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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战役

艾希雅看着甲板上的活动,一切都很顺利。风势平稳,海夫在掌舵。天空清澈澄蓝。中甲板上,六名水手正在用木棍演练一套僵硬的进攻和格挡的招式。虽然大家演练得不是很有力,但贝笙似乎仍因为队形和步调整齐划一而感到满意。拉弗依在水手之间走动,不时大声斥责纠正。艾希雅摇了摇头。对于打斗的事情她知道得不多,但是一再练习固定的招式能有多大用处?水手们演练起来,每一招都有条不紊、进退有据,连弓箭手们也镇静地、好整以暇地拉弓放箭。问题是真正的战斗不可能是这样的。既然如此,这种演练能够生效吗?尽管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从来不提,而且轮到她时,也照样与众人一同演练,用心揣摩。她被分配到一副轻弓,如今已经射得很准了。这些果真能在战斗时派上用场吗?她还是很怀疑。
 
她并未对贝笙提起过自己的怀疑。最近,她对贝笙越来越有好感,所以她才不要撩拨自己私下去找他聊天。他既然能自制,那么自己也做得到,船员本来就应该这样尊重船长。克利弗唱着做粗重活儿时的小曲,为大家设定节奏,众人则随着节奏韵律有致地击出木剑。艾希雅告诉自己,这样的活动就算没别的好处,至少也可以避免船员捣蛋生事。派拉冈号出海时所带的船员比航海所需的人员多得多。这是因为贝笙希望船员的数目不但要足够兼顾战斗与行船所需,还必须有余额,以便随时替补死去的船员。再加上出海时藏在底舱的奴隶,使得船上人手更多。船员若是无事可做,就不免因为闲散和场地拥挤而发生争执。
 
她看来看去,确定甲板上的事情都无需她立刻处置之后,便攀上了主桅。她逼迫自己尽速攀爬。由于船上活动空间小,肌肉难免酸痛,快速爬到瞭望台上可使抽筋的双腿舒服一些。
 
没等她爬上瞭望台,琥珀就已经听到她爬上来的声音了。琥珀这个人仿佛随时都能感知到周围人的活动。艾希雅攀着瞭望台的边缘,在琥珀身边坐下来时,那木匠认命地笑一笑,算作是欢迎。“你觉得好多了?”艾希雅对她问道。
 
琥珀无奈地笑笑:“好得很。你就别再担心了吧,我的病已经过去。我跟你说过了,这个病来来去去的,没什么严重。”
 
“嗯。”艾希雅嘴上应了声,心里却无法把她的话照单全收。艾希雅至今仍在怀疑,那天晚上琥珀昏迷不醒地倒在甲板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木匠声称她只是昏倒了,而她脸上的瘀青是因为脸摔在甲板上所造成。那是谎言吗?到现在,艾希雅仍想不出琥珀为何要说谎。然而当时若真是拉弗依推倒她,那么她或是派拉冈应该早就把他们的不满说出来了。
 
她仔细观察琥珀的脸。最近木匠恳求要担任瞭望的职务,她只好勉强地答应了。艾希雅的顾虑是,琥珀若是在瞭望台这么高的地方晕倒,摔在甲板上,那可就不是摔得鼻青脸肿而已。然而,孤独地在高处守望的职务似乎对琥珀颇有助益,虽然她的脸因为吹多了风而脱皮,但是长出来的新皮却因日晒而成变棕褐色,并散发着健康的光彩。映照之下她的眼睛看来更黑,发色变得更淡。打从艾希雅认识她以来,此刻她最显得精力充沛。
 
“没什么好看的。”琥珀颇不自在地喃喃说道。艾希雅这才发现自己正在瞪着人家看。听到这话,她转而朝天海相接处看去,像是在察看有没有船帆,故意装作没听出琥珀的言外之意,并说道:
 
“这很难说,因为这一带岛屿特别多。正因此,海盗喜欢在这里出没。这里海湾、岬角多,所以海盗船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猎物近了再冲出来。”
 
“好比说那里。”琥珀举起手臂往外指。艾希雅顺着琥珀的手望出去,挑剔地注视了一会,“你刚才有看到什么吗?”
 
“好像看到树林后有主桅的顶端在移动。但一下子就过去了。”
 
艾希雅再次定睛观看,最后论断道:“那里没东西啊。”她放松肌肉坐着,“也许你刚才只是看到鸟儿在树梢飞。你知道,移动的物体会吸引人的眼睛。”
 
眼前的水域呈蓝绿色,变化万千。险峻的岩丘从水里窜出来,但是悬崖顶上却有茂密的绿被,岩壁上还有溪流和瀑布。谁都可以从甲板上看到在阳光下闪耀的亮丽海流和水波,但是在这瞭望台上,却可以看到陆地和水底的地形起伏。海水的颜色随着海底深浅而有所不同,同时也因为咸水的表面流过淡水的多少而产生变化。艾希雅从颜色不一的海水判断出前方的水域足够深,可以让派拉冈号通行,只是航道颇为狭窄。担任瞭望工作的琥珀必须随时根据海水色泽的深浅推定海底的深度,若是沙洲横阻去路、水浅无法通行,就得大声通知掌舵的海夫改变方向。海盗群岛的首恶当然是海盗,但位居第二的就是变幻莫测的沙洲。往西看,只见重重小岛无数,那些地方看来既可能真是岛屿,也可能是没入水中的大陆山头。淡水挟带着河沙和残屑,无止境地从西方的小岛流入海峡,定期侵袭这里的暴风雨又把沙洲和障碍挪移到他处。在这个情况下,根本无从绘制海盗群岛的海图。在海盗群岛,水道不时被泥沙淤积,变得无法通行。可是暴风雨一来,又把水道清得一干二净。此地的水域对于载货沉重的商船而言,可以说再危险也不过,但是同样的地理条件却是对海盗船的恩赐。海盗船通常吃水浅,船上不但张帆,还设置长桨,而且船上的水手都对这片水域的特性了若指掌。艾希雅在天谴海岸往来航行多年,从未像这次一样深入海盗群岛之间。她父亲一向小心避祸,所以总是离海盗群岛远远的。她父亲总是念道:“妄想以行险获利,难免会惹祸上身。”想到这里,艾希雅不禁笑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琥珀轻声问道。
 
“在想我父亲。”
 
琥珀点点头:“不错哟,你现在想到父亲的时候会笑了。”
 
艾希雅嗯哼一声,算是默认了,但是并未接话。瞭望台居于高处,所以不论甲板上的晃动如何轻柔,传到这里时都会更加厉害。一时间,艾希雅被晃得晕乎乎的。但是平静并未持久,有个问题总是不吐不快。她眼看着前方,嘴里再次对琥珀问道:“拉弗依真的没对你动粗吗?”
 
琥珀叹了一口气:“我何必骗你?”她反问道。
 
“我不知道。但你就直接回答嘛,何必反问我?”
 
琥珀坚定地望着艾希雅:“当时我人不舒服、晕倒在地。为什么你无法接受我的答案?要是其中还有别的情节,派拉冈绝不可能憋到现在都不说,不是吗?”
 
