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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彦河日悠悠

  就如同预言所说那般,我穿过河岸树林来到彦河之畔,看见河雀号正要离岸起航。

  船长盘腿坐在白色的甲板上;身旁放着他的弯月短刀,插在镶着宝石的刀鞘之中。水手们一边唱着舒缓的古老歌谣,一边卖力扬开灵巧的船帆,好将船只引入彦河的干流。此时一阵晚风倏忽而至,扬起了羽翼般的船帆,仿佛喜讯滋润了焦虑的城市。这阵风来自于某处群山连绵之地,那里是久远的神明栖身之地;它从山上的雪野吹降,透着一股轻寒。

  我们便乘着风驶入大河的干流,于是水手们降下了大帆。而我则走到船长面前,鞠了个躬,跟他打听起在他的故土上最受崇敬的神明、关于他们为众人创造的奇迹以及在凡人之中的示现。船长回答道,他来自于美丽的贝尔祖德,信仰最卑微而谦逊的神明。他所信之神鲜少降下饥荒与雷电,也并不好战。我则说起自己是如何从欧洲的爱尔兰来到此地。听闻此言,船长和所有的水手们都大笑起来,因为他们说“梦土之上,未有此地。”当他们停止了嘲笑,我便开始解释。我的梦魂长住于库帕诺布的沙漠中,就在一座名为“罪城高索斯”的美丽蓝城的附近。那座城池常年有狼群把守,狼影幢幢。因为诸神曾出于盛怒降下不可回逆的诅咒,这城池已然彻底荒芜了一年又一年。而有时,我的梦魂又远涉蓬加维,一座处处喷泉、道道红墙的城市。那座城市与艾尔群岛和苏勒有贸易往来。当我谈起这些的时候,他们称赞起我梦魂的居所。他们说,尽管没有见过这些城市,但如此这般的地方也还是能想象出的。余暮之中,我都在与船长商量,如果神明与彦河的大潮真能将我们安全地带到那片临海峭壁——也就是所谓的巴乌彦河,意为彦河之门——我具体应该付他多少船费。

  此时,夕阳已西沉,尘世与天空间的种种色彩已与落日共尽狂欢,而后一抹接着一抹地在黑夜迫近之前悄然离去。鹦鹉都归巢了,飞回两岸边的丛林里。一排排猿猴安然地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安静地沉眠着。森林深处的萤火虫上下飞舞。明亮的星辰在空中闪现,俯瞰着彦河的面庞。接着,水手们点亮了灯笼,在船身四周挂了一圈。一瞬间,流光四射,眩亮了彦河。湿软的河岸边上那觅食的鸭群被惊得一跃而起,在空中绕着大圈。在落回泥岸之前,它们看见了彦河流淌而往的远方,以及那柔柔地笼罩着丛林的白雾。

  接着,水手们跪在甲板上,开始祷告。他们并不一拥而上,而是一次五六人。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五六人一组跪了下来,因为只有怀着不同信仰的人在同一时间一起祷告,某个神明才不会听见有两个声音同时在祈祷了。当一个人完成他的祷告,另一个与之有着共同信仰的人,便立刻上前替代他的位置。就这样,当彦河的干流带着水手们朝向大海奔腾而去时,他们便一组五六人俯首于飘扬的船帆之下,他们的祷文从一盏盏灯笼之中升起,朝群星闪烁的地方飘去。在他们身后,站在船尾处的舵手也高声地祷告起他的祷文来。所有与他操持着同一行当的人都在彦河之上念诵同样的祷文,无论他们的信仰是什么。而船长则对他所信仰的卑微的神明祷告,向那些庇佑贝尔祖德的神明祈祷。

  我觉得我也应该做点祷告了。但我并不喜欢向当地善妒的神明祷告;人们低声下气地向那些脆弱敏感的神明祈求,就为了得到异教的爱。取而代之,我想起了冥府的奴甘诺斯,丛林之人早已遗弃了他,而今他没有信徒,孑然一身。于是我向他祷告。

