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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艾萨克慢慢爬出洞口,浑身止不住地哆嗦,巴拜尔活死人般的模样在眼前不断闪过,鲜活得令人恼火。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架在眼睛前方的镜子碎片,镜子后面的褪色墙壁变成了一团模糊虚化的背景。当他移动脑袋时,那只餍蛾的邪恶影像也跟着在镜子里晃动。
就在艾萨克爬出洞口时,餍蛾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见餍蛾抬起头,伸出那条巨大的舌头舔舐空气,眼窝中退化的触角焦虑地左右挥舞。艾萨克再次开始移动,悄悄地朝洞口旁的墙壁爬去。
餍蛾不安地晃动脑袋。艾萨克反应过来,自己的意识显然还是有一些从头盔边缘渗漏了出去。那些涓滴的心灵产物飘飘悠悠地穿过以太空间,仿佛在挑逗餍蛾一般。但它们的气味太模糊了,餍蛾不可能通过它们发现他的存在。
当艾萨克顺利地到了墙边,沙得拉也跟着爬出洞口进入房间。他的出现再一次让餍蛾表现出了些许的不安,但也仅此而已。
三个猿猴机器人在沙得拉之后爬出洞口,一个留在隧道里望风。它们慢慢朝餍蛾走去,餍蛾转头朝向它们,仿佛正用没有眼珠的眼窝打量它们。
“我觉得它能在物质层面察觉到机器人的身形和动作,包括我们的也是,”艾萨克悄声说道,“但只要它追踪不到我们的意识活动,就不会将我们看做智慧生物,只会把我们当成会动的物体,就像风中的树。”
餍蛾将脸转向不断逼近的机器人。机器人分散开来,从不同的方向朝餍蛾靠近。它们移动的速度不是很快,餍蛾看起来似乎并不太在意它们,不过还是显出一丝警惕。
“就是现在。”沙得拉悄声说道。他和艾萨克伸出手,开始慢慢地将头盔顶上延伸出的金属排放管往回拉。
随着离排放管的开口越来越近,餍蛾也越发不安。它开始来回蹿动,一会儿冲到卵旁边摆出保护的姿势,一会儿又朝前扑出几英尺,龇牙咧嘴,一脸戒备。
艾萨克和沙得拉看向彼此,开始一起默默计数。
一数到三,他们便将排放管的末端拉进房间,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一口气将金属管甩出去,让管口落到房间对面的角落里,距离他们十五英尺远。
餍蛾立刻变得狂暴起来。它凶神恶煞地嘶鸣,叫声尖厉刺耳,身子弓起,体形看起来更加庞大,无数几丁质的尖突从身体各处遽然伸出,充满威胁意味。
艾萨克和沙得拉死死地盯着镜子,被餍蛾那可怕的架势吓得不轻。它张开翅膀,转身面对金属管末端所在的角落,翅膀上的图案忽闪不定,朝着错误方向送出催眠力量。
艾萨克僵在原地,透过镜子看着餍蛾翅膀上那些怪异的图案疯狂旋转,看着它像潜行的猛兽般伏低身子,悄悄朝排放管末端靠近,一会儿用四只脚走,一会儿用六只脚,一会儿用两只脚。
沙得拉一把拉住艾萨克,朝那颗梦矢圆球走去。
他们必须从被激怒的饥饿餍蛾身边经过,彼此距离不过一臂之遥。他们看着它映在镜子里的身影越来越近,巨大狰狞、张牙舞爪、待人而噬。在与那怪物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人同时利落转身,从朝着梦矢倒退而行变成面向梦矢前进,这样的话,餍蛾还是在他们背后,仍然能通过镜子看到。
餍蛾径直从机器人的包围中穿过,它又饿又怒,浑身剧颤,甚至没有察觉自己身上一根挥舞的骨锯蓦地击中一个机器人,将那猿猴状的金属身躯狠狠甩到一边。
艾萨克和沙得拉小心翼翼地前行,透过镜子察看排放意识波的管子末端是否还在原地,充当着吸引餍蛾注意力的诱饵。两个猿猴形机器人亦步亦趋地跟在餍蛾身后,第三个机器人则转身朝蛾卵靠近。
“快!”沙得拉小声催促,将艾萨克朝地板上的梦矢圆球推去。艾萨克笨拙地摸索着腰带上的刀子,浪费了好几秒钟解开刀鞘,终于把刀子抽了出来。他犹豫片刻,然后一刀插进那颗黏糊糊的硕大圆球。
沙得拉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镜子。房间那头,餍蛾停住脚步,包抄它的两个机器人也随之原地停下,在机器人金属身体投下的阴影中,餍蛾身形暴起,可笑地朝那盘曲在地的金属管扑去。
就在艾萨克用刀子划开卵球表面时,房间那头的餍蛾正在疯狂地挥舞手指和舌头,想要找到那个意识依然清醒的敌人——这仿佛是对它的莫大嘲弄和挑衅。
艾萨克撕下衬衣下摆裹在手上,抓住他在梦矢圆球上划开的裂口,开始朝两边用力。他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终于将那柔韧的圆球撕开。
“快!”沙得拉再次催促。
纯净天然、没有经过加工的高浓度梦矢渗透艾萨克裹在手上的布条,蜇得他手指生痛。他最后用力一扯,将梦矢圆球撕成两半,在球体中心,赫然可见一小簇蛾卵。
椭圆形的蛾卵呈半透明状,比鸡蛋稍小。透过果冻般的卵壳,艾萨克能够看见一个卷绕的模糊影子。他抬起头,召唤那个站在附近的猿猴机器人。
在远远的房间那头,餍蛾已经捡起了一根金属管,正把脸伸进管口不断涌出的意识流中。它困惑地晃了晃管子,张开嘴,伸出那条淫秽可怕的长舌,舔了一下管口,然后蓦地将舌头搡进管子里,迫不及待地搜寻那诱人味道的源头。
“快动手!”沙得拉再次催促。餍蛾的附肢开始沿着盘卷的金属管移动,寻找着力之处。沙得拉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张开双腿,在地板上牢牢站稳。“快啊,操他妈的,快动手!”他厉声大喊。艾萨克吓了一跳,不禁抬眼望去。
沙得拉死死盯着架在眼前的镜子,用左手举起那把魔法加持过的火枪朝身后指去,枪口对准餍蛾。
