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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春天来得太快。他就像是个心急庸碌的年轻情人。叶子从初芽裡弹射出来,草像是被底下潮湿王国的树根追赶著,发狂似地在地面上爬著。不合时节的温暖唤醒了各式各样嗡嗡作响、四处乱爬的生物们。正午时,马儿开始焦虑地晃著头,马背上的肌肉还不停地抽动著。马伕嘴裡含糊不清地哼著歌—我们现在有了马伕,而且我们也不拼命地赶路了。我们像是体面的人们旅行著,旅途上可以在皮制的座椅上打盹,看看窗外,如同上流社会人士般的交谈著。

  什麽话都没说。

  一隻身上被倒了蜂蜜和麵粉的苍蝇—假如牠没有立刻死亡的话,应该就会用跟我们一样的行进速度爬著吧。桥被春汛给冲掉了—只好多绕了三天的远路。要麽不是马儿瘸了蹄,要麽就是轮轴坏了,再不就是路给坍塌了或是被告知了错误的方向,我们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走了多少条该死的冤枉路,幸好还有一件可喜的事情—那就是我们都很健康,就连我受伤的手,也没有像我一直担心的那麽疼痛,而且它癒合了。

  马伕愉快地哼著歌,他很满意这份工钱。马伕诚恳地认为旅行最好是有个目的,唯一会让他不太开心的—就是如果路途太过遥远,什麽事都会发生……

  红髮雀斑的小伙子,是个家中一堆小孩裡的长子,他愿意来当马伕,是因为想要远离老家。他很喜欢我们的马儿,然后有点怕我,会对我的两位女士露出忠诚的微笑,我们对他没什麽好抱怨的。他总是能很快速地找到最近的餐馆,有礼貌且仔细地问路,眼睛会特别注意前方的桥是否已朽烂而不得通行。他满心期待地可以尽快抵达城市,但很不幸地,我们的旅途就是这样的不顺遂,怪谁都可以,但我们就是不会怪他。

  而且我们也很清楚地知道我们到底要怪谁。

  因为那个人,害我们的战利品小镜子从座椅上滑了下去,滚出了马车,然后还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轮下。还是,这只是个意外?小镜子到底有没有给我们带来什麽益处我们还不得而知—但现在很明显地,它只能被重新冶炼了—至少是好的框……

  唐塔莉发誓伊葛听见她了。依她的说法,她看见了他几秒—他坐在看起来是靠近壁炉的地方,他的脸上还映著火焰的反光。她叫著他的名字—他抖了一下然后看著她的眼睛。那时她用尽全力地吼著对他说,朵莉亚有危险了,要保护朵莉亚,要去找流浪者……

  “他全部都听见了?”我怀疑地问。

  唐塔莉皱起眉:“我稍微了解伊葛……他的脸,彷彿就是他听见了,或是明白了什麽……我可是用吼的……”

  可我想说的是,那时的我跟艾拉娜正在一面薄牆后打盹,什麽也没听见。但我默不作声—谁知道,也有可能是,我跟我的妻子正好那个时候听不见其他声音……

  “看吧,”我注意我的用词,免得得罪到她。“如果他都明白了—那我们也不用这麽赶了。”

  更何况……我们共同认识的那个人怎麽可能不会阻挡我们的路。

  “要是他真的想挡—那我们根本也快不到哪去。”艾拉娜提醒著。我跟唐塔莉没出声,她说得有理。

  丘诺塔克斯,他不管变得多麽虚弱,却还是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们打败。就在那肮髒的后庭院裡,我丢脸地在那光秃的头上挥舞著斧头。他一次击败三个人,虽然说是没有到致死的地步……

  我把视线从唐塔莉身上移开转到艾拉娜身上,然后又转了回来。我必须跟这两个人谈谈—一对一地谈。但总不能这样说吧—“妳先出去,背对著我们站著,我们先聊,然后妳们再交换”?

  我终究是该知道唐塔莉和丘诺塔克斯之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还有那些暗示、提示跟感人的行为是怎麽一回事?特别是,为什麽现实的揪黑诺会愿意在通往门的路上,花费所需的力量给唐塔莉,好让她比较没那麽难受?

  “看不出来他这麽的易感。”我小声地说。我的两位同行人斜眼看著我—艾拉娜应该不懂我在说什麽,但唐塔莉猜到了。她的双眼又变成了冰块。

  来吧。发飙吧。

  晚上,好不容易只剩我们两个人,艾拉娜却又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著窗户看,我尝试著要安慰她。我告诉她,如果她们说的流浪者是真的的话,那其实时间是非常充裕的,我也将有真正的机会来解救自己的性命,而不需要丘诺塔克斯.欧洛的帮忙……

  最近我的妻子脸上总会出现恶劣的惯性式会意的微微一笑。有一次她又用这种微笑说话时—我几乎都要怒髮衝冠了:因为她认为,在我死后的某一天,我们一定会在冥界相遇的……

  第一,我不是很相信冥界的存在。第二,一个年轻的女孩怎麽会有这种歇斯底里的想法呢?!

  这一段时间裡,我并没有想要用“接下来妳会有个家庭,有小孩安稳且平凡的爱情”的理由来说服她。我只是告诉她,我不喜欢—伊葛.梭尔的女儿会有如此懦弱的想法,而她惊讶了。对她来说,自杀的想法一直以来都不是个懦弱的想法……

  我没有打算要说服她,但我只跟她说,如果她相信我的死亡—那就是懦弱。她的脸变得像是日落那样红,然后发誓要爱我爱一辈子。

  这段对话之后,过了一个星期,而我们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但我看得出来,艾拉娜的乐观,也随著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一点一滴地融化掉了。当她想要找人诉苦时,不是跑来找我—真是够了—却跑去找唐塔莉……

  我错了。我应该早点说的—就在地窖裡,在我们相遇、还有火把直接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个时候……我就应该要全盘托出了。说不定唐塔莉就会直接继续把我留在镣铐上—然后过没几天,我就变得跟达米尔一样,变成鬼魂了……

  为什麽我在双胞胎的城堡裡时那麽的绝望?难道我的僕人曾祖父根本没帮上忙,是吗?

