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艾莉希亚没照原先的约定来找他，情况恰恰相反。彼德知道她人在哪里。
她坐在上校那间小屋外面斜坡的阴影里，背靠着一堆柴薪，膝盖抵在胸前。听见彼德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用手背抹抹眼睛。
「噢，该死，该死。」她说。
他挨着她，一起坐在地上。「没事的。」
艾莉希亚苦涩地轻叹一声。「才不会没事。你要是敢告诉其他人说你看见我这个样子，我就一刀宰了你，彼德。」
他们默默坐了一会儿。天阴阴的，笼罩着苍白朦胧的光线，飘着诡异的酸臭味——是体臭，城墙外焚烧尸体的味道。
「妳知道吗，我总是觉得很奇怪，」彼德说：「为什么我们都叫他上校？」
「那是他的名字啊。他又没有其他的名字。」
「妳想他为什么跑到外面去？他不像是那种人。妳知道的，他不会这样不顾一切的。」
艾莉希亚没回答。她很少谈到她和上校的关系，从来不提细节。她人生的这个部分，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部分，是她不让彼德窥见的。然而，彼德对他们的关系却向来有所知。他不相信她把上校当成父亲——彼德从来没在他俩之间感觉到任何一丝父女温情。在很罕见的情况下，如果有人提到上校的名字，或上校夜里到墙道上来，彼德可以感觉到艾莉希亚总是一?，马上有种冷漠的距离。这些反应并没有表现在外表行为上，很可能也只有彼德一个人注意到。可是不管上校对她来说是什么，他俩之间的关系是确实存在的，他知道她的泪是为上校而流的。
「你相信吗？」艾莉希亚很痛苦地说：「他们开除我了。」
「尚杰会回心转意的，他又不笨。这是个错误，他会想清楚的。」
可是艾莉希亚似乎没听他讲的话。「不，尚杰是对的。我根本就不该那样翻墙出去。我真的是疯了，看见那个女孩在外面就脑袋不清楚。」她绝望地摇摇头。「可是现在也无所谓了。你也看见她的伤口。」
那女孩，彼德想。他一直没听到她的消息。她是谁？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其他和她一样的人在哪里？她怎么可能逃离病鬼的魔掌？可是看来她已经死了，带着这些答案死去。
「妳不得不放手一试，我觉得妳作得没错。凯勒柏也是。」
「你知道吗，尚杰真的在考虑要把他放逐到墙外。放逐高筒鞋？我的天哪。」
放逐到墙外？这是最悲惨的命运。「不可能这样的。」
「我是说真的，彼德。我敢向你保证，他们现在就在讨论这件事。」
「其他人会反对。」
「从什么时候开始，其他人对任何事情有发言余地？你刚才自己也看见了，大家都很害怕，总有人要为教师的死负起责任。凯勒柏孤伶伶一个人，他很容易对付。」
彼德深吸一口气，屏住。「听我说，我了解尚杰。他的确很自傲，可是我不认为他会这么作。而且大家都很喜欢凯勒柏。」
「大家都喜欢阿洛、大家都喜欢你哥哥，但这并不表示事情就能圆满结束。」
「妳说话的语气开始变得像西奥了。」
「或许吧。」她凝望前方，迎着昼光瞇起眼睛。「我知道的是，昨天晚上凯勒柏救了我一命。尚杰如果想把他放逐到城外，就得先过我这一关。」
「小艾。」他顿了一下，「千万要小心。不要随便说话。」
「我已经想过了。没有人可以放逐他。」
「妳知道我是站在妳这边的。」
「你或许会希望不要。」
周遭静悄悄，殖民地寂静得异乎寻常，大家都还没从日出前几个小时那场风波的震惊里恢复过来。彼德很好奇，这种寂静是大事发生之后的现象、或来临之前的征兆、还是准备究责的寂静？或许艾莉希亚没说错：大家都吓坏了。
「关于那个女孩，」彼德说：「有件事情我应该告诉妳。」
