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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无路可退。能使我获得赦免的代价,就躺在麂皮的袋子裡,而那个袋子在行李箱裡,被极严密地保藏著。从克利维还没被抓到的那个小村庄回来时,我就应该立刻抓著书往那间山上的房子跑去,好让魔法师先生展现他的大能—是时候用在雷寇塔斯后代的身上了。

  冬天的时候总是很快天黑。我想起了揪黑诺.打.死快罗他那漆黑冷到不行、且丝毫火光都没有的住处—咬著牙,还是明天再去吧。

  更何况,我妻子外公所写的那本书,也就是丘诺塔克斯想要的那本《法师史》,我到现在都还没打开看过。

  我和艾拉娜两个人一起吃晚餐—在巨大的厅裡面,在壁炉裡嗥啸的风底下,在伊德的喘息声底下(梭尔家族的僕人克罗夫,早在几天前就已经起程回去向主人们报告,我们已平安顺利地到达目的地)。整个晚餐都是一片沉默—而且艾拉娜坐在家族世传桌子的另一头,除非用扩音器她才听得到。

  很奇怪地,她坐在那裡看起来就像我祖母的肖像画,突然在这个夜晚裡就成年了,甚至看起来还更漂亮。她坐著,就像个涉世未深、脸色苍白的小女孩,彷彿就是我带回来活生生的小筹码……

  看著我年轻夫人严肃的脸,我对著自己发誓,从明天开始,我要尽我的全力让她快乐。

  就从今晚开始吧。

  我是她的丈夫。我是个强而有力的丈夫,并非什麽枯瘦惨白的魔法师。在我面前坐著的是我法律上的妻子,不会再有什麽不健康的克制了—我想要温柔又狂热地爱著她……

  艾拉娜发现我的眼神变了,原本苍白的脸颊透出了红晕。

  晚餐后,我十分有礼貌地牵著她的手。通往寝室的路很费时—需要经过两条迴廊,还有一道螺旋梯。伊德走在我们的右前方,但后来我请他退下,自己拿著烛台。

  艾拉娜靠在我手肘上的手颤抖著。

  毕竟……该死的,到底谁可以告诉我,在我们新婚之夜的寝室裡,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艾拉娜,”我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并安抚她,“妳有读过这本书吗?”

  我并没有说出书名,但她依然能明白,而且还把我的手肘抓得更紧了:“我不喜欢。这些魔法师们……强大的……万能的……”她的声音裡滑过一丝藐视。“这些,这样的……但最后却是—让路偃尔一个人去守卫?!”

  我们走到了半开的寝室门前,裡头闪著烛光—是女僕特别帮艾拉娜点的。

  “妳已故的哥哥?”我机械式地问道。没错,我是真心替自己的聪明和机灵而感到骄傲。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我的脑袋裡正想著其他事情。等我发觉到手肘上的温暖不见了—艾拉娜把自己的手移开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她的眼睛瞪得超大,眼睛裡反射著烛光。

  “他……还没死。他……”

  “请原谅我,”我赶紧说著,“我说错话了。我不小心说错……”

  她的脸立刻就湿了,眼泪就像喷泉一样涌流了出来:“你……您……”

  她衝进寝室裡,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艾拉娜!!拜託妳原谅我,傻姑娘,相信我,我一点都没有想说路偃尔……抱歉,我口不择言,要不妳咬我的舌头好了!?”

  一片寂静。

  我清楚地记得,她有时会这样没错,把自己像壳裡的核桃一样关起来,就算你喊破喉咙—得到的也只有青少年病态的傲慢。

  我真想把手上的烛台往牆壁上丢—但我们,雷寇塔斯家的人,真的非常自豪自己的冷静及克制力。

  我依次地把七个锁给解开,然后从箱子裡拿出装著厚重的书的麂皮套。反正在这个漫长的夜晚裡,除了这本书,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聊天。

  如果我睡不著的话。

  我真替艾拉娜感到遗憾。从小就坚信著自己的哥哥没有死,这样爱戴著自己的哥哥,真的值得嘉许……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这样一直在幻想裡成长—也太荒谬了。

  经过一分钟的挣扎后,我内心战胜了对麂皮袋子的恐惧。但还是没能把手伸进去—在父亲的书桌前,抓著袋角把书给摇了出来。笨重的魔法师传记啪的一声掉在桌面上,透过烛火还可以看见一堆灰尘伴随著声响扬了起来。

  封面上的印花闪著金光。我弯身再往下一点—发现了封面上一圈圆型状的黑色污渍,就好像有人曾在这上面放了一个肮髒的杯子。

  我擦了擦眼。

  当这本艾拉娜的嫁妆隆重地交付到我手裡时—并没有任何污渍。我敢用我的一隻耳朵担保,真的没有……

  吞了一口口水后,我打开书。没办法容忍,无法平静—愤慨地像个保管贵重物品的仓管员一样。

  没错。

  书裡也有污渍。还有折角。难道梭尔家族给我的是複本?!难道他们允许家族的圣物被这样对待?!