  就在我们祷告的时候,夜幕突然笼罩在所有人身上,无论他们是不是夜祷者。而每当念及黑夜行将降临,我们的祷告便会抚慰自己的灵魂。

  彦河载着我们浩浩前行:博蒂亚德从机缘雪山带来的融雪让他欢欣,马恩与米格里斯因浪潮而飞涨。洪流的磅礴之力推动着我们前进,穿过了基弗与皮尔,我们看见了古伦扎的灯光。

  不一会儿,除了舵手,我们所有人都睡着了。他驾驶着船只航行在彦河的中流。

  当太阳升起,舵手停止了歌唱;在孤独的夜里,他用歌声勉励自己。当歌声停止,我们很快醒转,另一个人顶替了舵手的位置,他便回去睡觉了。

  我们知道,很快就要来到曼达鲁了。等我们做好饭,曼达鲁就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船长开始指挥,水手们再次松开大帆,船只转向,离开了彦河的主流,驶入曼达鲁城一面红墙底下的港口。当水手们前去采摘水果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来到了曼达鲁的大门。城门外有寥寥几间营房,里面住着门卫。一名长白胡子的哨兵站立在城门之中,手持一柄锈迹斑斑的长矛。他戴着一副巨大的眼镜,上面落满了灰尘。透过大门,我望见了城市。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它。城中的街道杳无人迹,门前台阶上生着厚重的青苔。集市上有几个人挤成一团,正酣然大睡。一缕焚香的气息穿过门楼飘浮而来,这股香气里夹杂着罂粟花燃烧的气味,空中还回响着远处铃铛的低吟声。我问那名守卫着彦河地区喉舌之地的哨兵:“为何他们都在这座寂静的城中睡着了呢?”

  他回答道:“无人可在这扇城门前提问,不然会唤醒城中的人们。因为倘若这城中的子民醒来,诸神将会消亡。而如果诸神消亡,人们将不再有梦了。”我又开始询问,这座城市的子民信仰怎样的神明。但他举起了他的长矛,因为没有人能在那儿提问。于是我离开了他,回到了河雀号上。

  毫无疑问,曼达鲁城是美丽的,因为城中遍布白色的尖塔,俯瞰着她的红墙与绿色的铜屋顶。

  当我再次回到河雀号上的时候,我发现水手们早已回到船上了。不一会儿,我们便起锚离岸,再次起航,来到了河心。此刻,太阳已爬上中天,彦河之上,传来数不尽的唱诗声。歌颂者们一路相伴,陪太阳巡游世界。这些多足的小生物在空中肆意地伸展着薄翼,如同人类把胳膊肘搁在阳台上一般,朝太阳发出欢欣而庄重的赞叹;要不然便聚集在空中,摇摆着身体,跳起错综复杂而迅捷的舞蹈;又或者,当其中某一个嗡嗡叫着向大地俯冲而去时,刮来一阵微风,摇动丛林幽兰抖开了几滴水珠,给空气带来了一丝凉意,也让这个小生物不得不闪避那直坠而下的水滴。但它们一直洋洋得意地唱着歌。“因为这一天是属于我们的,”它们说,“不论我们那伟大而神圣的父亲太阳将从沼泽中再带来多少与我们相似的生命,抑或是世界将在今夜终结灭亡。”接着,它们唱起了所有人耳熟能详的歌曲,也唱起了更多人们未曾听过的歌谣。

  对这些小生命来说,雨天如同陷于战争年代,是绵延一生、毁天灭地的浩劫。

  同样从幽暗而潮湿闷热的丛林中飞来的,还有巨大而慵懒的蝴蝶,它们在阳光下观赏着这一切,欢欣喜悦。这些蝴蝶飞舞着,但它们在空气里舞蹈的轨迹显得懒洋洋的,像是某个高傲女王的舞姿。她来自于被征服的遥远国度,或许陷于贫困,流亡他乡,在吉普赛的营地里跳舞糊口,换取少得可怜的面包。在这种情境之外,哪怕多跳一会儿都是贬低了她的骄傲。