艾萨克朝自己的镜子里看去,时间仿佛突然慢了下来,在那漫长的一瞬间,他看见那根亚光金属管被抓在餍蛾的指间;看见沙得拉的手紧紧握住火枪,宛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指向背后;看见餍蛾身边那两个机器人蓄势待发,等候他下达攻击指令。
他又低下头,看向那簇邪恶的虫卵,湿答答、黏糊糊,静静地躺在他面前。
他张开嘴,准备向机器人下令,就在他吸气发声之际,餍蛾俯身向前,停了一瞬,然后使出全部力气将管子一拽。
艾萨克发出的攻击指令淹没在沙得拉的大叫声与火枪的开火声中。可惜沙得拉等了太久才扣下扳机。被魔法强化过的子弹“轰”地击中墙壁,发出一声巨响。沙得拉被餍蛾的全力一拽带得凌空飞起,将头盔绑到他头上的皮带“啪”地断裂,头盔从他头上飞了出去,连到艾萨克手中发动机上的电线咻地挣脱。头盔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朝金属管末端疾速飞去,在墙上撞得粉碎。头盔一从头上脱落,被抛到空中的沙得拉即刻跌落,身体在空中画出的完美抛物线骤然中断,变成难看的断续弧线,枪也脱手而出,直到最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在地上,头猛地撞上粗糙不平的水泥地,飞溅的鲜血洒落在厚厚的积尘间。
沙得拉尖叫呻吟,在地上打了个滚,双手紧紧地扶住脑袋,拼命地想要站起来。
他混乱的意识波在空气中骤然迸发。餍蛾转过身,发出低沉的咆哮。
艾萨克厉声朝机器人下令。就在餍蛾开始用可怕的速度大步朝沙得拉逼近时,站在餍蛾身后的两个机器人同时一跃而起,朝它扑去,火焰从金属嘴巴里呼呼喷出,瞬间在餍蛾身上蔓延开来。
餍蛾长声怪叫,数根坚韧的触手倏地挥出,拍打着火的背部,抽打进攻的机器人,脚步却一刻不停,依然直奔沙得拉而去。餍蛾的一根触手在挥打间猛地缠住一个机器人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就将它从背上扯落,像刚才砸碎那顶头盔一样将那猿猴形的金属身躯往墙壁重重砸去。
随着一声可怕的爆炸声,机器人炸得粉身碎骨,金属碎片与燃烧的油洒了一地。机器人爆炸的地方离沙得拉不远,爆炸产生的能量熔化了金属,震得水泥地面支离破碎。
艾萨克旁边的机器人朝着那团蛾卵喷出一股强酸,蛾卵立刻开始冒烟,发出“嘶嘶”的声音,开裂、溶化。
餍蛾发出一声残忍无情、恐怖至极的尖叫。
它立刻从沙得拉面前转过身来,冲过房间,朝它的卵扑去。它的尾巴狂暴地挥来挥去,扫中躺在地上呻吟的沙得拉,抽得他在自己的血泊中打了好几个滚。
艾萨克恶狠狠地朝那堆正在溶化的蛾卵踩了一脚,然后跌跌撞撞地退开,躲开朝这边大步冲来的餍蛾。他的脚上沾满黏液,走起路来直打滑。他手脚并用地朝墙壁跑去,一只手里紧紧抓着刀子,另一只手里攥着那台依然让他的意识波保持隐匿状态的宝贝引擎。
余下那个还趴在餍蛾背上的机器人再次喷火,火焰蹿过餍蛾的皮肤,烧得它尖声怪叫。餍蛾将分节的附肢往后挥去,在机器人的金属外壳上疯狂扒抓,直到终于摸到机器人的胳膊,一把将它从自己身上扯下。
餍蛾将机器人重重往地上一掼,砸得机器人充当眼睛的玻璃透镜碎成齑粉,头部的金属外壳也四分五裂,阀门和电线散落一地。餍蛾将机器人破碎的身躯随手一扔。站在蛾卵旁的机器人匆忙后退,想同体形庞大、气得发狂的敌人拉开距离,以便喷射强酸。
但机器人还没来得及张开金属嘴巴,两把硕大的骨锯便以闪电般的速度倏然挥出,毫不费劲地将它劈成两截。
机器人的上半身不断抽搐,试图爬过地板,装在它肚子里的强酸汩汩流出,在它身下的尘土间汇成一摊,嘶嘶冒烟,将水泥地板烧出一个凹洞,腐蚀着周围的仙人掌族的尸体。
餍蛾伸出附肢轻抚那摊已经变成冒泡黏液的蛾卵,柔声低吟,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直到变成长声嗥叫。
艾萨克蹑手蹑脚地从餍蛾身边退开,透过镜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怪物的动静,摸着墙壁朝沙得拉走去。沙得拉仍然躺在地上呻吟尖叫,痛得神志不清。
就在这时,艾萨克在镜子里看见餍蛾突然转身。它嘶嘶地叫着,舌头抽打着空气,张开翅膀,径直朝沙得拉走去。
艾萨克不顾一切地往沙得拉身边冲,想要赶在餍蛾前面救出同伴。但他的速度太慢了。餍蛾迅速地超过了他,再一次与他擦肩而过,艾萨克再次慌忙转身,背对那可怕的猎食者,只通过镜子看它。
就在艾萨克往镜子里看去的时候,他惊恐地看见餍蛾一把将沙得拉拽起。沙得拉眼睛翻白,因为头部受到剧烈震荡而神志不清,他一脸痛苦表情,浑身是血。
餍蛾将沙得拉抵在墙上,沙得拉立刻开始慢慢顺着墙壁往下滑。餍蛾将沙得拉的手臂大大展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非常快,艾萨克只觉得眼前一花,等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刚才餍蛾将两只锯齿状的长长利爪刺向沙得拉,贯穿了他的手腕,深深扎进他身后的砖块和灰泥中,将沙得拉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沙得拉和艾萨克同时尖叫起来。
餍蛾用两根骨矛般的利爪将猎物牢牢钉住之后,便伸出形如人手的附肢朝沙得拉的双眼摸去。艾萨克绝望地向沙得拉发出警告,但高大的战士昏昏沉沉、疼痛难当,不顾一切地向四周看去,想看清那个给自己带来莫大痛苦的罪魁祸首。
可惜他看到的是餍蛾的翅膀。
他一下子安静下来。尽管机器人发动的火焰攻击让餍蛾背上的皮肤焦黑开裂,有些地方甚至还在闷燃,它依然毫不在意地俯身向前,准备享用美餐。
