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雨野河
早晨的空气拂过她的脸，既清爽又舒服，派拉冈轻松地随着河水顺流而下。艾希雅举头展望，感觉得出掌舵的是赛摩伊。倒不是说这段航道需要用到他的技术，而是他乐在其中。这一段雨野河跟派拉冈的甲板一样平静。派拉冈号抵达缤城之后，船员大量跳槽。而其余的船员在随船抵达崔浩城之后，也很快就找到劳力工作、弃船上岸了。派拉冈号顺流而下时，船上所剩人手寥寥无几，但是无论是贝笙还是艾希雅，都不将船员的大失血当作是真正的损失，毕竟日后光是要凑出足够的钱给留下来的这几个人发饷就够吃力了。他们目前的差事是回到缤城去运载石材，以便补强龙的孵育地的河床。据艾希雅猜测，石材大概是从毁坏的新商庄园拆下来废物利用的吧！婷黛莉雅很会交代工作给各条活船去做，不过若是谈到为活船船员筹饷的事情，就没什么头绪了。
艾希雅甩掉脑子里担心的事情，顽固地保持乐观。她相信日后一切都很顺利，只要她别想太多就行了。她横过主甲板，跳上前甲板。“早啊！”她对那人形木雕说道。她张望一番，搔了搔头。“我每天都在想，这里的丛林绿成这样，已经不可能更绿了。可是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发现我昨天想错了。”
派拉冈没说话，不过琥珀倒是从船外应道：“春天啊，春天真是个处处给人惊喜的季节啊！”
艾希雅攀上船栏，探出身去俯瞰着琥珀，警告道：“你要是掉在河里，保证后悔莫及。就算我们很快就把你捞上来，你也会全身麻痒刺痛。”
“我才不会掉到河里呢！”琥珀反驳道。派拉冈一手将她托住，她坐在派拉冈的手掌上，手里拿着雕刻工具，两脚则悬空晃动。
“你在做什么？”艾希雅好奇地问道，“不是完工了吗？”
“是完工了没错，这只是装饰而已。在他的战甲和斧头握柄上头加点儿涡卷花样什么的。”
“你在雕什么？”
“奔腾公鹿。”琥珀的语气怯怯地，有些退缩。她突然把工具都收了起来。“麻烦你送我上去。”她要求道。那人形木雕一语不发地把她送上了甲板。
这雨野河像是无际的灰色大路，滔滔地从他们船边流过。右舷离岸近，岸上便是茂盛的雨野森林。左舷外，隔着开阔的河面，蓊郁的森林无边无际。艾希雅深吸了一口饱含河水水气与植物生机的清凉空气。虽看不到鸟踪，却能时时听到枝桠间传来的鸟鸣。有些庞大的巨木上缠满了藤蔓，藤蔓绽放出紫色的花海。阳光照出了一大群密密麻麻的飞虫，那无数的小翅膀在阳光下闪耀，艾希雅看了不禁做了个鬼脸。“我敢发誓，昨天晚上那些恼人的虫子通通在我们的舱房里过夜了。”
“不过至少有一只待在我房里。”琥珀反驳道，“而且那只虫子还变着法子，整夜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真等不及要赶快入海了。”艾希雅应道，“你呢，派拉冈？”
“快了。”船心不在焉地答道。
艾希雅扬起一边眉毛望着琥珀，那木匠耸了耸肩。这两天以来，船总是心事重重。不过不管船需要多少时间独处、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度过低潮，艾希雅都乐意配合。毕竟对于派拉冈而言，这次耽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海蛇返乡，必定是怪异又难受的体验。就拿她自己来说吧，她既不是海蛇，也不是龙，然而他们引导海蛇北行之时，每天都有海蛇死去，就使得她既惊骇又丧气。海蛇总是分食死尸，不过就算这个做法只不过是出于现实，一是为了要善用粮食，二则是为了要继承死者的记忆，她还是觉得那很恐怖。
一路上，婷黛莉雅总在天空盘旋，所以恰斯船不敢靠近，只有两次例外。恰斯船第一次挑衅，一下子就过去了，因为婷黛莉雅一飞回来就把他们给吓走了。第二次，则是存古忆从海里跃起，对着那艘恰斯船喷洒毒液而结束了战斗。艾希雅回想起来，对派拉冈而言，存古忆之死大概是对他冲击最大的。存古忆虽然身躯畸形，却仍坚毅不屈地北行。她跟其他海蛇不同，是在抵达了雨野河河口之后才死的。上溯雨野河的行程耗尽了她最后一丝体力。有一天早上，他们发现存古忆动也不动地缠在派拉冈的船锚链上，死了。
酸性的河水夺走了不少海蛇的性命。以海蛇累累的伤痕，再加上身躯疲惫，所以就算是小伤，也会在灰色河水的冲刷之下裂得越来越大。而且无论是派拉冈号还是婷黛莉雅，都无法让最后这一段上溯雨野河的漫长过程变得稍堪忍受一点。进入河口之时，有一百二十九条海蛇。等到蛇团抵达雨野人所盖的“河梯”时，数目锐减为九十三。雨野人用厚重的原木做成粗糙的围栏，将水流甚浅的河段拦阻、转向，以便使河床深到足以让海蛇上溯。
那条通抵古代泥滩的人工水道，是雨野工程技术结合了商人与刺青族的体力所盖起来的。婷黛莉雅早在海蛇抵达之前就监督工人挖出了大量含有银丝的泥——那种泥不软，反而硬得像黏土。不过他们又在泥滩旁筑了一道围栏，大量工人在围栏里不断地用河水去打散、搅拌那种硬泥，直到婷黛莉雅认为搅出来的泥浆软硬适中为止。精疲力竭的海蛇好不容易勉强爬上河床低处之后，工人便推着一辆又一辆的独轮车，把泥浆倒在海蛇身上。
那时的派拉冈很是焦急，因为他无法亲眼看到海蛇结茧。像他这么大的活船是无法行过那种浅水的。艾希雅代替他去看了，也因为这个缘故，她得负责把只有七十九条海蛇完成结茧的坏消息告诉派拉冈。结茧的过程必须由海蛇吐出特殊分泌物以结合泥浆、形成长长的丝线，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但是游得到孵育滩的海蛇不是每一条都有这样的余力。每一条海蛇死去时，婷黛莉雅都痛苦得大吼，接着与仅存的海蛇分食死尸。艾希雅对于这种行为极为厌恶，不过她倒也能体会这有其好处，毕竟婷黛莉雅自己看起来也没比海蛇好到哪去。在结茧的过程中，婷黛莉雅拒绝为了狩猎而离开孵育滩。才不过几天，她亮丽的身体就变得下垂打摺，虽说同情她的工人不时带些鸟或是小兽来给她吃，但是那种份量的粮食只能让婷黛莉雅保命，不能使她繁盛。
结茧之后的工作还多得很，裹着泥浆的海蛇茧壳干掉之前，必须妥善保护，免得被雨野原冬季的暴雨打坏，最后婷黛莉雅终于宣布说茧壳都干了。如今那些庞大的茧壳像是巨型豆荚似地罗列在河边的沙滩上，茧壳上头的树叶和树枝盖了一层又一层。婷黛莉雅再度每天狩猎，身上也鲜艳亮丽起来。有几天晚上，她回到孵育滩来过夜，不过她越来越信任那些住在树屋上守望茧壳群的人类能够把这个任务办好。她信守承诺，常常到雨野河口巡逻，同时低飞过天谴海岸的海滨。
婷黛莉雅至今仍经常谈到，希望日后会有更多海蛇返乡。而据艾希雅推测，这就是婷黛莉雅在河口巡行的真正动机。婷黛莉雅甚至还暗示，她说不定会派遣活船一路南行，以寻找幸存的海蛇。在艾希雅看来，这多少是因为海蛇伤亡太多，使得婷黛莉雅极度哀伤所致。艾希雅从瑟丹那儿听到了个消息，那就是结成的茧壳不是每一个都孵得出来。这个化育的阶段本来就免不了会有夭折，但是这些虚弱的生物夭折率高得不正常。瑟丹似乎也跟婷黛莉雅一样，因为夭折的龙而感到伤悲，不过瑟丹怎么看得出哪个茧壳尚未孵化就已经死去，这点他解释得不清楚。
艾希雅跟这个外甥一向不熟，她在崔浩城与卡萨利城待了几周之后，只觉得这个外甥变得越来越陌生。这还不只是因为瑟丹的外貌变化，而是有时候，他简直已经不像是小男孩了。他跟龙讲话的时候，那种遣词用字和抑扬顿挫，像是从一个年纪很大的陌生人嘴里讲出来的。
瑟丹唯一看起来还有小男孩样子的，是他跟班迪尔挖掘了一天、满身脏污又疲惫地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在孵育滩之后的沼泽丛林间进进出出，在枝桠上系上各色的鲜艳布条。在艾希雅想来，那些布条一定是什么代号，以方便日后开挖时有个依据，但她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知道它们各自代表什么意思。在进餐时，瑟丹和班迪尔一谈起夏天要进行什么大型的开挖工程，就兴奋得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回想起来，艾希雅只觉得自己再也不认识这个外甥了。不过有件事情她是很确定的，那就是瑟丹对于自己的新生活充满了热情。光是这点，她就为瑟丹感到高兴。其实艾希雅最意外的是，凯芙瑞雅竟肯将儿子放走。也许她姐姐终于了解到，人生是拿来现用的，何必存起来等待未知的明天？想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气，品味着空气的气味，以及这种自由的感觉。
“贝笙在哪里？”琥珀问道。
艾希雅呻吟了一声：“在折磨克利弗。”
琥珀笑笑：“总有一天，克利弗会感谢贝笙坚持要他识字写字。”
“也许吧，不过今天早上克利弗恐怕是感激不起来了。我之所以到甲板上来，就是因为刚才在舱房里看他们一个硬要教、一个不肯学的样子，真的看不下去了，差点就大发脾气。克利弗不肯尝试，反而把精神都用来跟贝笙争辩，说他由于种种原因，一定学不会的，而贝笙则是一步都不肯退让。不过那孩子挺机灵的，驾船的活儿都学得很快，所以要学识字写字应该也不是问题才对。”
“放心，他终究会学会的。”贝笙一边强调道，一边凑上来。他举起沾着墨渍的手将脸上的头发拨开。他现在的模样不但没有半点船长的权威，反倒像是丧气的家教老师。“我给他三张纸，吩咐他抄书。我跟他讲得很明白，抄得漂亮，今天就早点放学。要是弄得像鬼画符，就等着继续练下去。”
“到了！”派拉冈以低沉的嗓音大喊道。他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把岸边森林里一群鸟吓得窜上了天空。派拉冈举起大手，指着前方的巨木群叫道：“那里，就是那里。”他倾身，所以整条船稍微往右偏斜，“赛摩伊！右满舵！”
“你的船底会卡住的！”贝笙失声惊呼道。不过赛摩伊并未质疑派拉冈的命令，船突然朝蓊郁的森林驶过去。
“这里的河床是软泥底。”派拉冈镇静地答道，“就算卡住，也很容易脱身。”
艾希雅抓紧船栏。派拉冈不但没卡住，反而在这个近乎静止的水域中，找到一条虽窄却很深的水道。也许在雨季的时候，这是注入雨野河的众多支流之一吧，现在这个支流却缩减为一条细细的静止水道，从巨木下蜿蜒着穿过去。现在雨野河的主要水道已经离他们很远了。走了一段路，派拉冈的船桅索具开始被上头的树枝缠住。
“你这样会把你的索具弄坏的。”贝笙警告道，不过船仍故意开进了交杂的枝叶之中。艾希雅担心地向贝笙扮了个鬼脸，贝笙望着她，摇了摇头，但是没再讲话。派拉冈毕竟是个独立的灵魂，所以他有权号令自己的身体要上哪儿去。驾驶这艘活船的最新考验，就是要尊重船的意志，让他掌控自己的身体，并且对船的判断力加以认可——即使那会使他自己卡在丛林沙洲上进退不得也一样。
