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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从镇裡出来的每个人,手裡都拿著一支铲子往田野裡走去—用以维生的土地。人们急忙地翻著芬芳的土,汗流浃背地犁著田,只有全身上下没有黑土味的信使、懒汉,或是重要人士们才会在路上走著。而我自己就是那位重要人士,那位信使,那位懒汉。

  我的头依然很晕,真不知道我自己怎麽还有办法坐在马鞍上。我骑得很慢,田裡耕种的人们用惊讶的眼光看著我:一定又是一个喝到今天早上的懒汉。

  正午的时候路上空无一人,太阳热得像是夏天的艳阳,泥泞的地方早已被晒乾,变成了随风起舞的灰尘。然后我突然看见一件满是灰尘的拖地长的后襟,再仔细一看—是个骑士。看起来他也喝醉了—马儿不时顽固地晃著头,尝试想把背上的人给甩下去。

  我以为我看见的是个小男孩。

  当我们几乎快要是平行地骑著时,我眼前的那层薄膜才掉了下来。我拽紧了缰绳赶紧跳了下来,就在这一刻—那匹载著小男孩凶暴的马,做出了最卑鄙的姿势—我用力地往前一跳,几乎在快碰到地面上前接住了滑落的小男孩。

  “雷……坦诺……”

  我们在路边,在烈阳下躺了快五分钟。我的马儿平静地在旁边踱步,而艾拉娜的马—只好晚点再把牠追回来了。我的妻子从来就不是个好骑士。要骑在这样固执的动物上头,对她来说—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她那编织在一起的头髮没有蒙上灰尘,看起来就像阳光下的青草。她细长的手指摸著我的脸颊和鬍鬚。光明的老天,为什麽我出发前不先刮好鬍子?!

  好一段时间,我们都在互相道歉著。我们彼此为著想得到的及没能想到的所有的过失请求对方的原谅。不知道我们是否都忏悔过头了,艾拉娜并没有轻抚我受伤的后脑杓,也没有哭泣,这让我有点遗憾。两个愚蠢的蠢蛋坐在大路上的路边,但我们就是这样—有理智且有自制力的人。远方传来马蹄声,艾拉娜猛然坐了起来。

  “他们追上来了,”她的语气裡带点骄傲,“雷坦诺,不然这样好了,我们再让他们追一个星期,如何?”

  若是不考虑到我受伤的脑袋,和艾拉娜的驾驭本领的话,这个建议听起来根本不成问题。

  “艾拉娜……”我谨慎地问,“妳确定……妳真的确定原谅我……跟我做的一切?!”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想说,端庄的女人不应该容忍这些?不应该宽谅这些,是吗?你是不是想说我是个黏人鬼,绵羊的尾巴22,刺球,一直巴著你不放……是不是?!”

  一团厚重的乌云棉花蒙上了神态自若的太阳。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起身跟在她后面,“只是我这几天一直想著,如果不是因为我……”

  她的表情又变了。但这次不是愤怒—而是惧怕。

  “艾拉娜,”我赶紧接著说,“妳父亲……唐塔莉有跟妳父亲提到……流浪者的事吗?”

  马蹄声变得越来越清晰。大路上尘土飞扬,一支威风凛凛的队伍。

  唐塔莉再一次地让我感到讶异—又一次。我确信若不是因为她—伊葛.梭尔绝对不会再跟我说任何一个字。不管在什麽情况下。什麽也不会说。永远不会。

  这几天裡她到底跟他唠叨了些什麽?她怎麽说服他的?毕竟她自己也需要时间来认清我这个人啊—不管是要原谅,或是和解……

  在父亲面前的艾拉娜,脸上尽是自信及独立—要做到这样,只需要把鼻子抬得老高即可。伊葛叹了口气,离开路上往那座已经残破不堪的棚子走去。霹啪作响的火堆上头挂著一隻烤乳牛。上校跟年轻的士兵行军,没有多馀的东西。

  他们请我到棚子裡休息。梭尔跟之前一样看都不看我一眼,但他已经准备好了容忍,允许我跟他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屋簷下—她们说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艾拉娜在我的旁边,示威似地握著我的手—这是一个很不体面的动作,但却是艾拉娜最有说服力的行为。

  “侦察兵回来了,”梭尔不疾不徐地前后走来走去说道,“很诡异的消息……河水都漫出了岸边。”

  我们没人作声。上校出生以来就从没做过农务—奇怪,像他这样的人怎麽会对春汛这麽感兴趣?