艾萨克看不下去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头转到一边,这样就不用看见那条贪婪的舌头钻进沙得拉的脑子里,吸干他的意识。艾萨克咽了咽口水,开始慢慢地穿过房间,朝地洞走去。他的双腿抖个不停,他拼命咬紧牙关,只希望尽快离开。只要离开这个房间,他也许能够活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忽视身后传来的吞咽声和啜饮声,忽视那液体畅快滚落喉咙的咕咚声以及也不知是口水还是鲜血滴落在地的啪答声。他小心翼翼地朝这个房间唯一的出口走去。
当他慢慢接近洞口时,看见连在他头盔上的金属管末端仍然好好地躺在墙边。他开始默默祈祷,他发散出来的意识仍然在往房间里流泻,餍蛾肯定知道这里还有另一个智慧生物。而艾萨克越是接近地洞,离金属排放管的开口就越近,它很快就不能起到误导餍蛾、声东击西的作用了。
不过他似乎突然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餍蛾忙着填饱肚子,而且从身后传来的血肉撕裂声判断,它一边进食还一边拿沙得拉受伤的身体出气,以报蛾卵被毁之仇,显然它完全没注意身后还有一个瑟瑟发抖的猎物。艾萨克小心翼翼地前行,有惊无险地经过它身边,来到通往隧道的地洞口。
他站在洞口,探出身子,准备无声无息地跳进机器人留守的黑暗隧道,一路爬回大温房,远离这个噩梦般的怪物巢穴。就在这时,他感到脚下传来一阵震动。
他朝下望去。
他听见许多双长有利爪的脚正疯狂地爬过隧道,朝他的方向疾奔而来。他往后退去,整个人都吓呆了。他能感觉脚下的砖块阵阵颤抖。
随着一声巨响,留在隧道里的猿猴机器人像炮弹一样从洞口飞了出来,“砰”地朝砖墙撞去。它试着用手臂撑住墙壁,以便在空中转身,落到地板上,但那股将它撞飞的力量太猛,它根本刹不住车,撑在墙上的两条手臂随着一声脆响从肩膀上生生撕脱。
它拼命用后腿站起,口中喷出团团浓烟和火焰,但又一只餍蛾从隧道里蹿出来,踩住它的头,将那复杂的机械大脑无情地踩爆。
干掉机器人后,这只新出现的餍蛾纵身一跃,跳到房间中央,在那漫长到无情的瞬间,艾萨克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它身上——它的翅膀是张开的。
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几秒钟过后,艾萨克才反应过来这只新出现的餍蛾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它踩着满地的死尸径直从他身边冲过,直奔被摧毁的蛾卵。它一面跑一边扭动长而弯曲的脖子,脑袋转来转来,巨大的牙齿咯咯作响,看起来惶恐至极。
艾萨克再次紧贴墙壁,透过镜子盯着两只餍蛾看。
新出现的餍蛾将嘴张得大大的,发出一声饱含震惊的高亢叫声。原本就在房间里的那只餍蛾用力吸了最后一下,然后松开利爪,任由沙得拉遍体鳞伤的空空躯壳滑落在地。接着它转身朝自己的手足走去,两只蛾子一起站在那摊混合着梦矢和蛾卵残渣的黏糊液体旁。
它们并排而立,张开双翅,翅尖碰着翅尖,身上形形色色的几丁质附肢向外伸展,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艾萨克慢慢地爬进地洞,不敢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敢去猜那两只蛾子为什么会无视他。在他身后,那条金属排放管蜿蜒盘绕,像条蠢兮兮的尾巴。艾萨克困惑地盯着镜子里面,完全搞不清身后的状况。就在这时,地洞口周围的空间突然泛起一阵涟漪,弯曲膨胀,然后骤然绽开,一个身影像是凭空而来般出现在地洞里,站在他的身边。正是织者。
艾萨克又是惊讶又是敬畏,不禁张大了嘴。巨蛛巍然耸立在他上方,用许多只闪亮的眼睛朝下看来。房间里的餍蛾张牙舞爪,如临大敌。
……你倔强不屈缠裹暗影遍身尘土模糊不清你如同天上星云……熟悉的低吟声在艾萨克耳中悠悠响起——他那只失去耳廓的耳朵听得尤为清晰。
“织者!”艾萨克几乎喜极而泣。
巨大的蜘蛛轻轻一跃,跳到房间里,用四条后腿稳稳站住,利刃般的前爪在空中翻飞,划出错综复杂的图案。
……找到撕裂世界织网的怪虫在玻璃气泡上方我们两个跳起血腥杀戮之舞一刻更比一刻野蛮凶残我无法战胜四个敌人卑鄙地围攻我……织者一边吟唱一边朝房间里的两只餍蛾逼近。艾萨克一动也动不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镜子碎片,看着身后一触即发的紧张场面……快藏起来你这小人儿手指灵巧修补褶皱裂缝它追踪你一个诱捕者被诱捕还如麦子般被碾碎快逃趁失去亲人的兄弟姐妹怪虫还没赶到哀悼那摊黏浆你帮着溶化……
艾萨克听明白了,剩下的餍蛾就要来了。织者正在警告他,它们已经察觉到蛾卵被毁,正在赶回来保护巢穴,尽管为时已晚。
艾萨克攀住地洞边缘,准备跳进下方的隧道,旋即又原地呆住,嘴巴大张,吃惊得喘不上气来——他看见餍蛾和织者展开了激战。
那场面犹如神魔交战,远非人类所能理解。几丁质的利刃上下翻飞,快到人类的眼睛根本无法看清,空气中只见道道寒光;无数附肢在不同位面间往来穿梭,像一支复杂到人类根本无法想象的舞蹈;不同颜色和质地的鲜血一团团一股股地喷溅,洒满墙壁与地板,沾染死者身躯。影影绰绰的尸体在后方跳跃火光的映照下显出骇人轮廓,那火来自水泥地板上燃烧的化学物质,嘶嘶作响,翻卷着蔓延开来。鏖战之际,织者仍在一刻不停地吟唱着它那永无休止的独白。
……噢它是这样它是怎样让我沸腾我翻滚我冒泡我醉倒在我的心灵汁液由这些长翅膀的疯子搅动发酵……它吟唱道。