牢房原本是城东拖车公园的公共浴室。彼德和艾莉希亚快走到的时候，就听到隐隐的骚动声。他们加快脚步，穿过一大堆倾倒的废弃拖车——大半的零件都早就被拆光——来到牢房前面，发现入口围了一小群人，大约十来个，有男有女，紧紧围着仅有的一个守望员戴尔．列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德轻声说。
艾莉希亚脸色一沉。「开始了，」她说：「就要开始了。」
戴尔个子不算小，可是有那么一晌，他看起来却很弱小。面对群众，他彷佛是被逼入墙角的动物。他的听力有点问题，习惯性地把头微微右倾，让听力正常的那只耳朵对着正和他讲话的人，这个动作总是让他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他现在可一点都不漫不经心。
「对不起，山姆，」戴尔说：「我知道的事你也都知道。」
他说话的对象是山姆．周，老周的侄子，一个非常谦逊的人，彼德这辈子只听他讲过几句话。他的妻子就是另一个珊蒂。他们有五个孩子，其中三个还在庇护所里。彼德和艾莉希亚走近这群人之后，心中恍然大悟。这些全是父母，和伊恩一样，站在牢房外面的这些人都有孩子，甚至不只一个。派崔克与爱蜜丽．菲利浦，胡德与黎莎．葛林伯格，还有葛瑞丝．莫林努、贝儿．拉米瑞兹、汉纳．费雪。
「是那个男生打开大门的。」
「你们要我怎样？如果你想知道详情，就去问你伯父。」
山姆对着牢房的高窗说：「你听见我说话吗？凯勒柏．琼斯？我们都知道你干了什么！」
「别这样，山姆。别烦那个孩子了。」
另一个人走上前，是米罗．达瑞尔。米罗和弟弟芬恩一样，都是粗工，有着粗工的壮硕身材，沉默寡言的态度。他高大、斜肩、留着大胡子，没梳整的头发乱七八糟遮住眼睛，站在他后面显得异常娇小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潘妮。
「你自己也有小孩，戴尔。」米罗说：「你怎么能光站在那里什么都不作啊？」
彼德知道，他指的是三个小小之一，小珍．列文。彼德看见戴尔脸色微微发白。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无论分隔他与群众的是哪一种权威，都已经开始崩解了。「我不是站在这里无所事事。这要交给族长会议处理。」
「他应该被放逐！」
这是个女人的嗓音，从群众中央传出来。是贝儿．拉米瑞兹，雷依．拉米瑞兹的妻子，小琴是他们的女儿。彼德看见贝儿的手在发抖，一副快要落泪的样子。山姆走近她，搂着她的肩膀。「看见没，戴尔？你看见那个男生干了什么好事吗？」
就在这时，艾莉希亚勇往直前，穿过众人。她没看贝儿，也没看任何人，直直走到戴尔面前。戴尔正呆呆看着悲痛的贝儿，一脸无助。
「戴尔，把你的十字弓给我。」
「小艾，不行。吉米说不行。」
「我才不管，把弓给我就是了。」
她没等他回答，将弓一把抢了过来。艾莉希亚转身面对众人，握着弓的手垂在身侧。她刻意摆出不具威胁性的姿态，可是艾莉希亚就是艾莉希亚，她站在这里，就足以代表一切。
「各位，我知道你们很心烦意乱，而且你们如果问我，我也觉得你们的确有权利如此。可是凯勒柏．琼斯是我们之中的一员，就像你们每一个人一样。」
「妳说得轻松。」米罗站在山姆和贝儿旁边。「跑到外面去的是你们。」
群众之中响起一阵喃喃赞同的声音。艾莉希亚冷冷地看着米罗，等骚动渐渐平息。
「你说到重点了，米罗。如果不是高筒鞋，我早就死了。你们或许想对他下手，但是我告诉你们，我早已经仔仔细细地想过了。」
「妳想怎么样？」山姆冷笑说：「用那把弓把我们都射死？」
「不，」艾莉希亚不太当一回事蹙眉说：「箭只射你，山姆。我想我会用刀对付米罗。」
几个男人发出紧张的笑声，但是不一会儿就消失了。米罗退开一步。彼德静静站在人群边缘，发现自己的手握在刀上，接下来发生的事似乎将决定事态如何发展。
「我想妳只是虚张声势。」山姆说，眼睛牢牢盯着艾莉希亚的脸。
「是吗？你一定是对我很了解啰。」
「族长会议会把他放逐墙外的，妳等着瞧吧。」