  “达米尔。”我讽刺地说著。

  我的两位同行人又再次地瞄了我一眼,然后她们互看著对方—半句话也没说。

  * * *

  “以索特公爵之名!酒,食物,快点!”现在我真的无法再忍受,在你留宿的小酒馆裡,硬是衝进了一群炫耀武力大吼大叫的土霸们。喧哗,髒乱,腰被捏痛的女僕们的尖叫声,醉酒的自我吹嘘和下流的娱乐—这些全部都是假借傲慢的徽纹和名字下的产物,而且徽纹常常大得可笑,然后又说不出谁的名字……

  “老闆,我们在找喜剧演员们!”唐塔莉颤了一下然后抬起头。

  “桥旁边的小酒馆裡有人告诉我们,三天前有两辆马车,一团喜剧演员到过他们那裡……谁能告诉我们他们现在在哪裡,赏十枚金币!”

  是个有自信、沙哑的声音,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而且“喜剧演员”四个字讲得特别凶狠。艾拉娜诧异地瞄了一下。

  “别转头,”我小声地说著,“安静地吃饭。”

  他们有二十个人。跟上次一模一样的人数。那时小酒馆的角落还被布幕遮起来,斗篷裡露出灰白色假髮搞笑的老太婆,在野蛮的群众面前扮著鬼脸,害他们笑到从椅子上跌下去……

  已经过了多久时间?几个月了吧?小公爵也长大了。

  是过去所受的屈辱让他急速长大成人,从一隻流著鼻涕的小野兽变成了年轻的野兽?

  老天啊!他们从那时候找我们找到现在?找了这麽久,找到离自己的领地那麽远的地方,徒劳无益地寻找—然后还是不肯放弃?

  “他们在找巴瑞安。”唐塔莉几乎没张开嘴巴地说道。

  “他们一定会找到他的。雷坦诺……”

  早知道我就把他们全都塞去雪堆裡。一个一个地塞。多舛的命运,我一生要做多少好事—才能偷懒一下啊……

  小公爵已经询问了某些当地人—虽然大多数的人都很害怕,但每个人也都想拿到金币。每个消息听起来都像是真的,却相互矛盾著—有的人说昨天看见了团员,有的人说很近—结果是三个不同的地方……

  想要在一团混乱裡找到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要找到两辆马车—就简单多了。当然,前提是,马车是属于喜剧团员的……

  色彩斑驳的马车—就是一堆骰子裡最明显的牌。真奇怪,小公爵这麽热衷于复仇,却到现在都没能找到巴瑞安。

  “吃吧,”我对艾拉娜及唐塔莉说著,“少往他们那边看,他们在找喜剧演员—而此刻的我们跟他们一点关係也没有……”

  “他们为什麽要找喜剧演员?”艾拉娜打断了我的话,“这是什麽新的祕密,该死的快告诉我,为什麽你们俩都拉长了脸?”

  我感觉到后脑杓出现几个好奇的眼神。看起来,不能一直低头不转头看—应该适时地面对他们,如果有人一直藏著自己的脸—那一定有鬼,更何况我是一个体面的人,不是什麽喜剧演员……

  这一瞬间,喧闹的吵杂声中冒出了一丝激动的声音。我立刻就意识到俗语所说的“竖起耳朵来听”的正确性—就在下一秒,我的耳朵长到了头顶上去。

  一个少年—伙房的学徒,还是僕人,或是做什麽的—正在提供,以他的说法是,值得信赖的消息。喜剧演员们在春天市集裡演了两次,然后男孩亲眼在大路上看见两辆马车—喜剧团员们往南,往城市的方向去。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所以照理说,他们今天应该会留宿在那个大交叉路口上的小酒馆,那间一堆臭虫、肉又永远都是烤焦的小酒馆,而且老闆的女儿身上又会一直发出臭味……

  男孩被打断了,他们抓著他的领子,裂嘴龇牙使他惊恐,然后又给他看了看钱币。男孩闭上了嘴,此时,其馀想要利用提供消息的人赚取金币的机会大幅地减少了,他们立刻又喧闹起来:连狗都知道是在春天市集演出啊,不是走大路是走小路,不是往南啦,是往河边,往渡口去了,他们是要去其他的市集……

  “巴瑞安打算到城市。”唐塔莉嫌恶地看著自己盘中的食物说道。

  告密者男孩给了致命的一击:“我敢下毒誓,我真的听见他们说他们要去城市……”

  某人的后脑杓被打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

  “还坐著干麽!”小公爵对著自己的土霸们怒吼,“还不快去追!”

  土霸们低声发著牢骚,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座位坐了下来,点了食物和酒—他们整天坐在马鞍上,滴水未沾,什麽东西也没吃,屁股都被震痛了,脸都脱皮了,请求公爵大人准许,哪怕是一小杯也好……

  我小心谨慎地慢慢转过了头。

  小公爵被三面夹攻—他们递上了肉汁直流还发亮的烤肉串,然后要他品尝一下好酒,直说那间“满是蝨子的小酒馆”非常的近。酒馆主人更是比谁都卖力地服务著—看起来,他心中的贪慾,早已远远地胜过了面对一群带著武器放荡不羁的土霸们的恐惧。

  那个少年—两腮丰满头上戴著厨师帽的小伙子—被人挤到了一边。他尝试要挤到公爵眼前却徒劳而返,他生气地大喊:你们承诺过的十块金币呢!—接著就不知道被谁打了一拳。

  我一点也不会为他感到惋惜。

  唐塔莉豪放地咬了一口乾酪,嘴中还嚼著食物,手却在桌子底下摸了我的膝盖。真是个轻浮的举动。

  “干麽?”我用力地说。

  唐塔莉眯起了眼:“他们还来得及……叫他们放弃马车吧。让他们用跑的……我真的不希望,雷坦诺,是因为我们……你懂的。”

  “我却什麽都不懂。”艾拉娜生气地丢出这句话。

  唐塔莉拿起了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猛咳起来。

  “我差点没把他淹死在粪堆裡,”我不情愿地承认著,“公爵,就在畜棚裡。真可惜,应该把他淹死的……”