艾萨克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几丁质的利刃仍在疯狂戳刺劈斩,带起道道寒光,与此同时,餍蛾开始伸出巨大的舌头,在空气中来回挥舞,以闪电般的速度卷向织者在物质位面倏忽进出的躯体。艾萨克看见餍蛾的肚子鼓起又扁塌,看见它们用舌头舔舐织者的腹部,随即摇摇晃晃地后退,仿佛喝醉了一样,转眼间又恢复张牙舞爪的模样,再次进攻。
织者的身形飘忽不定,上一秒还全神贯注地对着餍蛾无情劈砍,下一秒便茫然若失,单脚着地,脚尖踮起,腾跃蹦跳,哼着没有歌词的曲调,再下一秒又摇身变回嗜血的杀神。
餍蛾的翅膀上飞快地闪过诡谲的图案,与艾萨克以前见过的全然不同。它们一边对着敌人挥砍戳刺,一边用舌头饥渴地舔舐敌人的身体。织者一边应战,一边对着艾萨克低吟浅唱。
……赶快离开此地重整旗鼓趁盛满醇酿的我与这些酿造者搏斗厮杀赶在这二变三或更糟之前我将撤退奔向安全之地就是现在回到圆屋顶回到外面我们再见面你和我我们会再交谈脱去衣衫赤裸如死者躺在拂晓时分的河上我会找到你轻而易举那般的图案那般的色彩那般复杂精细的丝线将被织就令人满意精致美丽现在快跑否则将无处可跑……
疯狂的厮杀仍在继续,交战双方仍不时显出醉酒的模样。就在艾萨克看着的时候,织者开始在餍蛾面前节节后退,它的攻势一直时徐时疾,身形闪动如呼啸狂风,但它正在渐渐后撤。艾萨克的心突然再次被恐惧攥住。他弓身低头,钻进地洞,向隧道深处匆匆爬去。
接下来的事情艾萨克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在黑暗中疯狂摸索,以最快的速度爬过凹凸不平的隧道,双手和膝盖被碎砖瓦砾磨得皮开肉绽。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他看见前方有微光闪烁,就在一个拐角之后,他加快速度,却立刻惨叫出声——他的手掌“啪”地按在一块滚烫的光滑金属上。他又惊又痛,原地犹豫了一阵,然后拉下褴褛的衣袖盖住手掌,四处摸索。隧道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金属,在微弱的光线下,看起来就像一块四英尺宽的压型钢板。他迷惑地皱起眉头,然后鼓起勇气,飞快地从金属表面滑过去,感觉它烫得就像放在火上的水壶,只得拼命地不让自己的皮肤碰到它。
越过这处地方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这口气吐得太急太用力,他忍不住呻吟起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出隧道口,一看到在黑暗中等待的雅格里克,便扑通一声倒在阁楼地板上。
艾萨克晕过去了大概三四秒钟,然后猛地惊醒过来,听见雅格里克正大声呼唤他,重心在两只脚之间换来换去。鹰人神情紧张,目光却依然锋锐集中。他以钢铁般的意志控制着自己。
“醒醒!”雅格里克厉声喊道,“快醒醒!”他抓住艾萨克的衣领使劲摇晃。艾萨克蓦地睁大双眼。遮盖住雅格里克面孔的浓重黑影正在渐渐散去,他突然反应过来,丹瑟尔的魔法肯定正在慢慢失效。
“你还活着。”雅格里克说。他的话语简短干脆,不含一丝感情,十分讲求效率,显然是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我等在这里,一只餍蛾从那扇窗探进粗短口鼻,然后是身体。我转身透过镜子看去。它匆忙,慌张。我拿出鞭子反手挥去,狠狠抽在它身上,它尖声惨叫。我以为我死定了,但那东西匆匆从我和猿猴机器人身边冲过,钻进洞里,翅膀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收起。它无视我。它频频回头张望,仿佛有什么在追它。我感到它身后的空间起了褶皱,有东西在世界的表皮之下移动,跟着餍蛾消失在隧道里。我派那猴子似的机器追上去。我听见挤压声,听见金属变形的尖利声响,像鞭子划破空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该死的织者熔毁了机器人……”艾萨克喃喃回答,声音颤抖,“只有老天才知道这他妈是为什么。”他飞快地站起身来。
“沙得拉呢?”雅格里克又问。
“该死的他被抓住了,还能怎样?该死的他被吸干了!”艾萨克匆匆跑到窗边,探出身去,看向底下被火炬照亮的街道。他听见仙人掌族跑动的脚步声,笨重而沉闷。无数火把涌进周围的街巷,暗影渐渐消散,如同水中的油滴。艾萨克转身面对雅格里克。
“里面发生的事情太他妈吓人了,”他用空洞的声音说道,“我什么也做不了……雅格,你听我说。织者出现了,告诉我赶紧他妈的离开,因为那些蛾子能感觉到出事了……妈的,你听我说,我们烧掉了它们的卵。”他带着莫大的满足恶狠狠地吐出这几个字。“有只该死的蛾子留在巢里产卵,我们从它身边溜过去,烧掉了那些该死的卵,但其他蛾子能够感应到它,它给它们报信,现在它们正赶回这里来……我们得马上离开。”
雅格里克静静地站着,飞快地思考了片刻,然后看向艾萨克,点了点头。
两人迅速地沿着来时的路走下漆黑的楼梯。快到二楼时,他们想起那两个站在沙土褥垫上悄声交谈的仙人掌族,于是放慢了脚步。但当他们借着摇曳不定的灯光朝敞开的门里看去时,却发现房间里已空无一人。所有睡着的仙人掌族都起来了,离开房子跑到了街上。
“他妈的!”艾萨克狠狠咒骂,“我们会被看到的,我们会他妈被看到的。外面肯定到处是人。我们身上的黑影又快没了。”
他们在房子的前门停下,从房屋转角探出脑袋窥视街上情形。到处都是高举的火把,噼啪的火星爆裂声中夹杂着沙沙的低语声。街道对面是条小巷,里面的火炬依然是熄灭的,他们的同伴就藏在那里。雅格里克凝神朝黑暗的小巷里看去,却什么也看不清。
这条街在玻璃墙边戛然而止,靠着玻璃墙的那栋房子几乎被夷为平地,只剩下矮矮一截楼体,门窗都用砖头封死了。艾萨克意识到,餍蛾的巢穴就在那里面。此时一群仙人掌族正站在那栋几乎已成废墟的房子旁边,他们对面就是岔路口,这条街道在那里与其他街道交会,一路向着大温房中央的神殿延伸。艾萨克看见岔路口上正有好几队仙人掌族战士奔走往来。
