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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那天下午,用昆格拉斯储存的石灰,我的士兵们在自己的盾上刻上了新的图案。勒格溪谷战役当晚,亚瑟赋予了我标识自己纹章的荣誉,但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没来得及改画盾,之前它们上画的都是亚瑟的熊图案。我的手下希望我能用狼图腾作为标识,以搭配我们从贝诺克森林中就开始戴在头盔上的狼尾。但我坚持我们画一颗五角星。“一颗星星!”卡文失望地抱怨。他想要一些可怕的图案,有利爪、硬喙或尖牙,但我坚持用星星。“塞伦,”我说,“因为我们是盾墙之星辰。”

  他们喜欢这解释,没人怀疑我这选择背后无望的爱情。我们先在裹着皮革的柳木圆盾上涂了一层黑色的沥青,然后用石灰画上星星,沿着剑鞘以保证画出直线,等石灰染料干透,我们又涂上了一层用松脂和蛋白做成的清漆,它能保护星星在雨中无恙数月。“它的确特别。”我们一同欣赏画完的盾时,卡文勉强承认。

  “它美极了。”我说。那晚,当我坐在大厅的地上与其他战士围成一圈用餐时,伊撒作为持盾者站在我身后。清漆还没干,但那只使星星更加明亮。思嘉莱服侍我用餐。这顿饭很简陋,只有燕麦稀粥,不过司乌思城堡的厨房没法提供更好的餐点,因为他们忙于准备第二天的盛宴。事实上所有人都在忙于准备。大厅装饰着深红的树枝,地板清扫过,铺上了新的灯芯草,听说女人们做了布满精巧刺绣的新衣。现在司乌思城堡至少驻扎了四百名战士,大多数人都住在城墙外的陋屋中,他们的女人、孩子和狗挤满了整座要塞。其中一半战士属于昆格拉斯,另一半是德莫尼亚人,尽管战后才不久,即使莱地被阿尔的撒克逊人攻陷是因为亚瑟背叛的这个消息传开,也没有造成什么麻烦。昆格拉斯一定已经怀疑亚瑟用这种手段换来了阿尔的休战,但他接受了亚瑟的誓言——德莫尼亚的战士将为牺牲于沦陷要塞灰烬中的波伊斯将士们复仇。

  多佛汶之夜后,我便没有见过梅林和妮慕。梅林离开了司乌思城堡,但我听说妮慕还在城堡里,躲在女眷的房间中,传言她经常陪伴着夏汶公主。我觉得这不太可能,因为妮慕和夏汶太不同了。妮慕比夏汶年长几岁,她阴沉敏感,始终在疯狂与怒火的细微界限间摇摆,而夏汶美丽温柔,据梅林所说,也非常保守。我不能想象这两个女人间有什么可聊的,所以我猜传言有误,我相信,妮慕跟梅林一起去寻找帮手了,愿意携剑帮他们去丢尔纳赫可怕的领地寻找圣锅。

  但我要跟他去吗?夏汶订婚当天早上,我向北走进环绕着司乌思城堡宽阔山谷的橡木林。我在找寻一个特殊的地点,昆格拉斯告诉了我它的所在。伊撒,忠诚的伊撒与我同行,但他不知道我们前来这黑暗森林的深处所为何事。

  这块土地,波伊斯的心脏,只存有少数罗马人的痕迹。他们建造了像司乌思城堡这样的要塞,留下诸多沿着河谷的道路,但这里没有宏伟的公馆和镇子,那些赋予德莫尼亚失落文明光辉的建筑。同样,在这个昆格拉斯的核心地带,也没有很多基督徒;旧神信仰仍存在于波伊斯,不像莫德雷德的国土充满宗教的积怨——基督徒和异教徒争夺王室的宠爱和在神圣土地建造神庙的权利。这里没有罗马祭坛取代波伊斯德鲁伊们的树林,没有基督教堂矗立在神圣的井水旁。罗马人砍倒了一些神庙,但很多都被保存下来,伊撒和我在这个正午时分却树影婆娑如暮色的森林中前去的正是那样一个古老圣地。

  那是座德鲁伊神庙,一圈橡木深藏于树林深处。神龛上方的树叶还没有泛黄,但很快它们就会枯萎凋落在树圈中央围成半圆形的低矮石头上。墙上有两个壁龛,其中各放置着一枚人头骨。德莫尼亚曾经有很多类似的地方,罗马人离开后有更多被重新建造,但基督徒时常会来打碎头骨,推倒石墙,砍断橡树,然而这个波伊斯的神龛已在此森林深处竖立长达千年。木头碎片被来这里祈祷的人塞进石缝间,作为祈愿的象征。