  “啊—啊—啊—”艾拉娜叫了出来。

  “别怕。”唐塔莉小声地说。

  “我不怕啊。”艾拉娜耸了肩。

  “我们现在上楼,”唐塔莉仔细看著桌布,“而你,雷坦诺……”

  “我不会丢下妳们。”

  昔日的女演员抬起头来看我。

  好一个眼神。

  极具说服力的一个眼神。

  我嘱咐马伕要好好照顾她们—免得有人欺负她们—以及一定要守口如瓶。小伙子的眼睛睁得老大,他可以想像得到我要去哪,还有我要去做什麽事。他甚至还会意地微微一笑,我给了他一枚铜板,没打算说服他什麽。还不是时候。

  路况实在有够恶劣,但总不可能用走。真是的,还不如直接坐在路边等著土霸们好一点;是说,反正我也不会迷路。往南的大路—然后在第一个交叉路口上,我应该就会看到那个“臭虫窝”……

  究竟是旅馆的主人说谎想要抹黑竞争对手,还是巴瑞安的经济状况,让他不得不留宿在这样的地方呢?

  我加快马鞭。唐塔莉是对的—应该要早一点让巴瑞安知道这件事,然后做点什麽—但我没跟她说她是对的。

  我不想伤她的心。

  喜剧团员们需要多少时间,才够他们把辛苦赚来的一切全丢了并拆伙?巴瑞安会同意吗,会毫不犹豫地把剧团的大伙变成了流浪人,逃亡者,甚至是乞丐吗?

  但其实公爵和他的随从要的不是巴瑞安。要是我没有跟剧团一起出现,他们还会找这些可怜的演员们麻烦吗?幸好现在艾拉娜和唐塔莉不在身旁,我没有任何顾虑了,我可以好好地打一场,但,命运裡最多舛的就是,我太能打架了……

  ……又一次,全是我的错。该死的,我明明就有两次机会—要麽就安静不作声地看著那个混蛋把唐塔莉压在角落裡,要麽就在那个晚上直接毙了那个臭小子……

  黑暗中浮出的城门隔开了道路,我猛劲一拉缰绳,可怜的动物,原本已经习惯了平稳的速度,现在只能用一声清楚的马匹的诅咒回覆我。我没听说过—城门的横樑上会挂著沉重的袋子。他们说那个在我之后去收税的税吏,也是这样肥胖又沉重的。风打上了我的脸。

  难以理解的现象消失了,路上根本没有什麽城门,只是我自己想得入神,脑袋裡想出的幻想,虽然我根本就不是目击者……

  在监狱裡的法官是否笑了?应该是没有。但就算他幸灾乐祸地笑了,你也没能责备他。但假如现在在路上的暗处,传来像是咯格笑的呼啸风声,却也极为可能的是从某个邪恶的魔法师嘴裡发出来的……

  我加快马鞭。在我后方的远处,土霸们说不定也已经激动地吐著痰,跳上马背了,爱哭又流鼻水的公爵不会想要耽搁太久。他们清著喉咙—该是时候上弓打猎了,等待那麽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狗吠声和烟味,一分钟后,黑暗裡出现了一栋矮小的建筑物,从窗户裡透出的微弱光线—在门口前—庭院裡停著两辆喜剧团的马车。“厨房学徒是错的”这样的期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欸,老闆!”

  我像槌子般敲著快要被我敲成碎片的门,过了半晌还是没人来开门—屋裡的人像是全都聋了,或是腿全瘸了,总之就是没有人想要来开门接客……

  “大半夜的谁在那边鬼吼鬼叫?!”还真好客啊他们。

  “旅人,”我不耐烦地用脚踢著门,“这裡是旅馆还是墓地啊?!快开门!”

  我总觉得我的背后传来马蹄声,不可能的—还有时间,这只是我的幻觉,是风……

  还是我乾脆直接出来面对他们?!手裡拿著火炬好让他们一下子就认出我?这个想法很好,但若是真的要在空旷的田野裡一次面对二十个骑著马的人,我想我也只能露出宽恕的微笑了。哎,是谁偷偷地告诉过我,不会让我死得痛快的?有点驼背的僕人让我进到屋内。果然,是竞争对手撒谎,“臭虫窝”根本不是这麽一回事……

  “喜剧团员们在哪?”

  有点驼背的僕人惊讶地死盯著我瞧:“他们在吃饭……在那间有壁炉的小厅裡,他们受冻了……”

  我稍微把僕人推到旁边。很好,他们还没睡,而且看起来,巴瑞安还有点钱。烧著壁炉的独立房间—要不是这样,旅馆老闆们才不会这样献殷勤……

  当我闯进门出现在他面前时,其他人会怎麽想我,一个没有教养的幽灵?毕竟我可是当著他们的面溺死在冰窟隆裡,而这事怎麽感觉已经过了好久……

  原来小厅就是个窄小的房间,房裡的天花板还都已经燻黑了,裡头还烧著廉价的蜡烛。我往前了一步,想要去拍巴瑞安的背—但正准备踏出下一步时,我愣住了。

  他们都转过了头来—不是一次全部,而是一个一个。最一开始是那位穿著漂亮洋装美女。然后是—坐在桌子最角落,被吓到的驼背女。接著是—非常谨慎的—黑头髮的杂种。再来是—阴沉地—浓眉的团长。一脸就是农村来的傻大个根本没时间理我—他正慢条斯理地吃光盘裡的食物。

  ……他是怎麽蹂躏她的。当她听见—在那个瞬间—当她想起时,她的瞳孔放得多大……

  “利用。”利用,多麽卑劣的字眼。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梦想了多久—抓住他的喉咙……把脸撞去桌上,把头塞进沙裡,塞进烧得红烫的煤炭裡……

  光明的老天。我大可说声抱歉,然后关上门安静地离开,然后赶紧从庭园裡闪人,因为再过不久,女演员唐塔莉的忠实观众们就会到来,并且他们会代替我完成这肮髒的工作。他们会替艾拉娜复仇,甚至不需要知道她的存在。但天底下哪有这麽容易的复仇……“他的口水很多,嘴巴臭死了……”