“该死,他们肯定是听到餍蛾巢穴里面的动静了,”艾萨克焦急地说道,“我们必须赶快离开,要不然就死定了。一个一个走。”他一把抓住雅格里克,伸出胳膊抵在鹰人背后。“雅格,你先走。你动作比我快,不容易被发现。快走。快走。”他把雅格里克推到街上。
雅格里克丝毫不显慌乱之色。他加快脚步朝着对面的小巷冲刺,身形轻盈。他看起来并不像在惊慌逃窜,不至于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保持着恰当好处的速度,即便某个仙人掌族无意间瞥见了他,也只会以为那是自己人。他身上残余的暗影和静止感依然能遮掩他迅疾的身影。
雅格里克距离漆黑的小巷还有四十英尺。艾萨克屏住呼吸,看着鹰人背上的肌肉在累累伤痕下剧烈起伏。
街道尽头那栋残楼旁,仙人掌族正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他们那粗粝刺耳的混杂语言,争论该让谁进去。两个仙人掌族抡起大铁锤,轮流敲击这栋房子被砖头封死的入口。艾萨克知道,就在那里面,餍蛾和织者仍在殊死搏斗。
雅格里克的身影没入漆黑的小巷中。
艾萨克深深地吸了口气,现在轮到他了。
他迅速离开门边,大步踏上毫无遮掩的街道,无比希望笼罩自己的神奇暗影能更深些。他开始小跑着朝小巷前进。
正当他跑到岔路口的半中间时,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非常响亮的振翅声,犹如一阵狂风呼啸而过。艾萨克回头望向他刚刚跑出的那栋房屋——那楔形排列的联排建筑最前面的房屋。
在那里,在那栋房子阁楼的窗口,第三只餍蛾正带着不顾一切的狂热扒抓窗框,拼命挤进窗口,急着赶回自己的巢穴。
艾萨克的呼吸一窒,但那怪物根本没有注意他,它一心只惦记着那些被毁掉的蛾卵。
正当艾萨克悄悄松了口气,转头想要接着朝小巷跑去时,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街道尽头的那些仙人掌族肯定也听到了刚才的振翅声,而站在他们的位置,是看不见那扇阁楼窗户的,自然也看不见那怪物的身影钻进他们的住处。但他们能够清楚地看见胖胖的艾萨克正从他们的门前鬼鬼祟祟地跑开。
“妈的糟了!”艾萨克低声骂了一句,不顾一切地迈开大步,用笨拙的姿势狂奔。
身后传来一阵混乱而疑惑的叫嚷,接着一个声音盖过其他声音,厉声下令。数名仙人掌族战士从聚在残楼旁的人群中钻出来,径直朝艾萨克追来。
那几名战士跑得并不快,可惜艾萨克也是如此。他们熟练地端着笨重的武器,行动间丝毫不受阻碍。
艾萨克拼尽全力向着漆黑的小巷冲刺。
“我他妈跟你们是一边的!”他一边跑一边徒劳地大喊。那些追兵根本听不见他在喊什么。就算听见了,这些仙人掌族战士也不会相信,今晚发生的一切让他们又是害怕又是迷惑,心里满是无处发泄的怒火。艾萨克可以肯定,他们一旦追上来,就会二话不说地杀了他。
那些追兵边跑边高声大喊,呼叫支援。艾萨克听见临近的街道传来其他巡逻小队的应答声。
一支箭突然从前方漆黑的小巷中激射而出,带着破空之声从艾萨克旁边掠过,“嘭”地扎进他身后一个追兵的身体,痛苦的喘息和恶毒的咒骂随即传来。艾萨克认出巷子里影影绰绰的身影。潘吉芬奇斯出现在半明半暗的巷口,正将弓弦再次拉开,一边朝他大喊,让他快跑。丹瑟尔站在她身后,举着沙得拉的那把大口径前膛枪,犹犹豫豫地越过蛙人头顶瞄准。他的眼睛拼命地向着艾萨克身后扫视,嘴里大喊着什么。
德姮、莱缪尔和雅格里克蹲在两名冒险者后方不远处,时刻准备着撤退。雅格里克长鞭在手,严阵以待。
艾萨克冲进黑暗的巷内。
“沙得拉呢?”丹瑟尔再次厉声问道。
“死了。”艾萨克也大喊着回答。丹瑟尔立刻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潘吉芬奇斯没有抬头,但胳膊明显抖了一下,差点掉落手中的箭。她停下动作,默默地站了片刻,然后再次举弓瞄准。丹瑟尔在她身后疯狂地扣动扳机,大口径火枪发出一声巨响,他在后坐力的冲击下踉跄后退。一团大号铅弹像乌云般从仙人掌族头顶上方掠过,一个人也没打中。
“不!”丹瑟尔声嘶力竭地大喊,“噢圣嘉罢啊这不是真的!”他死死地盯着艾萨克,哀求艾萨克告诉他这不是真的。
“我很抱歉,伙计,真的,但我们必须得他妈的走了。”艾萨克焦急地说道。
“丹瑟尔,他说得对。”潘吉芬奇斯说,她的声音一丝不抖。她又射出了一支箭,箭头上装有弹簧刃叶,能够切开仙人掌族坚韧的皮肤,留下巨大的伤口。她站直身子,将第三支箭搭到弓上。“我们走吧,丹。别想了,先离开这里。”
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一枚由裂肢弩发射出来的“查克里”猛地击中丹瑟尔脑袋旁边的砖墙,深深扎进墙里,灰尘与砖屑轰然炸开,墙边众人被溅了一头一脸,隐隐生疼。
仙人掌族追兵迅速地逼近小巷。一张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现在已经清晰可见。
潘吉芬奇斯开始拉着丹瑟尔后退。
“走啊!”她大喊道。丹瑟尔被她拽着向后退去,嘴里念念有词。他已经丢掉了那把大口径火枪,两手空空,手指屈起,弯成爪状。
潘吉芬奇斯的步子由走变成了跑,她拽着丹瑟尔,其他人跟在她身后。一行人转身冲进迷宫般的街巷深处,沿着来时的路径狂奔。
他们身后的空气震荡不已,破空声此起彼伏。“查克里”和飞斧呼啸着从他们身边掠过。
潘吉芬奇斯以惊人的速度奔跑跳跃。她不时回头朝身后射上一箭,搭弓射箭一气呵成,然后返身继续狂奔。
“那些机器人呢?”她一边跑一边朝艾萨克大喊。
“全毁了。”艾萨克呼哧呼哧地回答,“你知道怎么回下水道吗?”