  橡树林间非常安宁,一片寂静。伊撒站在树间观看,我则走向半圆石圈的正中,解开了海威贝恩的沉重鞘带。

  我将剑放在标志神庙中心的低矮石头上,从口袋中拿出给予我破坏兰斯洛特婚姻力量的干净白色肋骨。我将它放在剑旁。最后,我将夏汶多年前给我的金色小胸针放上石头。随后便在树叶覆盖的地面上躺平。

  我入睡,希望梦能告诉我该如何做,但没有做梦。也许在睡前,我应该献祭一些鸟兽,礼物也许能让一位神祇给予我正在寻找的答案,但没有答案。只有寂静。我已将我的剑和骨头的神力交由诸神,交在了贝尔和玛纳怀登、塔拉尼斯和罗劳的手上,但他们无视了我的礼物。只有风在高处的树叶间吹过,松鼠爪子在橡木树干上抓挠,啄木鸟突然发出咯咯的响声。

  醒来时,我依旧躺着没有动。没有做梦,但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拿起骨头,将它一折为二,如果这举动意味着要步上幽暗道,步入丢尔纳赫的王国,那就这样吧。但我也想要亚瑟的不列颠完整、美好和真实。我想要我的手下们能获得黄金、土地、奴隶和地位。我想要将撒克逊人赶出洛依格。我想要作为一支胜利的军队将敌人摧毁,听见他们盾墙分崩离析的声音和战斗号角的刺耳响声。我想要带着我画有星星的盾牌,进军已有几代不列颠自由民未曾一见的西方平原。我,想要夏汶。

  我坐起身。伊撒坐在我身边。他一定奇怪我为何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根骨头,但他没有问任何问题。

  我想起了梅林那象征亚瑟梦想的小小方塔,兰斯洛特若是没有娶夏汶,那梦想是否真的会崩塌?这场联姻算不上是亚瑟联盟的最紧要一环,它只是方便给兰斯洛特一座王位,以及让波伊斯对瑟卢瑞亚王室有所顾忌。即使没有联姻,德莫尼亚、格温特、波伊斯和艾尔蒙特的军队还是可以去对抗赛思人。我知道这些,这些也都是真的,但我依旧感觉这块骨头有可能会撼动亚瑟的梦想。我折断骨头的那刻,便代表我向梅林的追寻誓言效忠,而那场探寻一定会给德莫尼亚带来仇恨;旧教信徒对新兴基督教的仇恨。

  “格温薇儿。”我突然大声说出这个名字。

  “阁下?”伊撒迷惑地问。

  我摇头表示我没什么要说的。事实上,我并不是故意要大声说出格温薇儿的名字,只是我突然意识到折断骨头不仅意味着鼓励梅林对抗基督教的神,更意味着格温薇儿会成为我的敌人。我闭上双眼。我主人的妻子会成为敌人吗?如果她真成为我的敌人呢?亚瑟依然会爱我,我也同样会爱着他,我的长枪和星盾对他来说比兰斯洛特的名望更重要。

  我站起身拿回胸针、骨头和剑。伊撒看着我从披风上扯出一根染绿的羊毛,塞入石缝中。“亚瑟对夏汶悔婚时,”我问他,“你不在司乌思城堡是吗?”

  “对,阁下。但我听说过这件事。”

  “那是在订婚宴席上,”我说,“正如我们今晚要参加的那个。亚瑟坐在主桌,夏汶坐在他身旁,他看见格温薇儿站在大厅后侧。她穿着破旧的斗篷,身侧是她的猎犬,亚瑟看了她一眼,从此一切就改变了。天知道多少人死去,就因为他看见了那个红发女子。”我转身面向低矮的石墙,看见长着苔藓的头骨中有一个被废弃的鸟巢。“梅林告诉我,诸神喜爱混乱。”我说。