几个水手怀疑地惊叫，但是赛摩伊还是稳定地操舵前行。被船桅索具折断的树枝树叶纷纷落下，洒了他们一身。惊讶的林鸟吓得高鸣飞窜。船开始变慢，最后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派拉冈兴奋地叫道。
“是呀，终于卡住了。”贝笙没好气地应道，同时仰头望着与森林的枝叶夹缠在一起的索具。
“伊果的宝藏。”琥珀轻呼道。
贝笙与艾希雅两人同时转头看她。她的目光正顺着派拉冈直指的手望过去。头顶上的参天古树枝叶密密麻麻、幽幽暗暗，艾希雅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那人形木雕转头望着他们三人，脸上得意地咧嘴而笑。“她第一个猜，而且一猜就猜到了。”派拉冈说道，仿佛闹了这半天，原来是在跟他们玩什么游戏。
船上的船员寥寥无几，不过此时船员们几乎都已经站在甲板上，仰望着派拉冈手指之处。附近大树的树皮上刻着伊果的标记，也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七角星星。由于时代久远，所以七角星星随树越长越大。
“伊果干的最大一票。”派拉冈追忆道，“是把原本要送去给哲玛利亚大君的运宝船给劫了下来。当年的惯例是，大君每年会派船到外地零落的城镇，收取各地贡献的珍品，而缤城的贡品再加上雨野原的贡品可谓丰盛之极。不过贡船在返回哲玛利亚城的途中却神秘消失了，日后再也没人看到那些贡品的下落。”
“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不过这事我听过。”贝笙说道，“人们说，历来崔浩城送出去的珍宝，就以那一批为最，因为当时雨野人挖到了地下宝库，可是那所有的宝贝都失踪了。”
“不是失踪，是藏起来了。”派拉冈纠正道，望着高耸入云的大树。艾希雅望着那一团黑蒙蒙、缠绕着藤蔓、横跨好几棵大树活枝的宝藏。
派拉冈得意地继续说道：“难道你们从未怀疑为什么伊果非要有活船不可？因为有了活船，他才能把珍宝藏在寻常海盗到都到不了的地方。就算他手下的哪个人信口聊起宝藏的下落，劫匪也得先弄到活船，才能把宝藏盗出来。伊果把船开到这里，盖了横跨大树的平台，然后派他的心腹把宝藏从甲板背上船桅，再运到平台上。他认为这样宝藏就安全了。”
贝笙嘟囔了一声，他开口时，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是选了这个地点之前，还是选了这个地点之后把你弄瞎的？”
派拉冈听到这个问题，照样神色自若。“之后。”他轻声说道，“伊果从来就没信任过我。这也难怪，因为我不知有多少次想出手把他弄死，次数多得我都数不清了。伊果把我的眼睛弄瞎，这一来，我就无法独自返回此地，除非有他指引。”派拉冈转身望着甲板上那些听得目瞪口呆的水手，慢慢地对琥珀眨了个眼。“只是伊果从未想到，竟有人能够帮我重刻双眼，那时我自己也没想到。不过，现在我却回到这里了。当年那批血腥的船员，如今只剩我一个生还者，所以现在宝藏是我的了。宝藏既归我所有，我就把它通通送给你们。”话毕，大家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且动也不动。
人形木雕扬起眉毛：“怎么，没人要去把我们的宝藏搬下来吗？”派拉冈似笑非笑地问道。
终于以目力找到了宝藏的所在，这还算是容易的。但是要在大树之间搭盖临时的单木走道与吊车组，以便把宝藏搬回派拉冈号，那就旷日费时了。不过宝藏虽重得要把人的背压断，却没有人抱怨。至于克利弗，他会以为这是派拉冈故意安排的，好让他大方逃课。贝笙指出，全船爬索具最敏捷的就是克利弗，所以那孩子就被叫来帮忙搬货，免课一天了。
“瞧克利弗那副乐不可支、咧嘴傻笑的模样！我敢说，他要是笑得再开一点，脸就会裂成上下两半了。”艾希雅应和道。她伸着脖子仰望克利弗，此时克利弗正背着沉重的袋子回船上来。那孩子乐得在平台与甲板之间往返走索，就连不时冒出的树蛇与群聚的蚊蚋都没能使他热情稍减。“他应该要小心点走才好啊！”艾希雅担心地说道。
艾希雅、贝笙和几个船员站在以原木层层叠叠地搭起的平台上。多年来，藤蔓交缠蔓延，不但把平台的结构补得更强，甚至还将之纳为须蔓和气根系统的一部分。不过平台上那些收藏伊果宝藏的木箱和木桶可就没那么牢靠了。所以，将散落的珍品重新收纳在空桶、空箱之中，就成了今天的重头戏之一。宝藏的种类多得令人咋舌，其中有哲玛利亚钱币，可见得伊果收藏在此的还不只是雨野原宝物而已。有些宝物早已毁损，箱底有早就霉坏腐朽的织锦画与地毯残片，又见成山的铁环堆在腐烂的皮革上，显见是旧日战甲的遗迹。不过朽烂的只是极少数，大多宝物都是完好的。贝笙看到饰有宝石的酒杯、从掐丝剑鞘抽出时仍闪亮锋利的宝剑，还有项链、王冠、雕像、宝瓶，甚至还有以闪耀的水晶作为棋子、以象牙与大理石做成棋盘的棋具，和其他各色连认也认不出是什么的珍品。这里头也有一些比较朴实的器具，像是托盘、精致茶具、精雕细琢的发梳和饰着宝石的发夹等。从雨野出土的，则有一套细腻的雕龙，龙身遍覆宝石以模仿龙鳞，又有一套玩偶家族，每个玩偶脸上都带鳞。贝笙谨慎地将这两样东西收进了从派拉冈号的厨房拿来的洋葱篮里。
“我看这些应该是乐器，当然，现在这乐器可能残破不全了。”艾希雅推论道。
贝笙转身看艾希雅在做什么。她跪在地上，将一个破裂大木箱里的东西拿出来。此时她面露笑容，把一长串水晶从箱里拿起来，高举给贝笙看。水晶彼此撞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艾希雅已经忘记她头上别了张饰着宝石的珠网，此时她这个小动作使得她的头发在枝叶隙缝中透进来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贝笙看得怦然心动。
“贝笙？”艾希雅抱怨道，他这才意识自己还在注视着她。他一语不发地起身走到她身前，将她拉起来，也不管旁边有人就给她一吻。那几个正在把四散的钱币装入厚重帆布袋的水手，故意装作没看见似的嘻嘻笑。他将艾希雅拥在怀里贴紧，说真的，至今心上人仍在身边，他只觉得惊喜。“别离开我。”他在艾希雅浓密的头发间说道。
艾希雅扬起头来望着贝笙，玩笑地说道：“像你这么有钱的男人，我怎么舍得离开呢？”她的手贴在他胸口，轻轻地推开他。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看上了我的钱。”贝笙一边答道，一边放她走。他差点叹气，幸亏最后忍住了。总是这样，每次他还想多抱着她一会儿，她就把他推开。据贝笙猜测，这大概是艾希雅性格独立所致吧！会不会是她已经厌倦他了？不过贝笙不愿让自己胡思乱想，他发现，当他们知道无法在商人大会堂安排婚礼时，艾希雅倒不怎么苦恼。是不是她不想跟自己长久下去呢？接着他便责怪自己自寻烦恼、不知满足。艾希雅还在他身边啊！他的生命中有了她，便比拥有这一大笔难以估量的财富更为富有了。
贝笙打量着他们所在的平台，抬起头仰望盖在另外两棵大树上的类似平台：“这样的收获准会塞满派拉冈的船舱。当年伊果是开着派拉冈号，带着沉重的宝藏来到此地，所以这次派拉冈号离去时也是满满一船。不过我再怎么努力思考，也想不出这样的财富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光是看到这一件又一件珍贵精巧的玩意，我就忘了自己要想什么了。”
艾希雅点点头：“我也想不出我有了这些财富会有什么变化，我想的主要是这些财富能怎么帮助别人，比如我的家人。我可以帮母亲整修家园，而且凯芙瑞雅以后再也不必担心钱周转不过来了。”
贝笙咧嘴而笑。“我主要是在帮派拉冈打算，做新窗户、新船桅，找个高明的船帆店。然后也帮我们打算一下，我们何不到香料群岛走一趟？慢慢地走，到处探险，既别定行程，也用不着合计要怎么获利。我只在你父亲当船长的时候跟着去看过那一带的港口，以后如果能再去走走倒也不错。”贝笙仔细观察艾希雅的神情，补了一句，“也许我们还可以趁隙去跟温德洛与薇瓦琪会合呢，看看他们两个合不合得来。”
艾希雅听后考虑再三。她幼时经常游历南岛，而旧地重游、重返往日的时光，也许多少可以驱散她眉梢无时不在的阴霾。再者，若是去看看温德洛和薇瓦琪，说不定有助于消解她的积郁。然而，当她看到自己的爱船心满意足、带船的船长精明能干时，就会卸下心头的重负吗？贝笙不愿让自己因为这个担心害怕。虽说他每次一想到这事就黯然神伤，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无法早日将艾希雅从郁郁寡欢中解脱出来，那也许还是放走她比较好。倒不是说她待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脸上没有笑容，或是从来不哈哈大笑。笑是有的，可是她的笑容和笑声总是乍然退去，徒留一片贝笙怎么也探知不了的沉寂。
“好啊！”艾希雅勉强应道，这才把贝笙从白日梦中拉回现实来。艾希雅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说得动派拉冈的话，我们可以顺便帮婷黛莉雅看看有没有失散的海蛇。”
“好极了。”贝笙装作热忱地应道，“那就这样说定啰！”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前方。短暂的春日将尽，他从重重叠叠的树丛间看到暴风雨的乌云。今晚这儿说不定会下一场大雨呢！“收工了，大家最好是都回船上去吧！”贝笙决定道，“这儿暗得快，摸黑搬宝物实在不合理，万一失足就不好了。”艾希雅点点头。“我也想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把货物捆紧塞好。”她转身对众人说道：“这是最后一趟了，明天再把东西搬完也不迟。”
她在黑暗中手持灯笼，从舱房出来，走到甲板上。派拉冈不必回头就知道来人是谁，琥珀赤脚走路的轻响他认得出来，她常常在晚上来找派拉冈。有时候，他们两个尽兴聊天，有时候则默默不语，静静地听着夜晚的禽鸟叫声和流水声。她抓住船栏的手往往散发出令人神闲气定的氛围。
今晚，琥珀先把灯笼挂在挂勾上，又把不知什么东西放在甲板上，这才攀着船栏，探身叫道：“今晚真美呀，是不是？”