  “河都暴涨了,”看起来,我们的不解触犯到了梭尔。“桥被冲走了。渡船也是。跟城市的交通全断了……”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理洪水,”也在谈话裡的亚根惊讶地说道。虽然我比较希望他去那边的出口站著。

  梭尔耸了肩:“有人说是山上融了太多的雪……什麽事都可能发生,但还是要查清楚……”

  “亚根,”唐塔莉看著顶棚上的补钉,若有所思地说著,“你能不能帮我跟炊士兵说,帮我另外准备一份没有奶油的?”

  亚根没能反应过来。

  “请现在就去问。”唐塔莉说得更清楚,而亚根的脸都红了。

  梭尔没说话,慢慢地拉开了距离,而亚根果敢地说:“可是,不加奶油的话就不好吃了。”他忧鬱地看著唐塔莉的眼睛说道,“我也不敢冒险去吩咐炊士兵,毕竟他正在工作……”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宽肩的小伙子,他竟然敢大胆地暗示些什麽。

  唐塔莉温柔地微笑:“我不喜欢奶油,亚根。请你帮我这个忙。”

  亚根看起来像个生著闷气的蠢货。他疑问的眼光看著梭尔—然后从无声的眼裡得到了许可,鞠了躬,猛然拉开布幕走了出去。

  “他在阻挡我们的路,”唐塔莉赶紧接著说,“揪黑诺的力量恢复了……或是快恢复了。伊葛,这就是我们说的。”

  上校终于停了下来。在一截圆木上坐了下来,圆木低到他的膝盖都快要跟眼睛平行了:“也就是说,一个盛满汤的盘子?!然后主人会来把汤倒掉,再加入粥?”

  我紧张地抖了一下。我饿了。

  “相反,”艾拉娜一本正经地小声说道,“他会舀出粥,再倒满汤。”

  外面—在远处—梭尔的小鬼们开心地互骂著,只有亚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鬱闷和愤怒,食物的香味穿过了帆布飘进了我颤抖的鼻孔裡。

  “我一生中,”上校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著,“只见过一位魔法师—就是罗偃院长……流浪者不算。”

  “为什麽?”艾拉娜黯然地问。

  粥的味道混杂著苦味,该不会是炊士兵故意煮烧焦的吧?!

  欸!雷坦纳尔.雷寇塔斯,现在不是想著肉粥被煮烧焦的时候……

  “因为流浪者不是魔法师……大家也都知道这一点,”梭尔转向艾拉娜,一副教训人的口吻说道,“他威势的来源……已经超过我们能理解的程度了。我不确定,但我却觉得,你们的丘诺塔克斯的威势……”

  “就是啊。”唐塔莉急忙地说。

  伊葛的眉毛上扬:“但是为什麽?毕竟流浪者是第三元力选出来的。外来的异者……而丘诺塔克斯……”

  “‘就算冬天被关在门外,寒风还总是能吹进来找到我们—穿过隙缝……’”唐塔莉低沉地引用了这话。

  好长又紧绷的一个停顿—紧到像是鼓上面的鼓皮似的。

  “‘寒风’,”梭尔微微地一笑,“如果真是……这麽简单的话……那从外面来的那位,为什麽还需要守门者呢?直接对著隙缝……吹气—吐痰……不是简单多了……直接对著钥匙口……”

  “……因为它在等著把痰吐到光头魔法师的身上。”艾拉娜伶牙俐齿地结束了梭尔的话。

  “安静。”唐塔莉拉了她一下。

  艾拉娜蹙起了眉:“金色的东西没—有—生—鏽!那裡,‘门前’,没有人!”

  “安静!”唐塔莉的眼神沉了下来。“妳不要混淆简单的东西!生鏽的金色物品—再怎麽说……也就是第二个徵兆,第二个预兆!最重要的是咒符上的鏽斑……那个路偃尔用来封印门的咒符。谁知道,或许那个印早就鏽坏了?!”

  “流浪者应该会比较清楚,”梭尔沙哑地说,眼睛惊讶地看著唐塔莉,“这是我的不幸—我不太了解他……”

  “流浪者吗?!”艾拉娜跟唐塔莉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我们已经有十年没见面了。”梭尔低声说著,“必须要有强而有力的理由……才能让他回到我的梦境裡。”

  又是一个新的停顿。唐塔莉的眼神黯淡无光。艾拉娜嘴巴半闭地坐著。梭尔驼背,他眼前那一撮白色的髮缕后,露出一丝丝闪烁的狂怒。

  “你怎麽不说话了,伊葛?”唐塔莉沙哑地问道。

  梭尔耸了耸肩:“我又不是先知!”