艾希雅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才答道:“我不知道。近来派拉冈有点变了。以前我觉得他很烦,因为他不是生闷气,就是忧郁到无法自拔。以前的他就像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孩子,但有的时候他却急于讨好别人。好比他常常跟我和贝笙说,他要证明自己的本事,免得别人小看了他。可是近来派拉冈极少跟我讲话,偶尔开口的时候更是吓人一跳。他谈论的净是海盗、血腥、暴力和杀戮等等,以及他看过什么酷刑折磨人的场面。我觉得,现在他就像是那种满口胡诌、故意吹牛想把人唬倒的小孩子,我甚至不确定他讲的话有几成可信。难道他以为,只要他说出自己目睹过多么残忍的情景,我就会怕了他?不过我若是顶回去,他也会说那些事情很恐怖。可是他在讲那种事情的时候,脸上笑得既猥琐又开心,仿佛心底藏着什么残暴的种子,竟以自己做得出这等恶事而自鸣得意。但我真不知道他这些堕落邪恶的心性是打哪儿来的。”艾希雅转开了头,不再看着琥珀,同时轻轻补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谁晓得他是不是一天到晚跟拉弗依混在一起呢?”
 
“应该说,是拉弗依一天到晚跟他混在一起。艾希雅,派拉冈又不能走,他可不会去找大副,所以都是拉弗依去找他。而且你说得没错,拉弗依的确勾起了派拉冈心里最阴暗的一面。他鼓励派拉冈多想残暴的场面。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竞相夸耀,仿佛目睹过的场面越是残忍,就显得自己越有男子气概。”琥珀的声音突然变得古怪且轻柔,“拉弗依这么做,恐怕有其自私自利的目的。”
 
艾希雅听了很不自在。她突然有个感觉,那就是自己终会因为把话题引到这个方向感到后悔,“这我们恐怕无能为力。”
 
“是吗?”琥珀瞄了她一眼,“贝笙可以下令禁止他们两个会面啊。”
 
艾希雅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是那一来,不免损及拉弗依的权威。船上的人会认为那是贝笙在教训他,而且……”
 
“他们要想,就让他们去想。据我的经验,在上位的人若是开始腐化了,那最好是尽早把他赶下台的好。艾希雅,你想想就知道了。派拉冈从不把话藏在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船上的水手比他精明得多。可是如果拉弗依都要对派拉冈下手了,那你说,他有可能完全不对船员——尤其是刺青族的船员——下手吗?老实说,他对刺青族船员的影响力已经大得过分了。刺青族的船员其实跟派拉冈有几分相似,他们之前的人生受尽坎坷,那种经历使他们对暴虐的事情毫无招架之力。拉弗依在进一步鼓动他们以暴虐为职志。这一点,你只要看看他如何鼓励众水手取笑并折磨罗普就知道了。”琥珀撇过头,望着大海,“拉弗依不是好东西。应该赶快把那个人除掉才对。”
 
“可是拉弗依……”艾希雅才讲了这几个字就被打断,因为琥珀突然一跃而起,一边指着前方,一边大叫道:“船!”
 
她这么一叫,甲板上的传话人跟着叫了声“船!”并指着同样的方向,以便传达给掌舵的人知道。艾希雅也看到了船。那艘船沿着突出海外的岬角上的疏林航行,那方位跟刚才琥珀仔细地观察了半天的地方很近。之前那艘船大概是在那里守着不动,准备等派拉冈号开近了之后再出击。
 
“海盗!”艾希雅肯定地应和道,又朝下面的甲板大叫一声,“海盗!”来船仿佛察觉到他们已经被人发现,突然升起了一面红底、上面有黑色图案的旗帜。艾希雅数了数,发现来船正在准备放六艘小艇下水。这么看来,他们的计策就是以小艇骚扰派拉冈号,如果可以,甚至会强行登船,大船则负责把派拉冈号逼到前面的浅水区。小艇上的水手将船攻占下来之后,会故意开到水底沙洲上、让船搁浅,然后他们就可以对派拉冈号予取予求了。艾希雅心里怦怦跳,他们之前谈论过这种场面,也做了准备,但不知怎地,她还是很震撼。一时间,她恐惧得无法呼吸。小艇上的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对她也不会手下留情。她哽咽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大。现在可没空担心自己这条命保不保得住,毕竟派拉冈要靠她呀。
 
艾希雅第一次出声喊叫时,贝笙就从舱房里冒出来了。此时她低头对贝笙吼道:“张帆!他们派出小艇要把我们团团围住,但是我们必定可以甩开他们。六小艇、一母船。谨慎些!前面水浅。”接着她转头对琥珀说道:“你去陪派拉冈。你跟他说,他一定得帮我们把船维持在最佳水道上。要是海盗逼近他,就把长棍交给他。打退一艘小艇对他来说是绰绰有余了。我留在这儿瞭望,甲板上有船长指挥。”
 
琥珀没等艾希雅说完,就像蜘蛛似的匆匆地攀着索具爬下去。敏捷利落,仿佛她已经爬了一辈子。派拉冈一开过岬角的顶点,那几艘小艇便冲了出来。每艘小艇上有六人划桨,另有几个拿着武器或是铁钩爪的人,随时准备出击。下面的甲板上到处乱哄哄,有的人忙着张帆,有的人发放武器,有的人则待在船栏边守望。这场面太乱,跟先前练习时的规矩镇定相差甚远。
 
艾希雅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期待感。她兴奋得头晕,掩盖了恐惧感。等了这么久,但现在她的机会终于来了。她要好好地厮杀、格斗一场,她要让大家看到她的真本事。这一来,以后他们就不敢不尊重她了。接着她突然找到了这种情绪的来源,不禁喃喃自语道:“哦,派拉冈啊,你用不着证明自己给别人看。你别走岔了路呀。”
 
就算派拉冈察觉到艾希雅的思绪,从表面上也无法看出来。不过,艾希雅心底几乎有点庆幸,他那准备蛮干一场的情绪掩饰了自己的恐惧。她大声喊话,把那几艘小艇的方位和距离报给贝笙知道,以便他避开小艇。但同时,派拉冈却大声叫嚷着要让他们血溅五步。琥珀还没有将武器交给他,他吆喝威胁,又盲目地挥动双臂,像是要把任何近到他伸手可及范围内的对手撕裂打坏。艾希雅站在瞭望台上观看,发现其中两艘小艇一看到他的模样、听到他的叫声就慢了下来,不过另外四艘仍继续开上来。现在小艇上的人清晰可见了,他们都绑着红头巾,头巾正中间有个黑色的标记。小艇上的人脸上大多有刺青。他们一边不甘示弱地朝派拉冈吼叫,一边挥剑示威。
 
至于甲板上的情况,艾希雅就看不大清楚了。索具和船帆遮住了她的视线,不过她听到贝笙有时喊出口令、有时咒骂。艾希雅继续报出小艇的方位,已有两艘小艇落在后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们可以把所有的小艇通通甩开。贝笙下达命令,意在避开小艇,但是那人形木雕狂暴地左倾右歪,这种大动作抵消了船舵的作用。有一次,艾希雅听到琥珀提高了声音,刻意地对某人叫道:“由我决定!”
 