“是很美，但只恐怕这个美景你享受不了多久了！那个灯笼保管会把附近所有的蚊蚋飞虫通通招过来。况且风雨来袭之前，蚊虫最是多得无处躲。你只要稍微待上一会儿，就会被咬得体无完肤了。”
“这个灯笼，我只需要用一会儿就行了。”琥珀吸了一口气。派拉冈感觉到今晚她带着一股不寻常的兴奋感。琥珀以近乎紧张的声音说道：“派拉冈，早些时候，你主动提议说要把你的财宝与我们分享，而我在其中找到了一个东西，一个我早就渴望拥有的宝物。”
派拉冈转头望着她，琥珀身穿长及脚踝的宽松睡衣，参差的头发披在肩头。她皮肤上被海蛇灼伤之处至今仍十分苍白，比她金黄皮肤的颜色来得淡。也许时间一久，那些伤疤终会痊愈，至少派拉冈希望如此。在灯笼的光线中，只见她眼神晶亮。她对着他笑，他也对着她笑。“怎么着，你非到手不可的这个宝物，是金、是银，还是古灵人的宝石呢？”
“你瞧。”琥珀弯下身，将脚边粗麻布袋子的袋口打开，伸手进去，掏出了个雕刻的木圈，接着以近乎崇敬的态度转动木圈，欣赏了一会儿，才把木圈套在头上，抬起头来望着派拉冈。“看在我的份上，搜寻你的龙之记忆吧，你可记得这个？”
派拉冈默默地望着她，她也注视着他，静待他的答复。那木冠上雕了好几个鸟头。不，是鸡头。派拉冈眯着眼睛打量一番。琥珀遗憾地把木冠拿下来，递给派拉冈，派拉冈小心地接了过来。木头的，有雕刻的木冠。他摇了摇头，自己摆出了一大堆天谴海岸首选的珍宝要送给她，金银珠宝艺术品，什么都有。结果这个木匠选了什么哪？选了个木头的。
琥珀为了要激起他的记忆，又再度说道：“以前这木冠是上了漆的。你瞧，从这些公鸡头的缝隙间犹可看到残漆。而这个凹槽呢，是插公鸡尾羽用的，只是那些羽毛早已散失。”
“我想起来了。”派拉冈犹豫地说道，“我记得有人戴过这个……不过我只记得这样了。”
“戴冠的是谁？”琥珀急切地追问道。派拉冈把公鸡冠交还给她，琥珀伸手接下。她甩甩头，甩开眼里的头发，再度把公鸡冠戴在头上。“是像我这样的人吗？”琥珀充满期待地问道。
“喔。”派拉冈停顿了一下，想要回想记忆中有没有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抱歉，我只记得她是个女人，而且不是古灵人，仅此而已。”当年戴冠的那个女人肤色淡得像牛奶一样，跟琥珀差远了。
“没关系。”琥珀立刻劝慰道，不过派拉冈察觉到她颇为失望。她继续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这个公鸡冠。”
“好啊，别人反对吗？”
“我没问。”琥珀怯怯地答道，“我根本不想让他们有反对的机会。”她又把木冠取下来，捧在手里怜爱地把弄。
“那就归你所有啦！”派拉冈肯定地应道，“你下船的时候，就带着它一起走吧！”
“啊！这么说，你已经猜到我要走了。”
“是啊，你真的不肯跟我一起待到盛夏？盛夏时，我还会回到雨野河这里来，看看龙茧孵育得如何呢！”
琥珀的指头拂着鸡头的刻纹。“你说得我都心动了，也许我会留下来。但是我终究得再度北行，我在北方有些朋友，已经很久没见面了。”琥珀压低了声音，“我动了个念头——虽说还不怎么确定。但我在想，也许我应该去把他们的人生骚扰得更彻底一点！”她轻快地大笑起来，不过派拉冈知道她是装的。琥珀继续说道：“希望我到那儿之后，成就会比在这儿好得多啊！”话毕，琥珀的神情就变得苦恼起来，她突然攀住船栏，轻声说道：“把你的手给我。”
派拉冈将右手伸到肩后，琥珀攀到他手上。派拉冈转回身，面对着交错的丛林。望着黑暗，比望着灯光来得容易，黑暗更让他安心。派拉冈谨慎地把双臂抱在胸前，琥珀则像是全心信任他的小孩子一般，坐在他交叉的手臂上，舒服地倚在他的胸口，裸露的双腿垂在半空。他们周遭蚊蚋飞虫的嗡嗡声响一下子大了起来。
琥珀一向敢问他人难以启齿的问题，今晚她又直指核心地问道：“那一船人是怎么死的？”
她问得简单，不过她的意思，派拉冈一听就知道。若是装作听不懂，那就没意思了。况且老是把这当成秘密守在心头，更没意思。其实若能有人跟他一起承担反而比较好。“巫木，柯尼提砍我的脸时偷藏了一块巫木。他在船上打杂，其中的杂务之一就是在厨房里帮忙，所以他趁机把巫木丢在汤里煮。伊果手下的船员几乎通通都因此被毒死。”派拉冈感觉到琥珀瑟缩了一下。
派拉冈尽量解释，好让琥珀理解。“其实在那之前，伊果就已经开始对船员下手了，柯尼提不过是把这个工程迅速了结了而已。在那之前，接二连三地有船员送命。伊果先是以目无尊长为由，把两个船员丢下水，叫我用龙骨辗过去，两个都淹死了。接着有两个人在暴风雨中值夜，却莫名其妙地落海而死。船桅上发生了一宗说什么也不应该会发生的离奇事故，又死了三人。柯尼提与我都认为这一定是伊果在背后搞鬼。伊果的盘算大概是，凡是知道宝藏藏在哪里的人都不得活命。”派拉冈逼着自己松开握紧的拳头，“所以你看，我们是不得不下手，这样柯尼提才能保命啊！”
琥珀吞了一口口水，不过她还是把问题问出来了：“那么没毒死的呢？”
派拉冈吸了一口气：“都被柯尼提推下海了，反正他们都中了毒，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我记得好像有三个人好不容易弄到一艘小艇逃了，不过我看他们也活不成了。”
“那伊果呢？”
黑暗的丛林看来平静安宁，不过派拉冈不时见到蛇、鸟，身覆毛皮或是硬皮的小型树栖生物在灯笼照出的光圈中进进出出，黑暗中也可见到黑影爬行或飞翔。
“柯尼提把他活活打死了，在底舱。你不是在底舱找到了血迹吗？男人在地上爬行的血手印，那就是他。”派拉冈又吸了一口气，“这样才公平，琥珀，一报还一报。”
琥珀叹了口气：“伊果几次把柯尼提打死，所以你们两个要报复。”
派拉冈点了点头。“他两次把柯尼提打死哪！第一次，那孩子死在我的甲板上。可是我跟他相依为命，我怎么能放他走呢？我真的办不到。第二次，他缩在底舱里的那个藏身洞穴里，慢慢地死去。当时他内出血，变得好冷，冷得不得了，一直叫妈妈。”派拉冈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把他留在身边，接着硬把生机挤到他体内，再尽我所能，逼他的身体把自己修补好，然后将柯尼提塞回他的身体里。当时我就开始怀疑，这样复元起来的柯尼提算不算是个完整的人？但我还是照做不误。说起来都是私心，我之所以救回他，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因为若是不把他救回来，那我就得再度孤单了。”
“他虽是柯尼提本尊，却也像是你的分身。”
派拉冈差点咯咯笑了出来：“我们两个早就分不清彼此了。”
“所以你才非要他回来不可？”
“他死的时候不能没有我，这就好比我活着的时候不能没有他。我非得把他接回来不可，没有他，我就不完整。不完整，就有隙缝缺憾，无法把自己封闭起来，所以每次有人在我的甲板上流血，我就倍受折磨。”
“哦。”
一船一人良久不语，一时间，琥珀似乎也乐得就此把这话题丢下。她重新靠回派拉冈身上，呼吸变得又深又规律，派拉冈以为她睡着了。蚊虫不断朝挂在他们身后甲板上的那个灯笼扑打上去，派拉冈听到赛摩伊慢慢地在甲板上巡行的脚步声。他走到灯笼旁，轻轻地对派拉冈问道：“你们都好？”
“都好。”船答道。派拉冈已经喜欢上赛摩伊了，这个人通达人情，绝不多管闲事。
赛摩伊的脚步声又慢慢远去。
“你有没有想过，你对这个世界造成了多么大的变化？”琥珀轻轻地问道，“还不只是因为你保住柯尼提一命，纯粹只是因为你存在，世界就起了莫大的变化？”
“你是说，因为我是船，没变成龙？”
“因为你的全部。”她的手轻轻一挥，把他所有的生命都囊括进来。
“我活过。”派拉冈简单地说道，“而且我一直保住生命，直到如今。我想，任谁都有权利保命吧！”
“一点也没错。”琥珀换了个姿势，背靠在他手臂上。她抬头仰望，派拉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黑暗，大树枝叶之上尽是厚厚的乌云。“我们都有权活下去，这点没错。但是，如果我们因为缺乏指引而走错了路呢？就以温德洛为例好了，要是他本该有个与今日不同的人生呢？好比说，要是因为我少做了什么事，或少说了什么话，所以使得原本应该闭关静修过一生的人，反倒变成了国王呢？这一来，温德洛就再也没有机会进行深刻的精神修习，也不可能再返回修院的世界了。”
派拉冈摇了摇头。“你担心太多了。”他看到一只飞蛾急促地拍翅从他面前飞过去，一心要把自己撞死在灯笼上，“人的生命很短，所以我深信，人的生命对世界是没什么影响的。既然如此，那温德洛不当教士又如何？就算他不当教士，后果也不会比一个原本该成为国王的人反倒成了哲学深思的隐士来得更为严重吧？”
他感觉到琥珀全身打了个哆嗦。“噢，船哪！”她柔声制止道，“你讲这话是要安慰我吗？”
派拉冈小心翼翼地，像是父亲在抚慰婴儿那样地拍拍她：“琥珀啊，你只是个短命又袖珍的生物。你若是认为你可以改变世界的轨道，那就跟傻子、弄臣没什么两样了，所以你应该宽心才对。”
琥珀听了默默不语，最后突然颤声大笑：“噢，派拉冈，我的好友，你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哪！”
“我的好友，以你自己的生命为满足，并且好好活出你的人生吧！别人该走什么路径，就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就好。”
琥珀仰头皱眉望着他：“就算你看得出他们走错了路，而且看得非常清楚也一样？就算他们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会伤到自己，我也不要插手吗？”
“也许人们有权痛苦。”派拉冈大胆提出这个理论，再勉强地补了一句，“说不定人们还需要痛苦呢！”
“也许吧！”琥珀郁郁地勉强承认，接着对派拉冈说道，“麻烦你让我上去。我想我应该回床上去，把你说的话好好咀嚼一番，趁着大雨与蚊虫找上我之前先溜走。”
艾希雅做了个恶梦，梦到她被人勒住脖子。就算她明知自己在做梦也无济于事，因为她就是逃不开。她无法呼吸，而且那个男人从背后压住她，不断地侵犯她。艾希雅想要尖叫，却叫不出来。要是叫得出来，那她就能醒过来、甩开恶梦，但是她却叫不出声。那声音困在她身体里，就是出不去。
接着梦就变了。
派拉冈突然化身为一个高个子、黑发且脸色严肃的男子，出现在她身边，以柯尼提的眼睛望着她，艾希雅吓得缩身退开。派拉冈开口时，语气有点伤心。“艾希雅，够了。你我都不应该再这样被折磨下去了。你来找我吧！”派拉冈命令道，“悄悄的，现在就来。”
“不要。”她感觉得到派拉冈硬要把她拉过去，不过她不断挣扎。派拉冈的眼神仿佛知道一切，然而就是那样的眼神，才使她倍感威胁，谁都不该如此深切地理解她的感受。