她点点头,一个急转弯绕过街角,其他人跟在她后面。潘吉芬奇斯率先冲进运河边破旧的窄街,他们借以潜进大温房的下水道出口就在不远处。就在这时,丹瑟尔突然转过身,一张脸涨成深红色。艾萨克抬眼看去,看见他眼角的毛细血管尽数爆裂。
细细的血流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没有眨眼,也没有抬手擦拭。
潘吉芬奇斯在窄街尽头转过身来,冲着丹瑟尔高声叫喊,让他别做傻事,但丹瑟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四肢剧烈颤抖。他蓦地将扭曲的十指举起,艾萨克看见他手上青筋暴起,仿佛小蛇在皮肤间蜿蜒。
丹瑟尔开始沿着窄街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朝着仙人掌族追兵即将出现的路口走去。
潘吉芬奇斯最后高声呼唤了他一次,然后双腿用力一蹬,越过窄街尽头一堵摇摇欲坠的墙,大喊着让其他人跟上。
艾萨克飞快地朝那堵破烂的砖墙退去,目光跟随着丹瑟尔渐行渐远的身影。
德姮手脚并用地爬上凹凸不平的砖墙,迟疑片刻后纵身跃下,跳进一块隐蔽的空地,空地上,蛙人正同下水道检修孔上的盖子扭成一团,又是推又是拉。雅格里克花了不到两秒钟的时间便翻过了墙头,落到墙的另一边。艾萨克伸手准备爬墙,又回头看了一眼。莱缪尔正沿着窄街飞快跑来,对同他擦肩而过的丹瑟尔视而不见,任由那个绝望的身影渐渐远去。
丹瑟尔在窄街入口停下,身体因为用力而剧烈摇晃,魔法能量在他体内疯狂蹿行,他的头发根根竖起,全身上下迸射出乌黑的火花,道道能量弧光转瞬即逝。这些从他皮肤下面迸发而出的强大能量呈现纯粹的黑色,晦暗不明,将周遭一切都洇染得黯淡无光。
仙人掌族追兵转过街角,正好与他迎面碰上。
冲在前面的仙人掌族士兵被眼前这闪着幽幽黑光的古怪人影吓了一大跳,只见此人十指弯成爪状,如同索魂恶鬼,身周的空气因为满溢的魔法能量而噼啪作响,他们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丹瑟尔便一声咆哮,身上黑光大盛,数团滋滋作响的能量球迸射而出,直奔仙人掌族士兵。
它们如球状闪电般翻滚着穿过空气,啪地击中好几个仙人掌族,其中蕴含的黑暗能量猛然爆裂,沿着士兵们的血管迅速窜开,所过之处噼啪作响,皮肤焦黑龟裂。被击中的士兵往后飞出数码,重重摔在石子路面上,一人就此不动,其他人痛苦翻滚,长声惨叫。
丹瑟尔将双手举得更高,就在这时,一名仙人掌族战士欺身上前,战斧高高抡过头顶,用力一挥,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而强劲的弧线,朝着丹瑟尔劈下。
沉重的战斧“砰”地砍进丹瑟尔的左肩,刚一碰到他的皮肤,丹瑟尔身上滋滋作响的虚空能量立刻顺着战斧传到敌人身上。仙人掌族战士浑身剧烈抽搐,被强大的魔法能量弹飞出去,雾状的仙人掌汁液从震得粉碎的胳膊上喷射而出。但在那全力一击之下,战斧还是切开层层脂肪、血肉和骨头,从丹瑟尔的肩膀一路劈至胸口之下,留下一道足有一英尺半长的巨大伤口,最后深深嵌在他的腹部,兀自嗡嗡震颤。
丹瑟尔长声惨叫,凄厉如受惊的狗。幽黑的虚空能量嘶嘶地从巨大的伤口流泻,伴随着汹涌而出的鲜血。丹瑟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仙人掌族蜂拥而上,围着这个迅速咽气的男人拳打脚踢。
艾萨克发出一声悲痛的叫喊,爬上墙头,朝莱缪尔疯狂招手。他回头看了眼墙后昏暗的空地,德姮和潘吉芬奇斯已经搬开了下水道井盖,开启了通往地底世界的入口。
仙人掌族没有就此作罢。一些士兵没有停下来对着丹瑟尔的尸体泄愤,而是挥舞着武器继续追向艾萨克和莱缪尔。就在莱缪尔跑到墙边时,一把裂肢弩发出强劲的破空之声,紧接着是一声重重的闷响。莱缪尔一声惨叫,倒在地上。
一枚巨大的锯齿状“查克里”深深嵌入他的后腰,银色的边缘露在血如泉涌的伤口外。
莱缪尔抬头看着艾萨克的脸,可怜巴巴地惨叫。他的双腿剧烈颤抖,双手在墙上胡乱扒抓,细细的砖屑四散飞溅,将他团团笼罩。
“噢圣嘉罢啊艾萨克快帮帮我求你了!”他凄厉地大喊,“我的腿……噢圣嘉罢啊噢神啊……”他开始剧烈地咳嗽,一大团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顺着下巴淋漓淌落,看起来十分吓人。
艾萨克整个人都惊呆了。他愣愣地低头看着莱缪尔,看着那双满溢着恐惧与痛苦的眼睛,然后又飞快抬头向窄街望去,只见仙人掌族士兵正朝着动弹不得的莱缪尔冲锋,嘴里发出胜利的呼号。他们距离砖墙几乎不到三十英尺了,其中一个士兵发现了正朝这边张望的艾萨克,立刻举起手中的裂肢弩,仔细瞄准他的头部。
艾萨克脖子一缩,身子一矮,溜下半截墙壁,然后笨拙地一跳,落到小小的空地上,在他身后,下水道口大大敞开,阵阵恶臭从地底冒出来。
莱缪尔不敢置信地瞪着艾萨克。
“帮帮我!”他厉声尖叫,“圣嘉罢啊,我操你妈,不,噢圣嘉罢啊不……别丢下我!救我!”