  棚子裡鸦雀无声。

  “伊葛,我们认为,”唐塔莉站了起来,踱了两步,“我们认为流浪者会帮我们……”

  “……保护妈妈。”艾拉娜帮腔。

  “还可以顺便拯救世界。”我尖酸刻薄地补充道。

  “我不知道,”梭尔嘲讽著,“我能不能拯救世界……但我绝对不会把朵莉亚交给任何人。就算……”他顿住了,“假如……是真的……‘他在门前等著’……”

  “‘他在门前了’,”我脱口而出,记忆瞬间把我带回了那间冷到不行、被雪覆盖住的小木屋裡。丘诺塔克斯.欧洛穿著那件毛皮大衣,玩弄著小斧头说道:“多少年的预言了—却一直没有成真……”

  不是每一次的瞩目都是令人愉快的。尤其是—当所有人的视线都死盯著你瞧的时候。

  “什麽?”梭尔没头没尾地问。

  “丘诺塔克斯说了,预言应该要被实现,”我为自己的忘性感到惊讶,“‘预言都应该被实现。这是宇宙间的定律”。”

  他们三人互看了一眼,然后唐塔莉吞了口口水,像是很冷般地搓著掌心回忆著,接著用不快的速度宣布:“灾祸降临了……绿色的平原和一位在绿色平原上的旅人。火焰射进了我的眼睛!悲伤,你注定要失败。你的土地,要如同壁蝨般吸附在你的脚上并吸入你的肚子裡……从天空剥下了皮……呃—呃……绿色平原上的旅人在哪儿呢?树木……呃—呃……在太阳底下将被连根拔起……看哪,水变浓稠了,彷彿黑色的血液一样……看哪,刀刃流出太多的眼泪。毫无生气的脖子上只留下了迷雾的活结。我们之间的气息……”

  “‘将藏在记忆裡’。”艾拉娜嫉妒地说著。

  “这是什麽?”我颤抖地问。

  唐塔莉舔了嘴唇:“这是……出自先知欧文的传记,记载在院长的书上……有关那位外来者来临时……照理来说,这段文章一开始是记载在《第一先知的遗言》裡,但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的副本,所以罗偃院长其实是透过拉特.雷吉尔的转述而记录下来的……”

  “没有时间上课了,”我尽可能冷淡地说,但其实是想要掩饰自己紧张的颤抖。那些令我颤抖的名字和名称。“我所理解的……这就是讲述有关异者入侵后的世界?”

  唐塔莉移开了目光:“我不知道……但朵莉亚女士说……院长说过,某个程度上,这只是篇艺术的文章……”

  “艺术?!”

  唐塔莉又把话吞了回去。她转向艾拉娜,像是要寻求协助,然后疑问的目光看向梭尔。

  “所以流浪者会帮忙吗?”她像是税吏般苛求。

  “他说过了,他不能帮忙。”梭尔别过头去说著,“他们不认为他……认为他没有……”

  再一次的停顿。比其他次都来得更久。

  他们三个应该没人在担心世界的命运吧。

  唐塔莉因为希望落空而烦恼,艾拉娜因为妈妈的事害怕著,而伊葛.梭尔则是处于茫然无措。这不该是上校会有的状态—尤其是对他来说……

  而我因为奇怪的新发现自我安慰著。看起来,不是只有我的日子所剩无几。我一直无法忘记可怕的预言,但也不会因此害怕—就算是“从天空剥下了皮”,对我来说又如何?我是个外来人,更正确地说,是个“归人”,我会冷漠地把自己的门关上,一直等到预言成真了再出来……

  我原本希望全能的流浪者会突然地出现,然后一切就很简单地—把判决扔到一旁,前方是完整的人生,时间多到不管是要拿去打架或是拯救世界都行……

  哎,我的希望。

  * * *

  以往平静的河岸,现在看起来像是被抢劫过后的市集,又像是游牧民族的部落。要到城市的商人、各种寻求工作的学徒、还有其他流浪的人,他们都有著某一个需求—这些人成群在等著、叫骂著、搔著后脑杓寻找著出路、搜刮著当地的酒馆。