  “命运是不会打瞌睡的。”我心满意足地喃喃自语。

  然后重重地踏出一步。

  杂种是第一个认出我的人。他贪婪地冷笑起来,对团长使了个眼色—那个不需要皱眉,浓密的眉毛就已经连成一条的傢伙。

  杂种的手变长了—一把宽刀从他的袖子裡滑到了手掌上。团长的手裡悬著钢制的锤链。贪食的傢伙发出了一声不像话的嗝声,手抹了嘴,抬起头来吃惊地看著我。

  他们全都认出我了。

  “你一个人吗?”女人小声地问。我向前走了一步,抓住桌角,猛然地把桌子翻向他们吃饭的共桌。我使得劲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用力,我的手立刻就痠痛了起来。驼背女闪躲著飞起来的餐盘,女人跳了开,团长带著一声怒号也躲过厚重桌子的攻击,而傻大个则是被盛著汤的汤锅给砸个正著,从鼻子裡流出了这场打斗的第一滴血。

  而杂种—他老早就蹲了下来—然后轻轻地跳到了驼背女身旁。我差点没被打到—一张从团长那儿扔来的圆凳,直直地飞向了我背后的门。我不只看见了杂种拿著刀的手,还感觉到了他攻击没有落在预定的位置上,反而被我的手挡了下来,我的手刺痛了起来。

  杂种是最棘手的敌人—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团长。眼睛上有著两撮灰白色麻絮的团长站在一旁玩弄著自己的锤链,然后我瞄到了他的手。

  细细长长手指上的关节像是鼓胀的枕头,指甲都嵌进了肉裡面,除了小拇指还留著—泛黄的长指甲。

  我一直不愿意去想像“满嘴口水”的画面。但艾拉娜有说过“手”的部分吗?还是其实是她不愿意想起来?!那双碰触到自己的双手……

  我的愤怒从来没有像这样爆炸过。

  怒火矇眼。杂种是个左撇子,但我比他有力多了,当我拿起被翻桌的桌脚砸向他时,他鬆开了握著刀的手,疼痛地哀号著。

  傻大个在这场打斗裡是最倒霉的人—他被圆凳的碎块击中了额头,他倒了下来,无声无息地倒在一堆餐盘裡。而团长他那可靠的锤链,感谢老天,像隻无力的老鼠滚向了角落,后头还拖著钢制的尾巴。

  女人想要来搅局,但我一点都不想打她,就只把她推到了旁边。壁炉熄灭了。离壁炉还有距离,团长穿著靴子的双脚固执地踩著地板,老想要用膝盖踢我。我拖著他,像是没有马的农夫拖著自己的犁。壁炉变得越来越近,我知道,我并不打算跟艾拉娜说这些—但眼前红色的怒幕,逼得我要团长懊悔。我要让他好好地反省认错,畜生,让那浓密的眉毛变成几乎烧尽易脆的小树枝……

  “你干什麽?!”

  我完全忘了驼背女的存在,彷彿在打斗的一开始她就消失了—然后现在再次出现在我两步外的距离,一脸惨白且愤恨地像个蜡制的玩偶。

  “为什麽?!明明就是她自己……她自己黏上我们的啊,她自己!我们又没有拐走她……是她自己想来的,寸步不离地跟著我们的,你干什麽这样,为什麽啊?!”

  玩偶流下了眼泪。团长动了一下—我狠狠地扭了他的手。敲门声响起。也拖太久了。难道我有把门锁上吗—我不记得了……

  眼前的红幕脱落了。角落裡我倒楣的敌人们慢慢地站了起来,女人愤愤地看著我,用手擦了一下嘴唇,但我有揍她的嘴唇吗?!

  我鬆开了手,团长像个袋子落到了地上,就在这一刻门闩再也撑不住了—门被敞开,一群男人暴怒的吼叫声传进了“小食堂”裡。

  我等著,被打斗的轰隆声吓到及担心损失的老闆出现。老闆也真的出现了—更仔细地说,是被推了进来,看起来他惨白的脸不是因为这些损失,而是自己身上那件昂贵的毛皮大衣……

  “他们在这儿!那些小丑先生们在这儿!你们看—他们的脸都已经洗乾淨了!”

  房间变窄小了。穿过一堆碎片和碎块,小公爵索特立刻掌控了状况。一双双强而有力的手,把杂种、傻大个和团长从地上拉了起来。一个满脸鬍子的土霸冷漠地抓著两位女士的衣领。我站在壁炉旁,背紧贴著牆。我的站姿非常的不谑。

  “不是这个,”公爵看著杂种血迹斑斑的脸狂怒地说著,“找出来,还有那个女的,记得吗你们?”

  我变得稍微轻鬆了一点。至少唐塔莉和艾拉娜现在已经脱离险境了。但如果她们俩够聪明的话,就不应该等到早上……

  “这个!”鼻子有被打断过的痕迹的黑髮傢伙用肮髒的手指指著我的鼻梁。

  壁炉的火钩子—再完美不过的武器了。我有多久没握过它了。

  “走开!全部闪开,狗娘养的!”某个人的吼叫声从一群人中传了出来。

  一隻匕首朝我直直地飞了过来,我手裡的火钩子发出了怒号,往空气中砍去,金属刺耳的摩擦声,地上躺著断成了两半的短剑。

  “走开!我用弩弓射死他!”

  “我自己先用弩弓射死你!”公爵尖叫起来,“我要活的!活的!”

  某个出现在他脑中的淫慾给了我力气。如果要活捉我—那我就只能逃了。没有别的办法了。

  女人尖叫了起来。

  我把手裡的火钩子往人群裡丢了过去—争取到了几秒钟,抓起了煤铲子,像个细心的播种者一样,把还烧烫著的煤块往他们的脸上洒去。煤炭落在地板上,地板冒出了烟。几乎所有的人都退后了一大步,某些被烫到的人,都掩著脸尖叫著。

  我吸了好大一口气然后鑽进了壁炉裡。

  该死,该死,该死啊……

  小时候我热衷地躲在壁炉管内吓我的父母。但真的,那时候的壁炉是空的也是冰的,就这样跳进炙热的煤炭裡还真像是个疯子。

  或是像隻被逼到角落裡的老鼠。

  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脚踝,我冷血地用鞋跟踹它然后往自由爬去,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下方热到不行,我现在可能就会被烟燻死,然后失去意识,直直地往下掉,变成无援的俘虏……

  空气,给我空气。这根管子是有多长啊?!