  “梅林喜欢混乱。”伊撒语气轻巧,不过他却无意间说出了真相。

  “梅林爱混乱,”我赞同道,“但我们大多数人都害怕混乱,所以我们尝试制定规则。”我想到了小心搭建的骨塔。“但当你有规则时,你就不需要诸神了。所有事情井然有序,就不会发生意外。如果你明白一切,”我谨慎地说,“那魔法就没有存在空间了。只有当你在黑暗中迷茫惊恐时,你才会呼唤诸神,而神们享受我们的呼唤。那让诸神们感到自身的强大,也正因为如此,神们喜欢我们生活在混乱中。”我重复着童年时在梅林的托尔山接受的教导。“现在我们有一个选择,”我对伊撒说,“我们可以生活在亚瑟井然有序的不列颠,或者我们跟随梅林步入混沌。”

  “我会跟随您,阁下,不管您怎么做。”伊撒说。我不觉得他真的明白了我的话,但他总是盲目地信任我。

  “我也希望自己知道该怎么做。”我承认。那该多么轻松啊,如果诸神像他们曾经那样在这片土地上行走,那么我们就能看见神,听见神,与神们交谈,但现在就像蒙住双眼的人在荆棘丛中寻找一枚扣子。我将佩剑挂回原位,把未折断的骨头安全地塞回口袋。“我想让你去跟大家传个消息,”我对伊撒说,“不用告诉卡文,我会自己跟他说,但我要你告诉大家,如果今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们可以不用再效忠我。”

  他冲我皱眉。“不再效忠?”他猛地摇头,“我不会的,阁下。”

  我让他噤声。“告诉他们,”我继续说,“如果真的发生不寻常的事——也许不会——但对我效忠可能意味着要去对抗丢尔纳赫。”

  “丢尔纳赫!”伊撒说。他啐了一口唾沫并用右手做了一个驱赶邪恶的手势。

  “就这么告诉他们,伊撒。”我说。

  “今晚会发生什么?”他不安地问。

  “也许没事,”我说,“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诸神在树林中没有给我任何暗示,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选择。秩序或混沌。或两者均无,也许骨头只不过是食物残渣,折断它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只是我对夏汶破碎爱情的象征。但只有一个方法才能确知,那就是折断骨头,如果我有这个勇气。

  在夏汶的订婚宴上。

  在那个夏末的所有盛宴中,兰斯洛特和夏汶的这场订婚宴是最奢华的。连诸神似乎都偏爱它,圆月明亮皎洁,对订婚来说是一个极好的兆头。日落后不久月亮升起,巨大的银球高挂在多佛汶的山顶。我曾想会不会在多佛汶的建筑中举办盛宴,但昆格拉斯看到这么多张来赴宴用餐的嘴,决定还是在司乌思城堡内举行庆典。

  宾客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国王大厅所能容纳的,所以只有最尊贵的人才被获许进入它那厚厚的木墙。其余人坐在室外,庆幸诸神让今夜无雨。地面因为这周之前的雨天依旧潮湿,但有足够多的稻草让大家能铺出干爽的坐处。浸过沥青的火炬被绑在柱子上,月亮一升起,它们就被点燃,王宫院子在跳跃的火光中突然间明亮起来。婚礼会在白天举行,以获得光明神与太阳神的祝福,但订婚仪式寻求的是月光的保佑。时不时会有一小簇火花从火炬上飘落到地面,点燃一片稻草,引起一片大笑、小孩的尖叫、狗吠和一阵慌乱,直到火被扑灭。

  超过一百人被邀请进入昆格拉斯的大厅。蜡烛和灯芯草的火光交叠在一起,在高梁屋顶上映射出奇怪的阴影,屋顶现在装饰着山毛榉细枝与今年最早成熟的一丛丛冬青浆果。大厅的桌子设在高台,上方挂着一排盾,每一面盾下都放置着一根蜡烛,以凸显出盾牌皮革上画着的纹章。中央是昆格拉斯的波伊斯王室盾牌,上面画着展翅雄鹰,一侧是亚瑟的黑熊,另一侧是德莫尼亚的红龙。格温薇儿的月冠牡鹿挂在熊旁,兰斯洛特抓着鱼的海鸥则挂在龙的旁边。没有格温特人在场,但亚瑟坚持挂上图锥克的黑牛,还有艾尔蒙特的红马及瑟卢瑞亚的狐狸面具。这些王室标志象征着这伟大的联盟,一面会将撒克逊人赶回海那边的盾墙。

  波伊斯的德鲁伊头领路万斯,宣布他此刻确定落日的最后一缕光线已消失于遥远的爱尔兰海,然后宾客们开始在高台上就座。我们其他人早已坐在大厅的地上,男人们叫着要更多波伊斯著名的蜂蜜烈酒,这些酒是特意为今晚所酿。欢呼声和掌声迎接着尊贵的客人。