  抓狂的河上流著一堆的残骸,整条河道变得像怪物一样,大水吞噬著土地。它就像个发了疯似的掠夺者,不管用得到或用不得到的东西它全都拖著,并持续地破坏著道路。拖板马车四轮朝天地漂著,一堆不知道是什麽的东西也漂著,树木在水裡弯著腰—叶子还是绿色的,树木的生命力惊人,目睹著自己那已残破不堪的生命依然被残暴地剥夺著。只有疯子才会想要过河,对岸的人们忙乱著,人群中还有穿著红白制服的卫兵队,跑来跑去拉著货车—城市努力地想巩固下陷的河岸。

  还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靠近这条丧心病狂的河的我们,不作声地看著那些身手敏捷的黄色波浪们,在完全看不底部的情况下跳跃著。

  “大伙说他们找到了预言家,”亚根不太大声地对著我背后的某人说著,“当地的巫师,可以预见气候……农民差点没因为灾祸而把他吊死—他发毒誓他根本没有预见这个……问他这不幸是怎麽来的—就什麽也不说一直发抖……”

  牛的尸体跟著水流漂走,载浮载沉,只能看到侧边若隐若现的牛角。沉重的尸体被浪玩弄著,有时把牠压进水裡,有时又像球一样把牠扔了上来。

  “以前的人就是这样扛著走。”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嘶哑地说道,看起来是个商人。“我也说不准,但大概就是这样。兄弟们,婆娘呢……”

  “她去拿水了。”某个人暗暗地咯咯笑了起来。大家都斜著眼看向他的方向。

  “什麽鬼?”沙哑的声音生气地问著,听起来,是个贵族。“上校,什麽时候才能整顿好渡口?渡船跟运输船?!”

  我转过头。

  一张苍白满是病容的脸。一顶为了不让脸颊被晒得红肿、宽边高耸的帽子……

  他抓狂了,什麽啊,是苍白的贵族啊?他是不是认为这一身丧礼才会穿的黑衣服,会让他看起来更神祕?

  也太莫名其妙了……

  我们的视线对上了。他认出我了。

  噢,奇蹟啊!苍白的脸颊变成了青紫色,然后又变成了暗红色,搞得好像被泼上了甜菜汁23一样……

  这个在决斗时杀死了瑞基.戴尔的黑衣人,之后又在法庭上作假见证陷害我—这令人佩服到不行的先生,现在可是一头雾水跟害怕著。他不知道什麽东西在等著他,他也不能理解为什麽我到现在还活著。他的手心流著冷汗,而我的目光就像是正午的太阳燃烧著他的脸颊……

  蔑视者拥有多麽大的优势啊。

  我冷冷地盯著旧识,就像钉在河岸上的圆木一样。哪也去不了的黏糊糊腐烂的圆木。

  我甚至连耸肩都免了,转身就走,永远再也不要看见穿著黑衣的人……

  就在这裡把他给忘了吧。

  我回到唐塔莉和艾拉娜身旁,她们俩成了澎湃汹涌的河的观众—沮丧又抑鬱的观众。

  “怎麽了吗?”我的妻子问。

  我耸了耸肩。唐塔莉什麽都没说。早上有个年轻人在她眼前淹死了,那个年轻人想去捡浅滩上装著东西的袋子。袋子裡装的是什麽—没人知道,也有可能只是,某个东西的残骸。年轻人跌进了水流中,不知从哪来的木块打中了他的头,他就跟著水流漂走了—背朝天地漂走了。

  “我有个不怎麽好的假设,”我在旁边坐了下来,“我越来越觉得,揪黑诺允许我们行动—只是为了玩弄我们。可在界线内死命地挣扎—但就是不能超过……”

  伊葛.梭尔跟亚根在离我们大约十步的距离处交谈著。年轻小伙子忧心地皱起了眉,不时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和对岸。水已经淹到了城外,水流越来越急,把石头拔了下来带著流。从远处就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人们缓慢的身躯,以及河流有目的性快速地游走。

  梭尔点了头—亚根挺直了身子,像是接到了命令,转身然后小跑步去另一面。他的背影是如此的认真,看得连我都有点讶异—梭尔上校怎麽会在这种已经是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还吩咐自己的人去做事呢……

  梭尔慢慢地走向我们。唐塔莉鬱鬱地微笑:“怎麽?我们只能呆坐在这?”

