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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琳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艾萨克头挨着头,她盯着艾萨克的脸看了很长时间,让自己的触须在他的呼吸中轻轻飘动。她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开开心心地看着他了。
她稍微侧过身子,正对着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他咕哝着,闭上嘴巴。他的嘴唇噘起,呼气的时候会发出短促的一声“啵”,微微张开。她用手抚过他庞大的身躯。
她为自己高兴,为自己在昨晚所做的事情高兴和自豪。她太痛苦太孤单了,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不请自来地去了艾萨克工作的地方,艾萨克很生气,但她还是想办法让这个夜晚变得十分愉快。
琳并不是有意利用艾萨克的同情心,只是他的怒气消退得那么快,一下子就变成了对她的关心。当时她显得疲惫不堪、情绪低落,对此她隐隐感到满意,这样她就不必刻意说服他自己需要呵护。他甚至辨认出了她甲虫头颅的动作中所包含的情绪。
尽管当时艾萨克拼命不想让人看出他们是一对,但她还是看到了积极的一面。当他们一起走在街上时,虽然没有肢体上的接触,步调却和谐统一,让人想起年轻人类恋爱时欲说还休的羞怯。
虫首人中没有这样的事情。为生育后代而进行的头部交媾只是一种例行公事,是种族繁衍的责任和义务,毫无愉悦可言。虫首族雄性都是愚笨无知的甲虫,样子就像女虫首人的甲虫头颅,他们会沿着女虫首人的身体一路爬上来,与甲虫头颅进行交媾,琳一直庆幸这些年来自己不用再经历这种事情。虫首女性之间的性爱才是出于欢愉的目的,那是一种公开的集体狂欢,更像一种仪式。调情的手势、个体或群体之间对示爱的接受或拒绝都那么程式化,像一种舞蹈。那些结结巴巴、紧张兮兮、欲火焚身的年轻人类会做出的举动,虫首人根本不会做。
琳已经在人类文化中浸润了足够长的时间,能够理解艾萨克和她一起走在城里时显出的畏怯不过是一种人类的传统。在她开始这段违法的跨种族性爱关系之前,她一直热衷于与本种族的女性做爱,只在新克洛布桑各处陆陆续续地听说过人类在进行交配之前会浪费时间进行毫无意义、磕磕绊绊的交谈,从理智上说,她鄙视这种行为。但让她惊讶的是,现在她有时也能从艾萨克那里感觉到这种扭扭捏捏、含糊暧昧的情愫——而且她非常喜欢。
昨天晚上,当他们沿着凉爽的街道走向车站,再乘着火车穿越城市上空回到阿斯匹克贫民区时,她便感觉到这种情愫正在逐渐累积。当然了,它给这个夜晚带来的良好影响之一,便是让那水到渠成而又酣畅淋漓的性爱更加充满柔情蜜意。
门一关上,艾萨克便攥住了她,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他,推得他不住后退。欲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伏在他的怀里,张开甲虫头颅上的硬壳,让他抚摸她的双翅,他用颤抖的手指这样做了。她让他这样抚摸了好一会儿,仔细体味其中饱含的爱意,然后才将他拉到床上。他们相拥翻滚,直到他躺在她的下面。她扒下自己的衣服,也用力扯去他的衣服。她骑在他身上,开始的时候,他轻抚着她坚硬的甲虫头颅,双手顺着她的身体曲线一直往下,握住她的胸,攥住她的臀。
之后他做了晚饭。他们边吃边聊。琳没有告诉他任何关于莫特利先生的事情。当他问起她这天晚上为何如此沮丧时,她很不安,开始半真半假地告诉他自己正在创作一尊巨大的雕塑,很难,而且她不能给任何人看,这也意味着今年她不会参加辛塔寇丝特奖的评选,这个工作耗费了她的全部精力,她在城里找了一个地方做工作室,这个地方不能告诉他。
他显出一副专注的样子听她说话。也许这是他故意的。当他忙于某项研究时,常常会表现得心不在焉,他知道琳有时会因此生气。他用夸张的哀求语调问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工作。
当然,她不会告诉他。
他们掸去身上的面包屑和水果核,再次回到床上。艾萨克陷入沉睡时还紧紧地抓着她。
当琳醒来时,她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欣赏艾萨克的睡容,然后才起身为他准备早餐吃的炸面包。他在香味中醒来,吻了她的脖子,还开玩笑似的亲了亲她甲虫头颅的肚子。她用甲虫头颅上的细足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今天上午你必须去工作吗?她坐在桌子对面朝他比画着,同时用下颚咀嚼着一颗葡萄柚。
艾萨克从他的面包上抬起眼睛,目光里带着一丝不安。
“呃……是的。亲爱的,我真的得去。”他一边用力咀嚼一边看着她说。
你说什么?
