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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4

  「史文吗?你躲到哪里去了?如果你听到留言,请尽快回电,我需要你的协助。」结束给他朋友的留言后,雷昂若有所思两手下意识地转着无线话筒。在他面前,工作室的桌上摆着从地底通道发现的东西:娜塔莉的上衣和她的手机。赶在电力完全耗尽之前,雷昂帮手机接上了插座。

  他自己的手机则被警官收回去了,理由是:那支手机有可能是证物,所以无法交还给所有者。雷昂不确定这个说法是否合法,但也只有稍微表示了抗议,因为和克雷格争论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反而只会让他更不信任你罢了。

  该死,史文,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向来可以轻易地联络到史文,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建筑案的竞图已经进入最后不成功、便成仁的白热化阶段。

  雷昂坐到书桌旁,抓起娜塔莉的手机。得以独处之后,他就抓紧机会查看过这支手机里所有的通联纪录,除了和沃瓦尔特医生的往来以外,他并没有发现其他不寻常的通话纪录、图片档,或是其他的档案。

  娜塔莉手机的通讯录里,有许多雷昂不认识的名字,不过这也不稀奇,因为娜塔莉把她学生时代许多同学的电话号码都存在手机里了。雷昂要不是根本不认识那些同学,就是只见过几次面,连谁是谁都分不太清。

  然而,雷昂打开未接来电的清单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发现最后一通来电的号码竟然特别长。

  克雷格在审问我时,是谁拨了电话给娜塔莉?

  雷昂按下手机上的回拨键。他应该在拨通后就立刻挂上电话的,然而,他也不免在心中热切盼望接起电话的人能有一些关于娜塔莉的消息。

  对方的铃声响了好一阵子,直到雷昂听到一阵吵杂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经由国外电信业者接通电话的拨号音。

  「喂,那位?」一名男子用疲惫的声音问道。电话那头传来如吸尘器般隆隆作响的嘈杂噪音,不过男子的回话还是清晰可辨。

  「哈啰?」雷昂不确定地着问道。

  「你好,请问是哪位?」

  认出对方的声音后,雷昂像是被电到似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沃瓦尔特医生吗?」他惊恐地问道。

  「是的,我是。」

  雷昂原本想马上切断通话,不过已经太迟了,因为这位精神科医师也认出了他的声音。

  「雷昂吗?雷昂,是你吗?」

  「是的。」他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雷昂停顿了一会儿,试着让自己恢复镇定。「为什么是你?我的意思是,怎么会……是这样的,我原本还以为你已经在前往东京的路上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们正要抵达东京,现在还在飞机上,然后你就打电话过来了。」

  「你的班机飞了超过二十四小时?」

  「你怎么会这样问呢,雷昂?你没看新闻吗?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瘫痪了所有的机场,我们的飞机一直到今天早上才起飞。」

  雷昂走到窗边,扳开卷门窗的扇叶,往外一看,院子里是一片漆黑,不过他还是看到垃圾桶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你怎么会有这个号码?」沃瓦尔特医生问道。

  「我按了回拨键。」

  「怎么会呢?我并没有打电话给你。」

  「的确,不过你拨给我太太了。」

  「什么?不,这是不可能的。我根本不认识你太太。」

  「是吗?」雷昂质疑道,并感觉体内一股怒气正急遽上升。

  「那么为何她的通讯录里储存了你的号码呢?而且,十二分钟前你还试着要联络她?这笔通联纪录清楚地显示在她的手机上。」

  「等一下。」沃瓦尔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困惑,就跟雷昂在开始这段通话时一样。「你先说说看,你太太的名字是?」

  「她叫娜塔莉。」

  「我的老天……」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机舱里的窸窣声愈来愈大,导致他们的通话被迫短暂中断。雷昂可以听到这位精神科医生侧身转到一旁,避免邻座的乘客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他压低声调小声地说:「请听我说,我现在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我必须立刻挂断电话。」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再给予你协助了。」

  「你说什么?你是我的医生,我是如此信任你。我担心我太太的失踪和我有关,我的病症可能再度复发了。连警方也相信我是有暴力倾向的,他们在我的手机里发现了一些可怕的照片,拍摄地点就在我们家的卧房,也就是那个可以通往无底深渊的房间。我说的句句属实,沃瓦尔特医生,你难道不认为,身为我的精神医生,你有义务在我身陷困局时给予我协助吗?」

  「是的,你是对的,我也希望我被允许帮助你。」

  被允许?