  麂皮袋子躺在我眼前的桌上,就是个裡头空无一物的皮袋。不,梭尔家族并不想侮辱我,要是梭尔家族的人看到这本知识的源头,他们的传家之宝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们早就昏过去了。而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谁搞出来的。

  是谁在我不小心把手塞进缝著小珠子的袋子裡时抓住我的手?!如果揪黑诺能碰到我的手—那更何况是这本书,也就是说,当我们还在旅途上的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这本赎金被我藏得好好的—但揪黑诺老早就享受过了这本珍宝。揪黑诺已经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了,也就是说……

  我坐了下来。又站了起来。最后又跌坐进扶手椅上,抱著膝盖下巴靠著。

  好冷。

  他在玩弄我,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愤怒狠狠地攫住了我,我用力地把手塞进麂皮袋裡,差点没弄破。

  没多久,冰冷的手指摸上了我的手腕—彷彿是要帮我把脉似的。

  “畜生,”我从牙间吐出这个字,“你干麽要破坏这麽好的东西?”

  “哎,雷坦诺。这个世界是各种东西所组成的—但这世界裡却没有什麽东西是重要的。”

  “你等著!你玩过头了!”

  “你总有一天会感谢我把你放在我的游戏裡。”

  “总之,魔法师先生。明天……也就是今天日出的时候,我会去你的巢穴拜访你,你对克利维做了什麽,也就照样对我做。我会把书跟袋子拿给你。之后我们就素不相识,懂吗!?”

  “等等,雷坦诺。别那麽急躁……我会除去你的判决,没问题。但不要日出的时候来—我还在睡觉。早上的话……拜託……啊你有没有什麽黄金制的东西?那个艾拉娜也知道的东西?”

  我无言,不懂他在说什麽。

  “跟艾拉娜说,这个东西……这个黄金生鏽了。”

  “什麽!?”

  “告诉她,你的妻子,黄—金—生—鏽—了。就这样吧。再来找我。”

  他的手从我的手腕上消失了。麂皮袋子裡空了—只剩下我的手指刮著裡面的缝线。

  剩下的夜裡,我都花在罗偃院长的书上。不知道要花上多少的精力才能写完这麽厚重的一册—甚至读起来都让人觉得疲倦,但我只能强迫自己读。

  我直接跳过了那段有关千年前所发生的事件的描述。

  “反正已经过了那麽久而且又不是真的。”

  目录页裡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熟悉的名字,就是拉特.雷吉尔。我提起精神,因为如果连别人都如此尊称僕人—那更何况是他的主人呢?

  但是,整个目录页裡完全没有提到魔法师中的魔法师达米尔。查证无误。我生气地把丘诺塔克斯弄髒的书推到一旁。

  我只希望,我亲戚罗偃的著作不是谎言。而只是没有纪录完整而已。

  深夜,壁炉烟囱裡传来风的嗥啸,现在要去睡觉已经是完全不可能了。我闷闷地在房裡走了一圈,又坐了下来,把书拉到了眼前。

  ……众所皆知的,雷吉尔是个杰出的魔法师,不仅仅是在当时的时代裡,在整个魔法师历史裡,他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事蹟,就是战胜了黑瘟疫,直到今日我们都还能看见这个大灾难所残留下的踪影—以及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这些都足以让雷吉尔永远地留在我们的心中—但有关他另一个事蹟,在我看来,是更伟大却也是一直被保密著的……在在具有权威的研究中……

  我舔了舔嘴唇,略过了冗长的注释。

  但我不得不提一点,这方面的资料是不完整的……至于……

  我跳过了一堆名称和长长的资料来源名单,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好像是听不懂的异国音乐。

  根据我曾进行过的访问裡……

  我打了个哈欠。

  ……我大胆地假设,拉特.雷吉尔最伟大的事蹟,便是那场于造化之门门前与那位来自外世界的异者的决斗……对这件事我们能知道得非常有限。这是拉特.雷吉尔自己的意志—他并不愿意透露……或许,他有他自己重要的理由。我对我同辈的意愿表示尊敬,但在这裡,我也必须提到几个,依我看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当雷吉尔的能力处于巅峰状态时,门前出现了那位异者(他又被称之为第三元力)……服侍他的是守门者卢亚尔.伊尔玛蓝恩,又称玛蓝,一位被夺去力量的魔法师……但伊尔玛蓝恩拒绝完成任务,是因为根据异者的意志,他必须被牺牲—然而,由于雷吉尔的介入,事情的发展出现了变化……我们知道,后来雷吉尔跟伊尔玛蓝恩两人的人生,都充满著複杂又极为敏感关係。我们知道这一场最后的决斗,让雷吉尔的力量减弱了。我们也知道那位异者,不论是力量或是意志,都无法战胜他的,只能让他进来,或是把他关在门外……因此我们所熟悉的这个世界,全是因为有伊尔玛蓝恩而得以继续存在—而雷吉尔则是把受尽委屈的他,从第三元力的手中给夺了回来……常常有人问—那个从外世界来的异者,是不是就留在那裡了?那到底是谁跟雷吉尔作战?谁能知道呢!我只能回答,就算冬天被关在门外,寒风还总是能吹进来找到我们—穿过隙缝……

  我缩成了一团。刚好这个时候门外的冬天,强而有力地提醒著我它的存在—还穿过细缝呼气,使得烛光摇摆了起来。

  也就是说,雷吉尔阻止了黑瘟疫并拯救了好几千人的性命……甚至,可能也包括作者本人。然后雷吉尔缩短了自己的性命,用以战胜来自外世界的异者—同时也救了一个当时曾是自己的敌人,一位名叫卢亚尔.伊尔玛兰恩的人,却又不愿意自己的功绩公诸于世……谁能来评论他的行为呢?我不能……

  我又重新浏览了一次—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这裡详细地纪录了雷吉尔生平—去了哪,从哪裡来,跟谁,做了什麽……