“那个……我在家里弄了那一大堆东西,那些鸟啊什么的,但其实有点可笑。你看,我研究鸽子、知更鸟、灰背隼,但我并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一只该死的鹰人。所以我要去找鹰人。我一直把这件事情往后拖,但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我要去滴溅区。”艾萨克做了个鬼脸,仿佛在强调这个地名代表的意味。他又咬了一大口面包,当他吞咽的时候,抬起眼皮瞥了琳一眼。“我不觉得……你想一起来吗?”
艾萨克,她立刻比画道,你要不是真想带我去,就别这么问我,因为我说不定真想去,说不定真的会答应的。哪怕是去滴溅区。
“那个……我真的……我真这么想。我是认真的。要是你今天上午不用去忙你的大作,那就跟我去玩好了,”他越说语气越是确定,“来吧,你可以当我的实验助手。不对,我知道你能干什么了:你可以当一天我的专属摄影师。带上你的相机。你需要休息一下。”
艾萨克的勇气似乎越发高涨。他和琳一起离开房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局促不安。他们沿着沙得拉街漫步了一会,朝着西北方的萨拉克斯区站走去,但艾萨克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半路拦下了一辆出租马车。头发蓬乱的车夫看到琳的时候扬起了眉毛,但并没有说出任何反对的话语。他对着拉车的马嘟哝着,同时歪了歪头示意艾萨克和琳上车。
“先生,上哪儿?”他问。
“滴溅区,多谢。”艾萨克颇为正式地说,好像在用郑重的语气掩饰这个目的地的不堪。
司机转过头来看着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可不会去滴溅区。我顶多把您带到瓦尔多山。您可以去碰碰运气。我可不想冒那个险。要是我进了滴溅区,他们敢当着我的面把我的马车轮子给卸喽。”
“行,行,”艾萨克烦躁地说,“你敢到哪儿就到哪儿好了。”
当这辆快要散架的双座出租小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过萨拉克斯区的卵石路时,琳拽了拽艾萨克的胳膊。
真的很危险吗?她紧张地比画道。
艾萨克四处看了一下,然后也开始用手语回答她。他比画得比她慢很多,也没有那么熟练流畅,但使用手语可以方便他挖苦出租车夫。
那里的人……只是太他妈穷了。他们会偷过路人的东西,不过不会抢,除非特殊情况。这个蠢货只是太胆小了。读过太多……艾萨克犹豫了,皱起眉头,显出专注思考的神情。
“不知道这个词用手语该怎么说,”最后他低声说道,“‘耸人听闻’。读过太多耸人听闻的报纸了。”他靠回椅背,向窗外看去,啸冈的轮廓线正在他左手边颠簸着向后掠去。
琳从没去过滴溅区。她知道这个地区只是因为它实在臭名昭著。四十年前,洼行线从巫妖滩的西南边延伸出去,穿过了瓦尔多山,通到原木林毗连城市南部的前缘林地。城市规划者和有钱人已经在那里搭起高层住宅楼的框架:虽然不像附近双桅原的巨型公寓楼那样高得直入云霄,但依然令人过目难忘。他们修建了火车站:落木站,已经通车了,正在原木林中修建另一个车站,森林里已经清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以供铺设铁轨。他们还计划在这个林中车站一段距离之外再修建一个车站,一步步地将铁路贯通整座森林。甚至还有些尚未确定的计划,更为荒唐而自负,打算将铁轨再往南边或西边铺设几百英里,将新克洛布桑与米尔朔克或天鹅海连接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钱用完了。一些金融危机出现了,一些投机泡沫破灭了,一些贸易网络在竞争的压力下崩溃了,产品极大过剩,虽然非常便宜,却没有人能买,于是这个项目夭折了。火车还是会开往落木站,毫无意义地等上几分钟,然后返回城市。原木林迅速地收复了尚未完工的住宅楼南边的土地,吞噬了还没来得及取名的林中车站和生锈的铁轨。许多年里,落木站总是冷冷清清、无人光顾。然后,一些乘客开始出现。