  “这样有何不好,”梭尔不带微笑地回答,“同意吧,要不是因为我们有能力去妨碍丘诺塔克斯—他也不会花这麽宝贵的力量在拖延我们……”

  我惊讶地斜视看他。我太不暸解我的岳父了,太不瞭解了……

  “但至少现在我们真的无能为力。”唐塔莉厌恶地说。

  梭尔点了头:“应该可以往高处去……去那裡找水看看。但我认为,不管我们到了哪裡—我们还是一样会遇见河……别这样看著,唐塔莉。机会一直都在。一直都有。”

  上校一如往常确信地说著。他的一隻手放在艾拉娜的后颈上,另一隻放在唐塔莉的肩上,彷彿是用自己的信念做成了圆顶盖住她们。我顿时觉得我是多馀的。

  完全多馀的。根本多馀的。

  河的声响完全盖过了人们对话的声音,我不记得我是怎麽走到松树森林的遗迹裡,裡面的木头一半被水淹过,另一半则是被砍去当柴烧。我在满是苔藓的地上坐了下来,脱下了靴子,把脚缩了起来。

  要不,把靴子送人吧。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想法,不想走了。这麽好的靴子,还是新的……要不,送人吧?

  在这段混乱的旅途裡,木制月曆受到严重的损坏。

  边缘被磨掉了,漆也掉了,还有某些地方是整块不见的—但大鬍子的风还是一样鼓著脸颊,胖胖的乌云依然下著雪,以及那颗圆圆的像是水母伸著触角的太阳都还完好无缺。

  我几乎没剩下多少时间了。不懂,那为什麽我还要执意去某个地方,还会为暴涨的河水而感到烦恼呢?那个流了快一年的沙漏裡的沙,大半都已凄惨地躺在下面的空间了,还在流动的沙子已经所剩无几,我问著我自己—那我会怎麽死?!

  会不会像那个瞄上妓女的老头一样,踩到自己的釦子滑倒然后后脑杓被钉子刺入?

  还是像强盗一样,掉入了水洼,或是—粪坑裡被淹死?

  我用指甲抠著快脱落的漆,担心这髒污会落在两颊丰满的太阳脸上。看著日期—突然冷汗直流:我到底算得对不对啊?会不会我根本就算错了,在前面等著我的不是剩下五个夜晚,而是四个?!

  用针标示天数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太阳变成好大一个圆,我也像是沿著圆圈走著,几乎要走回到了原点。而我,变得比一年前更不想死……

  世界的命运关我什麽事啊?!没错,我现在只有一个人,我要对我自己诚实地说:当我知道全世界就快要被毁灭时,我真的还蛮开心我要死了……“毫无生气的脖子上只留下了迷雾的活结”,或许,幸运的我,根本不会活著看到这一刻?!

  老天,我真是个人渣。没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脑海裡,这是哪们子的幸福啊……

  到底要不要把靴子送出去啊?要是送了—那就表示我相信世界会继续存在著,太阳依旧会像以前一样烧著人们的后脑杓,夏天之后的秋天,某个人还继续穿著我的鞋子……

  “雷坦诺……”艾拉娜的声音。

  我颤了一下,彷彿被逮个正著,好像我的妻子会读出我的心思。不,我并不期待有人会发现我。我已经不打算跟任何人说话了。

  “雷坦诺,我们……听著,为什麽他还要给你这一年?为什麽他只给老头一天,而给强盗一个月?法官—他不是刽子手。我们自己才是……”

  “也就是说,这……是个试验?试验你会不会因此疯掉,试验你会不会比判决执行的日子还更早被吊起来……?”

  “雷坦诺,”艾拉娜沙哑地说著,“我不希望你死。”

  哎,一个早就被预定是寒冷的夏天……

  “去吧,我等等就来,”我看著河说道,“在女士面前脱鞋也太不体面了。”

  梭尔的人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艘小船。结实的,涂上焦油的,几乎是新的。我一开始被绊了一下,然后大步快走,最后用跑的。

  伊葛微笑了,然后微笑著对围著自己的学生们不知道在说些什麽,梭尔的小伙子们肩并肩紧紧地靠在一起,他们没打算让我加入—要是我真的硬要挤进去的话,就得穿过这道人牆。

  “不要靠近石头……从上面。不,亚根你留下看著长者们还有妇女……”他发现了我,嘴角垂了下来,“雷寇塔斯先生,如果您愿意让我跟我的人说话,我会很感激您。”

  “真要渡河,”我吸足了气,“木筏比小船更合适。小船会翻。”

  他发飙了,然而,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请让我决定,用什麽东西渡河比较合适……请您离开。”

  “仁慈的上校,”我因为愤怒而放肆地大吼了起来,“再过几天,纠缠不清的我就会自动消失在您眼前。届时,您可以按著您自己的品味替女儿选择丈夫;但现在我还活著,请您严肃地看待我!!”