  伊莲王后第一个来到。兰斯洛特的母亲穿着蓝衣,颈间佩戴黄金项圈,一条金链束起她花白的卷发。接下来,一阵巨大的欢呼声中,昆格拉斯和赫拉德王后入场。国王的圆脸散发着喜悦的光芒,为了庆祝今夜典礼的美好前景,他在垂下的胡子上绑了一些小小的白色丝带。格温薇儿紧跟着一身黑的亚瑟走上高台,在浅金色衣裙的衬托下光彩夺目。这珍贵的布料用油和蜂胶精细染成,剪裁与缝制也非常巧妙,紧紧贴合着她高挑的身体。她的腹部几乎不显怀,观看的男人们中响起一阵对她美貌的赞叹。长裙上缝着细小的黄金片,当她缓缓跟随亚瑟走向高台中央时,她的身体看上去闪烁着光芒。她对自己引发的欲望微微笑着,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今晚不论夏汶穿了什么,格温薇儿似乎都决定要压过她的美丽。一枚黄金发圈固定住格温薇儿任性的红发,一条黄金环链缠绕她的腰间,为了向兰斯洛特表示尊重,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枚海鸥颈饰。她吻了吻伊莲王后的双颊,亲吻昆格拉斯的一侧脸颊,向赫拉德王后点头致意,然后在昆格拉斯的右手边就座,亚瑟则坐在了赫拉德身旁的空椅上。

  还剩两个空椅子,但昆格拉斯先起身,用拳头敲了下桌子。大厅安静下来,昆格拉斯无声地指向高台边缘陈列在桌子装饰布前方的珍宝。

  这些财宝是兰斯洛特带给夏汶的礼物,它们的富丽堂皇在大厅引发了一阵喝彩。我们都已见过这些礼物,我也酸酸地听过人们赞颂贝诺克国王的慷慨。黄金颈环、白银颈环、黄金和白银交织的颈环,如此多的颈环也只不过是真正贵重礼物的基座。罗马手持镜、罗马玻璃酒杯乃至成堆的罗马珠宝。项链、胸针、水壶、饰针、扣钩。那是堪比一位国王身价的财富,闪耀的金属、珐琅、珊瑚和珍贵的宝石,所有这一切,我知道,都是从燃烧的特雷贝斯岛中抢救出来的。那时,兰斯洛特没有拿起他的剑对抗法兰克暴徒,而是带着这些财宝乘上第一艘船,逃离了那座城市的大屠杀。

  就在为礼物而响的掌声中,兰斯洛特骄傲地现身。像亚瑟一样,他穿着一身黑色,但他的黑衣上,镶着珍稀的金边。他的黑发抹了油,整齐地向后梳,贴着他的窄头骨,平顺地垂在背后。他的右手上闪耀着多个黄金指环,左手则戴满了相对平凡的战士指环,我阴沉地猜测,没有一枚是他在战斗中赢来的。他的颈间还戴着一枚沉重的黄金颈环,颈环两端装饰着明亮的宝石,为了向夏汶致意,他的胸前佩戴着她王室的展翅雄鹰胸针。他没有携带武器,因为国王大厅中不准任何人佩剑,但他戴着亚瑟送他的装饰剑带。他向欢呼声举手示意,亲吻他母亲的脸颊,吻了吻格温薇儿的手,向赫拉德鞠躬,随后就座。

  还剩一个空椅。竖琴手开始演奏,深沉的音符在嗡嗡交谈声中几不可闻。烤肉的香味飘进大厅,女奴们带来了酒罐。德鲁伊路万斯四下奔走,让坐在铺着灯芯草地面上的人,空出一条走道。他把人推开,走道让出来后,他向国王鞠躬行礼,然后挥动他的手杖,示意大家安静。

  屋外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贵宾们进入大厅都是通过后门,直接从夜色的阴影中步上高台,不过夏汶会从大厅的正门进入,若要靠近正门,她首先要穿过火光中院子里等候的客人。我们听到的正是那些客人见她从女眷住所走过来时的欢呼,而在国王大厅中,我们在期待的沉寂中等候着她,连竖琴手都从琴弦上抬起了手,看着大门。