 
 
贝笙的心直往下沉,先前的辛勤操练竟然毫无成效。大副拉弗依应该在场号令弓箭手放箭,并疏导甲板上的水手各就其位,但是贝笙四下张望,却看不到他的人影。不过现在没空去把他找出来了,船员们必须立刻抵御、还击。此时众人在甲板上四处乱窜,像是顽皮的小孩子在逗着狩猎目标玩耍一般。他们第一次遇到挑衅就忙不迭地抛弃已有的进展,堕落为出海之前、缤城港边的人渣。一想起之前制定的缜密计划,贝笙就心生懊恼。他原先的打算是要有一组人防守,一组人准备攻击,第三组人则管好航行的事情。本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时,弓箭手应该已经在船栏边一字排开才对,但现实的情况差远了。贝笙心里觉得,还记得自己该如何做出反应的水手恐怕不到一半。此时,有的人瞠目结舌,或者倚在船栏上大叫、开赌盘,仿佛正在看赛马;也有人大声侮蔑海盗,并示威地挥舞手中的武器。贝笙看到两个水手像十岁孩子一样,为了争夺一把剑而吵架。船就更糟糕了,派拉冈不肯回应舵轮的指挥,一味地拖着不肯走,海盗则分分秒秒地逼近。
 
船长本应与船员保持距离,但此时他不得不亲自出马。全船前前后后,好像只有掌舵的海夫仍在全神贯注地执行好自己的任务。贝笙快狠准地一踢,把一群观望得目瞪口呆的家伙踢散,厉声对他们吼了一句:“各自回岗位去!”接着他又高声叫道,“派拉冈!振作起来!”那边一群男人你抢我夺地抢武器,贝笙跨了五步便来到他们身旁,接着一把抓住那两个吵得不可开交之人的后领,将他们两人的头对撞在一起,派发了比较差的剑给他们两人使用,至于他们争夺的那把剑则留为己用。贝笙四下张望,叫道:“洁珂!你负责分派武器。一人发一件,要是他们嫌你发的武器不好,那就不给,让他们用拳脚打斗好了。现在还不快排好队!”贝笙又吩咐三名一直逗留在后头的男子,要他们注意观看,随时把情势的变化报予他知道。那三人立刻应令,高高兴兴地把武器交给那些急着要打斗的人。
 
贝笙在心里严厉地斥责自己没有预见到情况会变得如此混乱。那几个男人和艾希雅不断大声报出小艇的位置,他则随之下令水手调整舵轮或是风帆。据他判断,他们应该可以避开小舟,但不见得能完全甩开。至于那艘母船,哼,它与派拉冈号受的风一样大,谁也别想占便宜。派拉冈号已经领先了,贝笙打算要稳占这个上风。他妈的,派拉冈号可是活船啊!既是活船,又占据领先位置,那么理应可以把对方抛在后头才对。但即使有这两种有利条件,船的反应仍然很慢。似乎水手们虽尽力要将派拉冈号开得快些,派拉冈却抗拒不从。贝笙心生恐惧,如果派拉冈再不快些,那几艘小艇就要追上来了。
 
没几分钟,贝笙就把甲板上的活动指挥得井井有条。甲板上逐渐恢复秩序之后,他四下张望,看看拉弗依在哪里。船长现在是在代替大副做他该做的事,那么大副人到哪里去了?
 
他发现拉弗依正朝前甲板而去。之前的混乱局面已经够让人紧张了,但是拉弗依身边那几个威武前进的男子更令人心惊胆跳。那些人多半是在他们离开缤城时顺便偷渡出来的奴隶。此时他们护卫着大副,看那阵势,仿佛是拉弗依的私人卫队。他们既佩弓也佩剑,一字排开地齐步前行。拉弗依故意放慢步伐,并做出炫耀的样子。贝笙一下子恼怒了起来,一看到那些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拉弗依,他心里就有底了:他们不但是顶尖的战士,而且只听拉弗依指挥,他是叫不动他们的。
 
贝笙横过甲板,朝他们走去。突然觉得外套被什么东西勾到了。他烦躁地一转身,以便把外套扯开,却发现原来是脸上急得通红的克利弗拉住了他的外套。那孩子右手拿着一把长匕首,大睁着一对蓝色的眼睛。贝笙这么严厉地一瞪,使克利弗怕得缩了一下,但仍不肯放开贝笙的外套,同时还朗声说道:“团长(船长),我帮你押后。”他不屑地朝拉弗依那队人一努嘴,压低了声音说道:“得一得(等一等),看看他们有什么花样。”
 
“你放手。”贝笙烦躁地命令道。那孩子终于放了手,但还是紧跟在他身后,随着他往前甲板而去。
 
“过来啊!我把你们全杀了,我告诉你!再过来啊!”派拉冈兴高采烈地对乘着小艇冲过来的海盗叫道。此时他的声音比平常嗄哑低沉得多,要不是音量大,贝笙还真听不出那是他讲话的声音。一时间,贝笙感觉到派拉冈想要杀人见血的强烈欲望,那是少年郎狂野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同时又掺杂了成年人为达成目的、不惜把所有人打倒的意志力。贝笙顿时感到心寒。当听到拉弗依狂放地大笑时,他更觉得不妙。拉弗依也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这等于是在把狂野的情绪塞给派拉冈啊!
 
大副继续唆使道:“没错,我们一定给他们好看。我把他们的方位喊出来,你则狠狠地一棒打下去。喂,娘们,把长棍给他啊!让那些恶棍瞧瞧缤城的活船有什么能耐!”
 
“由我决定!”琥珀的声音虽不尖,但是她的声音高,所以传得远,“船长下令,由我决定何时把长棍交给派拉冈。而且船长已经下令要我们快逃,而不是留下来跟他们对战。”贝笙从她的声调中听出一丝恐惧,但是她以气愤的情绪掩盖了过去。他听到琥珀诚恳地轻声对派拉冈劝道:“时犹未晚。我们仍可以甩开他们。犯不着有人为此送命。”
 
“把长棍给我!”派拉冈大吼道,最后一个字是以尖叫声喊出来的,“我要把那些混账杀了!我要把那些人通通杀光!”
 
现在贝笙看得到前甲板上那个一触即发的场面了。琥珀双手紧紧握着特别为派拉冈而做的长棍,拉弗依站在那里,看起来一副要挑衅的模样,不过虽然他话讲得满,身后又有一群男子作为后盾,他还是不敢伸手去夺长棍。琥珀的目光越过拉弗依,直视着他身后的派拉冈。
 
“派拉冈!”琥珀恳求道,“你真的希望你的甲板再度染血吗?”
 
“把长棍给他!”拉弗依催促道,“船这么大,又不是小孩子,难道你还想把船藏在你的裙后!他要打,你就让他打啊!我们用不着逃跑。”
 
派拉冈的回答被别的声响打断了。贝笙身后传来铁勾爪刷地磨过甲板,暂时卡在船栏上,最后又落入海里的声音。下头传来人们喧嚷的叫声,接着又有人再次丢出铁钩爪。
 
“有人登船!”海夫叫道,“右后舷有人登船!”
 
贝笙一边迅速攀上前甲板,一边以坚决得不容置疑的声音下令道:“拉弗依!你到后头去,把登船的人逐退!弓箭手,在船栏边就位,不得让小艇接近。派拉冈,你快回应舵轮,别再迟疑了。你到底是船还是筏子啊?快把他们甩开。”
 
拉弗依犹豫了片刻之后才应道:“是,船长!”他顺从地前往船尾,同时将他的心腹通通带走。贝笙看不到拉弗依经过琥珀身前时他们两人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注意到琥珀唇上留下了紧咬牙关的齿印,同时还紧紧握住那根特别做给派拉冈用的长棍。贝笙心里纳闷,若是拉弗依硬要出手去抢,不晓得琥珀会如何反应?他把这件事存在心里,以便日后细细考虑,接着踏在船栏上、探身出去,对人形木雕叫道:
 
“派拉冈!快点走吧,别再胡闹了。我只想把那些坏家伙甩开,不想跟他们对上。”
 
“我才不逃呢!”派拉冈狂性大发地说道。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稚嫩,喊得声嘶力竭,“逃跑的是胆小鬼!该打一场就要打,逃走算什么!”
 