  但有关魔法师中的魔法师的事蹟,却什麽也没提到。

  我克制自己的怒气。呆呆地玩起了书页。然后想起以前唸书时的无聊时光,都会这样做:眯起眼睛,然后随便翻开某页手指往中间戳去。

  ……因此,伟大的疯子勒胥,他最后的英勇行为并没有成功,那一位在门旁等待著的人,依然无法进去……不过,老人他那所谓的“英勇行为”,更有可能会变成前所未有的犯罪,因为没有人知道,为何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却渴望掌控它们……有一些不太清楚的暗示被保留在《第一先知的遗言》裡,这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一本书……但很可惜的是—如今却连一本複本也没能保存下来。对我们而言,那无比珍贵的知识来源已经消失了……现在只能靠著曾经读过《遗言》的那些人的说法……我们透过先知欧文、拉特.雷吉尔和奥朗.奥特薛尼克等人的说法,得知了一个关键的环节……一个无法抗拒的定则—在门后站著的……也被称为第三元力的那一位……如果出现的话,就会引起先知咒符的反应。金色的护身符……生鏽……

  不,我真的不喜欢这麽聪明的书。

  我抬起了头,看起来天快亮了。到日出还要一段时间,但公鸡已经醒了,狗也也醒了,楼下传来当伊德僕人的自己的外甥。

  我脑袋裡尽是一堆名字和事件吼叫,他们都已经是过去式了。几乎被人一样忘了,除了一些怪人揪黑诺.打.死快罗……

  还好有关我祖先达米尔的记忆还在。如果我和艾拉娜有了小孩—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我会把这个记忆传给他们……

  我一点也不后悔把那本书藏回黑色麂皮袋子裡。

  我不需要它。

  艾拉娜面容苍白又愁眉苦脸地出现在早餐餐桌上。为了弥补昨天的疏忽,我开始说著很长的话,说著冬天的美好,有关打猎,我们一定会去打猎,说著雪上的娱乐活动及雪橇,艾拉娜一脸像是吃到了酸的蕃茄的听著。冬天的娱乐对她来说并没有意思:既然她决定难过—那就会一直难过到底。

  这时的我—不知道是因为愚蠢,还是因为已经绝望,我面对著结霜的窗户喃喃自语说道:“妳还记得那个戒指吗?那个我赢回轿式马车的戒指?……金黄色的戒指?那个它……我有点不太懂……好像生鏽了。就是……金子,呃,生鏽了。很奇怪,对吧?”

  我根本没想要完成揪黑诺.打.死快罗的指令。

  我这辈子都没执行过谁的指令;真不知道是什麽鬼东西抓住了我的舌头让我这样说。应该说是我自己生气的关係,才会想要这麽不择手段地去破坏艾拉娜的面具。

  艾拉娜不作声,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小丑。这些奇怪的魔法师们,和他们那些奇怪笑话,但至少,现在我自己有权利对丘诺塔克斯宣布,他那愚蠢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那些该说的话,一句也没少……

  我皱著眉但保持著笑容,转头看著艾拉娜。

  我的妻子像牛奶一样惨白。她的脸上尽是难以形容的恐惧,我只好把笑声卡回喉咙裡。

  “艾拉娜,妳怎麽啦?”

  她吞了口口水,脖子还抖了一下。我以为她快要昏倒了,赶紧到她身边把她抱住:“到底怎麽了,该死的?!”

  “生鏽了……”她小声地说著,她的声音裡不知道有什麽东西,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该死的丘诺塔克斯。可恶的揪黑诺.打.死快罗。我到底说了什麽啊?!

  “他又来了,”艾拉娜说,她的手把我的手肘抓疼了,“他……又一次……而路偃尔在那儿……”又是路偃尔,夫妻之夜时—也是路偃尔,我越来越讨厌她的这个哥哥,听到他的名字就会打哆嗦……

  “艾拉娜,我开玩笑的。玩笑话……我……难道不能开玩笑吗……?!”

  她看了我一眼,如果她的表情可以换成行动—我一定会像蝴蝶一样,被大头针钉在牆上一样。但她却把我的手放开了,然后一拐一瘸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咬紧了牙,像是阅兵似的准备了一下,拿了长剑,拿了装在麂皮袋子裡的书,往畜生丘诺塔克斯的家出发。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们这段短暂且不愉快的结识,快要走到了结局,终于要到结局了。

  我已经第四次跨过丘诺塔克斯家的门槛,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魔法师很有礼貌地迎接我。镜子的房间裡,放著一张专门为了这次会面而出现的舒适座椅,而先前那张坐起来根本不舒服的客椅,则被推到了角落。

  但对我来说,这种感人的小细节根本不会打动我。

  “那麽,”我用严肃的声音说道,“丘诺塔克斯.欧洛先生,我已经履行我跟您的约定。我带来了您有兴趣的东西,也等著您履行您的承诺。立刻。处理克利维的事情,我记得应该没错的话,只需要十个小时吧?”

  被雪霜覆盖的镜面,贪婪地捕捉著冬天的太阳。房间陷在冰冷的光线之中,克利维吹气融化冰块的地方,没有任何改变。镜子裡仍留著很丑又模糊形状的记号。

  “这小偷的结局会很糟。”丘诺塔克斯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著。

  我拿出了装著书的套子。把它放在掌心上,像在秤重,相当的重。罗偃先生写得够厚。

  好一段时间,我跟丘诺塔克斯互相看著彼此的眼睛。他一派轻鬆地靠在窗台上,但又彷彿是他自己没有力量站著—然后离开了窗台,穿过房间走到了我身边。他伸出了手,想要拿走罗偃的著作,但我却把书放在我的双腿上。

  “丘诺塔克斯先生,我们什麽时候开始消除我的判决?”