仅有空空外框的宏伟高楼开始被填补修葺。来自旋纹平原和门迪坎山麓的乡下穷人开始悄悄地溜进这个废旷的街区。流言传开,这是一个幽灵地区,议会鞭长莫及,虽然没有污水管道系统,但同时也没有税捐、没有法律。偷来的木头钉成的粗糙框架填充了空荡荡的地板。仿佛一夜之间,铺了一半的街道边便搭起了水泥小屋和瓦楞铁皮棚子。居民增长的速度堪比霉菌蔓延。这里没有煤气路灯照亮夜晚,没有医生,没有工作岗位,但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这个地区已经挤满了胡乱搭建的简易窝棚。它有了一个名字,滴溅区——形象地反映出该地区的恣意扩增、杂乱无章:整个臭气烘烘的棚户区仿佛没有定形,就像一摊稀屎从天而降,四散溅开。
这块城郊地区不在新克洛布桑政府当局的掌控之中。自有一套很不可靠的基础结构:自封的邮递员、环卫工程师,甚至还有某些不成文的法规。但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这些体系也是不完整的,效率十分低下。在绝大多数时候,不管是国民卫队还是新克洛布桑的其他市民,都不会前往滴溅区。镇上唯一的外来访客就是定时出现在落木站的火车——养护良好的落木站在此地显得极不协调。有时也会有成群结队的蒙面暴徒在晚上闯进这个地区恐吓、杀人。滴溅区的街头流浪儿尤其容易成为这些杀人小分队的施暴对象。
甚至连狗泥塘和贱地这些贫民窟的居民都看不起滴溅区的人。在人们眼中,滴溅区就不是城邦的一部分,而是个不请自来的陌生小镇,觍着脸皮赖在新克洛布桑旁边。这里穷得根本吸引不了任何产业,不管是合法的还是不合法的。滴溅区的犯罪都是些小偷小摸,出于绝望,为了生存。
滴溅区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地方,也就是吸引艾萨克造访它那可憎街巷的原因——在过去三十年里,它一直是新克洛布桑鹰人种族的聚居地。
琳望着双桅原那些巨大的塔楼。她能够看到小小的身形扑打着双翼乘风而起,在塔楼上空盘旋。翼人,或者是几只鹰人。近旁有座国民卫队塔森然俯瞰着街区,空中缆道从它上面优雅地一路降下,掠过出租马车上方。
出租马车停了下来。
“好了,先生,我就能到这儿了。”车夫说。
艾萨克和琳下了车。出租马车一侧是一排整洁的白色房子。每栋房子前面都有个小花园,绝大多数显然都有人勤勤恳恳地照管。道旁种着成行的茂密榕树。出租车的另一侧,白色房子的对面是一个长而窄的公园,草木铺成大约三百码的绿色长条,越是远离街道地势越低,显出一个陡峭的坡度。这道窄窄的绿地夹在瓦尔多山职员、医生和律师居住的优雅房屋与山脚那片摇摇欲坠的杂乱棚户之间,充当着“真空地带”的角色。那片混乱不堪的棚户区,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滴溅区。
“他妈的,难怪滴溅区那么不受欢迎呢!”艾萨克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瞧,这些住在上头的好人们往这边一看,风景全毁了……”他邪恶地笑了笑。
放眼望去,琳可以看到穿过瓦尔多山麓的洼行线。大山西侧的一片草地上仿佛用刀切出了一道裂口,火车便在其间穿行。红砖砌成的落木站森然俯瞰着烂泥坑般的滴溅区。在城市的这个角落,轨道只比房屋稍高,但落木站并不需要修得多高多宏伟就能傲视周围那些简易窝棚了。滴溅区的所有建筑中,只有那些经过“整修”的塔楼框架可以用高来形容。
琳觉得艾萨克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下。他指着靠近铁路的几栋大楼。
“看到了吗?”她点点头,“抬头看顶上。”
琳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几栋高大建筑的下半截看起来空空荡荡。但从第六层还是第七层开始,便有大树枝般的东西以奇怪的角度从墙上的缺口中伸出来。窗户都蒙上了牛皮纸,不像下面的楼层那样完全是一个个空洞。从这些楼层一直到平坦的屋顶——与艾萨克和琳现在所站的地方差不多高——可以看到小小的身影。
艾萨克又朝空中比画了一下,琳随之看去,又是吃惊又是激动。长着翅膀的生物正在天空翱翔。
“那些就是鹰人。”艾萨克说。
琳和艾萨克走下山坡,向铁道走去,他们稍稍向右转了一点,正朝向那些鹰人筑巢的高楼。
“这座城邦几乎所有的鹰人都住在那四栋大楼里。整个新克洛布桑可能还不到两百只。也就是说他们大概只占了……呃……总人口的百分之零点零三……”艾萨克笑了一下,“看到没,我一直在做功课呢。”
但他们并不全都住在这里吧。比如拉克里齐?