  这群蝴蝶歌唱起诡丽的事物:紫色的兰花、遗落的红粉都市,还有丛林里腐朽之物的怪异色彩。而它们的歌声亦是超出人类听力范围的声音。当蝶群从河流上方飘飞而过,从一个森林迁徙到另一个森林,鸟群便会窜出来追捕它们,它们斑斓的色彩与鸟儿们危险的美丽是如此相衬。偶尔,它们也停歇在蜡一般的白色花朵上,花儿的枝蔓攀附在林中树木上。那些紫色的翅膀在巨大的花朵之上扑闪,如同从努尔城去往泰斯的商队运载的闪闪发光的丝绸,在白雪的衬托下闪现。在那里,狡猾的商人将它们一条挨着一条铺在地上,惊诧了诺儿山的登山者。

  但阳光照在人们与野兽的身上,却带来了阵阵倦意。躺在河边的巨兽在一地烂泥中沉睡着。水手们为船长在甲板上搭起了一顶挂着金色流苏的大帐篷。舵手之外的其他人将一张船帆挂在两根桅杆之间,当作天蓬,钻到下面互相说起了故事。他们说着各自的城市,或是他所信仰的神明创造的奇迹,直到每个人都陷入梦中。船长让我一同坐到他那金流苏帐篷底下乘凉,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他告诉我,此行他带了一批送去佩登达理的货物,他还会将大海盛产的奇珍异宝带回美丽的贝尔祖德。透过帐篷敞开的入口,我看着外面的艳丽的鸟儿与蝴蝶在河面上来回飞舞,然后陷入沉睡。我梦见自己化身为一名君主,穿过旗帜织成的拱门,走进了都城;世间所有的音乐家聚集在此地,在乐器上演奏起美妙的旋律。但无人喝彩。

  下午,天气再次转凉。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船长正在往身上系他那把弯月短刀;之前休息的时候,刀被他解了下来。

  此刻我们正接近阿斯塔罕临河而建的宽阔广场。古色古香的奇异船舸被锁在广场的台阶上。靠近之后,我们看见开敞的大理石广场三面被柱廊包围,柱廊外林立着城市建筑。广场上、柱廊下,市民们庄严而谨慎地行走着,遵循着古老仪式的礼节。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建于许久之前。房子上的雕像被岁月侵蚀,无人修葺,全都来自于最古老的时代。石头上到处雕刻着地球上灭绝已久的野兽:有龙,有狮鹫,有鹰头马身有翼兽,还有不同种类的滴水嘴兽。在阿斯塔罕,你不会发现任何新鲜的事物或是习俗。此时他们完全没有注意我们经过,继续保持这座古老的城市里的队形与仪式;而知晓他们习俗的水手,也没有留意他们。但当我们靠近的时候,我对一个站在水边的人呼喊,询问他阿斯塔罕里的人们在做什么,他们有怎样的商品,与什么人做生意。他说:“我们在这里禁锢了时间,否则他会杀死诸神。”

  我问他,城市里的人都崇仰怎样的神明,他便说道,“所有那些尚未被时间所消灭的神。”接着,他转过身去,不再回答,而是专注于观照自身的行为举止,使之符合古老的习俗。于是,遵照彦河的意志,我们继续漂往前方,离开了阿斯塔罕。阿斯塔罕下游的河道渐渐宽阔起来,我们发现了大量食鱼为生的禽鸟。这些鸟儿有着艳丽的羽毛,它们并非来自于丛林之中,而是伸着长长的脖颈,任身后的风托起它们的双足,从河央径直飞起。

  此时夜幕四合,河面上出现了浓重的白雾,轻柔地向上攀升。它伸出无形的手臂,拉着树木,越升越高,寒意渗到了空气中。一团团白色的雾气飘进了丛林中,宛如沉船的亡魂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搜寻,搜寻许久前令他们葬身彦河的邪灵。