  “实际上,”他看著我悠閒地摸著黑色麂皮套嘟哝道,“您可以把书留著……因为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好,”我很乾脆地回答,“那就让这本书,也是我妻子的嫁妆,成为我图书馆裡的宝贝……无论如何,我的职责都完成了,我希望您快把您的职责完成。”

  丘诺塔克斯叹了口气,离开了我,站到了结冰的镜子旁,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那长长的指甲刮著雪霜。

  “你急什麽,雷坦诺?你不是还有半年吗?”

  我站了起来。

  说实在的,我已经预期到这种类似的情形会发生。揪黑诺.打.死快罗热爱扮演著拥有无上权力的人。他根本就是个天生的敲诈者。

  整整一秒,我克制著自己拿出长剑的慾望。

  这个动作是多馀的—因为武器不是拿来吓人的。而攻击丘诺塔克斯,我还没有这个打算。我还是控制了我自己的情绪,手也只是放在剑把上而已。

  “丘诺塔克斯.欧洛先生,我不想浪费时间在废话上。请原谅我无聊笑话,也请您完成您的承诺。马上。”

  剑把变得越来越热,因为我手掌的温度。

  揪黑诺.打.死快罗又摸了闪亮的雪霜,责备似地叹气说道:“雷坦诺……你一直把我当成骗子和凶手。我已经说了啊,我会除去你的判决!你现在已经可以忘了法官……”

  “那就快点帮我消除。还囉唆些什麽,舌头很痒吗?!”

  “啧,你怎麽会这麽愚蠢,雷坦诺。”丘诺塔克斯含糊不清厌恶地说道。

  踏步走过房间靠近窗户,在结冰的玻璃上融化了一个圆看向窗外。魔法师先生的目光是如此的不问世事,彷彿在遥远的酷寒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他初恋时那鲜明的记忆。

  “开始吧,”我简短地说,“实践你的承诺。”

  揪黑诺.打.死快罗叹了口气,手放在光秃的额头上。说也奇怪,魔法师先生的脑袋上并没有什麽可以保暖的东西,怎麽到现在都还没结霜?

  “你懂了没,雷坦诺……事实上,我还需要你的协助。想一下,我们怎麽约定好的—‘互相效劳’……我拜託你—忍耐一下,只要再帮我一下,这对你来说不困难,但对我来说却是要附上性命……”

  他背对著我说著,平淡得像是在跟我讨论天气。

  我真实地感觉到,毛骨悚然的寒气在我长剑的刀刃上游走著。

  “所以要怎样?”我用奇怪的声音问道,“您拒绝承认已履行完的……契约条件?”

  “它们还没被履行完,”揪黑诺终于从自我冥想的世界裡出来了,然后转向我。他那深黑的双眼让人很难理解,究竟他是在挖苦人还是在请求原谅。

  我的长剑几乎是无声地出鞘。一个移动—剑尖已经顶在丘诺塔克斯的喉咙上,比下巴再低一点的位置处。

  从来没有人让我这麽厌恶过。

  “畜生……骗子。你要不履行你的承诺,要不……”

  大粒混浊的泪水在祖传长剑的剑刃上流动,就好像烛台上的蜡滴。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的武器在溶化。就像蜡一样。钢在游动,剑刃越变越短,混浊的水滴到地上,一滴,一滴……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间。我的长剑流到了地上,而且水滴在地上变成了一幅画,宛如一朵菊花。手裡握这莫名轻盈的剑柄,看著这朵花整整一秒的时间。

  “雷坦诺,”丘诺塔克斯几乎是诉苦的语气,“你为什麽要这麽紧张,我明明像是朋友般的在跟你说话啊……”

  我把剑柄朝他扔了过去。没有打中,差了三步的距离。剑柄在牆壁上发出悲哀的哐啷声,祖传长剑的残块在房间裡奔驰著,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

  “雷坦诺,够了没?”

  我可以冷静地一打二十几个人—但一个有著细窄黑眼、鬍子又剃得精光的骗子,却差点没让我发飙。

  我的狂怒如同一个无底洞,在脚底下裂开。

  再多一分钟—我可能就会随著我那颗受到极大侮辱的自尊心,扑通一声地掉进裡头,一去不复返。在甜蜜的复仇过程中,我也许会变成一隻疯狂喷著口水的猴子,也许我掐住魔法师先生,用傢俱扔他,用脚踢他。但很明显地,这可能只会让丘诺塔克斯.欧洛觉得我很有趣。而更有可能的是,我会因为受不了这样的耻辱而寻短。

  我奇蹟似地忍住了。

  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我忍住了。在疯狂的黑色双眼下,我回到了椅子上,坐了下来,虽然我的肌肉已经硬得跟木头一样,我仍然翘起了二郎腿。

  “雷坦诺……要有耐心。我说过的话,我会做到……只不过晚一些。当你越心甘情愿地帮助我—你就能越快地恢复自由之身……懂了吗?”

  “敲诈者,”我咬牙切齿地说著,“你……”我打从娘胎出来开始,就从没怕过魔法师,一个也没有。更何况—我的情况是需要非常强大的魔法师才能做得到,我还记得那时我是多麽的开心能找到丘诺塔克斯……

  而现在我的脑袋裡出现了一个念头,就是我当初根本就不应该跨过这间房子的门槛。

  这个想法让我自尊心受损,为了消除他存在我脑中的记忆,我嘲弄似地冷笑著:“我们要来移山吗?!移到市集,可以赚钱耶—有试过吗?没有?”