在艾希雅的百般抗拒之下，派拉冈劝道：“来吧，你放心，来找我吧！”
可是艾希雅无法呼吸，也无法移动。他个子很高、力气很大，不过她还是挣扎不已。只要她挣扎反抗，就不算是她的错了，对吧？
“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快抽身吧。那只是记忆而已，不是当下此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了结了，而你也得让自己心里的坎过去、了结才行。艾希雅，你别动也别叫，你一叫，就会醒过来。更糟的是，你一叫，就会把船上的人吵醒了。”
要是把大家吵醒，那他们就会知道她有多么可耻了。
“不，不，不，你想错了，根本不是那样。你来找我就是了，我有一样东西在你那里。”
捂住艾希雅嘴巴的那只手移开了，压在她上的那个重量也移开了，但是艾希雅却照样困在自己的身体之中。接着，她突然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她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地方很冷，风大，而且很暗。感觉上，那个地方十分孤寂。不管与谁作伴，都好过这种孤单。“你在哪里？”艾希雅叫道，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这里，你睁开眼睛就看到了。”
夜晚，艾希雅站在前甲板上，暴风雨即将来袭。大风摇撼着头顶上的大树，树上落下的碎屑夹缠着肮脏的雨水打下来。派拉冈扭过身望着她。艾希雅看不到他的五官，但是听得到他的声音。“这才对。”派拉冈鼓励道，“我一直等着你来找我，我本以为只要耐心等，你终究会主动前来的。谁知你总是不来，这一拖拖得实在太久。现在我已经意识到，有件事情我一定得做。”那人形木雕顿了一下，很困难地继续说道：“你那里有一样东西，乃是属于我所有，请你还给我。”
“我才没有你的东西呢！”她是讲出了这几个字，还是只是动了念而已？
“不，你那里确实有一样属于我的东西，而我若要圆满，就欠这一块了——你把这一块还我，也会因此而圆满！你以前还以为那苦楚是你的东西，像烙印般无法摆脱，但是你想错了。”派拉冈不再看她，“其实理论上，那个苦楚，应该是属于我的。”
冰冷的大雨打下来，艾希雅先是听到大树顶上淅沥的雨声，接着雨水循着茂密的枝叶滴落滑下。雨水打下来的时候，一开始只是小雨，接着大风起、撼动树梢，使得枝叶上所有的雨水轰然倒了下来。此时，她已经冷得麻木无感觉了。派拉冈继续柔声说道：“还给我吧，艾希雅，你没理由硬将它抓着不放。其实柯尼提根本无权给你那样的苦楚，你懂了吗？那苦楚并不属于他，他亦是得自于他人，然后再转给你。他为了甩掉痛苦，就将痛苦加诸别人身上，但是那并不属于柯尼提啊！其实，那痛楚应该要让我来收容才对。所以，现在我要把你心里的苦楚取回来，你只要轻松地放开就行了。至于你的回忆，我不会动它，因为那历历的往事恐怕是真的属于你自己。可是那个伤乃是个旧伤，而且像恶疾一样由一个人转给另一个人。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一切的苦楚伤痛就到我为止。现在，苦楚伤痛要回到我这里来，留在我这里，哪儿也不去。”
艾希雅仍奋力顽抗，说什么也不放：“你不能拿走，那太恐怖、太惨，没人能够了解，而且谁也不相信。况且要是你把伤痛苦楚拿走了，那我经受过的折磨不就成一场空了吗？”
“不，不，亲爱的，我只是要把那件往事变成纯粹的记忆，免得你心里不断重演当时的恐怖景象。往事已成过去，不能跳到现在来伤害你，再说我也不能让你受这个折磨。”
他的大手朝艾希雅伸过去，艾希雅很怕他，却又无法抗拒，所以还是把自己的小手搭在派拉冈手上。派拉冈长叹，柔声说道：“还给我吧！”
接下来的经过，像是有个深处的肉刺被拔了出来。先有仿佛拔出肉刺的痛楚，继之则是鲜血流出的刺痛。她内在深处原有个什么钳缩得紧紧的东西突然松了开来。派拉冈说得没错，她用不着紧抱着痛楚不放，应该要放手才对。回忆仍是在的，不过已经质变，现在它只是个纯粹的、已经过去的往事。对方对她造成的伤害已成过往，所以伤处可以开始收口愈合了。艾希雅用不着把那个伤害纳为自己的一部分，她大可让自己愈合。她热泪直流，不过被打在脸上的大雨冲淡了。
“艾希雅！”
艾希雅听到叫声，还是一派平静，连吓一跳都没有。大雨继续从夜空打下来，树梢之间隐约可见到灰蒙蒙的晨光。她站在黑暗的前甲板上，双臂大开，任由滂沱大雨将自己打得湿透，她的睡衣都湿得贴在身上了。
贝笙心里暗暗咒骂她，又咒骂自己是个傻子，同时冲过甲板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了她几下：“你是昏了头是不是？快进来。”
她举起一只手摸摸脸，接着双眼紧闭，整张脸皱了起来。她突然睁眼，又紧紧抱住他，迷惘地问道：“我在哪里？”
“你在甲板上，我看你一定是梦游了。我一醒来就发现你人不见了。走吧，我们进去了。”大雨顺着他的裸露的后背流下来，使他的棉裤湿透贴在身上。艾希雅也淋湿了，雨水一行行地流过她的脸庞。艾希雅紧紧地攀住贝笙，虽然冷得发抖，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要逃离这场大雨的意愿。
“我刚才做梦了。”艾希雅昏昏沉沉地说道，“梦很短暂，但是好鲜明，不过现在已经忘了，什么也记不起来。”
“梦就是那样，来来去去的，梦是没有意义的。”这恐怕是他的经验之谈。
接着一声巨响，大雨再度发威。大量雨水瞬间轰然打在开阔的河面上，仿佛倒水一般，连他们所在的地方都可以听见。
艾希雅还是静止不动，她仰望着贝笙，眨着眼把雨水挤开，并说道：“贝笙，我——”
“我湿透了！”贝笙不耐烦地说道，弯下腰一把抱起她。她将头靠在他肩上，就连贝笙在穿过狭窄的舱梯时不小心让她的头撞到一下，她也没有出声抗议。回到舱房之后，贝笙脚一踢，关上舱门，这才将她放下来，让她站在地上。他把脸上的湿发拨到脑后，感觉到又有一股水流流过后背。艾希雅站着对他眨眼，雨水从她的睫毛和下巴滴下来，湿睡衣紧贴在她身上，使她曲线毕露，看得他怦然心动。她看起来很迷惘，贝笙恨不得把她揽在怀里紧紧抱住。可她一定不喜欢他那样。贝笙强捺下激情，转头望向他处，粗声说道：“快天亮了，我要去找件干衣服穿。”
他听到她的湿睡衣落在地上，以及她在衣柜里翻找衣服的声音。他不要转身去看！他才不要折磨自己，他已经学会克制自己的情欲。
他才在架子上找到一件干净衬衫，艾希雅却突然从背后将他抱住。她湿湿的皮肤紧贴着他。“我一件干净衣服也找不到。”艾希雅在他耳边说道。贝笙惊讶得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吹在他耳里的气息很暖。“所以我要穿你的啰！”艾希雅在他颈侧一吻，吻得他背后窜起一股电流，不过艾希雅一把拿走他手里的衬衫丢在地上，可见她刚说的借衬衫云云只是借口。
他慢慢地在她怀里转身，低头一望，只见她仰头笑望着他。她那乐得玩耍的模样使他惊讶，他差点忘了艾希雅有时候会这么顽皮。她那大胆表达的情欲使他心跳加速。她的裸胸拂过他的胸膛，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手托着她的脸颊，可是就这么一个动作，她脸上便闪过犹豫的阴霾，贝笙立刻把手抽回来。
艾希雅的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失望的神情，突然热泪盈眶。“噢，别这样……”艾希雅恳求道，“求求你，别放弃我。”她好像突然下了什么决定似的，瞬间抓住贝笙的手，将他的手贴在她脸上，断断续续地说道：“贝笙，他强暴了我。柯尼提……我一直在努力，想要把那件事放开。从头到尾……我只想要你……只想要你一人。噢，贝笙啊！”她突然崩溃，说不出话来，整个人贴在贝笙身上，脸也贴着他胸口，免得被他看见。艾希雅继续说道：“贝笙，我们以后还是会很好吧？”
他早该知道的，他们这么亲密，他早该知道才对。
“你应该早早告诉我才对。”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在指责艾希雅不对了。“我早该猜到的。”贝笙忍不住责怪自己。
艾希雅摇了摇头。“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她对他问道，“而且这次慢慢地来？”
贝笙心里闪过千百个念头，恨不得把柯尼提千刀万剐。另一方面，他也气自己竟没把她保护好，更因为她不早告诉他而伤心。他要如何应付这一切丛生的杂念？后来他终于领悟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化解的办法，就是要“重新来过”。他努力静下心来，严肃地答道：“非得这样不可。”他竭力克制欲念，要求自己忍耐再忍耐，然后一边研究着她的表情，一边说道：“这阵子，房间就让给你独睡，这样可好？等到你对那个……对一切都比较不会……反感了再说，我知道我们一定要慢慢来。”
她摇摇头，甩开眼里的泪水，展露出近乎诚挚的笑容。“噢，贝笙，没那么慢啦！”她驳斥道，“我刚才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现在就重新来过，就从这个开始。”艾希雅仰起头吻他。贝笙轻轻回应，吻得非常轻柔。而她的舌尖竟伸了过来，使他非常惊喜。艾希雅略微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你应该把湿裤子脱掉的。”她指责道，湿答答的指头在他腰际翻弄。
派拉冈仰头望着天空，大雨流过眼皮，流到他的嘴里。阳光灿烂地露了头，化解了雨水里的寒意。他眨了眨眼，睁开眼睛，露出笑容。雨势突然变小，然后停了。远处有只鸟儿怀疑地轻唱，近处有只鸟儿高唱答复。生命就是如此美好！
不久之后，他感觉到琥珀一手搭在他的船栏上，另一手则扶着个热腾腾的陶杯，也搁在他船栏上。“你起得真早。”派拉冈招呼道。
派拉冈扭身看她，发现琥珀正在仔细地打量他。琥珀笑道：“我醒过来时，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自己很幸福。”
“是吗？”派拉冈得意地笑笑，转头望着前方，“我体会得出那是什么感觉。琥珀，我觉得我转运了。”
“而且你一转运，大家也都跟着你一起转运。”
“大概是吧！”派拉冈沉思了一下，“你还记得我们昨晚谈的吗？”