  丛林里盘绕的树梢上生着片片兰花;当夕阳沉落花丛后,巨兽打着滚出来了,离开了白昼暑热之时躺卧乘凉的河泥。林间的兽群也下到河边饮水。蝴蝶已经消失了好一会儿。我们途经一些又小又窄的支流,在那儿夜色似乎已经完全降临。尽管太阳尚未完全西沉,但已经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此时,鸟儿开始返巢,飞向远离我们的丛林深处,它们的胸脯被阳光照耀,闪烁着粉色的光泽。一看见彦河,这些鸟儿便放低了翅膀,钻进林中。大群大群的野鸭嘎嘎叫着,扑棱着翅膀离开河面,然后忽地又盘旋着再次落回水面。我们射杀了一只如箭而过的小水鸭,随后传来一群群大雁的迭声鸣叫——水手们告诉我,这群大雁是最近飞越丽斯帕迅峡谷来到此处的。每一年,它们都沿着相同的路径来到这里,与玛鲁纳山峰擦身而过,然后转身向左而去。人们说,山鹰知晓雁群的来路以及它们抵达的精确时节。每一年,当雪花一覆盖北部的平原,他们便开始在同一条路上期待雁群到来。然而,不一会儿,四周变得如此昏暗,我们再也听不见那些鸟儿的鸣叫了,耳边只剩下它们扑棱翅膀的声音,以及无数其它的鸟儿也一起飞过,最终全都栖落在河的两岸。对于夜行的鸟儿来说,这一刻才是出游之时。水手们点亮了灯笼以照亮夜色,巨大的蛾子出现了,在船的四周翻飞。它们的翅膀时不时被灯光映亮,华彩纷呈,绚丽多姿;接着它们会再次飞回夜色之中,沉入完全的黑暗。水手们又一次开始祷告,随后我们进餐、入睡,舵手照看着我们的安全。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真的已经抵达佩登达理,这座著名的城市。它屹立在我们左侧,秀丽而显要。看了那么久的丛林景观,这样一种景色让我们大饱眼福。我们停靠在市集附近,船长展示了他带来的所有货物,一位佩登达理的商人站在一旁审视。船长手中握着弯月短刀,正朝甲板上怒气冲冲地乱砍,发白的船板碎片纷飞。因为商人给船长的货物报了个价,而船长声称这价格对他和他祖国的诸神毋宁是一种羞辱。此时他口中诸神的形象变得巨大而可怖,他们的诅咒令人畏惧。但商人摇了摇他那肥厚的双手,显露出粉色的手掌,并发誓他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自己。他只想将货物以尽可能低的价格,卖给那些住在城外小屋里的可怜民众,并不打算为自己挣得任何报酬。大部分的货物都是厚厚的图麻苒毛毯,可在冬季用以隔绝从地板里吹来的风,此外还有托乐烟草,人们放在烟斗里抽。因此,商人说,如果他再多付一皮菲克,可怜的老百姓冬天便会没有毛毯御寒,夜里也没有托乐烟草,要不,就得轮到他和他的老父亲一起挨饿了。在那时,船长举起了他的弯月短刀,抵着自己的喉咙。他说现在的他是一个破产的人,一无所有,唯有死亡与他相随。当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掀自己的胡须时,那商人再次瞥了货物一眼,说道,他和年迈的父亲宁可一起挨饿,也不愿看着一名如此可贵的船长死去。初见他驾驭船只的方式,他便对船长怀有特别的感情,因此他愿意多付十五皮菲克。

  当商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船长伏卧在地,向他那渺小卑微的、庇佑贝尔祖德的诸神祷告——他们竟能给这位商人苦毒的心灌入蜜糖。

  最后,商人只多付了五皮菲克。船长哭泣起来,诉说他已然被诸神所抛弃。而商人也开始流泪,他说他想起了自己年迈的父亲,以及他很快就会挨饿。他用双手覆着自己哭丧的脸,透过指缝又盯着那批托乐烟草看。就这样,这笔买卖敲定了,商人拿走了毛毯与托乐烟草,从叮叮当当的大钱包里掏出钱付清了款项。这些货物再次被打包成捆,商人的三名奴仆将它们扛在头顶走入了城中。此间,水手们一直静静地盘腿坐着,在甲板上围成新月形的半圈,饥渴地注视着这笔交易的发生。现在他们开始心满意足地相互耳语,把这桩买卖与他们知道的其他交易作比较。我从他们那儿了解到,佩登达理有七名商人。在船长开始商讨买卖之前,他们一个接一个全都前来拜访过,每一个人都私底下针对其他商人对船长发出了警告。船长为所有的商人献上了来自祖国大地的美酒,这些酒产自美丽的贝尔祖德——不过船长绝对舍不得劝酒。然而,现在买卖已经结束了,水手们围坐着享用当天第一顿饭。船长来到他们中间,手中拿着一桶那种美酒。我们小心地在酒桶上凿孔,一起寻欢作乐。船长心里高兴得很,因为他知道,在他的下属们眼中,他达成的那笔买卖为他带来了不小的荣耀。水手们就这么喝起了来自他们本土的酒,很快,他们的思绪都飞回了美丽的贝尔祖德与小小的邻城,德尔与杜兹。