  揪黑诺没动怒,不带笑容,看起来甚至还有点悲哀地低声道:“移山……你究竟是怎麽想的,雷坦诺?你跑了那麽多地方,找了那麽多个猎人来帮你消除判决,成功了吗?等等,他们有接下来吗?”

  我撇过了头。

  他说得没错。没有一个畜牲愿意接下,但也有好几个是像沼泽裡的老人一样……

  我想起了被赦免了的克利维.梅尼丘诺克,他是多麽开心地偷著别人的钱包。我们虽然有各自的判决—但法官还是同一个啊!……

  “也就是说,你,是与众不同的……”我看著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著,“魔法师中的魔法师—丘诺塔克斯……伟大的达米尔的化身。这样?”

  “是谁的化身,并没有差别。”揪黑诺若无其事地叹了口气,不知怎麽地,他的话让我很不舒服。

  冬天短暂的白日就要结束了。不透明的白色光线渐渐地变成了红色—明天会起风,而且风还会点燃……

  我到现在才发现,四周突然变得好冷,穿上衣服,把脚塞进靴子,原想把双手环绕肩膀取暖,但我忍住了。这麽做会显得自己很虚弱。

  “雷坦诺……你有跟艾拉娜说了吗,黄金生鏽?”

  我抬起了头,看著魔法师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干……什麽。够了,搞笑结束了。我不会服侍你的,我只希望……这个女孩不会变坏。没关係,年轻的寡妇……还可以再嫁。祝你健康,丘诺塔克斯.欧洛。一切幸福。”

  一股莫名的轻鬆,起身,走人。

  我回到城堡时,天空几乎已经是黑色的了。伊德在门口等著我,我一见到他纠结在一起的脸就知道了,我没能平静地等死。

  “艾拉娜夫人……她……您才刚离开,日头刚出来……去小树林……散步……怎麽会想去那裡散步!?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派了男孩们去找……说看到了她正穿过小森林要往大路上去,那边有个滑轨……简单来说,跟丢了。我还派他们去……小镇上……没有找到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艾拉娜。

  疲倦袭来,我累到就连地都感觉得到,我在雪地上的脚印深到不行。拖著沉重的双脚走去马厩,花了一番力气才把马鞍放上,然后出发前往小镇。

  那边有几间小酒馆?两间?那附近的小镇呢?有没有我不知道的酒馆?……

  没错,我让艾拉娜生气了。整整两次,都跟她那珍贵的哥哥有关,如果我在小酒馆裡发现一个十五岁、醉得跟鞋匠一样的女人,我也不意外了……

  把她绑起来,我这样想著,手也冷酷无情地鞭著马。妳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用铁鍊绑起来。我要让妳知道,让雷寇塔斯家族蒙羞……是什麽样的……

  但妳不会让我们蒙羞的。这裡不是城市,这裡只有一个雷寇塔斯先生,而小酒馆裡的和善的人们,或许早就已经在打呵欠了……

  艾拉娜不在旅馆的庭院裡,也不在酒馆或是小酒馆裡。甚至—没有人看过她,每个人都是一副讶异的表情,这裡的人完全不会假装或说谎的……

  飞驰在雪地上的马,也已精疲力尽了。

  附近的小镇也不见艾拉娜的踪影,彷彿她出了城堡,挥一挥双手,就消失在空气中。

  我快到早上才入睡,整个晚上我一直觉得有敲门声—彷彿梭尔上校出现在门后,要来女儿家作客……而我只能一个人出门迎接他。

  后来才发现,这是风在吹打著窗户—我冷静了下来然后问自己:会不会,她根本就不存在?艾拉娜?会不会我因为太震惊法官的判决,在城堡裡酗酒酗了半年,然后醉到出现幻觉?!

  早上的时候我开始打瞌睡,睡意在头脑蔓延开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黑色的运河以及一座小拱桥……好像在哪裡看过。

  桥上站著一个老头子,高挑而削瘦,我从来没见过他,但未来也不愿意再见到,因为他的目光……如同医生手上的手术刀一样锐利。我想尽快醒来。

  “她在他那边。”老人把小石头丢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水裡,疲惫地说著。

  水面上起了圆形的涟漪。

  我想请村长及其他村民跟我一起去,但没人愿意。他们个个表现出虚弱生病的样子,还有许多小孩要照顾;村长一直鞠躬道歉,但说什麽也不愿意往山丘上去。“请原谅我们,高尚的雷寇塔斯先生—但这不是我们这些一般农民该做的事情,闯进魔法师的家,雷寇塔斯先生是自由的人,而我们农民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伊德不敢拒绝—但当我看著他那时而苍白时而惨青的脸,我自己取消了这个命令。我拿了一颗打火石和几支火炬,上山前点燃了两支—然后起身往山上去。大白天的拿著火炬,就好像住在洞穴裡的鬼魂一样,人们都说它们也是这样带著火在閒晃……

  围牆的门没有上锁。一如往常。

  房子的门几乎同时间打开了,揪黑诺站在走廊的尽头,身上蓬鬆的毛皮大衣还盖住了耳朵。

  “嘿,”我说著,顺便把火炬往前伸,“我来帮你生火。”