  梭尔的小伙子们疑惑地看著自己的长官。看得出来,他们准备好抓住我的衣领,然后把我丢得远远的,上校沉默了。

  “毕竟我还站在这儿……”我低声地说著。上校那好看的嘴巴微微地抖了一下。伊葛.梭尔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们不发一语地前进著。

  时间就这样地流逝著,不只是我的时间,在狂暴黄水后面,冷漠地看著世界的朵莉亚.梭尔夫人也是。那位我从未见过,那位会被丘诺塔克斯.欧洛带去门那边,去路偃尔和咒符那裡的女士。我对世界的命运不感兴趣,但朵莉亚的命运却让我担忧。艾拉娜,我的妻子,以及昔日的女喜剧演员唐塔莉—都要感谢这两位,我才能战胜对死期的麻木。

  我们在河面上前进,木筏跟著河流流向城市,同时我们也必须让它靠向对岸,然后想办法在河曲处靠泊—要不然我们就会撞上石头,撞得四分五裂然后跟著水流往下。

  如果木筏过轻—那就会在第一个水漩涡上翻船。如果木筏过重—那我们就会很难控制方向。

  解决的方式有很多种,但一定都会是这样大吵大闹的。我不会怀疑梭尔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把两位女士留在岸边—就算艾拉娜和唐塔莉两人都已经怒火冲天了也一样。但唐塔莉的一句话—摇动的不单单只是我的决心,也摇动了梭尔的决心:“你真的确定有人可以撑过这个阻碍?你确定渡了河的你,就可以独自破坏揪黑诺的计画?那个跟朵莉亚及路偃尔有关的计画—难道你不觉得,暴涨的河水,目的就是要阻挡她的女儿和他的妻子过去吗?”

  “还有妹妹。”艾拉娜愁眉苦脸地说。

  “要是妳们沉下去了—这又会坏了谁的计画?”梭尔怒吼。

  “我们沉下去的机会是一样的!”艾拉娜倔强地说。

  光想到艾拉娜的身躯在黄色的水流裡载浮载沉,就好像那隻被黄色波浪玩弄的牛的尸体一样,我的肋骨就突然刺痛了起来,不寻常地疼痛著……

  “妳们留下来。”我费力地说。

  “你只能附和揪黑诺。”唐塔莉疲惫地说。

  伊葛突然向前一步,用力地,甚至粗鲁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妳是《法师史》的专家……当他制造出洪水时,他同时也在控制著它?他正盯著我们—还是把河翻腾了以后,他就安心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唐塔莉眨了眼:“也就是说……当我们勉强渡河时,他也不太可能朝我们丢圆木了?”

  真遗憾,我这一生中几乎没读过什麽魔法的书籍。

  “我……我不知道……”唐塔莉结结巴巴地说著,“如果说不让我们过河是他最重要的目的……那他,当然就会盯著我们啊……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我想……”

  “唐塔莉应该要跟我们一起去。”我出乎意料地为了自己而说了出来。

  梭尔转过头来瞪著我:“为什麽?”

  “因为丘诺塔克斯不会淹死她,”当对上唐塔莉的眼睛时,我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但却也停不下来。“也就是说不会把她淹到死……不会杀了她。”

  “为什麽?!”

  天底下她最想赏巴掌的人就是我了。但她忍住了。艾拉娜闷闷不乐,我看得出来,她与我的意见是一致的—但同时她也同情唐塔莉。所以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我不知道伊葛现在在想什麽。不知道究竟是唐塔莉的论据起了作用,还是我的突如其来的坦诚—总之,伊葛拿出了自己的良心,希望这个决定会支撑他。这个决定是通过了。我向女士们保证,我们不打算沉下去—我们只打算渡河……

  而现在,这裡又准备出现了另一个大吵大闹的戏码,因为看起来,梭尔先生没有要带我去对岸的打算。

  被伤了自尊心的唐塔莉什麽话也不想说—艾拉娜则是把自己的父亲拖到了一边,而我能听到就只有几个片段:“你不了解他”—“我真的受够了”—“没有他我不走”—“那你就留下来啊”—“比起你整个军团还重要多了”……然后艾拉娜的声音小声到我根本听不见了。之后梭尔眯起了眼,往河边走去,在岸边看了大浪看了许久,走了回来,看向我。他眼裡一开始的厌恶变成了有目的:“您有划过船吗?……现在我们会顺著岸边,在河面上,时间急迫,就如同这黄流一样急迫。唐塔莉和艾拉娜会先绑上软木塞,那些从郊区的小酒馆裡收集来的软木塞。亚根及其他人已经先骑马去了上面—那边,河的上游,有座小型的锯木场。说不定主人也曾经在这样的情况下筏运木材……”