“哦,当然,的确有从这里走出去的鹰人。我曾经教过一个,很好的小伙。我听说狗泥塘可能有两个,黑泥地有三四个,大河套码头有六个。圣嘉罢岗和悉利亚各有几个。一代里面能出那么一两个像拉克里齐那样混得还不错的。顺便说,我从没读过他的东西。写得好吗?”琳点了点头。“对,有像他那样的,而其他的……你知道的,像那个多样化趋势党里头的白痴……叫什么来着……夏杰什,对,就叫这个。他们把他吸收进去只是为了证明多样化趋势党代表了所有非人类种族的利益,”艾萨克换上一种粗鲁的语气,“特别是那些有钱的。”
不过他们大多数都在这里。可你在这里一定很难打听到……
“大概是吧。我说得是有点太轻巧了,实际上……”
他们穿过了一条小溪,速度慢了下来,他们已经接近滴溅区的外围了。琳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摇了摇甲虫头颅。
那我来这儿干什么?她嘲讽地比画道。
“你来开阔眼界呀,”艾萨克轻快地说,“了解在我们美丽的城邦中其他种族是怎样生活的,这很重要的。”
他拉着她的胳膊,直到琳半推半就地任他将自己拽出树荫,走向滴溅区。
一条八英尺宽的沟渠横在艾萨克和琳面前,将滴溅区与瓦尔多山公园分开,随意搭起的木板构成一座摇摇欲坠的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上桥,不时伸出胳膊保持平衡。
他们脚下五英尺的地方,是一沟粪便、污物和酸雨汇成的恶臭黏浆。表面不时浮起几个泡泡,碎裂后散发出令人欲呕的气味,肿胀的动物尸体随处可见。不时还能看见上下沉浮的生锈罐子和缠结成团的生物组织,既像肿瘤,也像死胎。沟里的液体与其说是流动,不如说是蠕动,表面覆着厚厚一层油,显得张力极大,根本不会迸裂:从桥上落下的小石子悄无声息地就被吞没了,连一丝水花都没溅起。
艾萨克一只手捂住口鼻以抵挡恶臭,却无济于事。走到一半的时候,一阵强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头,他忍不住干呕了一下,他拼命压抑,以免真的吐出来。他简直不敢去想要是在这桥上绊了一下,失去平衡掉进沟里会怎样。
空气中的烂泥味道也同样让琳恶心不已。等他们终于踏上桥那头的土地时,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他们拖着脚步默默地走进迷宫般的滴溅区。
琳发现自己在这样低矮的建筑群间很容易辨清方向:他们之前看到的那几栋大楼就在车站前面,清晰可见。他们轮流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跨过房屋间盛满污物的沟渠。他们面无表情,已经出离嫌恶了。
滴溅区的居民围上来盯着他们看。
面色阴郁的男人和女人们,数以百计的孩童们,都穿着垃圾堆里捞出来的破衣烂衫,上面叠满了麻袋布做的补丁。当琳走过的时候,小小的手掌和指头攥住她。她拍开那些手指,走到艾萨克前面。他们周围的声音开始只是喃喃低语,随即变成一波盖过一波的乞讨声。但没有人做出企图阻拦他们的举动。
艾萨克和琳吃力而麻木地穿过拐来拐去的街道,眼睛只盯住那几栋塔楼。他们屁股后面跟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当他们渐渐走近塔楼时,鹰人在空中疾驰而过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一个块头几乎跟艾萨克一样大的胖男人拦在了他们前头。
“先生,伙计。”他唐突地叫道,朝他俩点头。他的眼珠滴溜溜直转。艾萨克用手肘轻轻推了下琳,示意她停下。
“你想干什么?”艾萨克不耐烦地问。
那男人说起话来语速很快。
“那个,滴溅区很少有游客来,我想你们二位需不需要个导游什么的。”
“别闹,伙计,”艾萨克吼道,“我他妈的不是游客。上一次我来这儿是作为野蛮彼得的客人,”他气势汹汹地说,在说到那个名字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这回,我是想同他们来个小小的谈话。”他用手指了指空中的鹰人。胖男人微微地畏缩了一下。
“您是来同鸟人们说事的?先生,什么事啊?”