  我下面可能有“弩弓”跟著啊。

  不敢想像它会射中什麽部位……

  还是他们会来得及再把火生起来然后用烟把我闷熏死?!

  笨蛋,傲慢自负的蠢蛋。有个傢伙跟著鑽了进来,被烟燻到了……

  漆黑的天空。正方形的中间—明亮的星星。力量来了,还剩一点……

  空气!……

  抓著烟囱的边缘,我奋力地跳了起来然后滚到了屋顶上。屋瓦发出了破裂的呻吟声。不,这根本不是“臭虫窝”,竞争者撒谎。这是间好建筑物,只不过主人有点损失就是了……

  “在那!他在那!”

  “哪裡?”

  “有看到管子吗?”

  “把他抓下来!把他射下来!”

  “我要活的,混帐!哪个敢射他的—狗娘养的,就准备给我去蹲地窖,懂了没?”

  我坐著,等著手脚不再颤抖。跟在我后面的傢伙也从烟囱裡探出头来了……

  但那傢伙似乎改变想法不爬出来了,竟然就又鑽了回去!真不知道是太笨了,还是力气真的用尽了。

  我环顾了四周。这裡那裡都看得到烟囱—但只有一根,厨房的烟囱有冒出烟。谁会在春天还生火啊……

  矮小的建筑物四周出现了火光。这面和那面都被靠上了阶梯,他们开始爬了上来,我跳到了斜屋顶的另一面,后方传来吼叫声:“到哪去了?!”“有没有人看到他?”“别让他跑出你们的视线外!把他给我抓住啊,狗娘养的!”

  “在这在这!”跑到后院来的土霸们开心地叫著。该死的,怎麽他们看起来不像二十个人,而像是几百个……

  我滚到了最近的烟囱旁,不平滑的侧面倒映著火炬的黄色光芒,黑夜不愿意遮蔽我,夜晚向火焰让步了。

  我忍住了鑽回烟囱裡的疯狂想法。当我可能还在跟黑烟搏斗的时候,土霸先生们可能早就准备好跟我见面了。小酒馆的主人听命于他们,很明显地,他就是很卖力地想把这些客人快点送走……

  前一阵子我太过于幸运了。

  一根笨重的箭射进了烟囱裡。不知道射手是不是背著公爵暗暗地发射了,还是他认为以他的力气可以只让猎物受到轻伤?不管怎麽样,第一根箭是射偏了,我赶紧换到屋顶的另一面。儘管这裡到处都是火炬和等不及的弩弓,但箭都很奇怪软弱无力地越过了屋顶。运气用光了,勇气也没了,但至少因为我在这裡,唐塔莉和艾拉娜平安了!公爵不会再去找她们了……

  出现一双手抓著屋簷,然后—一张亮鬍漆黑的脸,嘴裡还咬著匕首。索特公爵的鬍子战士在我眼前吐出了自己的武器,然后咧嘴大叫:“啊—啊—啊……”

  我背后的瓦片都哀号了起来。他们从四面八方爬了上来。

  挂满明亮星星的夜空啊……

  我疲倦地揍著人。抓到了某人的袖子和匕首,这次受到伤的是右手。某个人闷哼了一声,滚了下去,我可没打算活著投降。真想抓到我,他们就只能用“弩弓”了……

  “公爵大人,用射的吧!他会逃掉的,贱人!”

  别吼了,孩子们。我已经逃不掉了!我已经被包围了,而且看起来,鬼魂法官要懊恼地把自己的假髮给吞了:因为他的判决不会执行了。我还剩下近一个月的生命—却要这样结束在这愚蠢又不体面的情况下,而且还跟法官毫无关係……

  还是?!我把自己活生生的交给公爵—然后我还能好好地过上一个月?毕竟雷寇塔斯家族的人生命力都很强的,如果刽子手没那麽刻苦耐劳和仔细的话……

  该死,他们从四面八方爬了上来。一个滚下了屋顶—但立刻就有两个人来代替他的位置。现在屋瓦上因为好几把的火炬而变得明亮,而且我还被火焰和钢给顶著……

  马蹄声。还是是我耳朵裡血液的声音?深夜裡怎麽会出现列队式的马蹄声?现在应该是大家都已经找到睡觉的地方也熟睡著的时间啊,还是说,敌人又变多了……?

  “这裡发生了什麽事?”

  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还没能想起来是在哪裡跟何时听过这个声音,这声音却已经让我有股讨厌的感觉。

  这一瞬间,我的敌人土霸们,个个都打了个颤,晃神了。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这跟您无关,高尚的先生!在这裡的是年轻的索特公爵,所以,请您滚开!”

  我闪过了一拳,抓住了某人的手,也回击了—但敌人也闪过了。有人从后面不知拿了什麽东西敲了我的头,我没失去意识,但却失去了平衡,然后重重地倒在瓦片上,准备滚下去。但我的喉咙上有一隻匕首顶著……我到底怎麽了,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这裡是城市,小子。而且我还是第一次听见索特公爵这个名字。您有证明文件吗?谕状?”

  “这就是我的谕状!”听起来,他根本就是什麽也没给。“滚,趁你还走得了之前。”

  我躺在屋簷上,也不急著去哪了。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庭院的大门大开,全副武装的骑士们几乎站满整个庭院。我似乎认识其中的一个人—他的肩膀很宽,宽到有点难塞进盔甲裡……应该不是,他应该只有穿著特制的、挂满牌子的短上衣,而且他的名字,好像叫做……

  “您错了,小子。”这个声音裡的语调我以前听过,冷酷的语调,“我代表这地方的权力,并希望你们遵从……请吩咐您的人放下武器。”

  “以尊贵的梭尔上校之名!”宽肩的傢伙大喊了出来,我也立刻就想起了他的名字:亚根。

  光明的老天啊?!是你来帮我了,还是法官不安的权力,不允许自己的判决被其他东西给藐视了……?