  但船长给我的酒,却是倒在一个小罐里,酒浆呈蜜色。那个盛酒的小坛子被单独放置在他的圣物之中。那酒浆口感厚重而甜腻,就像蜂蜜一样,但在内里却蕴含着一股强大而激烈的火焰,能够掌控品酒人的心灵。船长告诉我,这酒是一户六口之家运用精妙的工艺秘密酿成的。这户人家就住在仙敏山的小屋中。他说,在这群山之中,他曾经追踪过一头熊的足迹。接着他突然遇见了这户人家的一名男子,那男子恰好正在猎杀同一头熊。当时那男子站在一条狭窄小径的尽头,周边是悬崖绝壁。他的长矛刺入了熊的身体,那伤口并不致命,而他却已是手无寸铁。由于身上带着伤痛,那头熊非常缓慢地朝他走去,那时它已经近在咫尺。船长并没有提及自己后来做了什么,但每年一旦积雪变得厚实,来往仙敏山变得容易,那名男子便下山来到平原上的市集,在美丽的贝尔祖德门中,为船长留下一罐无价的秘制酒。

  船长一边说起这段往事,我一边小口啜饮那美酒。此时,我想起自己很久之前曾信誓旦旦地计划,要去完成某些坚定而宏伟的事业。我的灵魂似乎在我的体内愈发强大,能够驾驭彦河的所有浪潮。我大概就是这么睡着了。假使我没有就此睡去,现在的我也无法记起有关那一个清晨的所有细节了。将近夜晚时分,我才从梦中醒来,希望能在明日清晨离开佩登达理之前看它一眼。由于我怎么也唤不醒船长,我便独自一人上岸了。毫无疑问,佩登达理是个强盛的城市,四周环绕着高大的城墙,中空留有通道,军队能穿行而过;城墙上遍布城垛;十五座坚实的塔楼坐落于此,每两座塔之间间隔一英里。每座塔楼上面都低悬着铜质匾牌,方便人们阅览。匾牌上篆刻着那一片土地上的所有语言文字——每块匾牌各用一种语言,记载着某支军队曾经攻打佩登达理的历史,以及其后发生在这支军队身上的故事。接着,我走进了佩登达理城中,看见所有的人都在跳舞。他们穿着精美的丝绸,一边敲打着坦鼓一边起舞。他们说,在我熟睡的时候,一场可怕的暴风雨让他们饱受惊吓,死亡之火在佩登达理四处燃烧。而现在,那庞大而可怕的黑色雷暴已经跃过远处的群山,消失了。它曾转身对着人们咆哮,露出口中闪亮的利齿;当它离开的时候,它还脚踏群峰,直到山峰群像铜钟一样发出鸣响。人们时常停下欢快的舞步,朝他们不认识的神明祷告,口中说道:“哦,未知的神明啊,我们感谢您将雷电送回到他的山中去。”我继续走,来到了市集,看见那名商人正躺在大理石道路上熟睡,呼吸深沉。他的脸庞与掌心都朝天空摊开,他身边的奴仆正挥扇为他驱赶蝇虫。离开市集,我经过一座银庙,来到了一座缟玛瑙建成的宫舍。佩登达理城中有许多的奇观,我多想留下来看遍胜景,但当我走到城市外墙时,我突然看见墙内有一道巨大的象牙门。有一会儿,我停了下来,欣赏着它。等我靠近之后,我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这座大门是从一整块象牙上凿出来的!