  一个孩子首先走了进来。一个穿着白裙的小女孩,倒走在路万斯为夏汶空出的那条走道上。她将春花的干花花瓣撒在新铺的灯芯草上。没人说话。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大门,除了我的,我看着高台。兰斯洛特紧盯大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昆格拉斯一直在用袖子抹泪,他是如此开心啊。亚瑟,和平的创造者,笑容满面。仅有格温薇儿一个人没有笑,她的脸上只有得意。她曾经一度在这大厅中被人轻视,而现在那人女儿的婚事任由她处置。

  我看着格温薇儿,右手从口袋中拿出骨头。肋骨摸上去很光滑,持盾站在我身后的伊撒一定很好奇这块食物残渣在这个月色皎洁、黄金与火光相映成辉的夜晚,究竟有什么重要的。

  我看向大厅正门时,夏汶出现了,霎时间,在发出欢呼之前,大厅中先响起了一阵惊艳的吸气声。不列颠的所有黄金,所有旧日的王后,在那晚,都无法掩盖夏汶的光彩。我都不用看就知道,格温薇儿在今晚的美丽竞争中完全落败。

  这次,我知道,是夏汶的第四次订婚宴。她曾经为亚瑟来过,但他在格温薇儿爱的魔咒下打破了誓言;之后夏汶被许配给遥远雷吉德的一位王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成婚就因为高烧而一命呜呼;再后来,就在不久前,她把订婚缰绳给了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但他尖叫着死在妮慕的残酷手段下;而现在,第四次,夏汶带着缰绳前来给一个男人。兰斯洛特送了她一堆黄金,但习俗规定,她只要回送给他一条普通的牵牛缰绳,以示她将会从这天起顺从于他的权威。

  她走进来那刻,兰斯洛特站起身,笑意扩散为愉悦的表情,毋庸置疑,因为她的美丽令人目眩。在她其他的订婚宴上,为了与公主的身份相衬,夏汶会佩戴珠宝和银饰,身着黄金和华丽服饰,可今夜她只穿了一条简单的骨白色长裙,腰间系着一条浅蓝色绳子,绳穗垂在裁剪朴素的裙子上。发间没有白银装饰,颈上没有黄金闪耀,浑身上下都没有佩戴珍贵的珠宝,只有布裙,她浅金色的头发上戴着一枚用夏日最后的野紫罗兰编成的纤细花环。她没有穿鞋,赤着脚走在花瓣中。她没有显示出任何尊贵或富有的样子,穿得像个普通的农家女孩一般走了进来,但就只是这样,她就赢得了胜利。难怪男人们都倒吸一口气,难怪当她缓慢腼腆地走过人群时,他们会欢呼。昆格拉斯因为喜悦而啜泣,亚瑟带头鼓起掌,兰斯洛特捋了一把自己那抹油的长发,他的母亲满意得眉开眼笑。有一瞬间,格温薇儿的面色阴晴不定,但随后她便微笑起来,这是纯粹的胜利者的笑容。她也许输给了夏汶的美丽,但今晚还是属于格温薇儿的夜晚,她正看着旧日的敌人被按照她的计划处置。

  我看着格温薇儿脸上的得意神情,或许是她的洋洋自得让我做出了决定。又或许是我对兰斯洛特的厌恶,或许是我对夏汶的爱,或许梅林是对的,诸神的确喜爱混乱,在突如其来的怒火中,我用双手攥住了那根骨头。我没有考虑梅林魔法的后果、他对基督徒的仇恨,还有我们在丢尔纳赫国度找寻圣锅时有可能都会死的事。我没有考虑亚瑟的命令,我满脑子只有夏汶即将嫁给我痛恨的男人这件事。与其他之前坐在地上的宾客一样,我站起身,从战士们的脑袋间注视着夏汶。她正走到大厅中央的橡木巨柱,被如狼似虎的欢呼和口哨声包围。只有我独自一人没出声。我看着她,将大拇指按在那根肋骨的正中,把它的两端握在拳中。现在,梅林,我想,你这个老混蛋,现在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魔法吧。

  我折断了那根肋骨。它的破碎声在欢呼声中细不可闻。

  我将折成两半的肋骨放回口袋,我发誓,当我看着波伊斯的公主发间戴着鲜花,从夜色中走出时,我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她突然停下脚步。就在挂着浆果和树叶的柱子旁,她停下脚步。