“记得。”她等着听派拉冈怎么说。
“我已经改变心意了，你想要再度北上是对的。”派拉冈展望四周的浓浓春意，“能把人们拨到正确的轨道上，感觉的确很好。”他再度转头对她笑笑：“你就北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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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希雅甩掉脑子里担心的事情，顽固地保持乐观。她相信日后一切都很顺利，只要她别想太多就行了。她横过主甲板，跳上前甲板。“早啊！”她对那人形木雕说道。她张望一番，搔了搔头。“我每天都在想，这里的丛林绿成这样，已经不可能更绿了。可是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发现我昨天想错了。”
派拉冈没说话，不过琥珀倒是从船外应道：“春天啊，春天真是个处处给人惊喜的季节啊！”
艾希雅攀上船栏，探出身去俯瞰着琥珀，警告道：“你要是掉在河里，保证后悔莫及。就算我们很快就把你捞上来，你也会全身麻痒刺痛。”
“我才不会掉到河里呢！”琥珀反驳道。派拉冈一手将她托住，她坐在派拉冈的手掌上，手里拿着雕刻工具，两脚则悬空晃动。
“你在做什么？”艾希雅好奇地问道，“不是完工了吗？”
“是完工了没错，这只是装饰而已。在他的战甲和斧头握柄上头加点儿涡卷花样什么的。”
“你在雕什么？”
“奔腾公鹿。”琥珀的语气怯怯地，有些退缩。她突然把工具都收了起来。“麻烦你送我上去。”她要求道。那人形木雕一语不发地把她送上了甲板。
这雨野河像是无际的灰色大路，滔滔地从他们船边流过。右舷离岸近，岸上便是茂盛的雨野森林。左舷外，隔着开阔的河面，蓊郁的森林无边无际。艾希雅深吸了一口饱含河水水气与植物生机的清凉空气。虽看不到鸟踪，却能时时听到枝桠间传来的鸟鸣。有些庞大的巨木上缠满了藤蔓，藤蔓绽放出紫色的花海。阳光照出了一大群密密麻麻的飞虫，那无数的小翅膀在阳光下闪耀，艾希雅看了不禁做了个鬼脸。“我敢发誓，昨天晚上那些恼人的虫子通通在我们的舱房里过夜了。”
“不过至少有一只待在我房里。”琥珀反驳道，“而且那只虫子还变着法子，整夜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真等不及要赶快入海了。”艾希雅应道，“你呢，派拉冈？”
“快了。”船心不在焉地答道。
艾希雅扬起一边眉毛望着琥珀，那木匠耸了耸肩。这两天以来，船总是心事重重。不过不管船需要多少时间独处、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度过低潮，艾希雅都乐意配合。毕竟对于派拉冈而言，这次耽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海蛇返乡，必定是怪异又难受的体验。就拿她自己来说吧，她既不是海蛇，也不是龙，然而他们引导海蛇北行之时，每天都有海蛇死去，就使得她既惊骇又丧气。海蛇总是分食死尸，不过就算这个做法只不过是出于现实，一是为了要善用粮食，二则是为了要继承死者的记忆，她还是觉得那很恐怖。
一路上，婷黛莉雅总在天空盘旋，所以恰斯船不敢靠近，只有两次例外。恰斯船第一次挑衅，一下子就过去了，因为婷黛莉雅一飞回来就把他们给吓走了。第二次，则是存古忆从海里跃起，对着那艘恰斯船喷洒毒液而结束了战斗。艾希雅回想起来，对派拉冈而言，存古忆之死大概是对他冲击最大的。存古忆虽然身躯畸形，却仍坚毅不屈地北行。她跟其他海蛇不同，是在抵达了雨野河河口之后才死的。上溯雨野河的行程耗尽了她最后一丝体力。有一天早上，他们发现存古忆动也不动地缠在派拉冈的船锚链上，死了。
酸性的河水夺走了不少海蛇的性命。以海蛇累累的伤痕，再加上身躯疲惫，所以就算是小伤，也会在灰色河水的冲刷之下裂得越来越大。而且无论是派拉冈号还是婷黛莉雅，都无法让最后这一段上溯雨野河的漫长过程变得稍堪忍受一点。进入河口之时，有一百二十九条海蛇。等到蛇团抵达雨野人所盖的“河梯”时，数目锐减为九十三。雨野人用厚重的原木做成粗糙的围栏，将水流甚浅的河段拦阻、转向，以便使河床深到足以让海蛇上溯。
那条通抵古代泥滩的人工水道，是雨野工程技术结合了商人与刺青族的体力所盖起来的。婷黛莉雅早在海蛇抵达之前就监督工人挖出了大量含有银丝的泥——那种泥不软，反而硬得像黏土。不过他们又在泥滩旁筑了一道围栏，大量工人在围栏里不断地用河水去打散、搅拌那种硬泥，直到婷黛莉雅认为搅出来的泥浆软硬适中为止。精疲力竭的海蛇好不容易勉强爬上河床低处之后，工人便推着一辆又一辆的独轮车，把泥浆倒在海蛇身上。
那时的派拉冈很是焦急，因为他无法亲眼看到海蛇结茧。像他这么大的活船是无法行过那种浅水的。艾希雅代替他去看了，也因为这个缘故，她得负责把只有七十九条海蛇完成结茧的坏消息告诉派拉冈。结茧的过程必须由海蛇吐出特殊分泌物以结合泥浆、形成长长的丝线，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但是游得到孵育滩的海蛇不是每一条都有这样的余力。每一条海蛇死去时，婷黛莉雅都痛苦得大吼，接着与仅存的海蛇分食死尸。艾希雅对于这种行为极为厌恶，不过她倒也能体会这有其好处，毕竟婷黛莉雅自己看起来也没比海蛇好到哪去。在结茧的过程中，婷黛莉雅拒绝为了狩猎而离开孵育滩。才不过几天，她亮丽的身体就变得下垂打摺，虽说同情她的工人不时带些鸟或是小兽来给她吃，但是那种份量的粮食只能让婷黛莉雅保命，不能使她繁盛。
结茧之后的工作还多得很，裹着泥浆的海蛇茧壳干掉之前，必须妥善保护，免得被雨野原冬季的暴雨打坏，最后婷黛莉雅终于宣布说茧壳都干了。如今那些庞大的茧壳像是巨型豆荚似地罗列在河边的沙滩上，茧壳上头的树叶和树枝盖了一层又一层。婷黛莉雅再度每天狩猎，身上也鲜艳亮丽起来。有几天晚上，她回到孵育滩来过夜，不过她越来越信任那些住在树屋上守望茧壳群的人类能够把这个任务办好。她信守承诺，常常到雨野河口巡逻，同时低飞过天谴海岸的海滨。
婷黛莉雅至今仍经常谈到，希望日后会有更多海蛇返乡。而据艾希雅推测，这就是婷黛莉雅在河口巡行的真正动机。婷黛莉雅甚至还暗示，她说不定会派遣活船一路南行，以寻找幸存的海蛇。在艾希雅看来，这多少是因为海蛇伤亡太多，使得婷黛莉雅极度哀伤所致。艾希雅从瑟丹那儿听到了个消息，那就是结成的茧壳不是每一个都孵得出来。这个化育的阶段本来就免不了会有夭折，但是这些虚弱的生物夭折率高得不正常。瑟丹似乎也跟婷黛莉雅一样，因为夭折的龙而感到伤悲，不过瑟丹怎么看得出哪个茧壳尚未孵化就已经死去，这点他解释得不清楚。
艾希雅跟这个外甥一向不熟，她在崔浩城与卡萨利城待了几周之后，只觉得这个外甥变得越来越陌生。这还不只是因为瑟丹的外貌变化，而是有时候，他简直已经不像是小男孩了。他跟龙讲话的时候，那种遣词用字和抑扬顿挫，像是从一个年纪很大的陌生人嘴里讲出来的。
瑟丹唯一看起来还有小男孩样子的，是他跟班迪尔挖掘了一天、满身脏污又疲惫地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在孵育滩之后的沼泽丛林间进进出出，在枝桠上系上各色的鲜艳布条。在艾希雅想来，那些布条一定是什么代号，以方便日后开挖时有个依据，但她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知道它们各自代表什么意思。在进餐时，瑟丹和班迪尔一谈起夏天要进行什么大型的开挖工程，就兴奋得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回想起来，艾希雅只觉得自己再也不认识这个外甥了。不过有件事情她是很确定的，那就是瑟丹对于自己的新生活充满了热情。光是这点，她就为瑟丹感到高兴。其实艾希雅最意外的是，凯芙瑞雅竟肯将儿子放走。也许她姐姐终于了解到，人生是拿来现用的，何必存起来等待未知的明天？想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气，品味着空气的气味，以及这种自由的感觉。
“贝笙在哪里？”琥珀问道。
艾希雅呻吟了一声：“在折磨克利弗。”
琥珀笑笑：“总有一天，克利弗会感谢贝笙坚持要他识字写字。”
“也许吧，不过今天早上克利弗恐怕是感激不起来了。我之所以到甲板上来，就是因为刚才在舱房里看他们一个硬要教、一个不肯学的样子，真的看不下去了，差点就大发脾气。克利弗不肯尝试，反而把精神都用来跟贝笙争辩，说他由于种种原因，一定学不会的，而贝笙则是一步都不肯退让。不过那孩子挺机灵的，驾船的活儿都学得很快，所以要学识字写字应该也不是问题才对。”
“放心，他终究会学会的。”贝笙一边强调道，一边凑上来。他举起沾着墨渍的手将脸上的头发拨开。他现在的模样不但没有半点船长的权威，反倒像是丧气的家教老师。“我给他三张纸，吩咐他抄书。我跟他讲得很明白，抄得漂亮，今天就早点放学。要是弄得像鬼画符，就等着继续练下去。”
“到了！”派拉冈以低沉的嗓音大喊道。他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把岸边森林里一群鸟吓得窜上了天空。派拉冈举起大手，指着前方的巨木群叫道：“那里，就是那里。”他倾身，所以整条船稍微往右偏斜，“赛摩伊！右满舵！”
“你的船底会卡住的！”贝笙失声惊呼道。不过赛摩伊并未质疑派拉冈的命令，船突然朝蓊郁的森林驶过去。
“这里的河床是软泥底。”派拉冈镇静地答道，“就算卡住，也很容易脱身。”
艾希雅抓紧船栏。派拉冈不但没卡住，反而在这个近乎静止的水域中，找到一条虽窄却很深的水道。也许在雨季的时候，这是注入雨野河的众多支流之一吧，现在这个支流却缩减为一条细细的静止水道，从巨木下蜿蜒着穿过去。现在雨野河的主要水道已经离他们很远了。走了一段路，派拉冈的船桅索具开始被上头的树枝缠住。
“你这样会把你的索具弄坏的。”贝笙警告道，不过船仍故意开进了交杂的枝叶之中。艾希雅担心地向贝笙扮了个鬼脸，贝笙望着她，摇了摇头，但是没再讲话。派拉冈毕竟是个独立的灵魂，所以他有权号令自己的身体要上哪儿去。驾驶这艘活船的最新考验，就是要尊重船的意志，让他掌控自己的身体，并且对船的判断力加以认可——即使那会使他自己卡在丛林沙洲上进退不得也一样。