「你说的或许没错。可是这并不是你我能决定的。除非你莫名其妙鼓动其他人来，否则这里不会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众人突然陷入沉默。彼德感觉到他们的不确定，气氛改变了。只有山姆，或许还有米罗坚持，但他们的怒气已经无关紧要。大家都很害怕。
「她说得没错，山姆。」米罗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山姆那双怒火炽烈的眼睛盯着艾莉希亚的脸。艾莉希亚还没举弓，但是她不必。站在那两个人背后的彼德，手握在刀上。其他人都离开了。
「山姆。」戴尔再次开口：「拜托，回家去吧。」
米罗伸出手，想拉山姆的手肘。但是山姆大力甩开，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彷佛米罗那一碰，把他从恍惚的状态唤醒了。
「没事了，没事了。我没事了。」
直到那两个人消失在乱七八糟的废弃拖车之中，彼德才发现自己屏住气没呼吸，他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仅仅一天之前，他从来想象不到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发生，恐惧可以让这些他认识的人——每天辛勤工作，安份守己过日子，到庇护所探望儿女的这些人——变成愤怒的暴民。还有山姆．周，他从没看那人这么生气过。他甚至从来没看山姆生气过。
「这是怎么回事，戴尔？」艾莉希亚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们把凯勒柏关在这里之后就开始了。」现场只剩他们三个人，刚才发生的情况以及可能发生的事有多严重，全清清楚楚写在戴尔脸上。他看起活像从高处摔落，却发现自己奇迹似地毫发未伤的人。「见鬼了，我还以为我非放他们进去不可了。你们应该听听在你们赶来之前，他们是怎么说的。」
从牢房里传来凯勒柏的声音：「小艾？是妳吗？」
艾莉希亚对着窗户说：「撑着点，高筒鞋！」她的目光再次回到戴尔脸上。「去多找几个守望员来吧。我不知道吉米是怎么想的，可是你这里至少需要三个人手。彼德和我可以帮忙把守，等你回来。」
「小艾，妳知道我不能让妳留在这里的，尚杰会宰了我。妳甚至已经不是守望员了。」
「我或许不是，但彼德还是啊。而且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受尚杰指挥了？」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不解地看他们一眼。「吉米这么说的。尚杰宣布了......叫什么来着？全民紧急状态。」
「这我们知道，可是那并不表示尚杰可以指挥吧？」
「你们最好去问吉米，他似乎这么认为。葛蓝也是。」
「葛蓝？这又和葛蓝有什么关系？」
「你们没听说？」戴尔很快地瞄了他们两个人一眼。「我猜你们没听说，葛蓝现在是副队长了。」
「葛蓝．史特劳斯？」
戴尔耸耸肩。「我也想不通。吉米刚召集我们大家，说葛蓝取代妳的位子，伊恩接替西奥。」
「吉米的位子呢？如果他升任队长，谁接他的副队长？」
「班．周。」
班和伊恩。这有道理，他们两个都是副队长的继任人选。可是葛蓝？
「把钥匙给我。」艾莉希亚说：「再去多找两个守望员来，不要找副队长。如果可以，就找苏乌来，把我的话带给她。」
「我不知道谁有——」
「我是认真的，戴尔。」艾莉希亚说：「去就是了。」
他们打开牢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的，就只是一间光秃秃的水泥盒子。旧的马桶早就只剩底座，沿着一边的墙面排成一排。对面的墙上则是一排水管，上方一面长长的镜子，布满小裂痕而变得雾蒙蒙。