  梭尔不会当面拒绝。若是真的有需要,他也总是能想到办法劝退那些畜生,举例来说—自己那个爱说谎的女婿。

  * * *

  ……马上就旋转了起来,不顺利地撑离了岸,木筏绕著自己的轴心旋转,眼前闪过了对岸,黄色的水空间裡,有隻跟著一团椴木的死狗,松树圆木的领口都戴上了肮髒的泡沫……

  伊葛.梭尔叫著—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声音裡满是激动和愤怒。

  河扯著我的桨,它想要抢走我手中那比大多数木头磨得还精光的小块木头,彷彿这是它最不值钱却又最不可或缺的战利品……

  唐塔莉和艾拉娜坐在木筏的正中央,手紧抓著钉在木头上的手把,心脏几乎一度要停止。他们一开始还想把她们俩直接跟木筏绑在一块—但要是翻船了,不就会压到了两位女士身上吗?

  两人的胸前都挂著用软木塞做成的大项圈。附近的小酒馆还真是倒楣—但至少我们存在一丝丝的希望,就算这条河真的淹到了我们两位女士身上时,她们不会沉下去……

  现在我跟梭尔合力控制著,我终于跟上了他动作的频率。光明的老天!他都五十岁了,撑得住吗……这些作用力……

  我们到了正河身24,我仔细想著。

  河像隻疯狂的马奔流著。河流飞奔著想要替我们找到合适的漩涡,但也或许,它的目标是带我们从城市旁边绕过,然后直奔它最终的目的,把我们送给河流底下暗藏的石头们……

  唐塔莉及艾拉娜刚张开了口,但我却没听到尖叫声。

  染了色的急流们汇流到了岸边,这个世界快速地流过我们的身旁,但我们却没有跟著前进,木筏颤抖著,就像一匹被马蝇折磨著的马……

  一隻死掉的山羊被湍流抛到木筏的边缘。那一瞬间,彷彿是嘲讽著—看吧,你们的下场……无神的双眼,凌乱的毛,羊角,无法反抗凶手—狂怒的河流。又来一波浪,还有又黄又浓稠的漩涡……

  那一刻我想像著我们的底下是怎麽一回事—大量的水挤在窄小的水道上,为自己开闢新的路,底部的石头翻来覆去,让淤泥全部浮了起来,为的就是要让河水变得更稠、更黄……

  我应该要看见伊葛,就算看不见—我也应该要感觉得到他。我们不是河手裡的玩具:我们的桨可以让它开膛剖腹,让它的伤口变成更多的泡沫,我们会把我们的木筏撑向岸边的……河水泼湿手掌没关係……泼湿头髮也没关係……去岸边,去城市裡,去找朵莉亚,去找丘诺塔克斯.欧洛……

  我要杀了你……揪黑诺。

  桨在手掌裡衝撞著,手套被磨破了,皮也被磨破了,只差一点了—骨头也就快折了……

  我真希望我的脚底长出根来,好让我可以在这湿透的木头上站稳。我想要站著,站著啊,站立……

  木筏飞到了浪的上空,落下前赶紧吸足了空气,我们被抛到了空中,然后,一块厚重的木头从木筏裡飞了出去落在木筏边缘的水裡—那个梭尔正在与浪搏斗的位置……

  我没听见艾拉娜和唐塔莉的尖叫声,还是她们的声音被水声给盖过去了?时间变慢了,木筏直立了起来,我突然发现我在水面以上的极高处,还看见岸上,站在城门口的人们的嘴巴都大开著……

  木筏想要慢慢地转弯,但跟之前一样没用,它像石头般坚固地卡在泥沼般的河流裡。我被自己的桨打中了脸,替黄水加了一些我自己的血进去。

  伊葛不喜欢重複两次。“如果我落水了,不要管我,完成你的任务。如果你落水了—我没办法救你,女孩们比较重要……”

  要是他落水了—他现在应该就在那裡了吧,在后面远处发出轰隆轰隆声飞溅的浪的浅滩那……

  “抓好!”我对著艾拉娜跟唐塔莉大吼,但她们根本听不见我,也快没力量了,我想著。绝对不能放开她们的手……

  我现在才发现,唐塔莉用膝盖夹住了一支桨。伊葛的桨……

  他那麽老了—干麽还要鑽进这河裡啊?!