几个水手怀疑地惊叫，但是赛摩伊还是稳定地操舵前行。被船桅索具折断的树枝树叶纷纷落下，洒了他们一身。惊讶的林鸟吓得高鸣飞窜。船开始变慢，最后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派拉冈兴奋地叫道。
“是呀，终于卡住了。”贝笙没好气地应道，同时仰头望着与森林的枝叶夹缠在一起的索具。
“伊果的宝藏。”琥珀轻呼道。
贝笙与艾希雅两人同时转头看她。她的目光正顺着派拉冈直指的手望过去。头顶上的参天古树枝叶密密麻麻、幽幽暗暗，艾希雅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那人形木雕转头望着他们三人，脸上得意地咧嘴而笑。“她第一个猜，而且一猜就猜到了。”派拉冈说道，仿佛闹了这半天，原来是在跟他们玩什么游戏。
船上的船员寥寥无几，不过此时船员们几乎都已经站在甲板上，仰望着派拉冈手指之处。附近大树的树皮上刻着伊果的标记，也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七角星星。由于时代久远，所以七角星星随树越长越大。
“伊果干的最大一票。”派拉冈追忆道，“是把原本要送去给哲玛利亚大君的运宝船给劫了下来。当年的惯例是，大君每年会派船到外地零落的城镇，收取各地贡献的珍品，而缤城的贡品再加上雨野原的贡品可谓丰盛之极。不过贡船在返回哲玛利亚城的途中却神秘消失了，日后再也没人看到那些贡品的下落。”
“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不过这事我听过。”贝笙说道，“人们说，历来崔浩城送出去的珍宝，就以那一批为最，因为当时雨野人挖到了地下宝库，可是那所有的宝贝都失踪了。”
“不是失踪，是藏起来了。”派拉冈纠正道，望着高耸入云的大树。艾希雅望着那一团黑蒙蒙、缠绕着藤蔓、横跨好几棵大树活枝的宝藏。
派拉冈得意地继续说道：“难道你们从未怀疑为什么伊果非要有活船不可？因为有了活船，他才能把珍宝藏在寻常海盗到都到不了的地方。就算他手下的哪个人信口聊起宝藏的下落，劫匪也得先弄到活船，才能把宝藏盗出来。伊果把船开到这里，盖了横跨大树的平台，然后派他的心腹把宝藏从甲板背上船桅，再运到平台上。他认为这样宝藏就安全了。”
贝笙嘟囔了一声，他开口时，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是选了这个地点之前，还是选了这个地点之后把你弄瞎的？”
派拉冈听到这个问题，照样神色自若。“之后。”他轻声说道，“伊果从来就没信任过我。这也难怪，因为我不知有多少次想出手把他弄死，次数多得我都数不清了。伊果把我的眼睛弄瞎，这一来，我就无法独自返回此地，除非有他指引。”派拉冈转身望着甲板上那些听得目瞪口呆的水手，慢慢地对琥珀眨了个眼。“只是伊果从未想到，竟有人能够帮我重刻双眼，那时我自己也没想到。不过，现在我却回到这里了。当年那批血腥的船员，如今只剩我一个生还者，所以现在宝藏是我的了。宝藏既归我所有，我就把它通通送给你们。”话毕，大家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且动也不动。
人形木雕扬起眉毛：“怎么，没人要去把我们的宝藏搬下来吗？”派拉冈似笑非笑地问道。
终于以目力找到了宝藏的所在，这还算是容易的。但是要在大树之间搭盖临时的单木走道与吊车组，以便把宝藏搬回派拉冈号，那就旷日费时了。不过宝藏虽重得要把人的背压断，却没有人抱怨。至于克利弗，他会以为这是派拉冈故意安排的，好让他大方逃课。贝笙指出，全船爬索具最敏捷的就是克利弗，所以那孩子就被叫来帮忙搬货，免课一天了。
“瞧克利弗那副乐不可支、咧嘴傻笑的模样！我敢说，他要是笑得再开一点，脸就会裂成上下两半了。”艾希雅应和道。她伸着脖子仰望克利弗，此时克利弗正背着沉重的袋子回船上来。那孩子乐得在平台与甲板之间往返走索，就连不时冒出的树蛇与群聚的蚊蚋都没能使他热情稍减。“他应该要小心点走才好啊！”艾希雅担心地说道。
艾希雅、贝笙和几个船员站在以原木层层叠叠地搭起的平台上。多年来，藤蔓交缠蔓延，不但把平台的结构补得更强，甚至还将之纳为须蔓和气根系统的一部分。不过平台上那些收藏伊果宝藏的木箱和木桶可就没那么牢靠了。所以，将散落的珍品重新收纳在空桶、空箱之中，就成了今天的重头戏之一。宝藏的种类多得令人咋舌，其中有哲玛利亚钱币，可见得伊果收藏在此的还不只是雨野原宝物而已。有些宝物早已毁损，箱底有早就霉坏腐朽的织锦画与地毯残片，又见成山的铁环堆在腐烂的皮革上，显见是旧日战甲的遗迹。不过朽烂的只是极少数，大多宝物都是完好的。贝笙看到饰有宝石的酒杯、从掐丝剑鞘抽出时仍闪亮锋利的宝剑，还有项链、王冠、雕像、宝瓶，甚至还有以闪耀的水晶作为棋子、以象牙与大理石做成棋盘的棋具，和其他各色连认也认不出是什么的珍品。这里头也有一些比较朴实的器具，像是托盘、精致茶具、精雕细琢的发梳和饰着宝石的发夹等。从雨野出土的，则有一套细腻的雕龙，龙身遍覆宝石以模仿龙鳞，又有一套玩偶家族，每个玩偶脸上都带鳞。贝笙谨慎地将这两样东西收进了从派拉冈号的厨房拿来的洋葱篮里。
“我看这些应该是乐器，当然，现在这乐器可能残破不全了。”艾希雅推论道。
贝笙转身看艾希雅在做什么。她跪在地上，将一个破裂大木箱里的东西拿出来。此时她面露笑容，把一长串水晶从箱里拿起来，高举给贝笙看。水晶彼此撞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艾希雅已经忘记她头上别了张饰着宝石的珠网，此时她这个小动作使得她的头发在枝叶隙缝中透进来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贝笙看得怦然心动。
“贝笙？”艾希雅抱怨道，他这才意识自己还在注视着她。他一语不发地起身走到她身前，将她拉起来，也不管旁边有人就给她一吻。那几个正在把四散的钱币装入厚重帆布袋的水手，故意装作没看见似的嘻嘻笑。他将艾希雅拥在怀里贴紧，说真的，至今心上人仍在身边，他只觉得惊喜。“别离开我。”他在艾希雅浓密的头发间说道。
艾希雅扬起头来望着贝笙，玩笑地说道：“像你这么有钱的男人，我怎么舍得离开呢？”她的手贴在他胸口，轻轻地推开他。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看上了我的钱。”贝笙一边答道，一边放她走。他差点叹气，幸亏最后忍住了。总是这样，每次他还想多抱着她一会儿，她就把他推开。据贝笙猜测，这大概是艾希雅性格独立所致吧！会不会是她已经厌倦他了？不过贝笙不愿让自己胡思乱想，他发现，当他们知道无法在商人大会堂安排婚礼时，艾希雅倒不怎么苦恼。是不是她不想跟自己长久下去呢？接着他便责怪自己自寻烦恼、不知满足。艾希雅还在他身边啊！他的生命中有了她，便比拥有这一大笔难以估量的财富更为富有了。
贝笙打量着他们所在的平台，抬起头仰望盖在另外两棵大树上的类似平台：“这样的收获准会塞满派拉冈的船舱。当年伊果是开着派拉冈号，带着沉重的宝藏来到此地，所以这次派拉冈号离去时也是满满一船。不过我再怎么努力思考，也想不出这样的财富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光是看到这一件又一件珍贵精巧的玩意，我就忘了自己要想什么了。”
艾希雅点点头：“我也想不出我有了这些财富会有什么变化，我想的主要是这些财富能怎么帮助别人，比如我的家人。我可以帮母亲整修家园，而且凯芙瑞雅以后再也不必担心钱周转不过来了。”
贝笙咧嘴而笑。“我主要是在帮派拉冈打算，做新窗户、新船桅，找个高明的船帆店。然后也帮我们打算一下，我们何不到香料群岛走一趟？慢慢地走，到处探险，既别定行程，也用不着合计要怎么获利。我只在你父亲当船长的时候跟着去看过那一带的港口，以后如果能再去走走倒也不错。”贝笙仔细观察艾希雅的神情，补了一句，“也许我们还可以趁隙去跟温德洛与薇瓦琪会合呢，看看他们两个合不合得来。”
艾希雅听后考虑再三。她幼时经常游历南岛，而旧地重游、重返往日的时光，也许多少可以驱散她眉梢无时不在的阴霾。再者，若是去看看温德洛和薇瓦琪，说不定有助于消解她的积郁。然而，当她看到自己的爱船心满意足、带船的船长精明能干时，就会卸下心头的重负吗？贝笙不愿让自己因为这个担心害怕。虽说他每次一想到这事就黯然神伤，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无法早日将艾希雅从郁郁寡欢中解脱出来，那也许还是放走她比较好。倒不是说她待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脸上没有笑容，或是从来不哈哈大笑。笑是有的，可是她的笑容和笑声总是乍然退去，徒留一片贝笙怎么也探知不了的沉寂。
“好啊！”艾希雅勉强应道，这才把贝笙从白日梦中拉回现实来。艾希雅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说得动派拉冈的话，我们可以顺便帮婷黛莉雅看看有没有失散的海蛇。”
“好极了。”贝笙装作热忱地应道，“那就这样说定啰！”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前方。短暂的春日将尽，他从重重叠叠的树丛间看到暴风雨的乌云。今晚这儿说不定会下一场大雨呢！“收工了，大家最好是都回船上去吧！”贝笙决定道，“这儿暗得快，摸黑搬宝物实在不合理，万一失足就不好了。”艾希雅点点头。“我也想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把货物捆紧塞好。”她转身对众人说道：“这是最后一趟了，明天再把东西搬完也不迟。”
她在黑暗中手持灯笼，从舱房出来，走到甲板上。派拉冈不必回头就知道来人是谁，琥珀赤脚走路的轻响他认得出来，她常常在晚上来找派拉冈。有时候，他们两个尽兴聊天，有时候则默默不语，静静地听着夜晚的禽鸟叫声和流水声。她抓住船栏的手往往散发出令人神闲气定的氛围。
今晚，琥珀先把灯笼挂在挂勾上，又把不知什么东西放在甲板上，这才攀着船栏，探身叫道：“今晚真美呀，是不是？”
“是很美，但只恐怕这个美景你享受不了多久了！那个灯笼保管会把附近所有的蚊蚋飞虫通通招过来。况且风雨来袭之前，蚊虫最是多得无处躲。你只要稍微待上一会儿，就会被咬得体无完肤了。”
“这个灯笼，我只需要用一会儿就行了。”琥珀吸了一口气。派拉冈感觉到今晚她带着一股不寻常的兴奋感。琥珀以近乎紧张的声音说道：“派拉冈，早些时候，你主动提议说要把你的财宝与我们分享，而我在其中找到了一个东西，一个我早就渴望拥有的宝物。”
