟你谈谈。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我心跳加速,心里很清楚她想说什么,但我不想听。我咬紧牙根,摇摇头问:「不能等吗?」「不能,」泪水滑落她脸颊,「我……」她吞吞吐吐的,「我,嗯──」
「我们刚刚接到国土安全部发送过来的紧急警戒通知。喔,我的天……」
CNN主播愣住,说不出话了。萝伦和我转向电视。
「……国土安全部通报,全美领空出现数个不明飞行物体,请目击民众提供相关讯息──」
然后,屏幕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家电的嗡嗡声消失,我瞪着CNN主播一闪而逝的地方,耳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耳朵因为血脉偾张而灼热。我紧张地屏息以待,期待一道刺眼的热核爆烧灼我的视网膜,可是四下只有窗外闷闷的呼啸,眼睛也在等待中逐渐适应了流理台上蜡烛的昏黄光线。
时间滴答而过。
「我们抱着路可到隔壁去,好吗?」我无力地说:「先搞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萝伦抓住我的手臂,「拜托,」她哀求着,「我需要把话说出来。」
「什么?」我的怒火燃起,同时又很害怕,「妳需要现在就把话说清楚?」
「对……」
「我不要听!」我爆发出来,「我不想听妳说和理察上床的事,不想听妳的道歉,不想听妳解释妳有多无辜,说妳不是故意要伤害我的。」
她哭了出来。
「妳干嘛挑这种时候,」我吼了出来,「见鬼的──」
「你混蛋!」她呜咽地说:「请你冷静一下。」
「我混蛋?妳跟别人上床,我却成了混蛋?我要去杀了那个王八蛋。」
「拜托……」
我瞪着她,她毫不闪躲地迎向我的目光。
「什么?」我大吼,气得扬起双手。路可在房间里哭了起来。
烛光摇曳,她颤抖的手摀住嘴巴,回答我:
「我怀孕了。」
 
注19:美国将戒备状态分为五级,五个级别之中,一级(最高就绪)为最高,五级(一般就绪)为最低。不同的戒备状态级别下,美军的行动亦有所差异,以应对不同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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