“要逃也来不及了!”克利弗激动地在贝笙身后叫道,“船长,他们已经赶上来了。”
 
贝笙失望地转身审视甲板上的情况。海盗分别从两处登船,现在甲板上已有五六名海盗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随时保持阵势,在身后留下一片空地,好让同伴们随后攀着铁钩爪后的绳索登上船来。此时海盗们只想守住他们既有的地盘,而且颇为成功,而贝笙手下这批没什么经验的战士则像暴民一样,在进攻时撞在一起,或是挡住彼此的去路。这时,又有一个铁钩爪打上甲板来,滑了一下,然后就勾住了,片刻之后就有一名男子攀着绳索爬上来、伸手抓住了船栏。仅仅是对付已经在船上的人,就已经让贝笙的手下应接不暇了,他们根本没注意到这个新的威胁,只有克利弗突然从贝笙身边窜开、冲到主甲板上,要阻止接连上船来的那几个大男人。贝笙简直吓坏了。
 
“大家快将登船的人击退!”他大声叫道,并转头对派拉冈说道,“我们还无法应付这种场面!派拉冈,你再不开快一些,甩开他们,他们就要占领这艘船了。你跟他讲讲道理啊!”最后这句是对琥珀说的。
 
之后贝笙就跳起来,朝克利弗的去向奔去了,但令他惊惶的是,艾希雅比他还早到场。克利弗持刀朝攀上船栏的那个男人冲过去,艾希雅则徒劳无功地试着扳开铁钩爪。可是那三个铁爪子勾住船栏,攀着绳索的那几个大男人的重量,更让铁钩爪牢牢地吃进木头里。更糟的是,为了防止绳索被人割断,海盗们先在铁爪后面接了一段铁链,然后才接上绳索。贝笙还没赶到,便看到一个海盗伸出一只手臂、攀着船栏爬上船来,开心地咧嘴大笑。克利弗狂野地大叫一声,持刀刺入了那人的喉咙里,伤口处的胡子间激射出深红色的血液,喷在克利弗和艾希雅身上,也落在甲板上。派拉冈痛苦地大吼一声,这让贝笙知道船已经感觉到了这一切。中刀的那人往后仰倒、掉了下去。贝笙听到那人撞上小艇时的轰然巨响,又听到好几个人的叫声,可见得下面的人也被撞伤。
 
贝笙一到,便将艾希雅推开。“这里危险!你待到安全的地方去!”他命令道,接着两腿交缠勾住船栏,牢牢地跨骑在船栏上。再一个翻身,做出倒挂金钩的姿势。他挥动长剑,将一名攀在绳索上的男子划开。贝笙的运气很好,那个男人掉下去时,不但撞开另一个要沿着绳索攀上来的人,还几乎撞沉小艇。第二个海盗失手之后,贝笙发现有机可趁,立刻翻身回到甲板上来,松开铁钩爪。片刻之后,他欢呼一声、将铁钩爪丢回海里。他笑咪咪地一转身,本以为艾希雅和克利弗定会跟他一起感受到胜利的欢欣,谁料艾希雅气得脸都变形了,而克利弗仍呆呆地望着被血染红的手和刀子。船后方传来叫声,贝笙立刻转头去看。后面的战事很顺利。贝笙弯下身,摇了摇克利弗的肩膀,叫道:“小子,走吧!以后再想!”
 
贝笙这一叫,那小男孩才回过神,随着他冲上前去。贝笙觉得船也在此同时突然加快了速度。冲入厮杀的战场时,他发现艾希雅并没有跟上来,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手下的三名水手缠住一名海盗,在地上扭打,活像是醉鬼在酒馆里打架。贝笙一跃,避开他们几人,举剑与一名剃了个大光头、脸上有刺青的男子对招。他故意让那人轻松地隔开他出的剑招,以便扑上前,朝他真正的目标刺去——也就是才刚刚伸出一腿、翻进船栏里的那个海盗。那人捂着胸口往后倒时,贝笙也为自己的大胆行径付出了代价:那光头海盗一挥剑,他赶紧往旁边一闪,虽然几乎躲过,但仍感觉到刀刃划开衬衫,片刻之后,便感觉到肋骨上有一道热辣疼痛的口子。他听到克利弗在恐惧之余沙哑地大叫一声,之后便冲入打斗最激烈的地方。那孩子弓着身子,朝光头海盗的小腿和脚猛刺。那海盗大感意外,往后一跳以避开克利弗。贝笙旋即站起,双手握剑刺下去,刀尖深深刺进那光头男子的胸膛。贝笙拔出剑之后,那人撞上船栏,一边尖叫,一边后仰着翻身落到船外。
 
经过贝笙和克利弗的解围行动,海盗的攻势突然失去劲道。派拉冈号的船员一涌上前,把格斗扭转为打架,这才是他们熟悉的方式。众人扑在那几个海盗身上,毫不留情地又踩又踢。贝笙拖着身体从混乱的打架中退出来,观望甲板上的情况。高处的那几个男人大喊着,说派拉冈号一提速,海盗的母船就落后了。贝笙一瞄右后舷,发现拉弗依和他的手下已控制住那处海盗的攻势。派拉冈号的船员有两人倒在地上,但还在动。此时甲板上还有三名海盗,但是小艇上的人已经喊着要他们跳船、撤退了。
 
船首传来叫喊声,使贝笙警觉到又有人登船了。这下子,他只能寄望于拉弗依,让他们解决掉船后头的事情,而他自己则迅速奔向船首,克利弗仍紧跟不放。六名男子攀上了派拉冈号的前甲板,贝笙头一次注意到,他们绑的红头巾上的那个黑色标志,原来是张开翅膀的鸟儿。莫非是渡鸦?渡鸦不是柯尼提的标志吗?那几个海盗蓄势待发地举着剑,以保护钩在他们身后船栏上的铁钩爪,不过底下小艇上的海盗对前甲板上的僚友喊道:“放弃吧!船长已经打旗号要我们回去了!”尽管如此,登上船来的那几个人却很犹豫,显然是舍不得放弃得来不易的优势。
 
艾希雅持剑与那些人对峙。贝笙看了,急得心里咒骂了一声。不过至少她脑袋还算清楚,没跟他们靠得太近。琥珀也在附近,虽然她看上去不像是要出招的样子,但仍颇有架式。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其他船员都不在,只有罗普握着长棍,站在艾希雅后面助阵——拉弗依总是说,他一辈子都不会相信罗普能使用有刃的武器。此时那个高瘦的男子兴奋地咧嘴笑着,手持长棍,棍尖顶着甲板,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艾希雅与琥珀也就罢了,连罗普都没有丝毫威胁性。
 
“我们还是要把这艘船拿下来!”甲板上为首的那个海盗一边戒备地持剑,一边对下面的小艇叫道,“你们上来!他们竟然派女人来挡我们哩。只凭我们十个人就可以把这整条船拿下来了!”那人个子高大,脸上有个奴隶刺青,奴隶刺青上面又盖着展翼黑鸟的刺青。
 
“快走!”琥珀的声音切过了风声传入贝笙耳里。说也奇怪,她的话声虽柔,却令人难以抗拒。“你们是赢不了的,因为你们的同僚已经抛下你们而去了。既然无法拿下这艘船,那何必死在这里?你们现在还能逃,所以赶快逃吧。就算能取了我们的性命,也驾驭不了意志与你相左的活船,还会被活船害死。”
 