“关你屁事!我问你,你愿意带我去他们住的地方吗?”
胖男人举起双手,显出息事宁人的态度。
“先生,我不该瞎打听的,不关我的事。很高兴带您去鸟人住的地方,只要您大发慈悲,赏个小钱。”
“噢,看在圣嘉罢的分上。别担心,你会拿到好处的。只要别——”艾萨克冲着周围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人群嚷嚷道,“他妈想着偷或是抢。我身上的钱足够雇一个体面的向导,决不会只给一个小钱就打发了,而且我知道,要是野蛮彼得知道他的老伙计在他的地盘上出了点什么事,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拜托,先生,您这不是侮辱我们滴溅区的人嘛。别再说了,跟我走就是了,怎么样?”
“带路,伙计。”艾萨克说。
当他们辗转经过滴水的混凝土墙和生锈的铁屋顶时,琳转向艾萨克。
圣嘉罢在上,你都说了些什么啊?野蛮彼得是谁?
艾萨克边走路边打手势。
全是瞎说的。曾经跟莱缪尔来见过野蛮彼得一次,一件……没法细说的差事。本地的大人物。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就算活着肯定也不记得我了。
琳有点气恼。她才不信滴溅区人真的对艾萨克刚才那通可笑的咋咋呼呼买账。但他们又的确正被领向鹰人筑巢的塔楼。也许她刚才看到的与其说是冲突,不如说是某种套路。也许艾萨克根本谁也没骗到,谁也没吓唬到。也许那些人只是出于同情配合他一下罢了。
简易的窝棚在塔楼底部围了一圈,就像小小的浪花。琳和艾萨克的向导热情地朝他们点点头,然后指向立在一个广场上的四座大楼。大楼之间被阴影遮盖的空地上有一个花园,里面居然有植物,扭曲的树木拼命向着阳光照射的地方生长。肉质植物和顽强的野草从灌木丛里探出头来。鹰人就在上空的云层下盘旋。
“先生,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胖男人夸耀般地说。
艾萨克犹豫了。
“我要怎样……我不想就这么偷偷溜进去……”他结结巴巴地说,“呃……我怎样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向导伸出一只手。艾萨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摸了枚谢克尔出来。男人喜笑颜开地收下,把它放进口袋。然后他转身从大楼的外墙边退开一些,把手指放进嘴里吹了声口哨。
“嘿!”他高声大喊,“鸟人们!有位先生想跟你们聊聊!”
依然包围着艾萨克和琳的人群中也爆发出热情的大喊。粗哑的喊声飞向空中,通知鹰人有客人了。一群正在翱翔的身影渐渐汇拢到滴溅区居民们的头顶。接着,其中三只微不可察地调整了双翼,骤然垂直落下,声势颇为惊人。
人群中响起一片响亮的倒抽气声和赞赏的口哨声。
三只下落的鹰人像死神一般向翘首等待的人群冲来。在距离地面二十英尺的时候,他们平展的双翼猝然抽动,打破了急速下坠的势头。他们用力地拍打空气,将狂风与乱沙送到下头的人脸上与眼里。他们上下盘旋,下降了一点,又再次上升,正好悬停在人够不着的地方。
“你们喊什么呢?”左边的鹰人用尖厉的声音开口道。
“真有意思,”艾萨克小声地对琳说,“他的声音是鸟的声音,但一点也不像雅格里克那么难懂……拉贾莫语一定是他的母语,他说不定从没说过其他的语言。”
琳和艾萨克盯着眼前神奇的生物。这几只鹰人上半身都裸着,腿上穿着棕色的薄马裤。其中一只有着黑色的羽毛和皮肤;其他两只则是深褐色的羽毛和肤色。琳凝视着他们巨大的翅膀。那些翅膀伸展开来,拍打着空气,跨度至少有二十英尺。
“这位先生……”向导开口说,但艾萨克打断了他。
“很高兴见到你们,”他大喊道,“我有个提议给你们。我们可不可以聊一聊?”