他像耍性子的小孩一样挥舞着双手,狂怒的仙人掌族朝他发起了最后的冲刺,他疯狂地扒抓着墙壁,想要拖着动弹不得的双腿爬上墙头,抓得指甲折断,指头鲜血淋漓。艾萨克凝视着他,心里无比羞愧,同时又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已经没有时间下去救他了,仙人掌族已经近在咫尺,而且就算艾萨克把他拉过墙头,在那样的伤势之下,他也活不下来。与此同时,艾萨克也知道,即便这些事实莱缪尔全都明白,但当他抬头看来时,心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依然是艾萨克背叛了他。
仙人掌族士兵朝莱缪尔扑了上去,透过腐朽的砖墙,艾萨克听见莱缪尔的惨叫声凄厉地响起。
“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他悲愤地朝着墙那边大喊。潘吉芬奇斯面色凝重,身子往下一缩,消失在蜿蜒通往地底的下水道中。“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艾萨克绝望地呐喊,想让莱缪尔的哀号声停下。德姮跟着蛙人钻进下水道,她脸色惨白,耳朵处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放开他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你们这些垃圾,你们这些愚蠢的仙人掌混蛋!”艾萨克高声咆哮,用自己的声音盖过莱缪尔的惨叫声。雅格里克已经往下水道里钻了半截,只剩肩膀和脑袋还露在外面,他伸手用力拽住艾萨克的脚踝,与人类迥异的尖喙上下轻磕,发出一声焦虑的低鸣,示意他赶紧跟上。“他是在帮你们……”艾萨克声嘶力竭地喊道,激愤之意稍平,恐惧悄然涌起。
雅格里克消失在下水道口之后,艾萨克紧紧抓住下水道口的边缘,慢慢地往里降去。他费劲地将肥硕的身体挤过下水道口的金属箍边,伸手摸过井盖,准备下去之后盖回原位。
莱缪尔的惨叫声仍不断从墙那边传来,叫声里充满痛苦和恐惧。整夜惶惶不安的仙人掌族因为此刻的胜利备受鼓舞,格外卖力地惩罚擅闯者,野蛮无情的殴打声响个不停。
他们会停下的,艾萨克一边往下爬一面拼命地说服自己,他们只是吓坏了,又完全搞不清状况,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随时会将一枚“查克里”、一柄刀子或是子弹送进他的脑袋,停止这一切,结束这一切。他们没有理由让他活着,他对自己说道,他们会杀掉他,因为他们觉得他跟那些蛾子是一起的,他们只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之事,清除擅闯大温房的敌人,他们会停下的。他们只是吓坏了,他们不是以折磨他人为乐的人,他想,他们只是想结束这场噩梦……他们随时都会结束这一切,他痛苦地想道,下一秒就会结束。
但当他进入漆黑恶臭的下水道,把头顶上方的金属井盖放回原位时,莱缪尔的惨叫声仍在继续。当他蹚着温热的粪水,跌跌撞撞地跟着幸存的同伴穿过下水道时,那声音仍穿过远处的井盖微弱而荒谬地传来。甚至当他沿着如同石间凹陷纹理的古老沟道一路离开大温房,仓皇逃向相对而言更安全的巨大城市时,他依然觉得自己在头顶水珠滴落的声声回响中、在脚下废水奔流的阵阵喧哗中,听见了莱缪尔的惨叫声。
过了好久好久,那声音才沉寂下来。
这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夜晚。我们所能做的只有逃。我们匆匆逃离眼前的一切,发出动物才会发出的声音。恐惧、厌憎和陌生的情绪如附骨之疽,盘绕在我们的一举一动之间,挥之不去。
我们跌跌撞撞地走过隐蔽的破烂小道,从地底世界回到铁路旁的小屋。我们浑身颤抖,哪怕空气酷热难当。火车隆隆驶过,震得小屋的墙壁摇摇晃晃,我们随着那节奏无声点头。我们小心翼翼地看向彼此。
只除了艾萨克,他盯着空无一物之处,怔怔出神。
我睡着过吗?有任何人睡着过吗?有一些时刻,麻木的感觉会淹没我,堵塞我的头脑,让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能想。也许这些如同游魂僵尸般的破碎时刻就是我的睡眠时间。也许这样的睡眠才适合现在的这座城市。也许我们现在能期冀的也只有这样。
没有一个人说话,一直过了很久,很久。
那个名叫潘吉芬奇斯的蛙人第一个打破了寂静。
她轻声开口,喃喃地说着什么,几乎难以分辨那是不是有意义的话语。但她是在对我们说话。她坐着,背靠着墙,粗壮的大腿在身前摊开。那蠢兮兮的水精卷绕过她的身体,洗净她的衣裳,让她的皮肤保持湿润。
她对我们说起关于沙得拉和丹瑟尔的事情,说起他们三人是如何在一次冒险中相识,关于那次冒险经历她语焉不详,匆匆带过,只说那是在水流徐行之城泰什,而且赏金十分丰厚。自那以后他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七年时光。
我们小屋的窗户早已破碎,窗框上残留着一圈参差不齐的玻璃碎片。当朝阳升起,它们试图挡住阳光,却只是徒劳无功,耀眼的光柱长驱直入,照亮大群在光中欣然起舞的飞虫。光柱之下,潘吉芬奇斯用缓慢而毫无变化的语调述说着她与两位逝去同伴共度的时光:在虫眼丛林里偷猎、在尼奥范丹行窃、在拉贾莫的森林与大草原盗墓。
她说,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从不对等。她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不满或怨气。她总是独自一个,丹瑟尔和沙得拉两人总是一起,那两个人仿佛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某种东西,存在某种深沉而强烈的联系,她不能,也不想去触碰。