  我没能看见索特公爵的脸,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过梭尔上校的名字。但假如他有一点迟疑的话—可也才一秒。

  “去—死吧!”

  非常的有勇气又独具个人风格,但却是个不体面的行为。不,我觉得公爵不只是成长了—还长成了一个更肆无忌惮、任性的小鬼,就如同那些只敢欺负动物,还在自家庭园后面欺负人的小鬼们一样……

  我相信这个小子马上就会受到该有的惩罚—但透过眼睛前的血幕,我看见梭尔带来的,竟然只有五六位骑士。

  虽然我已经尽力地减少了能作战的土霸的人数,但他们还是远远地超过梭尔带来的人数。况且,不管怎麽说,他带来的人都只是少年……就连亚根也一样……

  还是说,我又错了。

  当我正在窘境中挣扎时,该死的,要麽就明天早上……当所有的事情……偏偏这时候梭尔要出现在这儿……

  不早也不晚—为什麽他就刚刚好在这个时刻出现?!

  一片漆黑。

  有人把水泼到我的脸上。

  我已经不是躺在屋瓦上了—看起来,我背底下的是一块木板。我躺在地板上,周围似乎有一堆穿著靴子的人走来走去,而他们看著我的脸—小得就像玩偶一样。我什麽都认不出来。

  我落入公爵的手裡了—活生生的?!

  惊吓让我清醒了。我稍微动了动身子然后坐了起来—但实在太虚弱,几乎就又笔直地用后脑杓倒回去时,几隻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土霸们还真贴心。

  靴子们让出了一条走道,后脑杓裡的嗡嗡声却还在。我弯起手摸了摸皮带,想也知道,武器都被拿走了。

  不知道从哪裡出现一双靴子的持有者弯下腰,蹲了下来。他的脸越来越近,变成一张小平面,湿湿的额头,太阳穴旁浅色的鬓角,灰色的眼睛。

  “伊葛。”我沙哑地说。

  他对我说了些什麽。我没听清楚—耳朵裡很吵—但我应该猜到了。他还会问我什麽嘛?

  “小酒馆……这条路直直往北,不要转弯。一个小时的路程。在那边……”

  我觉得我说得够大声够清楚了,但他还是问了三次。

  多舛的命运,那公爵咧?!他们该不会踩死他了?对他吐痰?拿帽子丢他?

  他们把我扶了起来,把我放进了扶手椅裡,给了我水,还在我晕眩的头后面放了颗枕头,然后我发现了我们在大食堂裡。公爵—是他!—手被绑在背后缩坐在角落裡,鼻子被打断了,而他的脸上,不意外地,也留下了污辱童女的印记。扶手椅背后站著一位梭尔的小伙子,一团混乱—厨师、僕人、房客和主人自己都在厅裡奔来奔去—我的视线裡一度失去公爵的踪影,但很快地就又跟他对上了眼。

  他一副愤愤的眼神—“你干麽一直找我碴?!”。

  我吃力地转过头,桌子被併在了一起,上面躺著……不,他还活著,受惊吓的女僕二人包扎著他的脖子和胸部,但那个混帐已经不需要包扎了。

  我移开了视线。

  某个东西,用斗篷盖住了。四隻穿著肮髒靴子的脚;嗯,事情都解决了……

  梭尔低声命令著。亚根走靠近他—奇怪地,他有点驼背,脸还有点苍白,上校跟他说了些什麽,亚根缩得更紧了—似乎,上校的声音裡流露出了责备。

  似乎是有关之前亚根的失算:怎麽会放著艾拉娜女士跟丈夫一起,然后唐塔莉女士去跟喜剧团—没放走多久,才一个星期,结果竟然变成这样……

  该死的,他们是怎麽让这群匪帮安静下来的?还是伊葛学会了魔法?还是就如城裡的人们说的一样,梭尔先生—就是个神将?!

  梭尔又说了什麽—亚根挺直了身子,转向自己的人,快速地衝向门去,但在他还没碰到门之前,门就自己打开了。

  唐塔莉站在门口,而艾拉娜躲在她后面偷看著,我从咬紧的牙间吐出了口气。

  我不知道她们会怎麽想。乱七八糟的还有一群全副武装的人,生气多嘴的僕人讲著打架的事—而我,带著脸上乾掉的血渍,坐在有枕头的扶手椅裡,彷彿就是个受了伤被俘虏的国王……

  第一个视线—我敢发誓—是在找我。很心满意足的,我还活著。

  第二个视线—落在那个被两位女士挡住去路宽肩的年轻人身上:“亚根?!”

  然后艾拉娜的第三个视线发现了父亲,而对唐塔莉来说是—岳父。

  “啊—啊—啊!!”

  突然,我那成熟女人的妻子瞬间变成了没穿衣服的小女孩似的,她差点没踩到老闆的脚,紧紧地抱上了伊葛的脖子。几秒钟的一头雾水。唐塔莉看著这一幕,眼神裡却没有丝毫泪光,我还想著,这半开的嘴让她的脸看起来又愚蠢又莫名,彷彿是她在排练新的角色……“朵莉亚在哪?”

  在厅裡的所有人,全都因为昔日女演员的声音而转过身来。

  “伊葛,朵莉亚在哪裡?你该不会……留下她一个人?!”

