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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如果一个杀人犯悄悄潜入旗山或溃疡角的豪华宅第,国民卫队会等闲视之吗?怎么可能,自然不会!对独臂螳螂手杰克的搜捕就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当剜眼杀手在烟雾弯肆虐时,他们什么也没做!上周焦油河中捞出又一个被挖去双眼的死者——受害者总数已上升至五名——而巨钉塔的青衣恶棍们没有一句表示。我们想说:这个城邦的法律,对富人是一套,对穷人又是另一套!
海报贴满新克洛布桑四处,要求你投票——只要你足够幸运能拥有一张选票!鲁德革特的沃日党恫吓发威,“我们终将见到”党巧言令色,多样化趋势党对受压迫的非人类种族许下空头支票,而三羽党的人类渣滓们四处散播他们的有毒论调。我们的“可选对象”便是这些可憎之人,《不羁叛逆者》号召所有“中奖者”摧毁手中的选票!建立一个来自底层人民的政党,宣布“选票抽奖制”是一种极端自私的政策。我们想说:所有人都应享有选举权!为变革而投票!
当泉树的码头管理层对蛙人码头工实施残酷的降薪措施后,工人们正在商量举行罢工以示抗议。可耻的是,人类码头工人的工会却公开指责他们的罢工。我们想说:所有种族联合起来,反抗资方的压迫!
一男一女走进车厢,德姮从阅读中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又不落痕迹地将手里那份《不羁叛逆者》折起来塞进包里。
她坐在车厢的前端,背朝着火车前进的方向,这样她就能很自然地将这节车厢里的寥寥数人看在眼里,不必显出刻意观察的样子。火车离开塞德姆枢纽站,那两个刚刚进入车厢的年轻人身子轻轻摇晃,很快找地方坐了下来。他们穿着简朴,但衣服的质地很好,与大多数前往狗泥塘的旅客有着鲜明的区别。德姮觉得他们应该是正道教的传教士,铁道北边路德米德那所大学的学生,虔诚地乘坐火车往南,假惺惺地进入狗泥塘那个罪恶的深渊解救穷人们的灵魂。她在心底嗤笑着他们,一边掏出一面小镜子来。
她再次抬头扫视了一眼,确保没人盯着自己,然后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镜子里自己的脸。她仔细地调整头上的白色假发,按了按脸上的橡胶疤痕,确保它粘得很牢。她的衣着很费了一番心思:又脏又破的衣服,不像有钱人,不会在狗泥塘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同时又没破烂到让人恶心的地步,不会在她上车的乌鸦塔引发过往旅客的无名怒火。
她的笔记本放在膝上。她在此次旅途中花了点时间做笔记,都是关于辛塔寇丝特奖的。第一轮评选将在这个月末的某个时候进行,她想为《灯塔》写篇文章,评论一下那些参加初期评选的作品哪些值得入选,哪些不值一提。她打算把这篇文章写得活泼有趣些,但在说到评审小组的派别之争时则采取严肃认真的态度。
她已经写了个开头,她盯着那些干巴巴的文字叹了口气。现在不适合干这事,她想。
德姮透过左手边的车窗向外望去,凝视着城市的景象。这是德克斯特线的一条支线,从路德米德和新克洛布桑东南边的工业区之间穿过,从此处看去,城市与天空仿佛两个巨人扭成一团,而火车正处于这场混战的中心。獾泽、斯特莱克岛以及更远处的飞地及雪克区的国民卫队大楼高高耸立在连绵的屋顶之上。萨德线上的火车在南边穿行,驶过大焦油河。