  从夏汶走进大厅的那一刻起,她的双眼就一直看着兰斯洛特,现在仍然如此,笑容也仍然挂在她的脸上,但她停下了脚步。她突然间的静止引起大厅中一阵迷惑的安静。撒着花瓣的孩子皱起眉头,四处张望,不知该怎么办。夏汶没有动。

  亚瑟依旧带着微笑,一定以为她太紧张了,于是鼓励地示意她向前走。她手中的缰绳颤抖着。竖琴手弹出一记不确定的和弦,然后从弦上抬起手,她的音符在安静中消失的同时,我看见柱子后的人群里走出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

  那是妮慕,她的黄金独眼反射着茫然大厅中的火光。

  夏汶的视线由兰斯洛特转向妮慕,随后,慢慢地,她举起了她裹着白色袖子的一条手臂。妮慕握住她的手,带着一丝询问的表情,看着公主的眼睛。夏汶停顿了一秒,微微点头表示同意。突然间,大厅中的说话声紧张了起来,因为夏汶转身不再面向高台,她由妮慕领着,挤进了人群。

  话语声渐轻,现在正发生的事情,没人能够解释。兰斯洛特依旧站在高台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亚瑟目瞪口呆,昆格拉斯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穿过人群。人群在妮慕凶猛、可怕、嘲弄的脸前让出道来。格温薇儿看起来准备要杀人了。

  接着妮慕与我的目光交汇,冲我微笑,我的心脏犹如困兽般剧烈跳动。随后夏汶朝我笑了笑,我再顾不上去看妮慕,只能注视着夏汶,甜美的夏汶,手里拿着一条公牛缰绳穿过人群,走向我。人们让到一边,而我却像石化了一般,不能移动也不能说话,夏汶眼中含着泪水,走到我的面前。惊讶的窃窃私语在我们四周响起,但我无视了这些声音。我跪下,接过缰绳,随后握住夏汶的双手,放在我的脸上,正如同她一样,我的脸上都是泪水。

  大厅突然沸腾,充斥着怒火、抗议和惊奇,伊撒举起盾站在我身旁。没人会带利器进入国王大厅,但伊撒高举绘有五角星的盾牌,仿佛要击倒对这惊人一刻进行干预的任何人。妮慕在我的另一侧,对着大厅嘶嘶念叨着咒语,仿佛在说:谁敢挑战公主的选择?

  夏汶跪下,凑近我的脸。“您曾立下誓言,阁下,”她小声说,“要保护我。”

  “是的,殿下。”

  “如果是您所愿的话,我可以放弃您的誓言。”

  “决不。”我重重地说。

  她略微拉开了些与我的距离。“我不会嫁给任何人,德瓦。”她温柔地警告我,盯着我的眼睛,“除了婚姻,我会给你一切。”

  “我别无他求,殿下。”我的喉咙满溢喜悦,被幸福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微笑,将缰绳递还给她。“您的。”我说。

  她冲这个行为微笑,然后把缰绳扔在地上,轻柔地吻了吻我的脸颊。“我觉得,”她淘气地对我耳语,“没有我们,这场宴会会进行得更顺利。”我们一同起身,手拉手,无视了所有质疑和抗议(居然还有些欢呼声),走入了月光笼罩的夜色。我们身后是困惑和怒火,面前是迷茫的众人,我们肩并肩穿过人群。“多佛汶山脚下的房子,”夏汶说,“在等着我们。”

  “门前有苹果树的那栋?”我想起她说过的,她童年时梦想的小屋子。

  “就是那栋。”她说。我们离开大厅门外聚集的人群,走向司乌思城堡燃着火炬的城门。伊撒拿回我们的剑和长枪后,就加入了我们,妮慕则走在夏汶的另一侧。夏汶的三个仆人急急忙忙地加入我们的队伍,另外还有十来个我的手下。“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我这么问夏汶,就好像她过几分钟就会转身回去,将缰绳交给兰斯洛特。

  “比我这辈子做过的任何事都要确定。”夏汶平静地说。她带着笑意扫了我一眼。“你怀疑过我吗,德瓦?”

  “我怀疑的是自己。”我说。

  她握紧我的手。“我不是任何男人的女人,”她说,“我只属于自己。”随后便发自内心开怀大笑,放开我的手,奔跑起来。她快乐地跑过草地,紫罗兰从她的发间掉落。我也跑起来追赶她,我们身后陷入诧异的大厅门廊处,亚瑟大喊着,叫我们回去。

  然而我们继续奔跑。向着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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