三只鹰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想干什么?”那只黑色羽毛的鹰人大声回答。
“那个,你们看——”艾萨克朝周围的人群做了个手势,“——这真不是我想象中的谈话场面。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私下谈谈吗?”
“当然有!”一开始说话的那只鹰人说,“上头见!”
三对翅膀齐齐发出隆隆的扑扇声,鹰人消失在天空中,留下艾萨克在地面哀嚎。
“等等!”他大喊。但已经晚了。他环视四周,找到那个向导。
“我觉得,”艾萨克问他,“那楼里的电梯肯定没法用,对吧?”
“根本就没装电梯,先生,”向导幸灾乐祸地笑着,“您最好开始爬楼梯了。”
“亲爱的圣嘉罢啊,琳……你先走,别等我。我要死了。我只想躺在这里死掉。”
艾萨克瘫倒在第六层和第七层之间的夹层楼面。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地说完这句话。琳站在他旁边,手扶着臀,一脸愠怒。
起来,你这个死胖子,她比画道,没错,累死了。我也是。想想那些金子。想想你的科学。
艾萨克承受着这劈头盖脸的责骂,一边呻吟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琳不住催促他踏上水泥楼梯的头一阶。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拽着扶手站了上去,然后踉踉跄跄地继续往上爬。
楼梯井里灰暗一片,没有点灯,只有透过角落和裂缝照进来的光。他们爬上第七层,这时楼梯才显出有人使用的样子。他们脚边开始出现成堆的垃圾。楼梯不再积满厚厚灰尘,而是沾满污垢。每层楼梯间都有两个门,透过开裂的木门,鹰人粗粝的交谈声隐约可闻。
艾萨克慢慢地拖着脚步往前挪,显得十分可怜。琳跟在他后面,刻意无视他粗重的呼吸声——那几乎是在大声宣告“老子心脏病要发作了”。过了漫长而痛苦的几分钟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顶楼。
他们头顶便是通往屋顶天台的门。艾萨克靠在墙上擦了擦脸。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让我喘口气,亲爱的,”他口齿不清地说,甚至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哦,神啊!为了科学,对吧?准备好你的相机……好了。我们走吧。”
他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慢慢走完最后一段通向天台门的距离,打开门,走进屋顶浅淡的天光下。琳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相机。
虫首人的眼睛可以瞬间适应从暗处到亮处的转变。琳迈步走上粗糙的水泥天台,天台上凌乱地散布着垃圾和混凝土碎块,她看到艾萨克正抬起手遮在额前,拼命地眯着眼。她冷静地向四周望去。
往东北方一点的地方,耸立着瓦尔多山,蜿蜒的高高山脊仿佛刻意阻挡了从此地望向城市中心的视线。巨钉塔、帕迪多街车站、议会大厦和大温房的圆顶冒出山脊一头。在瓦尔多山对面,琳看见原木林蔓延出无数英里,直至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林中时不时有石头小山透过如盖的树荫探出头来。远远的北边,越过一览无遗的广阔土地,可以看到铺地香和胆疆那两处中产阶级城郊社区,可以看到圣嘉罢岗的国民卫队塔,还有穿行于溪滨和凯弥尔之间的瓦索线愈升愈高的铁轨。琳知道,就在那些沾满煤灰的拱门两英里之外,便是焦油河蜿蜒的河道,来自南边大草原的货物被满满地装在驳船上,运进这座城邦。
艾萨克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外面的光亮,他把手放下来。
他们头顶上空盘旋着数百只如杂技演员般灵巧翻飞的鹰人。鹰人开始下降,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带爪的双足稳落地面,他们连成排地站在艾萨克和琳周围。他们就像熟透了的苹果,密密麻麻地从天空落下。