铁轨两旁,被日光晒得褪色的史前巨肋不断向后掠去,它们伸至极高处,森然俯瞰着车厢。空气中的烟雾与尘埃渐渐增多,最后火车仿佛在云团上飘行。来自工厂与机械的声音越来越响。车窗上映出了一根根稀疏排列的巨大烟囱,就像枯萎的大树——火车正从森特区飞驰而过。往东一点的地方,便是热火朝天的工业区回音沼。德姮突然想到,此刻,就在自己下方再往南一点的某个地方,一场蛙人的大罢工正在酝酿之中。祝好运,兄弟们。
火车转了个弯,她的身子在惯性的作用下向西歪去。火车正在离开泉树线,骤然转向东边,速度越来越快,准备横越前方的大江。
当火车转弯时,她瞧见了停靠在泉树码头的高桅横帆船,帆船桅杆从她的视野中一掠而过。它们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晃。德姮瞥见卷起的帆,粗大的桨和张着巨嘴的烟囱,兴奋的海蛟被紧紧拴在来自米尔朔克、尚克尔和纳尔·基特岛的商船上。用巨大鹦鹉螺雕刻而成的潜水钟不断在水中升起下沉,搅得河水像开了锅一般。当火车开始爬升时,德姮转过头来,看向前方。
越过南边连绵的屋顶,她能看见汹涌浩渺的大焦油河,两侧支流遍布。从古时沿袭下来的法令禁止大型船只或异国船舶驶入黑腐河与焦油河交汇处下流半英内的水域。这些船只能聚集在斯特莱克岛上流的港区。大焦油河北岸绵延一英里半的地方,挤满了装卸货物的吊车,它们此起彼伏,像正在喂食雏鸟的巨禽。密密麻麻的驳船和拖船载着需要转运的货物溯流而上,前往烟雾弯和大河套码头,以及溪滨破败的贫民窟工厂;它们拖着板条箱穿行在新克洛布桑的运河之中,这些运河连接着规模较小的特许经营企业和破败的工坊,错综复杂,如同实验室里老鼠走的迷宫。
泉树和回音泥沼的黏土被挖出,建起大量方方正正的码头和水库,巨大的闭合水道伸入城市主体,靠深深的运河与大江相连,同样挤满了船只。
曾有计划在贱地也修建一个如同泉树的大港口。此刻德姮看着的正是这个计划的结果:三条巨大的水道塞满淤泥,瘴气缭绕,臭不可闻,水面随处可见半沉没的船只残骸和扭曲的桅杆。
车轮撞击铁轨所发出的咔嚓声和轰隆声突然起了变化:蒸汽引擎正将火车拖上薏米桥的庞大桥身。火车沿着修葺不善的铁轨爬升,不时左右微微变向,速度慢了下来,仿佛极不情愿驶向前方的狗泥塘。
灰色的楼房从街道两侧升起,就像长在化粪池旁的野草。筑造它们的水泥已经开裂腐朽。许多房子甚至没有盖完,八字形的铁支架散布在本该是屋顶的地方,因为雨水和潮气生了锈,在房屋表面留下血痕般的斑斑锈迹。翼人像食腐的乌鸦盘旋在这些巨大的混凝土块上方,或是蹲在较高的楼层对着相邻建筑的屋顶扔大便。德姮每次来到这个贫民窟,见到的景象都有所变化:它的边界仿佛在不断膨胀、爆裂。隧道深埋地下,通向新克洛布桑的地下世界:由地下遗址、污水管道及隐秘墓穴构成的巨大迷宫。某天遗忘在墙边的梯子,转天就会被钉在另一面墙边,再过一天就会加上更多的木条和支架,不到一个星期,它就会变成一处楼梯井,通往一个新盖的楼层,摇摇欲坠地待在两处松沓下陷的屋顶之间。无论德姮看向何处,都能看见躺着的人、逃跑的人、在屋顶打架的人。
当狗泥塘的臭味悄然渗进正渐渐减速的火车车厢,她疲倦地站了起来。
像往常一样,车站出口没人查票。若不是被发现逃票会有极其严重的后果,德姮肯定不会费事买票,尽管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她把手里的车票扔到检票台上,向车站外走去。
狗泥塘站的门永远是敞开的。它们锈得厉害,再加上常青藤的束缚,它们总是紧紧地贴着墙。德姮迈步走进银背猩猩街的嘈杂与恶臭中。街道两侧的墙上遍布霉菌和腐物,滑溜不堪,手推车沿着墙根一字排开。这里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商品——其中一些质量好得让人称奇。德姮转身朝贫民窟的深处走去。她身周的喧嚷连绵不断,欢腾的大喊声与叫卖声给人感觉仿佛置身于狂欢聚会。其中绝大部分是小贩在兜售食物:
“洋葱!好洋葱嘞!快来买!”