  * * *

  没错,他的确是听见了唐塔莉的声音。而且他立刻就明白了是透过魔法的装置—那个呼求是多麽的绝望,使他连一秒怀疑的时间都没有。那求救的尖叫声。唐塔莉陷入危险了,唐塔莉在呼唤他,他已经好几年没有离开过朵莉亚了,但这次,犹豫之馀还是决定动身。

  留在妻子身旁的有僕人、看护,和卫兵们。他可以不用担心朵莉亚—但唐塔莉,可能已经在死亡的边缘。

  与唐塔莉同行的十二位护卫垂头丧气地回来,又害怕回答问题,是否是跟他们的女士分开了的那天起—伊葛就一直坐立不安。他熟悉也信任的人们辜负了他。他爱的人—女儿和媳妇—不知道消失到了哪裡。亚根沉重地自首,但也说服著自己要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说唐塔莉和艾拉娜坐著喜剧团的马车在冬天裡旅行,伊葛二话不说回到了自己的房裡,整整两天谁也不见。

  然而他并不是这样。他是个行动派的人。伊葛.梭尔立即吩咐人备马,然后恢复了他多年以来养成的冷静—是历经人生中多次的失败而习得的。

  但不管怎麽说,胜利仍然多过失败。

  不仅是亚根,整个队伍裡没有一个人能清楚地跟他解释,到底那位神祕的魔法师是从哪裡来的,然后又为什麽要自己的女儿和媳妇?跟喜剧团混在一起的游戏,从一开始就显得很愚蠢又很可疑—但都已经发生了,现在能做的也只剩等待了。耐心和镇定。

  军团的课程结束了。梭尔派了一小队自己的子弟兵们到附近的地方—寻找喜剧团的踪影,结果小队被困在了雪堆裡或淹在春汛中。带回来的只有流浪的马戏团:一群畸形的人和肩上揹著盒子的木偶师—却没有一个喜剧团员。因为大多数的剧团不是在城市裡过冬,就是待在小镇村庄裡避寒,没有人会在暴风雪裡在路上游荡……

  梭尔成天像隻蜘蛛网上的蜘蛛一样在家裡坐著,花了许多的钱—上校愿意花钱去获得任何消息。结果彷彿是整个世界的祕密都搬来了,他听了多少的祕密,自己都快变成了可以勒索人的国王。一堆有关艾拉娜和唐塔莉的假消息—但梭尔也不是笨蛋,他懂得从石头裡挑出核桃。然后—唐塔莉发出呼求了。折磨但很也短时间的犹豫—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离开过朵莉亚。他决定,先派出亚根的小队去帮助两个女儿—就凭他们的直觉去找。

  但他也没有这麽盲目。十几年来的第一次在他的梦裡出现了缝在丝绸上的地图。线就是道路,伊葛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根针,针头在布上走著,一直往前,穿过了褪色的森林,然后像是猫的眼睛,闪烁著小火光。目的地。

  他立刻醒了过来,派出了侦察兵往四处去。有人跟他说在一个小镇上,一个星期前有喜剧团从那儿经过。伊葛.梭尔从来不放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他找到了喜剧团。他找到了土霸们。他找到了我。

  亚根的六人小队裡有三个人受了伤,其中一个伤势特别严重。他只能先留在旅馆内,在主人和僕人的照顾下休养。当地的村长知道小酒馆裡发生流血衝突后,也亲自赶到小酒馆来,亲眼看看梭尔先生。他非常好客地在土霸们面前,敞开那为小偷和骗子们所挖的地窖。那像口渴般复仇的慾望,让爱哭的索特公爵离开自己的领地太远了,而那公爵的光环也彷彿滑到了他的脖子上,变成了苦役的项圈。

  “会有战争的。”他带著哭腔对著梭尔上校说著。

  梭尔像是被什麽东西弄疼了,眯起了眼,转头对村长说:“把他带去广场上鞭打。罪名是暴力和抢夺。”

  索特公爵的男子气概全没了,我很想幸灾乐祸,但真的没有力气。真遗憾—竟然在这种时刻连幸灾乐祸的力气都没有……

  梭尔完全没看向我这一边。我对他来说什麽都不是—吹牛大王,利用娶年轻的女孩来打肿脸充胖子,然后立刻就把她带去这麽远的距离之外,还让她陷入如此野蛮荒谬的情况裡。不懂得保护人。不值得信任的人。

  而我却因为他从容不迫的态度而感到愤怒。他明明早就知道,弃朵莉亚一人而不顾就意味著她的死亡、或不幸—而且他并没有立即骑上马奔回去,反而在原地发号施令,帅气的脸上带著令人厌恶的面具,而他的命令尽是牵涉到存活下来的、已死亡的、被俘虏的人……

  唐塔莉冷冷地坐在角落。艾拉娜则是跟在梭尔后面,像是被黏住了一样—我感到一阵醋劲。我怎麽不记得以前这对父女之间有这麽的温柔亲情……

  我原本一开始还想瞒著艾拉娜,我到底在这裡遇见了什麽喜剧团员,甚至还想骗她说巴瑞安和大伙们像是被火烧似地溜掉了—但根本瞒不住……

  而那些被我践踏的傢伙们,还真的给他们溜掉了。就在我爬进壁炉烟囱裡的时候,那麽短的时间内,他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连人带车的从庭院裡溜掉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他们就做到了!

  我后来没对艾拉娜说谎,把这个会面所有的实情都说了出来,包括是怎麽的把浓眉的团长脸塞进了壁炉裡,这我也说了。虽然在冷静下来后,也觉得把这个意图说出来很不妥当—儘管我没有真的这样做,但我也不想隐藏它……

  然后我告诉艾拉娜,团长因为太过惧怕而弄髒了裤子。我很有说服力地说著,当然还是有隐藏了一些不堪入耳的细节。艾拉娜笑了起来,在我眼裡,就好像我的谎言搔痒著她。

  “小食堂”裡打斗的痕迹,很快就被整理乾淨了。他们帮我洗清身上的血渍和灰,还在我的头上包了乾淨的麻布,但我还是无法自己站著。眼前一片漆黑。

  “我想要知道这个魔法师的一切。”伊葛字字有力地说著。

  我和艾拉娜没说话,看著唐塔莉。

  “伊葛,朵莉亚不能一个人,”昔日的女演员看向别处,“我……是想告诉你……你要保护好她。”

  梭尔皱起了眉:“我已经派人去了。如果有需要的话,卫兵队队长会把城门给关上—但我们的家严密得就像一座堡垒一样……我还能做什麽吗?”