琳粗略估计了一下,这里最少有两百只鹰人。她紧张地朝艾萨克靠近。鹰人的平均身高至少有六英尺,还没算上他们折起的双翼那引人注目的高度。男性与女性之间在身高或体型上并没有明显的差异。女性鹰人穿着薄而宽松的连衣裙,男性上身赤裸,下半身缠着腰带或是穿着截短的裤子,仅此而已。
琳站直了有五英尺高。她只能看到围在她和艾萨克身边最前排的那些鹰人,距离他们不过一臂之遥。但她能看到还有更多的鹰人正从天空降落;她能感觉到围着他们的鹰人越来越多。艾萨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明显魂不守舍。
一些鹰人仍在他们附近的天空盘旋俯冲,仿佛嬉戏。当不再有鹰人落到屋顶上时,艾萨克打破了沉默。
“好了,”他大声喊道,“非常感谢你们邀请我们来这里。我有个提议给你们。”
“给谁?”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
“那个,给你们所有人,”艾萨克回答说,“我正在做一些研究,关于……唔,关于飞行。而在新克洛布桑,你们是唯一又会飞又有头脑的种族。大家都知道,翼人可不怎么会聊天。”他故作轻快地说。但他的笑话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说。
“总之……唔……我想知道你们中有没有谁愿意来同我工作几天,给我展现一下你们怎么飞,让我照一些你们翅膀的相片……”他举起琳那只拿着相机的手,向四周挥动了一下,“当然了,我会为占用你们的时间支付报酬……如果你们有人愿意帮忙的话,我真的很感激……”
“你要干什么?”这个声音来自前排的一只鹰人。当他开口说话时,旁的鹰人都看着他。琳想,这肯定是他们的老大。
艾萨克也谨慎地看着他。
“我要干什么?你是说……”
“我是说你要相片干什么?你准备干什么?”
“那是……唔……为了研究飞行的状态和性质。我是一个科学家,而且……”
“放屁。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杀了我们?”
艾萨克吃了一惊。其他的鹰人纷纷点头,粗声嘎气地表示着同意。
“我他妈为什么想要杀了你们……?”
“滚吧,先生。这里没人愿意帮你。”
鹰人人群中传来一些不平的低声咕哝。显然有一些成员想要接受艾萨克的提议,并且已经准备那样做了。但他们都不敢公然质疑这位发言的鹰人——他个子高大,胸口横着一道长长的伤疤。
琳看到艾萨克慢慢地张开嘴。他试图扭转局势。她看到他的手伸进兜里又抽了出来。如果他在这时亮出钱的话,只会显得更像个骗子。
“听我说……”他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
“没想到,哈,瞧瞧,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先生。说不定你是个国民卫队的人。”艾萨克嘲讽地哼了一声,但这只高大的鹰人还在用轻蔑的口吻往下说,“说不定是那些杀人小分队终于想出办法来抓住我们这些鸟人。‘只是来做做研究……’哼,我们没人感兴趣,谢谢。”
“那个,”艾萨克说,“我知道你们担心我的动机。没错,你们是不认识我,但是……”
“我们没人会跟你走的,先生。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听着。我可以付给你们很多钱。要是有人愿意来我的实验室,我可以一天付一谢克尔。”
高大的鹰人上前一步,凶狠地戳了一下艾萨克的胸口。
“想让我们去你的实验室,好让你把我们切开,看看是什么让我们飞起来的?”他绕着琳和艾萨克踱步,其他的鹰人纷纷往后退了几步,“你和你那些该死的朋友想把我切成碎片吗?”
艾萨克试图提出抗议,试图否认这个指控。他稍稍转身,看向周围的鹰人们。
“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这位先生说的话能够代表你们所有人?还是说有人愿意一天赚上一谢克尔?”
人群中传来一些小声的嘀咕。鹰人们目光躲闪,不安地交换眼色。那只高大的鹰人猛地将手举到空中,一边挥舞一边开口,他被激怒了。
“我说的话就代表所有人!”他转过身盯着他的族人,慢慢地,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有没有人有不同意见?”