“海螺!快来尝尝海螺!”
“来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每个街角都是如此,还有其他大咧咧摆出来的商品和服务,任君挑选。
可怜又可恨的娼妓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沙哑的嗓音招揽客人。她们身上穿着肮脏的衬裙,镶着俗丽的荷叶边,都是用偷来的丝绸制成的,脸上抹得红红白白,遮盖住瘀青伤痕及深深的皱纹。她们笑着,露出满嘴烂牙,不时吸上一小撮混杂了烟灰与老鼠药的喜赞。其中一些还是孩子,在没人盯着看的时候会拿出小纸娃娃和木环玩耍,要是有个男人走过,她们就会淫荡地噘起嘴来,伸出舌头做出舔舐的动作。
狗泥塘的站街女是这座城市最不入流的娼妓。光顾她们生意的只有那些堕落颓废又不惧尝鲜,同时对肉体有着执着迷恋的嫖客以及喜好重口味的变态,那些精于此道的人绝不会对她们多看一眼,他们只会前往乌鸦塔与烤炉区之间的红灯区。在狗泥塘,人们可以获得最快捷、最简单同时也是最廉价的肉体抚慰。这里的嫖客同娼妓一样又脏又穷,疾病缠身。
酒吧入口不断有不省人事的醉鬼被扔出来,经过机械改造的改造人担负起保镖的工作。他们摇摇晃晃地用蹄子、履带或巨大的脚掌站着,金属爪子攥紧松开,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他们的脸残忍凶狠,时刻处于戒备状态。总有路人奚落辱骂他们,冲他们吐口水,他们只是用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人,任唾沫在脸上凝结干涸,他们不愿也不敢失去这份工作。他们的恐惧可以理解:就在德姮左手边,一处承托铁轨的拱门投下的阴影里,一个大大的深坑像一张巨嘴敞开在地上。坑里的黑暗中传来屎尿混合着机油的刺鼻恶臭,以及金属低沉的叮当声与人类的呻吟,那是因为饥饿或醉酒而奄奄一息的改造人聚堆等死的地方。
一些老式的机器人摇摇晃晃地穿行在街道上,笨拙地躲避着衣衫褴褛的流浪儿向它们投掷的石子和烂泥。每面墙上都布满涂鸦。粗鲁的诗、下流的图画、充满渴望的祈祷文与摘自《不羁叛逆者》的标语口号你推我挤,抢夺着地盘:
独臂螳螂手来了!
反对选票抽奖制!
焦油河和黑腐河是她的双腿滚翻|这座城还在想爱人为何一去不返|因为她正被奸得神志涣散|狂捅她的正是政府混蛋!
教堂的墙壁也未能幸免。正道教的僧侣紧张兮兮地聚成小群,擦拭着涂在他们教堂外的下流图文。
人群中不乏非人类种族。有些看起来很疲累,显然是人数较少的虫首人。其他的与邻居们一起大笑、打趣、咒骂。一处街角有个仙人掌族正与一个蛙人激烈地争吵,周围围了一圈主要由人类组成的看客,吵架双方收获的起哄叫好声不分上下。
当德姮走过时,孩子纷纷围过来,低声地乞讨几个小钱。她没有搭理他们,但也没刻意把包往怀里拽,以免遭到扒窃。她昂首挺胸地迈着步子,走进狗泥塘的心脏地带。
周围的墙突然在头顶上方合拢,她仿佛走在一座座摇摇欲坠的桥梁下方,桥上挤满充作房间的临时居处,仿佛是由尘垢污物堆积而成。它们投下的暗影里空气湿得仿佛能捏出水来,充满凶险暗示的吱嘎声不时响起。一声呼啸突然从德姮背后传来,她感觉到一阵空气掠过后颈,一个翼人以杂技演员般的灵巧猛地蹿过这个短短的隧道,然后直冲天空,发出连串疯狂刺耳的笑声。它的突然出现让她脚下一绊,身子撞到墙上,沉闷的一声混着那个翼人留下的污言秽语,在砖拱下激起阵阵回响。
她正经过的房屋似乎与城市其他地方所遵循的建筑法则截然不同。实用性在这里毫无意义。狗泥塘仿佛一个脱胎于冲突与争斗的活物,其中的居民根本无足轻重。砖块、木材和腐朽的混凝土上满是疙瘩和空洞,簇簇地往下掉渣,这种衰败景象满目皆是,仿佛扩散的恶性肿瘤。
德姮转了个弯,走上一条发霉砖块铺成的死胡同。她小心地环顾四周,一匹接受过改造的马站在小巷的尽头,它的后腿被活塞驱动的巨锤替换。在它身后,一辆有篷的马车几乎蹭到了墙上。在这附近,任何一个走走停停、目光呆滞的人都可能是国民卫队的探子。但她必须冒这个险。