  我立刻夺门而逃,跑到了船上。即使我在奔跑着,我也以为自己听见了身后的远山中可怕野兽的脚步声。巨大的象牙正是从它身上拔下来的,而那野兽或许仍在寻找着他的另一根长牙。当我再次回到船上,我感觉自己安全了许多,而我并没有告诉水手们我看见了什么。

  此时,船长正渐渐醒来。在这一刻,夜色从东方与北方滚滚而来,只剩下佩登达理的高塔尖上仍挂着一丝残阳。我走到船长的身边,悄悄地告诉他我的所见所闻。他立刻压低声音询问我关于那扇门的事情,不让水手们知道这些。我告诉他,拥有这等分量的东西,不可能是从远方搬运过来的。船长知道,这大门一年前还不存在。我们一致认同,这样的野兽不可能被人类的攻击所杀害,那门必然由不久前掉落在附近的一根长牙凿成。于是他决定,我们最好立即离开。他开始发号施令,水手们前去扬起船帆,另一部分人则将锚拉回甲板上。当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在最高的大理石塔尖上,我们离开了佩登达理,这座名城。夜色降临,笼罩着佩登达理,把它藏了起来,仿佛已然消逝、不复再现。自此之后,我听说某些迅疾而奇妙的东西在一日之内突然毁灭了佩登达理——包括那些高塔、城墙,还有子民。

  彦河之上,夜幕渐沉,夜空群星璀璨。乘着夜色,升起了舵手的歌声。他一结束祷告,就会开始唱歌,让自己在孤独的夜晚能够振作一些。但他还是先祷告了,念诵舵手的祷文。以下是我所记得的内容。译成英文之后,韵律远远比不上原曲,比不上那在热带之夜中听来如此洪亮的韵律。

  致一切愿意倾听的神明。

  无论水手身处河流或汪洋;无论他们穿越黑暗或风暴;无论他们面临的危险是野兽或巨石;无论敌手是潜伏岸上还是在海上追击;无论何处,舵柄冰凉,舵手僵冷;无论何地,水手入梦,舵手瞭望;守卫、领航,将我们送返知我懂我的故土;送返我记我识的远乡。

  诸神在上。

  致一切愿意倾听的神明。

  他这样祷告完毕,寂静降临。水手们躺下休息。四周愈发安静,只有彦河的涟漪轻触船首,发出潺潺之声。偶尔会有河中巨兽咳嗽的声音。

  除了寂静与潺潺之音,还是寂静与潺潺之音。

  然后舵手感到孤独,开始歌唱。他唱起了德尔与杜兹的赶集歌,还有贝尔祖德古老的龙之传说。

  他唱了许多的歌,对着无边无际、风情独特的彦河讲述着他的城市德尔,讲述琐碎的故事与细节。那些歌谣穿过黑色的丛林,飘升到了清新寒冷的空气中,俯瞰着彦河的群星开始了解德尔与杜兹的事迹,了解那些生活在城间田野的牧羊人,他们的畜群,他们曾爱过的爱情,还有他们曾经想做的所有细小事情。当我裹着兽皮与毛毯躺在那儿,听着这些歌曲,望着奇形异状的大树犹如黑色巨人大步穿过夜色,我瞬时间沉入了梦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浓雾渐渐淡出了彦河。此时河中的水流凶猛地翻滚着,出现了小小的浪花。因为彦河嗅到了远处格罗姆山古老峭壁的气息,知晓前方峭壁间沁凉的沟壑绵延着,在那里他将汇入那来自雪野的欢腾而野性十足的艾瑞里恩河。于是他挣脱了从芬芳闷热的丛林里袭来的昏沉睡意,忘却了那林子里的兰花与蝴蝶,充满期待地猛力推动洪流前行。不一会儿,格罗姆山那白雪皑皑的群峰就在视野中闪闪发光。此时,水手们都醒了过来。很快我们吃完了早餐,一名同伴顶替了舵手,他则躺下入睡,大家为他盖上质地最好的皮毛。

  顷刻,我们听见了艾瑞里恩河从雪野之中欢腾而下的声音。

  我们看见了格罗姆山的峡谷,峭壁横亘于前,光滑而险峻,跃动的彦河裹挟着我们钻进了峡谷之中。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潮湿的丛林,呼吸着山间的空气。水手们站了起来,深深地呼吸着,想起了那遥远的坐落于德尔与杜兹的阿罗逊山脉——在那群山之下,屹立着美丽的贝尔祖德。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格罗姆的崖壁之间,而我们头顶的峭壁却如同粗糙的月亮,反射着光芒,几乎点亮了那片阴影。艾瑞里恩的歌声越来越响亮,她的舞步声沿着雪野而下。我们很快便看见了白色的艾瑞里恩河、那笼罩河面的雾气,还有一弯精妙而小巧的彩虹——那是她从山峰附近摘下的,来自于太阳的天上花园。她与宽阔的灰色彦河一同奔流入海,峡谷变得宽阔起来,向天地敞开。我们的船只摇摇摆摆,穿过山谷,曝现在日光之下。