“你骗人!柯尼提就拿下了活船,而且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其中一个海盗叫道。
 
人形木雕听了这话,凶残地大笑起来。那几个海盗无法从前甲板看到派拉冈,但是他们听得见他说话,也感觉得到甲板因为他疯狂挥动手臂而剧烈晃动。“好,那你们就来把我拿下来啊。”派拉冈挑衅道,“小鱼儿,上船来呀,看我让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派拉冈疯了,他的疯狂飘浮在空气中,人人都避不开,一沾上身就无法抖落。艾希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琥珀看来像是生了病,罗普脸上狂野的笑容也消退了,只剩下眼神里的疯狂。
 
“我要走了。”其中一名海盗说道,瞬间便跨出船栏外,沿着绳索溜下去,另一个海盗也一语不发地就跟着走了。“跟我一起留下来啊!”海盗首领吼道,但是他的手下已经听不进去,一个个像是受了惊吓似的落荒而逃。“可恶!你们这些人真他妈的可恶!”最后那个人大叫道。话虽如此,但他却也转身朝绳索走去,不过艾希雅突然冲上前,挥剑跟那海盗交锋。下面小艇里的人大声催促海盗快下来、快下来,他们要走了,甲板上的艾希雅则突然说道:“留住这个人,向他打听柯尼提的消息!琥珀,扯掉铁钩爪。罗普,帮我架住他。”
 
罗普一听到要“把人架住”,就使出浑身的劲道,大力挥棍打下去。这一棍挥去,只差毫厘要就把琥珀打到脑袋开花,不过终究打中了那海盗的头。那地图脸的海盗倒下去,罗普则一边乐得手足舞蹈,一边兴奋地叫道:“我打中了,嘿,我打下了一个!”
 
 
 
这里危险!你待到安全的地方去!这几个字像是倒钩似的卡在艾希雅的心头,怎么也拔不出来。战斗结束后,她找些寻常的工作,以便让甲板恢复平静与秩序,但心头仍因为贝笙的话而苦涩难当。虽然她比男人毫不逊色,但贝笙仍把她看作是无助的小女人,深怕她受到危险。刚才贝笙跟她说:“你待到安全的地方去。”然后就把她做到一半的事情接过去做,把她因力气太小而无法移动的铁钩爪丢回海里去。真是太难堪了!他故意让她出糗,好让大家看出她是靠不住的,尽管她已经尽了力。克利弗把那一切都看在眼里。
 
倒不是说她渴望打斗杀戮。莎神明鉴,她到现在都还因为方才的遭遇而吓得骨头打颤呢。从海盗小艇蜂拥到派拉冈号船边的那一刻起,她就紧张得放不下来。即使如此,她既没被吓得动弹不得,也没有尖叫或是逃跑,照样恪尽职守,把份内的事做好。但是她并不满足于此,她本希望让贝笙觉得自己是个能干的、堪当重任的水手和干部,进而对她表示尊重。但他却明白地以行动告诉她,她还不够格。
 
她离开甲板,爬上了船帆间的索具。这不仅是为了要眺望有无追兵,也是为了要独处片刻。她上次气成这样是因为凯尔,但她万万没想到贝笙竟会像凯尔一样,故意以她身为女性所以能力不足这一点来刺激她。她将额头抵在晃动的绳索上,闭上了眼睛。她本以为贝笙很尊敬她,甚至还很关心她,结果却是这样。更糟的是,一直以来,她为了证明自己既独立又坚强,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即使心里想跟他亲近,表面却仍跟他疏远。况且在她看来,他们两人若是保持距离,船上的纪律会比较好。但是那一番心血都白费了。难道,在贝笙眼中,她不过是只供消遣的人,所以一有事就要遣开她?这一来,两边都成了泡影:她既不能作为憧憬贝笙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也无法凭借恪尽职守来赢得他的尊重。那她对他而言到底算是什么?贝笙是把她看作包袱?还是恨不得甩开保护她的重任?毕竟当船遭受攻击之时,他并没有把她视作是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同僚,反而认为他必须在捍卫船的同时额外出力保护她。
 
她慢慢地顺着船桅爬下来,到了离地几英寸时一跃而下。她心里多少知道自己这样是太过苛责,但是海盗攻击激怒了她的性情,所以她也不管那么多了。刚才她面对着一群手持刀剑,而且随时都可能会兴高采烈地出手杀死自己的海盗,这使她整个人都变了。这就是她的新生活。缤城那些安全的、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离她远去、无法唤回。在这个新世界里,如果想保命,她就必须坚强能干。若是处处需要人保护,那她就别想苟活了。这就是新生活的真相。想通这一点之后,她脑海里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突然住口了。怪不得她会被贝笙气成这样。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贝笙默认了她有这个缺点,而一旦如此,也就逼得她不得不面对真相。贝笙的话就像海蛇唾液,腐蚀了她的自信心。她那临时拼凑出来的勇气,以及想要以打斗来证明、自己比起面前的那几个持剑男子毫不逊色的顽固意志,在刹那之间土崩瓦解。就连最后收拾场面的也不是她,而是罗普跳出来帮她把那个男人解决了。罗普这个人脑袋不大灵光,可是在打斗的时候,就连他也比自己更有价值;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个子高、肌肉结实。
 
洁珂一看到艾希雅就走了上来,她仍因为刚才的打斗而激动得脸颊晕红,她满足地咧嘴笑道:“船长要见你,有个囚犯要审问。”
 
洁珂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孔使得艾希雅无颜以对。在这一刻,她愿意放弃一切,只求自己能够拥有洁珂的体型和力量。她问道:“才一个?我们不是逮到好几个吗?”
 
洁珂摇了摇头,答道:“罗普那一棍打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个人从此长眠不醒了。他眼睛凸出来,开始抽搐,之后便死了。说起来真是可惜,看来那个人是小队的首领,从他那儿应该可以打听出最多的消息。拉弗依虽守住了几个,但最后有两人逃走、一人死在甲板上,但幸亏有一个活口。船长打算讯问那个活口,并且希望你到场。”
 
“我这就去。方才海盗来袭,你的成果如何?”
 
洁珂咧嘴而笑:“船长派我去分发武器。我想啊,船长一定是看出我还算能保持头脑清醒,其他人就不行了。不过我从头到尾都没使刀剑。”
 
“下次吧。”艾希雅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道。那高个子女子听到这话,困惑地望着她,好像她骂了自己似的,但艾希雅只问道:“他们在哪里?船长室吗?”
 
“不,在前甲板。”
 
“在人形木雕那里?他在想什么啊?”
 
洁珂答不上来。艾希雅也不期望她回答,而是在问完后便匆忙地往船首走去。快到前甲板时,她看到贝笙、琥珀和拉弗依已经围在那个囚犯身边,心里便感到不快。看来贝笙根本就瞧不起她:他竟然先去找其他人,而不先找她!艾希雅努力化解心头的愤怒和妒意,但是那些情绪似乎已经生根。她一语不发地爬上通往前甲板的短梯。
 
那唯一的囚犯是个年轻人。在被捕时,他被人勒着脖子拳打脚踢,但除了瘀青肿胀之外,看来并无大碍。他脸上有好几个奴隶刺青,一头不听话的浓密棕发,即使系了红头巾也无法驯服。他那一对淡褐色的眼睛既害怕又不肯屈服。他坐在甲板上,双手绑在身后,脚踝被铁链锁住。贝笙站在囚犯的身前,拉弗依站在囚犯身边,嘴唇绷得发白的琥珀则站在外圈,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对此不以为然。好些水手在主甲板上闲晃,其实为的是要观看这场审问,克利弗也是其中之一。艾希雅瞄了一眼,发现克利弗定睛望着那个囚犯。在场的水手中,只有两个是地图脸,他们都眼光冷淡,面无表情。
 
“你把柯尼提的事情说来听听。”贝笙的语气不冷不热,但是听音调,这句话他不知已经问过多少次了。
 
那海盗坐在甲板上,定定地直视前方,不发一语。
 
“船长,让我来试试看。”拉弗依恳求道,而贝笙并未反驳。于是强壮的大副弯身抓住那人头顶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
 
“瘦皮猴,你眼前有两条路。”拉弗依对那海盗吼道。他说话时脸上咧嘴笑,但那笑容比龇牙咧嘴还要糟糕,“一是你老老实实地有问有答。二是我们干脆把你丢到海里。你要走哪条路?”
 