她说,丹瑟尔最后难过得发了狂,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顾,任由魔法能量肆意爆发,尽情宣泄心中悲痛。她又说,即使他没有失去理智,依然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所以,她又是独自一个人了。
她结束了讲述,静静等待我们回应,仿佛这是某种仪式的程序。
她略过了沉溺于痛苦中的艾萨克。她先看向德姮,然后看向我。
但我们都让她失望了。
德姮摇了摇头,一脸悲伤,无言以对。
我试着说些什么。我已经张开了嘴,我的故事已经涌上了喉头,关于我犯下的罪行、我受到的惩罚、我一路行来的流放之旅,几乎就要冲到舌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我将那些话语咽了下去。我的故事跟她的故事没有关系。它不适合今晚这个场合。
潘吉芬奇斯的过去充满了自私与劫掠,但在今晚由她娓娓道出,便成了一篇献给逝去同伴的告别辞。而我那充满自私与流放的过去无法文饰,它永远都是一个关于卑劣之举的卑劣故事。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但接着,当我们准备放弃,让这个未曾言明的告别仪式就此结束时,艾萨克迟钝地抬起头,开口说话了。
他先是要水和食物,我们没有。接着他的眼神渐渐集中,开始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他带着刻意疏离的悲痛,开始讲述他所看见的死亡场景。
他给我们讲了织者,那位舞蹈的疯神,讲了这个似乎同我们站在一边又神出鬼没不可信赖的强大生物吟唱的古怪歌词,讲了它与那些蛾子的战斗,讲了那些烧掉的蛾卵。艾萨克还用冰冷而直白的语言给我们讲了机械议会给他留下的印象,讲了它想要什么,它可能造成什么结果(潘吉芬奇斯听到机器人在这座城市垃圾场里经历的事情之后大为吃惊,她深深地倒抽一口气,原本就鼓起的眼睛瞪得更加突出)。
艾萨克说得停不下来。他开始说起接下来要怎么办。他的声音变得冰冷无情。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死掉了,某种温暖的期望、某种柔软的耐心本已随着琳的离开而枯萎,现在被他深深掩埋。我听着他的声音,觉得自己的心也渐渐变成石头。他激励我变得更加严格,更加坚定。
他说起背叛和反背叛,说起数学、谎言和魔法奇术,说起梦和长翅膀的东西。他详细地阐释着各种理论。他对我说起飞行,我几乎已经忘了也许我能再次拥有那种能力,此时当他提起,那渴望又卷土重来,充满我的全部身心。
当太阳如满身大汗的男人那般爬上中天,我们这些幸存者、这些剩下的人,开始收拾我们的武器和心情,收拾我们的笔记和回忆。
我们没想到我们竟然还能召唤出如此多的精力。我们制订好了计划,这让我十分吃惊,不过这情绪像是隔了一层面纱——我要严格地摒除一切情绪。我将长鞭紧紧卷在手上,磨利我的刀子。德姮擦拭她的火枪,小声对艾萨克说着什么。潘吉芬奇斯往后靠去,不住摇头。她准备走了,她提醒我们,她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她准备小睡片刻,然后与我们就此别过。
艾萨克耸耸肩,不置可否。他从小屋的垃圾堆里拖出几台藏起来的发动机,上面密密地装着阀门,又从衬衣里头掏出一叠叠笔记,上面沾满汗渍,墨水都洇开了,字迹难以辨认。
我们开始为计划做准备,艾萨克显出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的热情,疯狂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时而抬头望天、狠狠咒骂,时而低呼有所发现。他不停地说,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需要一个中心点。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他再次抬起头来。
我们必须这么做,他说,不过我们仍然需要一个中心点。
他告诉我们必须怎么做。
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我们开始争论。我们的语速飞快,语气焦灼。我们提出一个个候选者,然后一一否定。我们不能确定选择的标准——我们该选注定要死的还是罪该万死的?该选年老体衰的还是十恶不赦的?我们有这个资格评判吗?
我们的道德观念开始变得冲动而暧昧。
但这一天已经过去了一多半,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德姮将脸板成一块铁板,但痛苦仍从她的眉梢眼角流泻而出。她默默地做着准备,那个可耻的任务最后落到了她的头上。
她带上我们所有的金钱,包括我仅剩的几块金子。她将身上来自下水道的污物清理掉一些,将这无意间得来的伪装稍作改变,化作一个卑微的流浪者,然后出发寻找我们所需之物。
外面的天色开始暗下来,艾萨克仍在埋头工作。他那仅有的几张纸上,用蝇头小字涂就的图表和方程式见缝插针地塞在字里行间,塞在每一处空白的方寸之地。
西沉的夕阳自下而上地照亮抹在天空的片片薄云。暮色袭来,天空渐渐黯淡。
我们没有一个人在意即将伴随暗夜降临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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