  那一整日,我们都穿行于蓬杜费里的泥泞之中。行至此地,彦河变宽了,水流庄严而缓慢。船长命令水手们敲响钟声,驱散淤湿的沉闷感。

  最后,伊露迅山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这里的群山滋养着彭凯与布鲁特的山村,还有孟罗的蜿蜒街道,在那儿牧师以美酒与玉米向山脉的雪崩献祭。夜幕笼罩了特伦平原,我们看见了卡帕达尼亚的灯光。当我们途径埃蒙与高詹达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佩斯耐特人的鼓声。然后,除了舵手,所有人都睡着了。那一夜,彦河沿岸的村庄都听见夜色中舵手那陌生的唱词,吟唱着来自未知城市的小调。

  日出之前我醒来了,怀着一种郁结之感,却道不清缘由。接着我回想起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在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我们必将抵达巴乌彦河了,而我即将和船长和他的水手们分别。我已经喜欢上这名男子,因为他与我分享了他那单独存放于圣物之中的蜜酒,因为他对我讲述了许多故事,关于那扎根于阿罗逊山与仙敏山之间的故乡,美丽的贝尔祖德。我还喜欢那些水手们的言谈举止,还有他们在夜里并肩念诵的祷告词——他们并不为彼此信仰的神明不同而相互怨恨。我也喜欢他们常常谈起德尔与杜兹时那种温柔的叙述方式,因为爱着自己的故城、爱着托举城市的小小山丘,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我已经知道,当他们返回家园的时候,谁人会迎接他们。我知道他们会选择何处进行聚会。有的人会在阿罗逊山谷中,那里有来自彦河的道路。有的人会在三座城市中某处的门庭里。还有的人会在家里的炉火边。我想起了佩登达理之外可能威胁我们所有人的危险,它就像已经发生过一样,如此真实。

  我也想起了舵手在寒冷而孤独的夜里唱起的暖心歌谣,还有他是如何用双手小心翼翼地为我们的生命保驾护航。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舵手停止了歌唱,我抬起头张望,看见了一束苍白的光芒出现在天空,寂寞长夜已然过去。晨光四射,水手们醒来了。

  很快,我们看见了大海的潮汐在彦河的两岸之间坚定不移地前行。彦河轻巧地向海潮涌去,他们彼此角力了一番。随后,彦河和他怀中的一切都被推回北边,于是水手们不得不升起船帆。风向利好,因此我们得以继续前行。

  我们经过了贡达拉、纳尔与哈兹。我们看见了让人难以忘怀的圣洁的贡纳兹,听见了朝圣者们的祷告之声。

  当我们在午间小憩后醒来,我们正靠近南城,这是彦河流域上最后一座城市。我们再次被丛林环绕,一如它将南城环绕。雄伟的马伦山脉俯瞰着众生,在丛林之外注视着这座城市。

  我们再次停泊,船长与我走进了城中,发现流浪者们来到了南城。

  那些流浪者是一个黑皮肤的怪异族群。每七年一次,他们从马伦山的山峰上下来,沿着一条族人熟知的道路,从远方的神奇国度抵达此处。南城的子民都在屋外站着,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自己的街道。男男女女的流浪者挤满了所有的道路,每个人都在做着奇怪的事情。有的人跳起惊世骇俗的舞蹈——他们师从沙漠之风,身体快速地弯折旋转,直到观众的眼睛无法再跟上。有的人在乐器上奏起优美而哀怨的曲调——那旋律如此可怖,是那些在沙漠的暗夜里迷失方向的游魂传授他们的。那沙漠遥远而奇异,流浪者们正是从那里而来。

  南城乃至于彦河流域的任何一处地方都找不到他们那种乐器,甚至找不到用来制作那乐器的兽角——顶端带着倒钩,因为这种野兽从未在河边出没。他们歌唱的语言无人使用,歌声似乎与夜的神秘属性相近,也与黑暗之地萦绕的莫名恐惧质地共通。

