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不凋花
夜色从秘境中升起，弥漫在巴黎的街上。白日里的一切纷纷退却，隐匿身形。这座华美的城市与其中居民的内心，都起了一种诡异的变幻。伴着灯火和乐声，另一种生灵，夜之友，在暗处静静地苏醒了。黑猫悄无声息地溜出宅子，走向寂静处，昏暗的街上黑影幢幢。
在红磨坊附近一处逼仄的房子里，正是在这样的时辰，崔薇亚塔咽了气。死亡降临在她身上，不是上帝给她的时年已尽，而是她自己的罪孽报应。在她曾犯下罪孽的街上，崔薇亚塔的灵魂漫无目的地飘荡，猛地撞上巴黎圣母院的外墙，然后如涌向悬崖的海雾，遽然上升，向天堂飘去，在那里接受审判。从我的梦境里看去，当崔薇亚塔来到天堂，站在审判的座椅前，云雾仿佛从天堂里遥远的山丘奔涌而上，在上帝的头顶汇聚成一片乌云。云飘得很快，像摇曳的提灯下快速游移的暗影，从四面奔流而来，越聚越多。渐渐地，低垂在上帝头顶上方的云团不再膨胀，只是颜色越发阴沉。
圣徒头顶的光环微微下沉，变得纤细而苍白;六翼天使的歌声迟疑起来，终于低不可闻;天堂里的居民骤然停止了交谈。上帝脸上浮现出严峻的神色，六翼天使和圣徒见此，起身离开。在上帝的号令下，七位大天使从天堂的云毯中缓缓起身，带着遗憾的神色，闭着双眼。上帝宣布了他的审判，天堂的光亮霎时熄灭，朝向人世的那些蔚蓝、朱红、翠绿的水晶窗，都黯淡无光，我什么也看不到了。不久，七位大天使从一扇门走出来，朝着地狱行进。四位天使带着崔薇亚塔年轻的灵魂，还有一位在前引路，一位跟在后面;六位天使稳健地走在漫长的诅咒之路上，这条可怕的路上尘埃弥漫，遮蔽了地狱的火光。而第七位天使始终飞在他们上方，地狱的火光闪烁在他胸前的羽毛上。
七位天使大步向地狱行进，交谈起来。
“她多么年轻，多么美。”他们说着，久久凝视崔薇亚塔的灵魂，没有看她罪孽的污点，而是望着她灵魂的另一部分，那里盛着对她早已去世的妹妹的爱。如今她的妹妹在天堂一座山丘上的果园里轻盈地行走，脸上永远映着柔和的日光。去天堂边缘为逝者祝福的圣徒，每天从这片果园路过时，都会和她亲密地交谈。天使们久久地凝视她灵魂中仍存有的美，说道：“它只是一个年轻的灵魂。”他们想带她去天堂的山丘，送她一副钹、一架洋琴，然而他们明白，天堂之门已彻底向崔薇亚塔关闭了。他们也想带她去人世间一座鲜花盛开、溪水潺潺的山谷，那里回荡着不绝的鸟鸣和安息日里教堂的钟声，但他们不敢这样做。于是，他们向着地狱大步走去，越走越近。地狱的火光已经映在他们脸上，地狱之门缓缓地分开，就要向外开启。然而这时，他们说道：“地狱是座可怕的城市，而她已经对城市厌倦了。”于是，他们突然将崔薇亚塔放在路边，转身飞离。崔薇亚塔的灵魂长成了一株骇人而美丽的粉色花朵，上面生着两只眼睛，却没有眼皮，注视着一个个灵魂走在这条尘土飞扬的路上，向地狱走去。它在地狱耀眼的火光里生长又枯萎，却无法死去。只有一片花瓣，像迎向阳光的常春藤叶，转过身面向天堂的山丘，沐浴在天堂银色的柔光里，不会枯萎，也不会凋谢，聆听着隐约传来的圣徒的交谈声。天堂的山丘时时飘来果园的气息，落在它的身上;每天傍晚，圣徒走向天堂的边缘给逝者祝福时，一阵似有还无的微风拂过，使它感到一丝清凉。
而上帝持剑起身，像打谷者抛散谷壳，将违背了他命令的天使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