那海盗吸了一口气:“不管我说不说,你们都会把我丢到海里。”那话听来半是哽咽。艾希雅觉得,越看那个人,越感觉他年纪小。
 
这样的答覆没有勾起拉弗依的怜悯,只引得他凶性大发。“所以你还是乖乖说的好。反正就算你说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况且我说不定会因此而先打昏你,再把你丢下海。我们只问你一个问题。说,柯尼提在哪里?你的头巾上有他的标志,所以你一定知道他的船泊在哪里。”
 
艾希雅难以置信地望着贝笙。她想要知道的可多着呢,何止这个问题!薇瓦琪号上的水手有没有人生还?薇瓦琪的情况如何?有可能用赎金把薇瓦琪号赎回来吗?但是贝笙什么也没说。那个绑头巾的男子摇了摇头。拉弗依打了他一巴掌,虽不重,却使他倒在甲板上。那人还来不及蠕动着重新坐起来,拉弗依便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拉回坐姿。“我没听到哦。”拉弗依冷笑道。
 
“你该不会……”琥珀刚刚气愤地讲了这么几个字,就被船长打断了。“够了!”此时贝笙突然叫道,他站到那囚犯身前,“说说话。”他劝道,“你把知道的说一说,也许就能免了一死。”
 
那海盗困难地吸了一口气,毫不屈服地答道:“我宁可死,也不愿背叛柯尼提。”他头一甩,把头发从拉弗依手里扯出来。
 
“如果他宁可一死。”派拉冈突然提议道,“那我倒是帮得上一点小忙。”他的音量突然变大,话里那种不怀好意的味道令艾希雅寒毛直竖。派拉冈继续说道:“拉弗依,把他丢给我。我保证会先问出个端倪再把他丢下海。”
 
“够了!”艾希雅叫道。她发现自己跟贝笙有同感。
 
她走上前,蹲下来,眼睛的高度与人犯齐平,轻声说道:“我不要求你背叛柯尼提。”
 
“你在干什……”拉弗依不屑地喷出了这几个字,却被贝笙打断。
 
“拉弗依,你退后。艾希雅有权决定她要怎么问。”
 
“什么权?”拉弗依难以置信、气愤至极地问道。
 
“你闭嘴,要不然就到一边去。”贝笙断然地说道。
 
拉弗依退让了,但脸上仍涨得通红。
 
艾希雅不去看他们两人有什么反应,而是一直直视着那个海盗,直到他迎向自己的目光。她说道:“柯尼提拿下的那艘活船,也就是薇瓦琪号,她的情况如何?”
 
一时间,那海盗只是望着艾希雅,什么也不说。接着他的鼻孔收缩,嘴边的皮肤也绷得发白。“我知道你是谁。”那海盗从牙关里吐出了这几个字,“你看起来跟那个小教士一模一样,你跟他必是双胞胎。”说到这里,那海盗转头吐了一口口水,“你是他妈的海文家的人。你别想从我嘴里问出一个字来。”
 
“我是维司奇家的人,不是什么他妈的海文家的人。”艾希雅义愤填膺地说道,“薇瓦琪号是我们维司奇家的活船,你说的那个小教士是我外甥温德洛。听你说起来,他还活着喽?”
 
“温德洛。嗯,他是叫做温德洛,没错。”那人眼里闪着愤怒的光芒,“我倒希望他死了。他不但该死,而且还应该被慢慢折磨至死。哦,他是装作一副好心的模样;总是提一桶咸水、带一块破布来探看我们,而且不避污秽地在底舱爬来爬去,仿佛他是我们的一份子。但那都是演戏,因为他根本就是船长的儿子。许多奴隶说,我们应该要感激那小子,因为他已经尽力了,何况我们最后之所以能挣脱锁链,也是因为他。不过我倒认为,那小子根本就是间谍。要不是间谍,那么他看到我们的惨状,怎么不解开我们的锁链,而是转头就走,你倒是说说这算是什么道理。”
 
“这么说起来,你之前是薇瓦琪号上的奴隶。”艾希雅轻声说道。就是这样,不要发问,也不要顶撞,就让他一直说下去,他虽不自知,但是他已经道出了许多艾希雅想知道的事情。
 
“没错。我以前是你家族活船上的奴隶。”那人摇了摇头,甩开落到眼里的头发,“你这是明知故问,你别说连自己家族的刺青都认不得。”艾希雅勉强注视他的脸孔,最后刺在他脸上的是个紧握的拳头,这倒是十足的凯尔风格。艾希雅吸了一口气,柔声说道:“我是不蓄奴的,我父亲也不蓄奴。维司奇家族既没有刺青标志,也没有家奴。你的处境我很同情。但那并非维司奇家族,而是凯尔·海文所造成的。”
 
“瞧你,一下子就撇得一干二净!跟那个小教士一样。小教士一定知道我们的处境有多惨。那个屠戈最可恶!他常常趁晚上到底舱来,当着我们的面强奸女人,甚至还把其中一个女的杀了。那女人开始尖叫,屠戈就在她嘴里塞了破布。淫事搞到一半,那女人就死了。可是屠戈只是哈哈大笑,然后就丢下尸体,若无其事地走了。我跟那女人在同一条人链上,中间只隔着两个男人。我们根本什么办法也没有。第二天,水手来了,把她拖出去喂海蛇。”讲到这里,那男子的眼睛眯了起来,“两腿被人扳开,嘴里塞了布团,紧到无法呼吸。那种苦,不该由她去受,应该由你去受才对!就算一次也好,也该让你们的女人受受那种苦!”
 
一时间,艾希雅闭上了眼睛。那个景象太鲜明了。站在船栏边的琥珀突然转头眺望大海。
 
“你再跟她乱说话,我就亲自把你丢下海。”贝笙狂暴地说道。
 
“我不在乎。”艾希雅打断了他的话,“我体会得出他为什么会说那种话。就让他说吧。”她重新注视那海盗。“我承认,凯尔·海文用我们家族的活船去做那种买卖是不对的。”那人以锐利的眼神直视着她,她则强迫自己也以同样的眼神直视对方,“我要把薇瓦琪号要回来。等到薇瓦琪号回到我手上之后,船上绝对不会再有任何奴隶。所以请你告诉我,到哪儿可以找到柯尼提?我们要用赎金把船赎回来。我只想要船。此外如果有生还的船员,我也要一并赎回来。”
 
“生还的人少之又少。”那人答道。这番话并没使那人心软,他反而看穿了艾希雅内心的脆弱,刻意伤害。他直视着她:“大多数的人早在柯尼提踏上甲板之前就死了。我自己就做掉了两个。柯尼提的手下花了好多时间才把尸体通通清理完毕、丢进海里去喂海蛇。哦,那时候啊,船惨叫得厉害哪。”
 
那人紧盯着艾希雅的脸,看看他这番话有没有伤到她。艾希雅并未试图遮掩自己的痛苦,反而慢慢地往后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她势必得面对这一切。她虽不是海文家的人,但船是维司奇家族的活船。维司奇家族的钱被用来买下了一船的奴隶,她父亲的旧部则将奴隶一一锁在黑暗的底舱里。她心里并不愧疚,愧疚这种情绪,她留到自己做错事的时候用。此时她之所以自责甚深,是因为她没有担起责任。当初她真该留下来跟凯尔抗争到底,她真不该任由薇瓦琪为了从事这种肮脏的买卖而离开缤城。
 
“柯尼提在哪里?”
 