  「是哪个该死的家伙禁止你帮助我?」

  「我不能多说,这是我的义务之一。」

  雷昂必须咳嗽,彷佛他被沃瓦尔特的最后一句话给噎到似的。「等一下,你是说,娜塔莉也是你的病人?」

  「我真的必须结束我们的通话了。」这位精神科医生避而不答,不过雷昂不愿轻易让他搪塞过去。

  「为什么她会到你那里接受治疗?」

  「我说得太多了,已经远远超出我所能说的了。」

  「她用了另一个名字,对吗?」

  「雷昂……」

  「我和你打赌,她用罗纳,她娘家的姓氏,是这样吗?」

  「我们要降落了,必须关掉所有的电子设备。再见。」

  「你这个下三滥!」雷昂朝听筒吼叫道:「你知道我太太哪些事?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雷昂,但是我们隔了那么久之后能再次见面,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我也要再次恭喜你,住在那么棒的屋子里。」

  这算什么?

  「我正担心自己会疯掉,而你却和我话家常?拜托你,沃瓦尔特医生,如果你知道任何……」

  「我只希望你的壁炉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运作,除夕夜当天应该会非常寒冷。」

  另一头传来挂上电话的声音,这通电话就这样结束了。

  24雷昂的怒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不安的情绪。

  他站在客厅的壁炉前,不久前,克雷格才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搜寻着娜塔莉的照片。他脑中再次响起沃瓦尔特的声音,「我只希望你的壁炉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运作……」

  雷昂不自觉地摇起头来,之前在伊瓦娜家客厅聊天时,这位老太太也曾做出一样的动作。接着,他屈膝蹲到壁炉的隔板前,这块板子的主要功能是防止燃烧时产生的火星掉落到地板上。

  这个开放式壁炉的烟道有点故障,就算只点燃一根树枝,也可能造成一氧化碳中毒。因此,自从他们搬进来后,还没有使用过壁炉。管理员曾承诺会帮他们修好,不过至今也没见他有任何动静。

  等待壁炉修复的这段期间,雷昂和娜塔莉在壁炉里装设了一个暂时的无烟酒精灯,在火坑里放上了人造的塑胶木材。这么一来,看起来就跟真的没两样,甚至在视觉上也营造出温暖的效果。

  「这是我们的拉斯维加斯壁炉。」娜塔莉开玩笑道。和雷昂一样,她也比较喜欢天然的材料。

  「真是俗气,但感觉又很酷。」

  忆起这段过往的雷昂顿感哀伤。距离那段快乐时光也不过才过了没几周,娜塔莉的笑声竟已成为过往时光的一段回忆,永不复返地逝去了。

  那现在要做什么呢?

  沃瓦尔特挂掉电话后,有段时间,雷昂就像是被钉在工作室地板似地呆站着,同时暗自祈祷着,希望脑门上有个盖子,可以让他伸一只手进去把脑袋关机,这样他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沃瓦尔特怎么会知道壁炉坏了?」不过这个疑问并不是雷昂此刻最迫切需要处理的。

  看来,也只有可能是娜塔莉告诉他的,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只是旁枝末节的问题。更关键的是,这位精神科医生就这么刚好用这个句子粗暴地结束了我们的谈话。他会这么做应该只有一种可能。

  沃瓦尔特想给我一个提示,同时又不违背他做为医生该承担的保密责任。

  「那么,动手吧!」雷昂对自己说道。

  他把堆迭在一起的人造木材从壁炉里拿出来,移开了装盛木材的容器,然后点燃了一根火柴。黄色的火焰照亮了壁炉内部覆满灰烬、骯脏、龟裂的表层。他把头伸进壁炉里,这让他想起糖果屋这个童话故事。故事中,邪恶的巫婆中了妹妹葛芮特的计,被拐进壁炉里活活烧死。这个故事让他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因此他再三确认,他的确是独自一人,没有人站在他的背后监视他。

  「它有长眼睛,你知道吗?我的意思是,这栋建筑物长了眼睛。」雷昂想起伊瓦娜意有所指的话。这位住在他楼下的老太太现在可能正坐在壁炉前自言自语着。

  第一根火柴在雷昂指间燃烧殆尽,他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接着,他又划亮了第二根火柴,开始有系统地逐步检查。

  他用手指一吋一吋地在壁炉底部摸索着,希望能发现凹陷、沟槽或任何不一样的地方,然后藉此再找到一只秘密的柜子或类似的机关。手指上那层滑润又黏腻的薄薄灰烬不免让人联想到前住户还为正常运作的排烟功能感到欣喜的日子。

  雷昂摸遍了壁炉内部的墙面和底部,什么都没发现。接着,他开始检视烟囱的排烟阀,这个调节阀可以阻绝抽出的烟雾再度进入室内。奇怪的是,他竟无法用手打开它。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雷昂必须拿壁炉夹把排烟阀从里面推开。没花多少力气,那个卡住排烟阀的东西就落到他脚边。