  我在期待什麽,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揪黑诺不作声,火炬的火焰在他光秃的头顶形成了倒影。我往前踏了一步,打算把火炬往他脸上戳。

  “小心一点,”他小声地说著,“你搞错了,我不喜欢火—但不代表我害怕火。你也不喜欢屎吧,如果有人把屎往你脸上泼,你也可能直接吓得落荒而逃吧。”

  我发呆的时候,他伸出手抓了一小撮火炬上的火—彷彿那是乾草一样。

  “对不起,我让你误解了。”

  那小撮火在的他手掌上晃动著,好像想要逃离他的手掌心似的。他把手握了起来,像是握抹布一样—火就熄灭了。

  我的两支火炬也熄灭了。

  一片漆黑。我眼前只能看见揪黑诺.打.死快罗高高蓬鬆的影子,和那颗头顶上微微的亮点。

  “干麽杵在这,来了—就进来啊。我跟艾拉娜正聊到你呢,进来吧?”

  我动也不动。

  “如果不想—就回家吧……艾拉娜等等就回去了。但不要一直站在门口,记得把门关好……会漏风……”

  “艾拉娜!”我嘶哑地叫著她的名字。巨大的屋裡一片寂静。

  “你给我记住。”我冷冷地说著,这已经不单单是威吓,而是我真的会向丘诺塔克斯.欧洛报复。

  一股强而有力的无力感在这一分钟内击倒了我。

  “进来吧。”揪黑诺.打.死快罗耐心地重複说道,“你只是……抱歉,雷坦诺,你是个勇敢的人,但你也是个傻蛋。你已经拿了这本书拿了两个星期了—但竟然没时间抽空读一读。娶了女孩—也不好好地瞭解一下……她的家族。她的哥哥……”

  又是—她的哥哥。

  “总之抱歉,雷坦诺。我以为你已经联想到了……艾拉娜的外公,罗偃的书。我以为你会有自觉地帮助我……而不是这样的歇斯底里。遗憾啊。走到了这一步,我已经不需要你的帮助了。抱歉。”

  “艾拉娜!!”我像狗一样吠著,连玻璃都被震出了声响。停顿。

  巨大房子裡的深处,一扇门吱吱作响,踩著犹豫不决的步伐,艾拉娜停在楼梯平台上,彷彿在犹豫著,要不要走下来。

  我抿了抿嘴唇。小小的身躯在这样毛皮大衣裡,她显得年纪更小了,她的脸上是骄傲也是怨恨,我没看过她这样。

  一张受到委屈哀伤的童颜。

  “艾拉娜,我们回家吧。”我轻柔地说著。她的嘴唇得赶紧涂上护唇油。立刻,否则他们会裂得更大然后流血,变得很痛……

  “艾拉娜……”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说,”艾拉娜惊讶地看了揪黑诺,彷彿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他说,你……您是因为书而跟我结婚的。是他让您跟我结婚的……这是真的吗?”

  我吞了口水。揪黑诺.打.死快罗就站在两步远的位置,当眼睛适应了昏暗之后,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但揪黑诺的眼睛,一如往常地。没有任何表情。

  “告诉她,雷坦诺,”丘诺塔克斯吸了口气问道,“回答她啊……是真的吗?”

  我抬起头看著艾拉娜。

  现在的她看起来特别像伊葛.梭尔。三十岁的伊葛男孩。

  “不,”我平静地看著她说道,“这全都是谎言。这位先生—魔法师认为他可掌控一切……快下来,艾拉娜。我们回家。”

  揪黑诺.打.死快罗冷笑著:“您真是个不诚实的人……雷坦纳尔.雷寇塔斯……怎麽这样呢?对著心爱的妻子说谎?嗯?”

  “艾拉娜,我们回家。”我又说了一次。

  她站在原地不动。

  “他说,我们跟路偃尔被绑在一起……用线……说我可以带他去找路偃尔。我想我会答应。”这让我恐惧了起来。我宁可接受艾拉娜发疯了—就她的妈妈一样。我也不想要她耍什麽小聪明。只可惜旁边站的就是揪黑诺.打.死快罗,是个可以徒手把火给拔下来,像拔乾草一样的傢伙。而且很明显的,他已经不需要那本书了,完全不需要……

  “雷坦诺,你是个勇敢的人,但你也是个傻蛋。”

  “而我还真的够傻。”我喃喃自语地说著。

  “我就说吧,”揪黑诺哈哈大笑表示同意地说著,“抱歉了,但我需要这个女孩。”

  突然觉得我像是陷入了他道歉的黏浆裡面。我的声音,平静到像是从别人口中发出来的:“那你自己当初就该娶她……我也需要她,丘诺塔克斯。”

  “不,”揪黑诺的嘴唇突然变成了下沉的拱形,“你好歹对你自己诚实吧……”

  “艾拉娜,过来!”我大吼。

  艾拉娜一动也不动。

  揪黑诺等了一会儿,带著冷笑转身,安静地走上楼,从上面举起了手。请我上去。

  我在原地站了大约五分钟,彷彿被钉子钉住似的。然后往前迈了一步……

  一个看不见的地道口突然在我脚底下打开,把我和我那来不及叫出来的尖叫声给吞了进去。

  ……以前古代的人都有收藏酒的嗜好,把酒桶放进石牆裡的凹槽裡,然后旁边是被扔进来的活生生的囚犯,大概经过二十、三十年,最好是五十年后,当酿酒师的继承人打开密室的时候,就会发现贵重的容器旁,还有一具腐烂的骷髅。