人群一阵沉默,接着,一个年轻的男性鹰人稍稍往前走了一步。
“查利……”他径直对着那位自封的鹰人领袖开口,“一谢克尔可不少……而且我们可以去很多人,确保事情不会出岔子,让这人不敢乱来……”
其他男性鹰人也纷纷开口,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就在这时,那只叫作查利的鹰人大踏步地走过去,一拳砸在年轻鹰人的脸上。
鹰人们齐声尖叫起来。随着一阵翅膀与羽毛的骚乱,无数鹰人腾空而起,飞离屋顶,仿佛一团羽毛轰然炸开。有些在短暂的盘旋后飞回来小心地观望,但更多的鹰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其他大楼的高层或是无云的天空。
年轻鹰人被打得目瞪口呆,单膝跪地,查利傲然挺立在他身旁。
“谁是老大?”查利用尖锐的鸟鸣声叫道,“谁是老大?”
琳攥住艾萨克的衬衣,用力把他拽向天台门。艾萨克半推半就地挣扎着。他不过提出了一个请求,却导致了如此戏剧化的转折,他惊骇不已,却又不愿就此放弃——提出异议的年轻鹰人让他觉得事情依然潜在着转机。琳慢慢地将他拖离天台。
倒下的年轻鹰人抬头看着查利。
“你是老大。”他小声地说。
“我是老大。因为我照看着你们,所以我是老大,对吗?我确保你们没事,对吗?对吗?我一直都是怎么跟你们说的?远离那些只能在地上爬的玩意!看清那些混蛋的真面目!他们都是坏人,他们会把你们撕开,卸下你们的双翅,夺走你们的性命!不要相信他们任何人!这个带着鼓鼓钱包来这里的胖子也不例外!”说到这里,他猛地抬起目光看向艾萨克和琳。“你!”他指着艾萨克厉声喝道,“滚出这里,要不然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飞……从楼顶直接他妈飞下去!”
琳看到艾萨克张开嘴,想要做出最后的安抚和解释。她恼火地跺了跺脚,用力将他拖进门里。
艾萨克,有点他妈的眼色行不行。这个时候还不走,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们下楼的时候,琳激烈地比画道。
“琳,行了,看在圣嘉罢的分上,我知道!”他非常生气,粗壮的双腿重重踏着楼梯,这回他没再喘气抱怨,仿佛炽烈的愤怒和困惑让他全身充满了力量。
“我就是不明白,”他继续说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抗拒……”
琳恼怒地转过身。她拦在他面前,不让他继续往前走。
因为他们是异种族,他们很穷,很害怕,你这个白痴。她慢慢地比画道,看在圣嘉罢的分上,滴溅区虽然算不上安全,但他们也只有这个地方可待,而你这个死胖子大混蛋手里挥着钱跑来这里,想要让他们跟你走,但为什么要跟你走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在我看来,查利一点儿也没错。在这样的地方,人就得学着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个鹰人,我就会听他的。
艾萨克冷静下来,甚至显出一丝羞愧的表情。
“琳,你说得对。我接受你的意见。我应该事先调查一下的,问问了解这个地方的人什么的……”
是的,但现在你已经搞砸了。你不可能再那样做了,晚了……
“是的,没错,感谢你指出来……”他皱起眉头,“他妈的!我彻底搞砸了,对吗?”
琳没有回答。
他们穿过滴溅区原路返回,一路上没怎么说话。滴溅区的居民们从破玻璃瓶拼成的窗户和空空的门洞里向他们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当他们一路走到那个充满恶臭粪便和腐物的深坑处时,琳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废弛的塔楼。她看到了他们曾经待过的那个平坦屋顶。
一小群年轻鹰人跟在艾萨克和她的后面,绷着脸在空中盘旋。艾萨克转过身,脸上显出喜色,但那些鹰人没有靠近,没有和他说话,只是在高处冲他做出粗鲁的手势,艾萨克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
林和艾萨克走回瓦尔多山,朝市区走去。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艾萨克开口了。“琳,刚才你说,如果你是鹰人,你也会听查利的,对吗?是的,你不是鹰人,但你是虫首人……当你准备离开今肯区的时候,肯定有许多你的族人跟你说,要同自己人待在一起,人类不可信任,诸如此类的话……但是,琳,你没有听她们的,不是吗?”
琳默默地想了很长时间,但她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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