她绕到马车后面。六头猪已经从马车里卸了下来,送进墙边一处临时围出的露天猪圈。两个男人正在这促狭的地方滑稽地追着猪转来转去。猪边跑边发出长声尖叫,就像婴儿的啼哭。猪圈通向墙上贴着地面掏出的一个半圆形开口,开口大概有四英尺高。德姮往里看去,看进一个十英尺深的洞,散发着恶臭,被摇曳不定的煤气灯光微弱地照亮。地洞里传出隆隆声和低语声,扭曲的暗影在被灯光染成红色的洞壁上跳动。她的脚下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身子几乎都弯到地上,背上驮着淋淋漓漓直往下滴落液体的重物,就像正在地狱受苦的灵魂。
德姮走进左手边一个没有门的入口,沿着陡峭的楼梯走向这处位于地下的屠宰场。
春天的温暖似乎被来自地底的力量放大了。德姮额上渗出汗来,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颤颤巍巍的动物尸块和滑腻的凝结血迹上。房间后部有一条传送带,拖着沉重的肉钩沿着天花板阴森森地环行,消失在屠宰场更昏暗的内部。
即便是刀子反射的倏忽闪光,似乎也被这血色的昏暗浸染。德姮捂住口鼻,尽量遮挡那腐败血液和新鲜生肉散发出的浓烈恶臭。
在房间的尽头,她看见三个男人聚在她从外面看到的那个拱形开口下方。狗泥塘的光线和空气透过开口洒进这个昏暗恶臭的地洞里,仿佛被过滤了,变得惨白黯淡。
三个男人仿佛收到了某个无声的信号,齐齐往后退去。外面小巷里的捉猪人逮到了一头猪,随着一阵越来越高的咒骂声、哼哼声和惊恐的尖叫声,捉猪人将那头母猪沉重的身躯通过开口扔了下来。猪厉声惨叫着坠入黑暗,随即发现数把尖刀正在等待自己,身子立刻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
随着一声令人反胃的断裂声,它僵硬的细腿在因为血液和粪便变得湿滑不堪的石板地上摔得粉碎。它倒在断腿骨茬处流出的鲜血中挣扎尖叫,却没法站起来逃跑或是反抗。那三个男人走上前去,动作老练而精确,一个人俯身压着猪的臀部,以免它身子弓起,一个人揪着它耷拉的耳朵将它的脑袋往后扯去,第三个人挥动刀子,割开它的喉咙。
鲜血滴滴渗出,随即“唰”的一下变成奔涌的急流,猪的惨叫声迅速地小了下去。三个男人将它抽搐的巨大身体拖上旁边一张案桌,桌旁倚着一把生锈的锯子。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看见了德姮。他用手肘轻轻推了下另一个男人。
“哎呀哎呀,本,真看不出来呀,你这个闷骚的家伙!你的性感妞儿来了!”他乐呵呵地嚷嚷道,声音大得连德姮都能听到。那个被他称作“本”的男人转过身来,冲着德姮挥手。
“五分钟。”他喊道。她点了点头。她的手依然紧紧捂住嘴巴,努力压抑着涌上喉头的胆汁和胃液。
一只只恐惧的猪猡从外面的小巷扔进来,它们扭着庞大的身躯,徒劳地拼命挣扎,而它们的最后一搏换来的只有折成古怪角度的断腿。它们一头接一头地被切开,挂到老旧的木架上放血。舌头和厚厚的皮肤褶子摆动不定,往下滴着鲜血。屠宰场地板上凿出的沟满得溢了出来,脏血漫过地板,轻轻冲刷着装着内脏和牛头的大桶。那些牛头都在沸水里煮过了,褪了毛,白森森的甚是吓人。
终于,最后一头猪宰杀完毕。精疲力尽的男人们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浑身鲜血淋漓,头上直冒热气。他们短暂地碰了下头,一阵沙哑的笑声响起,那个被称作“本”的男人转身离开同伴,向德姮走来。在他身后,那两个男人正在破开第一头猪的肚子,将内脏拢进一个巨大的水槽里。
“迪,”福莱克斯轻轻地说,“我就不吻你当作打招呼了。”他飞快地朝湿淋淋的衣服和溅满鲜血的脸比画了一下。
“非常感激,”她回答说,“我们能离开这里吗?”