那男子舔了舔嘴唇:“你想把你的船要回去?别做梦了。柯尼提之所以把那艘船拿下来,是因为他想要那艘船。而船也爱慕柯尼提。那艘船啊,连帮他舔靴子都愿意,只可惜她探不到他的靴子。柯尼提把船当作是廉价的婊子看待,对她甜言蜜语,船受用得很哪。我有天晚上听到柯尼提柔声地劝船跟他一起当海盗,船乐意得很呢。那艘船永远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了。她以前运奴运怕了,所以现在跟柯尼提一起做海盗。她还把他的旗色绑在头上,就像我这样。”那人顿了一下,评估他这番话所造成的冲击,“船很不愿运奴,柯尼提解救了船,船感激得很,她再也不想回到你身边了。况且柯尼提也不会让你用赎金把船赎回去,因为他很喜欢那艘船。柯尼提说,他一直都想要有一艘活船。如今他可如愿了。”
 
艾希雅默默无语,但是派拉冈却冲口大吼道:“骗人!你这个人一肚子谎话!把他交给我!我必能把他的实话逼出来。”
 
派拉冈的话对艾希雅又是一番冲击。她软弱无力地慢慢站了起来。那人说的话使她天旋地转,而且还勾起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她早料到身为运奴船的体验,一定会使薇瓦琪的性情发生变化,但是变化真的那么大吗?大到薇瓦琪会对付自己家族的人,并伙同别人一起出击?
 
但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她自己不也离家出走,造成深远的影响?
 
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嫉妒与失望交缠的情绪,同时感觉薇瓦琪背叛了自己。做妻子的若是发现丈夫不忠、做父母的若是发现女儿变成妓女,大概就是这种反应吧。薇瓦琪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来?她又怎么会让薇瓦琪失望至此?如今那艘美丽的船受到奸人误导了。既然如此,往后薇瓦琪和她还有可能像以前那样一条心,以一同驶过大海为乐吗?
 
派拉冈还在大吼大叫,他威胁着要给那海盗好看,又恳求众人把那囚犯交给他,好让他逼出真相。哦,保证,他保证会让他老老实实地把那个混账柯尼提的事情讲出来。艾希雅充耳不闻。贝笙扶着她的手肘,轻声问道:“你好像快昏倒了。你能保持尊严地走回舱房,别让船员们察觉到异状吗?”
 
贝笙这话终于把艾希雅逼到了极限。她手一甩,挣脱了他。“别碰我。”她低声怒吼道。尊严,她警告自己,一定要保持尊严。但是她实在顾不得尊严,顶多只能让自己不像渔妇那样高声尖叫出来罢了。贝笙惊骇地退了一步。艾希雅看到他眼里闪过一抹怒意,她挺直站起,努力控制自己。
 
她突然察觉到,她必须奋力地把派拉冈的情绪跟自己切开来。
 
她转身面对那囚犯和人形木雕,只可惜迟了片刻。拉弗依已经揪着那海盗站起来,并将他押到船栏边。那囚犯受到双重威胁:大副只要一推,就能将这个手脚受缚的人送入海中,要不然也可狠狠地揍他一顿。那囚犯的一边脸颊发红,看来他脸上挨了至少一拳。拉弗依挥拳要打,但琥珀拉住他的手臂。一时间,琥珀仿佛变得比平时更为高大。她本来身如蒲柳,但却抓住拉弗依的手臂,使他无法脱身,这也着实令艾希雅感到意外。琥珀的表情震住了拉弗依。艾希雅虽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可以看到拉弗依被她的眼神震慑、露出恐惧的神情。不,那不是恐惧,而是超乎恐惧之外。但是太迟了,艾希雅看到那人犯所受到的真正威胁。
 
派拉冈一扭身,盲目地伸手乱抓。
 
“不!”艾希雅叫道,但是派拉冈的大手已经碰到那个人犯,轻松地把那人从拉弗依手里夺走。那人犯发出尖叫,琥珀则同时喊道:“哦,派拉冈,别,别,别!”
 
派拉冈双手紧抓着那个囚犯,转身背对众人。他拱起肩膀,不让别人看到他偷去的人犯,宛如小孩子偷偷摸摸地吞食偷窃来的糖果。派拉冈凶狠地对那人低语,又用力摇晃那人,仿佛他不过是个破布娃娃而已。艾希雅只听到琥珀恳求道:“派拉冈,求求你别这样。派拉冈。”
 
“船!你马上把那个人放回甲板上来!”贝笙吼道。他的声音严厉,一听就知道这个命令马虎不得,但是派拉冈连缩一下都没有。艾希雅紧抓着船栏,焦急地倾身往前探看。“不可以!”她对那人形木雕叫道。但就算人形木雕听到她的叫声,也没有任何迹象。她身旁的他也在注视。拉弗依咧嘴大笑,白牙闪闪,眼神十分激切。派拉冈双手紧抓住那人犯,把脸凑到人犯脸上。一时间,艾希雅真担心他会把那人的头咬下来。但是派拉冈没有做什么大动作,反而一动也不动,仿佛在倾听那人说什么。接着他尖声喊道:“不!柯尼提才不会说那种话!他绝不会说他一直都想要拥有自己的活船。你骗人!你骗人!”说到这里,他大力地将那人摇来摇去。艾希雅听到骨头连续断裂的声音。在那人的惨叫声中,派拉冈突然把他丢出去。那人在耀眼的日光中翻了几个筋斗,突然落入海中,激起水花,然后就被沉重的脚链拉得沉入水底。
 
艾希雅呆呆地望着那人消失的地方。派拉冈又重新大开杀戒了。
 
“哦,船啊。”艾希雅身边的贝笙呻吟道。
 
派拉冈猛然转头面对他们。他双手捏拳抱胸,仿佛这样就可以遮掩方才所做的事情。他申辩道:“我已经逼他讲出来了,分赃镇。柯尼提在分赃镇。他一向喜欢那里。”那口气就像一个执拗不屈却又饱受惊吓的孩子。前甲板上一片静默,无人应声。眼盲的派拉冈皱起眉头,骂道:“怎么,你们不就是想问柯尼提人在哪里吗?我帮你们问出来了啊。我逼他说出来了。”
 
“的确如此。”拉弗依有感而发,沙哑地说道。就连他这种人,也对派拉冈的所作所为叹为观止。他慢慢地摇了摇头,用比较平静的声音对众人说道:“我实在没想到他会真的把那人弄死。”
 
“才不呢,你早就算计好了。”琥珀针锋相对地反驳道。她直视着拉弗依,眼里满是怒火,“所以你才把那人推到他手抓得到的地方。好让他抓走那个囚犯。你既不想给之前那几个海盗留一条生路,也不想让这个囚犯活命。”她突然转身,面对默默地站在一旁观看的那几个地图脸船员,“这件事情你们也有份。你们明知拉弗依非要那些人死了不可,却任由事情演变到这个程度。一个人沦为奴隶之后,最悲惨之处,就在于这人往往会变得凶残不仁,而你们内心的凶残个性都被拉弗依勾出来了。”她再次转头看着大副,“拉弗依,你是个魔鬼。你不但刻意要将那个囚犯置于死地,还故意引出派拉冈残暴的那一面。你一直努力要把他变得像你一样凶残。”
 
派拉冈突然一扭头,不再面向琥珀,同时自哀自怜地说道:“你不喜欢我了。哼,我才不在乎呢。你非得要我软弱畏缩才肯喜欢我,那我才不要你喜欢我呢。你不喜欢我就算了。”片刻之前,他凶性大发地整死一个人,此时却一下子变成幼稚的模样,艾希雅惊骇得麻木,她都快不认识派拉冈了!
 