  他一字一句慢慢地、清晰地说著—我好像有点懂了,为什麽他的小伙子们能远远地胜过那些土霸们。如果他也是这样,用慢慢地且清晰小声的声音命令著—就好像钉进去的钉子一样,说老实话,你有种拔出来看看……

  更何况他是对的。我,如果我身体还撑得住的话,我早就跳上马背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了—因为我百分之百的确定,这件事没有我一定解决不了……

  “现在,我要知道有关这位魔法师的一切。”看起来,上校很不习惯重複同样的话两次。“唐塔莉,请告诉我。”

  ……她隐瞒了一些事—譬如说,她没有说她有跟丘诺塔克斯先生在雪地裡谈话,也没说他们说了些什麽。至于魔法师先生在通往门的路上“遮盖”了她这件事—她也没有说。但我能理解,为什麽她不说。

  梭尔上校非常镇定地听著,不管是提到了路偃尔、先知咒符,还是造化之门,就连艾拉娜也被抓去的事—梭尔帅气的脸,上头的肌肉连颤都没颤一下,就像尊冷血的雕像。

  唐塔莉说完了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艾拉娜往父亲那靠坐去,握著他的手,嗯,短暂的分离给她带来了好处。要是还是个少女,她才不会允许自己这麽温柔。

  “雷寇塔斯先生……”

  是的,我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雷寇塔斯先生,您现在或许因为负伤,不是很乐意谈话。但我还是得问,请您回答我:我的女儿,您的妻子,到底是怎麽的变成了这个魔法师的……猎物呢?”

  他的声音跟先前一样并不大声。没有任何的压迫。他没说什麽特别的话,但我却忘了呼吸。

  “到底是怎麽的……?”

  我到底是怎麽的出现在这世界上?我到底是怎麽的落到了审判室裡?我又到底是怎麽的活到了今天,毕竟一堆人打算杀死我啊?!

  但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麽好失去的了。我把艾拉娜送回了父亲的手裡……我还真敢说这个字—“送回”,但至少事实就是如此。他们两个现在就坐在对面,手握著手—还温柔地看著彼此……

  我没什麽好失去的了。我也已经对说谎感到厌烦了……

  我把头移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开始从头说起。

  税吏,法官,揪黑诺要的金额,还有我为了活下来是多麽认真地想要筹到这笔费用,怎麽开始上路寻找艾拉娜—找到了她,击退了喜剧团员们,然后为了嫁妆—与她结婚,但很显然地,那个东西已经没那麽重要了……

  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勇气。

  因为当听著我的叙述时,梭尔的脸变得越来越有生气了。灰色的眼睛变成了黑色,敌人光看到这个眼神早就变成了石头,或是早就头也不回地就跑了,光用想的就很恐怖了,这双眼睛的主人到底会怎麽对我……

  我的固执救了我。因为固执,我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一瞬间都没有。我甚至连眼都不眨了。

  艾拉娜坐离了父亲,然后把头缩进了肩膀裡。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所有事情的人,现在她又必须重头到尾地听一次,她不由自主地不时看向伊葛和唐塔莉的眼睛—很明显地,这两位听众的眼神已经可以吓死任何人了。

  我的馀光看见唐塔莉—她的脸,彷彿是看到我的皮肤全都变成鱼鳞似的。

  我终于讲完了。伊葛变黑的双眼直直盯著我的脸,就好像是要把我钉进地底最底层的坟墓裡。

  “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落在我女儿的身上了。”半个小时后,伊葛说出了这句话。

  起身。一个动作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抓住我的领子,让我站著,我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漆黑,我看不见那张在我面前暴怒的脸。希望脑袋裡不要留下那个表情,希望不要被打到像是无法回答的玩偶……

  梭尔的手鬆开了。我跌回了扶手椅内,一分钟后,我的眼前像是开始黎明,彷彿是恢复了视力,我看梭尔身上挂著两条锁链,他的两个女儿—亲生的跟媳妇。

  “算了,不要这样,算了……!”

  “抱歉,”我沙哑地说,“真的很抱歉,让妳们受了这麽多的委屈。”

  伊葛赏给我的眼神,不是会让你变成石头的眼神—而是变成玻璃。他轻易地就把两个女人扛上了肩膀,大步往门迈去:“艾拉娜,母亲等妳很久了。唐塔莉,家裡需要妳帮忙……车子在门口等著。回去吧。”

  艾拉娜终于放开了父亲的手,往后跳了开来:“我不走……雷坦诺不走我也不走。他现在也不能走,他要躺著休息!”

  梭尔猛然转过头:“艾拉娜,我放任妳太久也太多次了。现在我说什麽—妳就给我做什麽。上车!”

  他最后一个字几乎是用吼的,这命令的力道强到连艾拉娜都默默地往门靠了一步。

  “听著,伊葛!”唐塔莉插了进来,“你不能不听完我们说啊,我们……”

  伊葛把门打了开,唐塔莉看见这画面,话都吞了回去。艾拉娜像是懂了什麽,往后跳开。

  “亚根!”梭尔怒吼,把唐塔莉推出了门外。“走!”

  “我不走!”艾拉娜尖叫著,在那瞬间,我似乎看见了以前那个站在我面前的固执少女。

  梭尔什麽也没说。当然,也没瞧向我这裡。

  他只不过一把抱起了我的妻子,就好像抱起小猫似的,走了出去。

  “你没有……权力……”碰的一声,门关上了。

  * * *

  我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对于一个生命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我来说,也不该再对命运发怒了。至少,我还得感谢梭尔即时的决定—他就像勇敢又残酷的外科医生。仁慈到残忍的程度。

  我无能为力地这样想著。宁可流出一些些血,也不要拖一天是一天。宁可失去一些红色的小河,也不要丢了整片海洋。臣服于命运的心情马上被冲走,我内心那个备受侮辱的丈夫醒了。因为在世界上,并没有任何一条法律可以让人强行带走自己妻子—就连她亲生的父亲也没有权这样做……

  主人很开心可以把我送走,他甚至连这份喜悦都不愿意隐藏,最近这几天对他来说是损失的黑日子,又得慷慨地照顾我,然后在暗中咬牙切齿。要不是因为惧怕梭尔上校,他老早就把我撵出去了,甚至因为太开心了,他完全忘了要跟我收马匹的租金。

  我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间竞争的小酒馆,那裡还停著我们的马车,以及要找到我们的马伕。但结果是,马伕把马车给卖了,然后带著钱溜了。显然,家中一堆小孩裡的长子决定了,要过自由的生活。我叹著气祝福他一切顺利。买了些食物,跳上马,起身往南,往城市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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