派拉冈转头望着她，琥珀身穿长及脚踝的宽松睡衣，参差的头发披在肩头。她皮肤上被海蛇灼伤之处至今仍十分苍白，比她金黄皮肤的颜色来得淡。也许时间一久，那些伤疤终会痊愈，至少派拉冈希望如此。在灯笼的光线中，只见她眼神晶亮。她对着他笑，他也对着她笑。“怎么着，你非到手不可的这个宝物，是金、是银，还是古灵人的宝石呢？”
“你瞧。”琥珀弯下身，将脚边粗麻布袋子的袋口打开，伸手进去，掏出了个雕刻的木圈，接着以近乎崇敬的态度转动木圈，欣赏了一会儿，才把木圈套在头上，抬起头来望着派拉冈。“看在我的份上，搜寻你的龙之记忆吧，你可记得这个？”
派拉冈默默地望着她，她也注视着他，静待他的答复。那木冠上雕了好几个鸟头。不，是鸡头。派拉冈眯着眼睛打量一番。琥珀遗憾地把木冠拿下来，递给派拉冈，派拉冈小心地接了过来。木头的，有雕刻的木冠。他摇了摇头，自己摆出了一大堆天谴海岸首选的珍宝要送给她，金银珠宝艺术品，什么都有。结果这个木匠选了什么哪？选了个木头的。
琥珀为了要激起他的记忆，又再度说道：“以前这木冠是上了漆的。你瞧，从这些公鸡头的缝隙间犹可看到残漆。而这个凹槽呢，是插公鸡尾羽用的，只是那些羽毛早已散失。”
“我想起来了。”派拉冈犹豫地说道，“我记得有人戴过这个……不过我只记得这样了。”
“戴冠的是谁？”琥珀急切地追问道。派拉冈把公鸡冠交还给她，琥珀伸手接下。她甩甩头，甩开眼里的头发，再度把公鸡冠戴在头上。“是像我这样的人吗？”琥珀充满期待地问道。
“喔。”派拉冈停顿了一下，想要回想记忆中有没有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抱歉，我只记得她是个女人，而且不是古灵人，仅此而已。”当年戴冠的那个女人肤色淡得像牛奶一样，跟琥珀差远了。
“没关系。”琥珀立刻劝慰道，不过派拉冈察觉到她颇为失望。她继续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这个公鸡冠。”
“好啊，别人反对吗？”
“我没问。”琥珀怯怯地答道，“我根本不想让他们有反对的机会。”她又把木冠取下来，捧在手里怜爱地把弄。
“那就归你所有啦！”派拉冈肯定地应道，“你下船的时候，就带着它一起走吧！”
“啊！这么说，你已经猜到我要走了。”
“是啊，你真的不肯跟我一起待到盛夏？盛夏时，我还会回到雨野河这里来，看看龙茧孵育得如何呢！”
琥珀的指头拂着鸡头的刻纹。“你说得我都心动了，也许我会留下来。但是我终究得再度北行，我在北方有些朋友，已经很久没见面了。”琥珀压低了声音，“我动了个念头——虽说还不怎么确定。但我在想，也许我应该去把他们的人生骚扰得更彻底一点！”她轻快地大笑起来，不过派拉冈知道她是装的。琥珀继续说道：“希望我到那儿之后，成就会比在这儿好得多啊！”话毕，琥珀的神情就变得苦恼起来，她突然攀住船栏，轻声说道：“把你的手给我。”
派拉冈将右手伸到肩后，琥珀攀到他手上。派拉冈转回身，面对着交错的丛林。望着黑暗，比望着灯光来得容易，黑暗更让他安心。派拉冈谨慎地把双臂抱在胸前，琥珀则像是全心信任他的小孩子一般，坐在他交叉的手臂上，舒服地倚在他的胸口，裸露的双腿垂在半空。他们周遭蚊蚋飞虫的嗡嗡声响一下子大了起来。
琥珀一向敢问他人难以启齿的问题，今晚她又直指核心地问道：“那一船人是怎么死的？”
她问得简单，不过她的意思，派拉冈一听就知道。若是装作听不懂，那就没意思了。况且老是把这当成秘密守在心头，更没意思。其实若能有人跟他一起承担反而比较好。“巫木，柯尼提砍我的脸时偷藏了一块巫木。他在船上打杂，其中的杂务之一就是在厨房里帮忙，所以他趁机把巫木丢在汤里煮。伊果手下的船员几乎通通都因此被毒死。”派拉冈感觉到琥珀瑟缩了一下。
派拉冈尽量解释，好让琥珀理解。“其实在那之前，伊果就已经开始对船员下手了，柯尼提不过是把这个工程迅速了结了而已。在那之前，接二连三地有船员送命。伊果先是以目无尊长为由，把两个船员丢下水，叫我用龙骨辗过去，两个都淹死了。接着有两个人在暴风雨中值夜，却莫名其妙地落海而死。船桅上发生了一宗说什么也不应该会发生的离奇事故，又死了三人。柯尼提与我都认为这一定是伊果在背后搞鬼。伊果的盘算大概是，凡是知道宝藏藏在哪里的人都不得活命。”派拉冈逼着自己松开握紧的拳头，“所以你看，我们是不得不下手，这样柯尼提才能保命啊！”
琥珀吞了一口口水，不过她还是把问题问出来了：“那么没毒死的呢？”
派拉冈吸了一口气：“都被柯尼提推下海了，反正他们都中了毒，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我记得好像有三个人好不容易弄到一艘小艇逃了，不过我看他们也活不成了。”
“那伊果呢？”
黑暗的丛林看来平静安宁，不过派拉冈不时见到蛇、鸟，身覆毛皮或是硬皮的小型树栖生物在灯笼照出的光圈中进进出出，黑暗中也可见到黑影爬行或飞翔。
“柯尼提把他活活打死了，在底舱。你不是在底舱找到了血迹吗？男人在地上爬行的血手印，那就是他。”派拉冈又吸了一口气，“这样才公平，琥珀，一报还一报。”
琥珀叹了口气：“伊果几次把柯尼提打死，所以你们两个要报复。”
派拉冈点了点头。“他两次把柯尼提打死哪！第一次，那孩子死在我的甲板上。可是我跟他相依为命，我怎么能放他走呢？我真的办不到。第二次，他缩在底舱里的那个藏身洞穴里，慢慢地死去。当时他内出血，变得好冷，冷得不得了，一直叫妈妈。”派拉冈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把他留在身边，接着硬把生机挤到他体内，再尽我所能，逼他的身体把自己修补好，然后将柯尼提塞回他的身体里。当时我就开始怀疑，这样复元起来的柯尼提算不算是个完整的人？但我还是照做不误。说起来都是私心，我之所以救回他，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因为若是不把他救回来，那我就得再度孤单了。”
“他虽是柯尼提本尊，却也像是你的分身。”
派拉冈差点咯咯笑了出来：“我们两个早就分不清彼此了。”
“所以你才非要他回来不可？”
“他死的时候不能没有我，这就好比我活着的时候不能没有他。我非得把他接回来不可，没有他，我就不完整。不完整，就有隙缝缺憾，无法把自己封闭起来，所以每次有人在我的甲板上流血，我就倍受折磨。”
“哦。”
一船一人良久不语，一时间，琥珀似乎也乐得就此把这话题丢下。她重新靠回派拉冈身上，呼吸变得又深又规律，派拉冈以为她睡着了。蚊虫不断朝挂在他们身后甲板上的那个灯笼扑打上去，派拉冈听到赛摩伊慢慢地在甲板上巡行的脚步声。他走到灯笼旁，轻轻地对派拉冈问道：“你们都好？”
“都好。”船答道。派拉冈已经喜欢上赛摩伊了，这个人通达人情，绝不多管闲事。
赛摩伊的脚步声又慢慢远去。
“你有没有想过，你对这个世界造成了多么大的变化？”琥珀轻轻地问道，“还不只是因为你保住柯尼提一命，纯粹只是因为你存在，世界就起了莫大的变化？”
“你是说，因为我是船，没变成龙？”
“因为你的全部。”她的手轻轻一挥，把他所有的生命都囊括进来。
“我活过。”派拉冈简单地说道，“而且我一直保住生命，直到如今。我想，任谁都有权利保命吧！”
“一点也没错。”琥珀换了个姿势，背靠在他手臂上。她抬头仰望，派拉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黑暗，大树枝叶之上尽是厚厚的乌云。“我们都有权活下去，这点没错。但是，如果我们因为缺乏指引而走错了路呢？就以温德洛为例好了，要是他本该有个与今日不同的人生呢？好比说，要是因为我少做了什么事，或少说了什么话，所以使得原本应该闭关静修过一生的人，反倒变成了国王呢？这一来，温德洛就再也没有机会进行深刻的精神修习，也不可能再返回修院的世界了。”
派拉冈摇了摇头。“你担心太多了。”他看到一只飞蛾急促地拍翅从他面前飞过去，一心要把自己撞死在灯笼上，“人的生命很短，所以我深信，人的生命对世界是没什么影响的。既然如此，那温德洛不当教士又如何？就算他不当教士，后果也不会比一个原本该成为国王的人反倒成了哲学深思的隐士来得更为严重吧？”
他感觉到琥珀全身打了个哆嗦。“噢，船哪！”她柔声制止道，“你讲这话是要安慰我吗？”
派拉冈小心翼翼地，像是父亲在抚慰婴儿那样地拍拍她：“琥珀啊，你只是个短命又袖珍的生物。你若是认为你可以改变世界的轨道，那就跟傻子、弄臣没什么两样了，所以你应该宽心才对。”
琥珀听了默默不语，最后突然颤声大笑：“噢，派拉冈，我的好友，你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哪！”
“我的好友，以你自己的生命为满足，并且好好活出你的人生吧！别人该走什么路径，就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就好。”
琥珀仰头皱眉望着他：“就算你看得出他们走错了路，而且看得非常清楚也一样？就算他们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会伤到自己，我也不要插手吗？”
“也许人们有权痛苦。”派拉冈大胆提出这个理论，再勉强地补了一句，“说不定人们还需要痛苦呢！”
“也许吧！”琥珀郁郁地勉强承认，接着对派拉冈说道，“麻烦你让我上去。我想我应该回床上去，把你说的话好好咀嚼一番，趁着大雨与蚊虫找上我之前先溜走。”
艾希雅做了个恶梦，梦到她被人勒住脖子。就算她明知自己在做梦也无济于事，因为她就是逃不开。她无法呼吸，而且那个男人从背后压住她，不断地侵犯她。艾希雅想要尖叫，却叫不出来。要是叫得出来，那她就能醒过来、甩开恶梦，但是她却叫不出声。那声音困在她身体里，就是出不去。
接着梦就变了。
派拉冈突然化身为一个高个子、黑发且脸色严肃的男子，出现在她身边，以柯尼提的眼睛望着她，艾希雅吓得缩身退开。派拉冈开口时，语气有点伤心。“艾希雅，够了。你我都不应该再这样被折磨下去了。你来找我吧！”派拉冈命令道，“悄悄的，现在就来。”
“不要。”她感觉得到派拉冈硬要把她拉过去，不过她不断挣扎。派拉冈的眼神仿佛知道一切，然而就是那样的眼神，才使她倍感威胁，谁都不该如此深切地理解她的感受。
在艾希雅的百般抗拒之下，派拉冈劝道：“来吧，你放心，来找我吧！”
可是艾希雅无法呼吸，也无法移动。他个子很高、力气很大，不过她还是挣扎不已。只要她挣扎反抗，就不算是她的错了，对吧？