他们低头避开天花板上一抖一抖不断环行的肉钩,小心地走向黑暗的出口。他们走上楼梯,回到地面,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上方是一长串脏兮兮的天窗,透过天窗看去,蓝灰色的天空显得黯淡了不少。
德姮跟着本杰明走进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房间里摆了个浴缸,还有一个水泵和几只桶,门后头挂了几件粗布长袍。德姮静静地看着本杰明脱去肮脏发臭的衣服,扔进一个装有水和肥皂粉的桶里,接着他挠了挠身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开始用力往浴缸里泵水。他赤裸的身体沾着条条油腻的血迹,仿佛新生的胎儿。他拿起块肥皂在水流四溅的泵嘴下冲着,搓出肥皂泡来。
“你这样拔腿就走开小差,你的伙伴们好像很理解的样子呀?”德姮客气地开口道,“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我偷走了你的心,你也偷走了我的?还是说纯属生意上的会面?”
本杰明吃吃地笑起来。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狗泥塘口音,与德姮的上城区口音截然不同。
“哎呀,不知道了吧,我刚才是在值额外的一轮班次。今天我的班已经值完了。我告诉了他们你会来。他们只知道你是个妞儿,你很中意我,我也中意你。对了,刚才忘了说,你那顶假发,绝了,”他歪着嘴笑起来,“很适合你,迪。你看起来漂亮极了。”
他站到浴缸里,慢慢地将身子浸入水中,皮肤上泛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水面浮起一层厚厚的带血泡沫,血和污垢慢慢从他皮肤上脱落,懒洋洋地打着旋,漂向水面。他闭上眼睛躺了一分钟。
“迪,不会太久的,我保证。”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慢慢来,不着急。”她回答。
他将脑袋也滑进肥皂泡里,厚厚的头发在水面盘旋卷绕,吸饱了水后慢慢下沉。他在水下屏息片刻,然后开始大力地擦洗身体,不时探出头来呼吸空气,再接着把头埋进水里。
德姮接了一桶水,站到浴缸边。当他再次将头探出水面时,她将桶里的水慢慢地从他头上淋下去,将他身上沾着的红色泡泡冲干净。
“噢……太爽了,”他喃喃地说,“再来,求你了。”
她满足了他的请求。
当他终于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整个浴室看起来就像暴力凶杀案现场。他将那些黏滑的残渣倒进地板上的一处排水道,听着那堆东西发出泼溅声一路穿过墙后的管道。
本杰明把自己塞进一件粗糙的长袍,朝德姮晃了晃脑袋。
“亲爱的,我们是不是该办正事了?”他冲她眨了眨眼。
“只管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服务,老爷。”她回答说。
他们离开了浴室。本杰明睡觉的小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处于天窗照进来的光线笼罩之中。他们走进去,本杰明锁上身后的门。房间就像一口井,只是比井更深更宽。一扇肮脏的窗户镶在方方正正的天花板上。德姮和本杰明踩着薄薄的地垫走到窗下一个破烂不堪的旧衣柜旁,它像是一件遗物,隐约能够看出曾经的富丽堂皇,在这个典型的贫民窟房间里显得很是突兀。
本杰明伸手进去,将几件油乎乎的衬衣拂到一旁,然后将手指插进衣柜木头背板上特意钻出的几个小洞里,轻轻一哼,将背板整个取下。他小心地将它侧过来,放到衣柜的底板上。