  我真希望脚能像苍蝇一样,我的靴底就可以黏在圆木上……

  从水流中露出了他那抓住木筏边缘的手指。梭尔的手指正在滑落,一根接著一根。我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而另一隻……另一隻找不到,要抓哪裡……

  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没握到艾拉娜那纤细的手指……

  安静。之前轰隆声已经听不见了。和先前一样,全部的东西都汇流到了岸边,好像有人从左边右边拿了两个大鼓……就像我在某个剧裡看过的……

  戏剧。好笑的老太婆……

  梭尔抓紧了。木筏上出现了他的手肘,然后是肩膀,然后是……

  我没听见唐塔莉在尖叫什麽,但我知道什麽叫做“鬼脸”,一张苍白得像是白麻布的脸歪斜著—抽搐著……

  我们被冲到了浅滩上,被冲到了卡著一块巨大木头的地方,河流想把伊葛.梭尔变成血淋淋的肉排,把我们变成肉汤……

  我知道衝击前他都还来不及爬上来,因为急流的衝击就是往他的方向去,他鬆开了手,梭尔在那一刻做了决定,要我不要因为他的重量而让木筏翻船……

  河用行动向我证明它让步了。大木头插进了木筏裡—我还以为是骨折的霹啪声,结果是木头断裂的声音。我们的速度和重量都足够,成功地把大木头从浅滩上推开。大木头难过地扑通一声掉进了水裡,在水裡旋转著,彷彿一隻闪烁的怪物。木筏差点没变成手风琴,一块圆木背叛了我们,狠狠地刮了一下木筏的底部—但马上又溜了开来……

  我在冰冷的水裡清醒了过来。我没有想过水会这麽的寒冷,这麽的浓稠,这麽模糊不清,这麽的冰……

  那一瞬间我觉得,河想要溶解我。它想把我煮熟了,然后在河道的胃裡慢慢地把我给消化。就这样过了几秒—但这几秒的时间过得好慢,慢到我都还来得及记起一些细节……

  木筏用自己木头的腹部拖了我一下,就像一个巨大的熨斗。从不透明的水裡我看见木头从我头上游了过去,透过隙缝我还看见了天空……

  接下来我记得很清楚。木筏顺著河流漂,幸好梭尔撑住了,他镇定了下来拖著它往岸边去。终于,快到了……

  我们一直渴望的对岸,现在就出现在我们的上方。水流破坏著土牆,从上头落下了石头及夹带著青草的土块。底部还有黑压压的漩涡—让人看了著迷。

  四条小绳子用力地拉著我们,不让我们靠近那危险又肮髒的残骸物堆。原本在用石头做挡牆的大批市民们,现在都跑了过来帮忙,其中最多的是穿著红白制服的人—但制服都变成了泥泞不堪。

  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当我恢复意识时,一块被冲坏的泥土掉入了水裡。我们正好准备爬上岸边,被溅起的泥水又推了回去。艾拉娜站不起来—我只能搀扶著她。河水无力地流著,已经不像先前抓住我们时那样湍急。有那麽一秒钟,我为自己的生命力感到醉心。

  我还活著。我从不可避免的死亡的灰幕裡活了下来,湿漉漉地,血迹斑斑地,全身佈满伤痕地站在土堤上,厚脸皮地活了下来,好冷,好髒……

  周围的人不知道在讨论什麽讨论得非常激动,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最后一个意识彷彿一根粗棒子落了下来。

  在沙漏下方的那座小沙丘。圆形的木制月曆,和上头几乎要画成圆的记号。只剩三天,三天又半个夜晚……

  我快要死了。我的伤都还来不及癒合,艾拉娜就已经当寡妇了。

  有马来接我们。我看见唐塔莉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毛巾,匆忙地擦著头髮。艾拉娜一脸饱受苦难的表情,拧著衣服的下襬。我们身后的河依然吼叫著—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它似乎没像之前一样那麽狂暴了,彷彿我们的存活让它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一堆人盯著我的脸。每个人都一样—累坏了,拿著十字镐和铁锹的卫兵们,还有这位,带著蓬鬆的假髮,不用看也知道的市长……

  他们全部都会活著,明天会活著,后天会活著,一个星期后还会活著。

  我低下了头。毕竟,被人发现我脸上的洩气及束手无策的憎恨并不好。

  22 意指:多馀,不被需要的东西。

  23 甜菜又称红菜。罗宋汤(Борщ)的主要食材。

  24 河水最大流速线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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