“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快抽身吧。那只是记忆而已，不是当下此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了结了，而你也得让自己心里的坎过去、了结才行。艾希雅，你别动也别叫，你一叫，就会醒过来。更糟的是，你一叫，就会把船上的人吵醒了。”
要是把大家吵醒，那他们就会知道她有多么可耻了。
“不，不，不，你想错了，根本不是那样。你来找我就是了，我有一样东西在你那里。”
捂住艾希雅嘴巴的那只手移开了，压在她上的那个重量也移开了，但是艾希雅却照样困在自己的身体之中。接着，她突然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她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地方很冷，风大，而且很暗。感觉上，那个地方十分孤寂。不管与谁作伴，都好过这种孤单。“你在哪里？”艾希雅叫道，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这里，你睁开眼睛就看到了。”
夜晚，艾希雅站在前甲板上，暴风雨即将来袭。大风摇撼着头顶上的大树，树上落下的碎屑夹缠着肮脏的雨水打下来。派拉冈扭过身望着她。艾希雅看不到他的五官，但是听得到他的声音。“这才对。”派拉冈鼓励道，“我一直等着你来找我，我本以为只要耐心等，你终究会主动前来的。谁知你总是不来，这一拖拖得实在太久。现在我已经意识到，有件事情我一定得做。”那人形木雕顿了一下，很困难地继续说道：“你那里有一样东西，乃是属于我所有，请你还给我。”
“我才没有你的东西呢！”她是讲出了这几个字，还是只是动了念而已？
“不，你那里确实有一样属于我的东西，而我若要圆满，就欠这一块了——你把这一块还我，也会因此而圆满！你以前还以为那苦楚是你的东西，像烙印般无法摆脱，但是你想错了。”派拉冈不再看她，“其实理论上，那个苦楚，应该是属于我的。”
冰冷的大雨打下来，艾希雅先是听到大树顶上淅沥的雨声，接着雨水循着茂密的枝叶滴落滑下。雨水打下来的时候，一开始只是小雨，接着大风起、撼动树梢，使得枝叶上所有的雨水轰然倒了下来。此时，她已经冷得麻木无感觉了。派拉冈继续柔声说道：“还给我吧，艾希雅，你没理由硬将它抓着不放。其实柯尼提根本无权给你那样的苦楚，你懂了吗？那苦楚并不属于他，他亦是得自于他人，然后再转给你。他为了甩掉痛苦，就将痛苦加诸别人身上，但是那并不属于柯尼提啊！其实，那痛楚应该要让我来收容才对。所以，现在我要把你心里的苦楚取回来，你只要轻松地放开就行了。至于你的回忆，我不会动它，因为那历历的往事恐怕是真的属于你自己。可是那个伤乃是个旧伤，而且像恶疾一样由一个人转给另一个人。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一切的苦楚伤痛就到我为止。现在，苦楚伤痛要回到我这里来，留在我这里，哪儿也不去。”
艾希雅仍奋力顽抗，说什么也不放：“你不能拿走，那太恐怖、太惨，没人能够了解，而且谁也不相信。况且要是你把伤痛苦楚拿走了，那我经受过的折磨不就成一场空了吗？”
“不，不，亲爱的，我只是要把那件往事变成纯粹的记忆，免得你心里不断重演当时的恐怖景象。往事已成过去，不能跳到现在来伤害你，再说我也不能让你受这个折磨。”
他的大手朝艾希雅伸过去，艾希雅很怕他，却又无法抗拒，所以还是把自己的小手搭在派拉冈手上。派拉冈长叹，柔声说道：“还给我吧！”
接下来的经过，像是有个深处的肉刺被拔了出来。先有仿佛拔出肉刺的痛楚，继之则是鲜血流出的刺痛。她内在深处原有个什么钳缩得紧紧的东西突然松了开来。派拉冈说得没错，她用不着紧抱着痛楚不放，应该要放手才对。回忆仍是在的，不过已经质变，现在它只是个纯粹的、已经过去的往事。对方对她造成的伤害已成过往，所以伤处可以开始收口愈合了。艾希雅用不着把那个伤害纳为自己的一部分，她大可让自己愈合。她热泪直流，不过被打在脸上的大雨冲淡了。
“艾希雅！”
艾希雅听到叫声，还是一派平静，连吓一跳都没有。大雨继续从夜空打下来，树梢之间隐约可见到灰蒙蒙的晨光。她站在黑暗的前甲板上，双臂大开，任由滂沱大雨将自己打得湿透，她的睡衣都湿得贴在身上了。
贝笙心里暗暗咒骂她，又咒骂自己是个傻子，同时冲过甲板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了她几下：“你是昏了头是不是？快进来。”
她举起一只手摸摸脸，接着双眼紧闭，整张脸皱了起来。她突然睁眼，又紧紧抱住他，迷惘地问道：“我在哪里？”
“你在甲板上，我看你一定是梦游了。我一醒来就发现你人不见了。走吧，我们进去了。”大雨顺着他的裸露的后背流下来，使他的棉裤湿透贴在身上。艾希雅也淋湿了，雨水一行行地流过她的脸庞。艾希雅紧紧地攀住贝笙，虽然冷得发抖，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要逃离这场大雨的意愿。
“我刚才做梦了。”艾希雅昏昏沉沉地说道，“梦很短暂，但是好鲜明，不过现在已经忘了，什么也记不起来。”
“梦就是那样，来来去去的，梦是没有意义的。”这恐怕是他的经验之谈。
接着一声巨响，大雨再度发威。大量雨水瞬间轰然打在开阔的河面上，仿佛倒水一般，连他们所在的地方都可以听见。
艾希雅还是静止不动，她仰望着贝笙，眨着眼把雨水挤开，并说道：“贝笙，我——”
“我湿透了！”贝笙不耐烦地说道，弯下腰一把抱起她。她将头靠在他肩上，就连贝笙在穿过狭窄的舱梯时不小心让她的头撞到一下，她也没有出声抗议。回到舱房之后，贝笙脚一踢，关上舱门，这才将她放下来，让她站在地上。他把脸上的湿发拨到脑后，感觉到又有一股水流流过后背。艾希雅站着对他眨眼，雨水从她的睫毛和下巴滴下来，湿睡衣紧贴在她身上，使她曲线毕露，看得他怦然心动。她看起来很迷惘，贝笙恨不得把她揽在怀里紧紧抱住。可她一定不喜欢他那样。贝笙强捺下激情，转头望向他处，粗声说道：“快天亮了，我要去找件干衣服穿。”
他听到她的湿睡衣落在地上，以及她在衣柜里翻找衣服的声音。他不要转身去看！他才不要折磨自己，他已经学会克制自己的情欲。
他才在架子上找到一件干净衬衫，艾希雅却突然从背后将他抱住。她湿湿的皮肤紧贴着他。“我一件干净衣服也找不到。”艾希雅在他耳边说道。贝笙惊讶得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吹在他耳里的气息很暖。“所以我要穿你的啰！”艾希雅在他颈侧一吻，吻得他背后窜起一股电流，不过艾希雅一把拿走他手里的衬衫丢在地上，可见她刚说的借衬衫云云只是借口。
他慢慢地在她怀里转身，低头一望，只见她仰头笑望着他。她那乐得玩耍的模样使他惊讶，他差点忘了艾希雅有时候会这么顽皮。她那大胆表达的情欲使他心跳加速。她的裸胸拂过他的胸膛，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手托着她的脸颊，可是就这么一个动作，她脸上便闪过犹豫的阴霾，贝笙立刻把手抽回来。
艾希雅的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失望的神情，突然热泪盈眶。“噢，别这样……”艾希雅恳求道，“求求你，别放弃我。”她好像突然下了什么决定似的，瞬间抓住贝笙的手，将他的手贴在她脸上，断断续续地说道：“贝笙，他强暴了我。柯尼提……我一直在努力，想要把那件事放开。从头到尾……我只想要你……只想要你一人。噢，贝笙啊！”她突然崩溃，说不出话来，整个人贴在贝笙身上，脸也贴着他胸口，免得被他看见。艾希雅继续说道：“贝笙，我们以后还是会很好吧？”
他早该知道的，他们这么亲密，他早该知道才对。
“你应该早早告诉我才对。”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在指责艾希雅不对了。“我早该猜到的。”贝笙忍不住责怪自己。
艾希雅摇了摇头。“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她对他问道，“而且这次慢慢地来？”
贝笙心里闪过千百个念头，恨不得把柯尼提千刀万剐。另一方面，他也气自己竟没把她保护好，更因为她不早告诉他而伤心。他要如何应付这一切丛生的杂念？后来他终于领悟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化解的办法，就是要“重新来过”。他努力静下心来，严肃地答道：“非得这样不可。”他竭力克制欲念，要求自己忍耐再忍耐，然后一边研究着她的表情，一边说道：“这阵子，房间就让给你独睡，这样可好？等到你对那个……对一切都比较不会……反感了再说，我知道我们一定要慢慢来。”
她摇摇头，甩开眼里的泪水，展露出近乎诚挚的笑容。“噢，贝笙，没那么慢啦！”她驳斥道，“我刚才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现在就重新来过，就从这个开始。”艾希雅仰起头吻他。贝笙轻轻回应，吻得非常轻柔。而她的舌尖竟伸了过来，使他非常惊喜。艾希雅略微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你应该把湿裤子脱掉的。”她指责道，湿答答的指头在他腰际翻弄。
派拉冈仰头望着天空，大雨流过眼皮，流到他的嘴里。阳光灿烂地露了头，化解了雨水里的寒意。他眨了眨眼，睁开眼睛，露出笑容。雨势突然变小，然后停了。远处有只鸟儿怀疑地轻唱，近处有只鸟儿高唱答复。生命就是如此美好！
不久之后，他感觉到琥珀一手搭在他的船栏上，另一手则扶着个热腾腾的陶杯，也搁在他船栏上。“你起得真早。”派拉冈招呼道。
派拉冈扭身看她，发现琥珀正在仔细地打量他。琥珀笑道：“我醒过来时，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自己很幸福。”
“是吗？”派拉冈得意地笑笑，转头望着前方，“我体会得出那是什么感觉。琥珀，我觉得我转运了。”
“而且你一转运，大家也都跟着你一起转运。”
“大概是吧！”派拉冈沉思了一下，“你还记得我们昨晚谈的吗？”
“记得。”她等着听派拉冈怎么说。
“我已经改变心意了，你想要再度北上是对的。”派拉冈展望四周的浓浓春意，“能把人们拨到正确的轨道上，感觉的确很好。”他再度转头对她笑笑：“你就北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