一个小小的砖门赫然立在墙上,德姮往里看去,本杰明则伸手从衣柜里的小架子上取下一盒火柴和一根蜡烛。伴随着一阵浓烈的硫黄气味,他用火柴点燃了蜡烛,用手笼着烛焰,免得它被密室中涌出的冷空气吹灭,然后迈步穿过衣橱,用手中烛光照亮《不羁叛逆者》的办公室。德姮随之跟上。
德姮和本杰明点燃了办公室里的煤气灯。房间很大,比本杰明的卧室地势要低。房间里的空气沉重凝滞。没有自然光。高高的上方有一个天窗的框架,但玻璃被涂成了黑色。
房间里随意散放着快要散架的椅子和两张桌子,上面都堆满了纸、剪刀和打字机。有把椅子上坐着一个静止不动的机器人,眼睛暗淡无光,它的一条腿被压碎了,铜线和玻璃碴杂乱地露在外面。墙上糊满海报。成捆发霉的《不羁叛逆者》一行行地摆在房间里。一面潮湿的墙边靠着一架沉重的印刷机——一个沾满润滑油和墨水的庞大铁疙瘩。
本杰明在最大的桌子旁坐下,往身边拉过一张椅子。他点燃一根软塌塌的长香烟,它燃得很快。德姮在他身边坐下,用拇指朝那个机器人比画了一下。
“那旧玩意怎么样?”她问。
“白天用起来太他妈吵了。我必须等其他人都走了才敢用,不过话说回来,印刷机本身也很吵,所以也没什么区别。不用亲自动手转那个倒霉轮子还真是轻松了不止一点半点,你知道的,两周一次,每次都得转他妈一整晚。我只需要往它的肚子里扔一点煤炭,把印刷机指给它,然后就可以安心地打个盹儿了。”
“新的一期怎么样?”
本杰明慢慢地点了点头,指着身边椅子上捆好的一堆报纸。
“还行。还得再印些出来。我们为你那篇畸形秀和改造人的故事造了造势。”
德姮挥了挥手。
“那又不是什么大新闻。”
“没错,但它是……怎么说呢……一块砖头……我们正好冲着选举扔过去。意思跟‘去他妈的选票抽奖制’一样,只是用词没那么激烈。”他笑了。
“我知道它跟上一期其实没什么两样,只是刚好赶上今年这时候了。”
“你今年没那好运中奖吧?”德姮问,“你抽中了吗?”
“没。我这辈子只中过一次,还是好多年前。紧紧地抱着我的选票跑出去投票,自豪得要命,最后投给了‘我们终将见到’党。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呐。”本窃笑起来,“你连抽奖的资格都没有,对吗?”
“恶魔的尾巴呀,本杰明,我没有那么多钱!要是我有钱的话,倒是能给《不羁叛逆者》提供一些新的视野。唉,我今年也没那运气。”
本杰明把捆着那堆报纸的细绳扯断,拿了几份推到德姮面前。她拿起最上面一份,瞥了眼头版。每份小报都是四开大小。头版的字体与《灯塔》《辩论报》及其他新克洛布桑合法出版物别无二致。然而,在《不羁叛逆者》这份报纸厚厚的内页里,是挤得满满当当的故事、口号和激励的话语。它很丑,却很讲究实效。
德姮掏出三谢克尔推到本杰明面前。他收下钱,低声嘟囔了句谢谢,然后把钱放进桌子前面一个罐头盒里。
“其他人什么时候来拿?”德姮问。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我约了两个人在酒吧见面,然后今晚和明天就休息了。”除了少数特殊的情况,为《不羁叛逆者》写文章的作者互相之间不能直接碰面,在新克洛布桑激烈动荡、虚伪残暴的政治环境里,这是一种必要的防范措施,能让国民卫队密探渗透进来的几率降到最低。本杰明是编辑,这份小报的工作人员不断变动,只有他是每个人都认识的,也只有他认识每个人。
德姮注意到自己座椅旁边的地板上放了一堆印刷粗略的纸张。都是些与《不羁叛逆者》类似的政治煽动小报,与《不羁叛逆者》既是同志,又是竞争对手。
“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她指了指那堆报纸,问道。本杰明耸了耸肩。
“这周的《呐喊》全是废话。《创造》的头条文章还不错,写的是鲁德革特正在同航运公司做交易。实际上,我正打算派人跟进这条线索。其他的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要我跟进这条线索吗?”