“我什么也没做!”拉弗依反驳道。但在艾希雅听来,只觉得他语调畏怯。拉弗依直视着手下那几个地图脸的船员,“刚才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我什么也没做。是船把人抢过去,又把人给弄死了。”
 
“住口!”贝笙对所有人吼道,“通通住口。”他以急躁的步伐在前甲板上来回走了一圈,一言不发地以目光巡过聚集在前甲板上的每一个人,最后逗留在克利弗脸上。克利弗的脸苍白如纸,两手遮着嘴,眼里闪着泪光。
 
贝笙再次开口时,语气丝毫不带感情:“全速开往分赃镇。这次遭袭,全体人员的表现差劲至极,所以接下来,干部和船员都要加强训练,务必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岗位何在、该做什么,一有状况便迅速就位。”他再度以目光扫视过众人。在艾希雅看来,他似乎一下子变得苍老许多。他转头面对着人形木雕。
 
“派拉冈,刚才你不听从我的指挥,所以我要罚你禁闭。从现在起,若无我的许可,任谁都不能跟他说话。绝无例外!”贝笙看到琥珀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开口,所以补上最后那一句要她死了那条心。他继续说道,“从现在起,除非职务所需,任何人不得登上前甲板。现在全员解散,各自归位。快去。”
 
贝笙默默地站在前甲板上,望着手下众人一言不发地慢慢散去;正在当班的回到岗位,不在当班的则回到舱房。艾希雅也慢慢地走开,此时她只觉得贝笙像是变成了陌生人,他怎么任由船上发生这种事情?难道他看不出拉弗依心存恶意,难道他看不出拉弗依把船带坏了吗?
 
 
 
痛呀,痛,痛的不只是胸前那一道长长的伤口,虽说莎神明鉴,那道伤口又辣又痛。除此之外,贝笙的下巴、背脊和内脏,都因为太过紧绷而酸痛,甚至连脸上都痛。可是紧张得太久,他连想要放松脸上的肌肉都不知该从何做起了。刚才艾希雅以憎恶至极的眼神望着他,可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惹恼了她。派拉冈号乃是贝笙的活船,也是他的骄傲,刚才派拉冈以凶残的手法杀人,使他看了心惊。之前贝笙实在没想到派拉冈干得出这种事情。现在他差不多可以确定,拉弗依不但暗暗地串通船员、意图谋反,甚至还跟船连成一气。琥珀说得一点也没错,虽说他心里希望琥珀别把事情讲明。他仍想不透拉弗依为何非把所有的囚犯都杀了不可,但他的确是一心要将所有的囚犯置于死地。问题太多,个个都很沉重,但是他必须应付这一切问题,而且在这过程中,脸上连皱一下都不行,说什么都不能让外人看出他内心的苦闷和烦恼。他身为船长,而这就是担任船长的代价。事实上,在那一刻,他恨不得当下就戳穿拉弗依,或是把艾希雅揽在怀里,或是让派拉冈向自己解释他恶行恶状的缘由,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反而挺起胸膛,直挺挺地站着。他一定得保持尊严才行。若要管得住下属、维持身为船长的场面,他一定不能有感情。
 
他站在前甲板上,望着众人在听到他的命令之后默默走开。拉弗依走开时,憎恶地回头看了一眼。艾希雅走开时,意志消沉得简直提不起脚来。贝笙暗暗希望另外两名女子,琥珀和洁珂,能给艾希雅一点时间独处。
 
最后离开的人是琥珀。她走到贝笙身边时停顿了一下,像是要开口问话。但是贝笙直视着她的眼睛,默默地摇了摇头。他就是要将派拉冈关禁闭,而且绝不能让派拉冈认为船上有任何人能够违拗他的命令。琥珀离开前甲板之后,贝笙也跟着离开,临走之前也不曾跟派拉冈说一句话。然而派拉冈说不定根本没注意到他已经走了。
 
 
 
派拉冈再次偷偷将双手往船壳上抹一抹。血真是难缠的东西,黏呼呼的,摆脱不掉,而且又富含记忆。他剧烈抵抗,不想吸收刚才被他杀死那人的记忆,但这是徒劳,因为最后那黏腻、艳红且带着激烈情绪的血液,依然渗入了他巫木的大手之中。哦,那个人既选择以海盗为业,那他还凭什么期望自己能有好下场?那是他自作自受,又不是自己害他的。那人早该在拉弗依问话的时候就招供。这样的话,拉弗依自会将他杀死,而拉弗依出手是不至于像他这么重的。
 
再说,那个海盗满口胡言。他临死之前,说柯尼提深爱着薇瓦琪,还说柯尼提常常说,他一直都很想要有一艘属于自己的活船。更糟的是,那海盗还说,如今薇瓦琪与柯尼提已经联系在一起了。乱讲!才没那种事呢。她又不是柯尼提的家人。那个人满口胡言,死了活该。
 
贝笙对派拉冈很生气。贝笙生气是他自己的错,谁让他连对方跟你撒了谎、就要让他死这种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派拉冈逐渐发现,贝笙不懂的事情很多,但是那些事情拉弗依都懂。拉弗依很体谅他。他知道派拉冈行径古怪,都是因为情非得已;他知道过去派拉冈之所以做过那么多事情,都是逼不得已。拉弗依对他说,他无需感到羞愧,也无需遗憾。拉弗依跟他有同感,那就是他过去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受人逼迫、不得已而为之。贝笙、艾希雅和琥珀都要把他变成他们的样子。他们要他假装过去根本不存在,他们要他假装一切往事都成云烟。他们要他变成他们喜欢的样子,不然的话,他们就不喜欢他了。
 
但是他真的做不来。他深知自己内心有太多他们所不喜欢的情愫,而那些情愫,他通通感觉得到,而且很深刻,根本无从抛开。他心里有好多好多小声音,一再地告诉他这一段记忆、那一段记忆,可是那些细小的声音其实连听都听不大清楚。那是鲜血在发声,鲜血在倾诉着过去的往事。他的内心声响嘈杂,但他又能怎么办呢?鲜血不肯住口,也从不住口,他顶多只能对那些细小的声音听而不闻,却无法把它们甩开。不过血液的声音虽糟,他自己内心的黑暗情绪更糟。
 
他再次将双手往船壳上抹一抹。往后大家都不准跟他说话了,不准就不准嘛,他才不在乎哩,他又不是非开口不可。他就有那个本事,可以经年不讲话,甚至连动都不动。真的,他以前就是这样。况且拉弗依大概不会理会那个禁令。他聆听着拉弗依下令、接着人们赤脚奔过甲板的隆隆响声。他们都把他关禁闭了,还能期望他快活地载着他们前往分赃镇吗?等着瞧吧。他叉手抱胸,盲目地朝前方航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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