  「这是什么鬼?」

  为了闪避那个掉落的小包裹,雷昂还缩了一下身子,彷佛那是一条危险的蛇。从惊吓中稍微回过神后,他屈身向前,拿起那包用塑胶袋裹着、乍看之下就像本厚重书籍的东西。

  一股陈腐、冰冷的气味钻进了雷昂的鼻子里。拆开包裹后,他才意识到,沃瓦尔特医生指引他找到的是一份极为私密的文件,那是娜塔莉记录自己生活的日记本。

  这本日记并不厚,最多不超过一百页,外壳坚硬。雷昂用手拂去日记本上厚厚的一层灰,然后坐进扶手椅里,开始研究起来。不过他发现,日记里只写了几页。

  每一篇其实都只写了一个或两个句子,另外穿插绘图或是相片。

  比起前一天搜索娜塔莉的暗房,雷昂觉得自己又更卑鄙了。翻阅日记的行为几乎已经逾越了界线,闯入禁区。

  我应该要离开他吗?她在日记里自问着。娜塔莉用她个人独特的涂鸦式笔迹写下了这段文字,日期是二月二十八日,刚好是他们搬进来满两个月的日子。

  我原本以为我们是心灵契合的一对,但有时,他会变得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他,好像他有第二个不同面貌似的。

  雷昂感到喉咙紧缩、吞咽困难,指尖也逐渐麻痹。他跳过一些不重要的篇幅,例如娜塔莉在艺廊里遭遇的困境、成就,或是烦恼着不知道该送自己父亲什么礼物才好。

  接着,他翻到了七月初,其中有一页黏着相片,那张相片的意义是无可取代的。雷昂试图找出另一种解释,痛苦了好几秒后。又是一场徒然。

  他从未看过这张超音波相片,这对他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一旁的照片说明,更让他痛苦得无以复加。

  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要留下他,我办不到。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雷昂无声地说道,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掐住。他一页接着一页往下翻,每翻到一个新的日期,就更加惊惧,害怕看到自己一直以来担心的消息。直到他翻到两星期后的那一页,那时娜塔莉怀孕即将届满三个月。

  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眶。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真是恐怖极了,只希望雷昂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真相。」

  「不!」

  雷昂的内心深处有个东西已碎成千万片,不可能重新拼回原本那个律动的整体了。

  「为什么?」他轻语道。

  我们不是非常想要这个孩子吗?

  此刻,雷昂多么希望沃瓦尔特医生坚守他保密的义务。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他宁愿自己从来都不知道。他原本希望透过这位精神科医生的协助,再次让娜塔莉回到他身边。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跟娜塔莉之间的距离,比起以往都还要远得多。

  不告诉他是对的,因为他变得愈来愈难相处了,雷昂读着娜塔莉几周后的纪录,他不安地颤抖着,就如同娜塔莉的字迹。

  娜塔莉在日记里的字迹仓促又脆弱,跟雷昂熟悉的不一样,不再讲究也毫无艺术气息;以往,她经常会用这样的字体在冰箱上留言给他。

  然而,那都是过往的事了,而过往便是彻底地逝去了。

  我感到害怕,娜塔莉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写道,还强调了句子里最可怕的那两个字。他把我弄得好疼。这一切是一场可怕的错误,我必须离开他。

  「我们的婚姻吗?是我?或是孩子?全都是一个错误?」

  雷昂阖上了日记本,然后闭上眼睛。

  他不想看到任何东西,不想有任何感觉,他只想遗忘一切。

  「娜塔莉遭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从她去堕胎开始,一直到她失踪为止?

  雷昂意识到,如果他继续拿着手中那本日记自言自语,这样的行径会是多么怪异。然而,此刻的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啊?」

  雷昂还没来得及大声喊出这些话,就感到莫名地疲倦和昏昏欲睡,不过他也因此体认到两件事:首先,他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接踵而来的真相了,要不是这些都已经是既成的事实,那么继续留在这间屋子里独自生活的他,总有一天一定会疯掉。

  其次,他搞错了。问题并不在于他过去做了什么事,而是,为了伤害自己跟他人,他还会做出什么不惜代价的举动。

  我不能睡着,他这样想着,然后走到浴室里,用冷水洗了脸。

  在真相大白之前,我绝对不能睡着。

  他下了一个决心,也立即付诸行动。他检查了大门,确定克雷格离开后,大门有牢牢地锁上。只要在家,通常他会把钥匙插在门上,不过现在他把钥匙拔了下来,随身携带。

  雷昂知道,这些预防措施其实相当可笑,尤其是在这样一栋藏着无数通道与出入口的建筑里。不过他还是彻底检查了每扇窗户,也仔细搜索过每个房间,然后才坐到客厅里,拨打求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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