  他们还会发现酒桶是空的,上面有个用小石头鑽成的小洞,骷髅的头骨上留著醉酒欢愉的神情。或许,这个幸福的傢伙,体验了连狱卒一辈子也无法想像到的快乐……

  我在地窖裡醒来时这样想著。被手铐链在一个冰冷又溼答答的牆上。

  “雷坦诺,你是个勇敢的人,但你也是个傻蛋”。我最后的记忆是,脚底下开了个大洞,但没有任何撞击的感觉,就好像是直接从丘诺塔克斯家的走廊上,轻轻地栽进了这裡,然后默默地被铐上手铐。我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黑暗,竖起耳朵,试著听见除了远方水滴声以外的声音。一切就像是照剧本发展似的—若是之后我发现在旁边生鏽的铁链上,挂著我那衣服早已腐烂、骨头暴露无遗的前辈,我想我也不会惊讶了……

  “你真是个畜生,丘诺塔克斯。”我大声地说。没有任何回应。

  短铁链使我的手无法放下,铁腰带拧入牆裡使我无法站立。在这样的姿势下,除了可以扯自己的头髮之外,我还真想不到还能做什麽。

  “我要杀了你。揪黑诺!……”

  我的右脚在空中乱踢,突然踢到了一个硬东西,我的惊呼声和那个闷声几乎是同时发出来的。

  桶子。

  多舛的命运,我为什麽会想起了酿酒的配方,那个历史上我祖先根本没用过的配方?!

  我环顾了四面。

  桶子们从牆裡凸了出来,一条满是巨桶的坑道,就如同我城堡裡的地下室一样,如果一群不知名的酿酒师们决定要一次酿二十桶酒,那干麽还要留位置给囚犯?难道就是为我留的?!

  “我要杀了你。揪黑诺。”我小声地说。正想著要怎麽换个其他的姿势,却又突然想到艾拉娜,然后这个思路又被带往别处。“你好歹对你自己诚实吧。”

  “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暴怒地说著,“艾拉娜是我的妻子。就算我在新婚之夜的时候打鼾,大声得像隻喝醉又冷漠的猪一样……就算我是因为利益跟她结婚的—她还是我的妻子!我会对她负责!如果你这个畜牲不赶紧把她放了……就是咎由自取!!”

  狂吼让我变得更勇敢一些。我吼著吐著口水,吓人的迴音就像隻发了疯的兔子,迴盪在整个地窖裡。

  然后我累了。叹著气,悲哀地敲著铁链,然后像是回应我似的,在漆黑的地下坑道角落裡—一个小声的歎息。

  我安静了。

  这个叹息似曾相识。我不只一次听过它—在冬天的夜晚裡,还有那个风在烟囱裡哀伤地呼啸的秋夜裡,以及最难以忘怀的那一天,在场的还有仲介、价师和买主……

  “是谁?”我沙哑地问。

  寂静。三十分钟的寂静。我突然发现全身骨头痛得要死。我的双手跟双脚都发麻了。我的腰冷得快断了。我落得这样卑贱……

  又一声歎息。

  “谁啊?”我重複著,没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以直接现身来代替回答;黑暗之中我好不容易看出他,一个年老衰弱、目光炯炯的鬼魂,而且,还有点近视。

  我的背贴紧著冰冷的牆壁。

  是他吗?还是其他……?

  “我们……在哪?”我找回了声音,好奇地问著,“这是……城堡?”

  他疲倦地点了头。

  也就是说,雷寇塔斯的后代,被锁链链在自己家族城堡裡的地窖裡。永远都不要跟魔法师们打交道,真的,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伊德人呢?”

  鬼魂耸了耸肩。

  伊德可能是在上头冷静地处理著家务,然后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主人,正在地下室慢慢地死去。如果揪黑诺都可用自己的力量把我链在自家的地窖裡了—一个年老又忠心的僕人,怎能破坏了他的计画……

  “我要杀了你,揪黑诺。”我说了第三遍。鬼魂挥了手,彷彿是在说—这不关我的事……

  也许,鬼魂在生我的气。也许,他是因为我之前想卖掉家族的城堡,而向我报复……

  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坑道的正中央,桶子围绕在旁边,据我所知,大部分都是空的了。雷寇塔斯家族的葡萄园没落了,庄园没落了,看起来,甚至连后代都退化了……成了“笨蛋”……

  “看什麽看?”当我看见瘦弱鬼魂炯炯的目光时,我凶恶地说著,“你开心了吧?”

  “怎麽开心得起来……”

  我吓到跳了起来,又一次敲到铁链。是我的幻觉吗?这似有似无苍白的声音,就好像顺著石牆流下来的灰沙……

  “怎麽开心得起来……我没办法帮你,雷坦诺。完全没办法。”

  “我不需要帮助。”我沙哑地说道。

  鬼魂疲惫地眯起他那冒火的眼睛:“你会需要帮助……你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而且不只一次。我懂你……我自己以前……也是这样。”

  “你谁啊?”我含糊不清地问,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

  他眨起眼睛。

  这看起来又滑稽又令人毛骨悚然—只因为他发亮的眼睛。我的背紧贴著牆壁。

  “你……真的……想知道?”显然地,他的声音带著嘲弄。苦涩的。我想了想,我的日子也所剩无几。那个不能避免瞬间很快就会到来;过没几天,甚至还没死的时候,我已经可以想像自己那种可怜的景象了—我没办法自己解开裤子啊。

  但如果连水也不给我的话……那问题就不存在了……?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对……我想知道。当然。您……是我的祖先?”