  令人辛酸的是,南城的所有犬类都不信任他们。流浪者们会对彼此说起可怕的故事,尽管南城里无人知晓他们的语言,但在听者的脸上,人们还是可以看出恐惧:随着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他们眼白里流露出真切的恐惧,就好像出自某只被猎鹰捉住的小兽的双眸。故事的讲述者会微笑着结束,另一个人就开始说他的故事,最初说故事的人便开始因恐惧而双唇颤抖。倘若某条致命的毒蛇恰巧出现在流浪者的面前,他们便像对待兄弟那样问候它,毒蛇似乎会致意以对,然后继续前进。有一次,丛林中最为凶猛致命的热带蛇——体型庞大的立斯拉蛇,出现在了南城中央的街道上。流浪者中没有一人避开,他们所有人反而敲起响亮的鼓点,仿佛那是一名拥有无上荣誉的男子。大蛇从他们中间游走而去,并未攻击任何人。

  流浪者之中,即使是孩子也能做出奇异的事情。如果一个流浪者孩子遇见了一个南城的孩子,两个人会沉默地瞪大眼睛,严肃地盯着对方。接着流浪者的孩子会从帽子里慢慢地掏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或蛇,南城的孩子则完全没法做出此类行为。

  我多希望能留下来,听听他们向夜晚致意的赞美诗,狼群会在马伦山的高峰上嗥叫予以回应。但现在是时候再次起锚了,这样船长才能乘着涌向陆地的潮汐,从巴乌彦河返航。于是我们回到了船上,继续驶下彦河。船长和我都没说什么,我们都在思索着我们的别离:此去经年。然后,我们只是注视着西斜的落日余晖。夕阳是金红色的,但一层飘渺的雾气笼罩了丛林,低低坠下,又有炊烟从小小的丛林城郭中涌入林子里。烟气在迷雾中汇聚,变幻成一片紫霾,被阳光映得耀眼,如同人类的思绪因某些宏伟而庄严的东西变得神圣。好几次,从零落屋舍里升起的孤烟飘得比城市的烟雾还要高远,在阳光下独自闪耀。

  此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已经快要沉落到地平线之下,我们看见了我此行的目的地:两道山崖分立两岸,粉色大理石构成的峭壁插入河中,一切都在夕阳的残照中闪闪发亮。两面崖壁十分光滑、巍然高耸,几乎紧贴在一起。彦河在两壁之间翻滚而下,奔流入海。

  这里就是巴乌彦河——彦河之门。穿过这屏障的缝隙,我看见远处无法言喻的蔚蓝大海,小小渔船闪耀着光芒在海上经过。

  夕阳西沉,短暂的暮色来临,巴乌彦河的荣光带来的狂喜已经飘散,而粉色的悬崖还在闪耀——那是人类可以目睹的最美奇迹,就在一片神奇的土地上。顷刻,群星闪现,暮光退去,巴乌彦河的色彩渐渐黯淡。对我而言,这些悬崖峭壁的景观一如大师之手在小提琴上演奏出的音乐和弦,将人类颤抖的灵魂引领进入天堂或仙境。

  此时,他们在岸边下锚,不再行船。因为他们是大河而非大海的水手;他们了解彦河,却不了解远处的潮汐。

  我与船长必须分别的时刻来临了。他即将回到他那美丽的贝尔祖德,在那里能够望见远处的仙敏群峰。而我将通过奇特的方式,回到那所有诗人都知晓的朦胧田野之中。那里有神秘的小茅屋,透过小屋的窗户朝西望去,能够看见人类的田野,朝东望去,则可以看见闪闪发光的精灵雪峰,逶迤进入神话地界。山脉的那边便是奇幻王国,隶属于梦之国度。我们久久地注视着对方,心里知晓不能再度相见,因为年华似水,我的梦已被渐渐冲刷殆尽,而我此后鲜有机会走入梦之国度了。我们紧紧握手,这种方式在他看来显得粗鲁而笨拙,因为在他的国度里人们通常不这么道别。他将我的灵魂托付给了他信奉的神——那渺小而谦卑的神明,那庇佑着贝尔祖德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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