“这个……”本杰明快速地浏览了一下报纸,又查阅了自己的笔记。“其实就是时刻注意码头罢工的新动向……考察舆论,试着搞到一些新的积极回应,一些新的引语,诸如此类的。要不你还是写篇大概五百字的文章,结合历史谈谈选票抽奖制,怎么样?”
德姮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关注的?”她问。
本杰明噘起嘴唇。
“倒是有一些谣言,说鲁德革特正在研究什么疾病,可疑药物什么的:我倒是想跟进这条线索,但你也知道,只有圣嘉罢他老人家才知道这条消息经过了多少张嘴的添油加醋。不过,还是得留心着点。还有件事情……现在还没定下来,不是很有意思。有人告诉我说,他们正在同某人交涉,那人希望揭发鲁德革特勾结黑社会犯下的罪行。”
德姮慢慢地点了点头,意识到了这条线索的价值。
“听起来很有趣。具体是什么?毒品?卖淫?”
“他妈的,你能想到的每个赚钱的行当,操蛋的鲁德革特肯定都他妈的会插上一脚。他们那种人都是那样。你辛辛苦苦做出点什么来,他得从中捞一把,到了还让国民卫队收拾你的客户,要么塞进监狱,要么就是搞出一批新的改造人或是奴隶矿工送进箭镞公司的矿井里去……任君挑选。我不知道这个告密者存了什么特别的心思,但跟他交涉的人显然很紧张,时刻准备溜之大吉。不过你别担心我,迪,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他朝她眨了眨眼,“我不会让这条线索溜走的。”
“有什么进展一定要告诉我,好吗?”德姮说。本杰明点了点头。
德姮将面前的报纸收拢起来,放进一个袋子里,上面盖上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然后站起身来。
“好了。我还有事要忙。顺便说一句,那三谢克尔里包括十四份已经卖掉的《不羁》。”
“好。”本杰明说着,在办公桌上的许多本笔记本里找出一本,记下这个数字。然后他站起来,示意德姮先出去。她在他的小卧室里等着,他一边关掉印刷机上的指示灯,一边隔着门洞问她。
“格雷姆勒布林还在买吗?就是那个古怪的科学家。”
“是的。其实他人挺好的。”
“前几天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有趣谣言,”本杰明说着,穿过衣柜走出来,用抹布擦着油腻的手,“就是他出钱收鸟儿吗?”
“哦,是的,他在做什么实验。本杰明,你也听说了那些令人吃惊的事情吗?”德姮咧开嘴笑起来,“他在收集翅膀。我觉得他似乎很看重这么个原则,那就是如果可以通过非法渠道搞到什么东西,就绝不通过合法渠道去购买。”
本杰明欣赏地摇了摇头。
“嗯,那家伙很擅长这事。他知道怎么把话传出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探进衣柜,把衣柜的背板抬起来放回原位。他把木板压实了,然后转身看着德姮。
“好了,”他说,“现在我们得进入我们该扮演的角色了。”
德姮草草地点了点头,伸手把头上的白色假发弄乱了些,又解开复杂的鞋带。本杰明也将衬衣拉开,然后屏住呼吸,将胳膊从身体一侧晃到另一侧,直到脸色变成深红。他猛地呼出一大口气,深深地呼吸着,眯着眼睛看向德姮。
“哎呀,”他哀怨地说,“你可饶了我吧。我的老脸还要不要了?你起码得装出点劳累的样子嘛……”
她冲着他咧开嘴笑了,叹了口气,使劲揉了揉脸颊和眼睛。
“哦,本先生,”她夸张地尖叫道,“你是最棒的!”
“这还差不多……”他咕哝着,冲她眨了眨眼。
他们打开门,走进走廊。他们刚才所做的这些准备工作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远远的下方,绞肉机的声音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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