  他点了头。有神的眼睛变暗淡了,彷彿是铺上了一层薄片:“我……是你的曾祖父,雷坦诺。但我年纪很大时才生小孩……”

  “谁—谁?”我惊讶地问。

  “我叫达米尔!”他几乎是用喊的,如果“喊”这个字可用在他的声音—影像的话啦。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只剩下水声,天知道从哪裡传来的,但一瞬间打破了我的沉默。

  “我渴望著……”我终于说出口了,“我多麽地希望……”

  鬼魂会说谎吗?这个站在我面前周围又都是桶子围绕的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自己的三张肖像画啊……

  不对,他像。假如你是个画家,你怎能敢让先生不满意,你必须忍痛让画布多出两俄寸14的高度,画掉更多的颜料,只为了让他看起来更有男子气概,眼裡还透露著智慧……

  没错,三幅肖像画的画家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在阿谀奉承,但三位都让他满意了。魔法师中的魔法师的后裔们,都会看见如此粉饰过的面容。一个拥有如此大能力的人,看起来一定要非常有威严……

  “请帮助我。魔法师中的魔法师。”我小声地请求著。

  眼睛再度恢复炯炯有神:“你还不明白吗……雷坦诺……当一个人说了谎,总有一天谎言会找他算帐的……我撒了谎。”

  我沉默了。不懂。

  “曾经……好多年以前……我服侍一位魔法师,一位伟大的魔法师,他叫做拉特.雷吉尔……在一次的旅途中我和他对换了角色,我变成他,而他—变成了僕人……我们演好自己对调的身分,然后来到了这个城堡,在这裡,为了要让男爵相信魔法的威力,我的主人变成了龙,而我战胜了他……就像在玩扮家家酒。消息很快就传开了,然后过了好几年……丢下对雷吉尔的服侍……我回到了这个城堡,然后男爵赐给了我……不,不是女儿……就如同你想的—孙女……我并没揭穿那些传奇故事。他们赐我为万能的魔法师—而我也就乘势而上……不再去解释什麽。我的人生过得很愉快,生儿育女,然后过世……我从来就不是魔法师,雷坦诺。我到头来只是个僕人……服侍伟大先生的僕人。我到现在还是会害怕,要是被也过世的雷吉尔发现我……然后要我为这个骗局给个回应,我会什麽都答不出来。”

  水滴著。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一个彷彿脓血在滴的声音。滴著。滴著。

  “你说谎。”我出乎意料外地平静。

  他摇了摇沉重的头:“不。我现在说的都是实话。”

  “你说谎。”我固执地重複,然后再下一秒,我恐惧地明白—我相信他。

  “我本来没有要和你说这些的……但你,承认吧,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简单来说,你很快就有机会成为这座城堡的第二隻鬼魂。所以我想了一下,你还是知道比较好……”

  我相信了。

  就好像所有的髒水从上面涌出,淹满了我的眼我的耳,然后难以呼吸;我的手也不会再弄出声响,完全地沉默了。

  我相信了。如果还不相信这麽明显的事实—命运就不只是“笨蛋”,而是十足的白痴……

  “你要知道,”我脱口而出,“要是真的我成了这座城堡的第二隻鬼魂,对你来说并没有好处,因为我一件事就是要收拾你,然后……”

  他疲倦地叹了口气,耸起了肩,又放了下去:“你……雷坦诺。你不用担心……但……你得先死了才行。可是你的情况……看起来还会很久而且很糟……”

  我吞了口水。真怪,怎麽我还有口水—虽然黏稠又苦,但距离渴死还远得很……

  “难道你没想过要叫伊德吗?”我的声音几乎快听不见。

  他抬起头,炯炯的责备目光:“我很少离开地窖。非常少……我离不开。”

  我突然醒了过来,因为其中一个钢手链已经紧紧地嵌住我的手腕。

  甦醒伴随著痉挛,被链住的身体变得很怪,肌肉像是在减少一样,一切变得很痛苦。我呻吟了起来,还尝试要动一动已经麻木的脚。

  “雷坦诺……”

  我瞪大了眼。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我的手又塞进了软麂皮袋裡,只是这次抓著我手腕的不是别人的手指,而是锁链上的钢环。

  “嘿,雷坦诺,过得如何?”

  “我要杀了你!”我龟裂的双唇回答。也就是我没说出口—但我的交谈者听见了;钢环紧到我差点没发出呻吟声。

  “你用不著杀了我……我要恭喜你—你的妻子是真心爱著你的。”

  “你要是敢动艾拉娜,我……”

  “……但你却不用恭喜我。看起来,对你的爱已经取代了……总之,你的艾拉娜并没有我想像中那麽依恋自己的哥哥。真令人感到伤心—但还没到绝望的地步,还有两条线呢……”

  正当我想著我的骨头快断时,手环稍微变鬆了一点。

  “渴了吗,雷坦诺?”

  我没说话。

  “再忍耐个三个小时吧。她已经在来城堡的路上了。”

  “谁!?”

  “告诉她,有个可以让她心爱的路偃尔回来的机会。跟她说—这是真的。跟她说—我们等著她的回应。”

  钢环眨眼间就恢复成最一开始的宽度—我的手差点没从裡头滑出来。

  “畜牲。”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远方的灰影中出现了魔法师中的魔法师达米尔。什麽魔法师……根本是个游手好閒的懒汉。

  14 一俄寸约44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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