凯勒柏坐在窗户下面的地板上。他们只给他一罐水和一个水桶，其他什么都没有。小艾把十字弓靠在一个马桶上，蹲在他面前。
「他们走了吗？」
艾莉希亚点点头。彼德看得出这孩子有多害怕。他看起来刚哭过。
「我这下死定了，小艾。尚杰一定会把我放逐到墙外去。」
「不会的，我保证。」
他用手背擦擦流鼻水的鼻子。他的脸和手都很脏，指甲满是污垢。「妳能怎么办？」
「这个问题留给我来担心吧。」她从腰带上抽出刀子。「你知道怎么用这个吧？」
「见鬼了，小艾，我拿刀子要干嘛？」
「以防万一，你会用吗？」
「稍微，可是不太拿手。」
她把刀交到他手里。「藏好。」
「小艾，」彼德静静地说：「这样好吗？」
「我不会让他身上没武器。」她的目光再次盯牢凯勒柏。「你要撑住，随时准备好。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有机会逃走，别迟疑。你得尽快跑到断流闸那边，那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会去找你的。」
「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他们听见外面有讲话的声音。「说来话长。我们说得够清楚了吗？」
戴尔走进牢房，跟在他后面的只有一个守望员，珊妮．葛林伯格。她才十六岁，是个跑腿。在高墙值勤的时间还不到一季。
「小艾，我可不会上当。」戴尔说：「妳得到外面来。」
「别紧张，我们要走了。」艾莉希亚站起来，可是一看见门口的珊妮就停住脚步，眼中闪着怒火。「你只能找来这样的人手？一个跑腿？」
「所有人都在高墙上。」
彼德这时明白，仅仅十二个小时之前，艾莉希亚想要什么人都可以，绝不打折扣。然而现在，她却得哀求乞怜，才能得到一点零头。
「苏乌呢？」艾莉希亚逼问。「你看见她了吗？」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八成也在墙上。」戴尔的目光转向彼德。「你能把她带走吗？」
到目前为止一语未发的珊妮往屋里走了几步。「戴尔，你搞什么啊？我还以为是吉米说要增加一个警卫的。你为什么听她的指挥？」
「小艾只是想要帮忙。」
「戴尔，她不是副队长，她甚至不是守望员了。」那女孩微微耸肩，尴尬地和艾莉希亚打个招呼。「我无意冒犯，小艾。」
「没关系。」艾莉希亚指着女孩抓在手里的十字弓。「告诉我吧，妳的箭法很行吗？」
她假装谦虚地耸耸肩。「我是全年级最高分。」
「很好，我希望这是真的。因为看来妳刚升级了。」艾莉希亚再次转头对凯勒柏说：「你在这里不会有事吧？」
那男孩点点头。
「只要记得我告诉你的话。我就在附近。」
说完这句话，艾莉希亚看了戴尔和珊妮最后一眼，明明白白传达她的意思——这是私人恩怨——然后领着彼德走出牢房。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坐在上校那间小屋外面斜坡的阴影里，背靠着一堆柴薪，膝盖抵在胸前。听见彼德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用手背抹抹眼睛。
「噢，该死，该死。」她说。
他挨着她，一起坐在地上。「没事的。」
艾莉希亚苦涩地轻叹一声。「才不会没事。你要是敢告诉其他人说你看见我这个样子，我就一刀宰了你，彼德。」
他们默默坐了一会儿。天阴阴的，笼罩着苍白朦胧的光线，飘着诡异的酸臭味——是体臭，城墙外焚烧尸体的味道。
「妳知道吗，我总是觉得很奇怪，」彼德说：「为什么我们都叫他上校？」
「那是他的名字啊。他又没有其他的名字。」
「妳想他为什么跑到外面去？他不像是那种人。妳知道的，他不会这样不顾一切的。」
艾莉希亚没回答。她很少谈到她和上校的关系，从来不提细节。她人生的这个部分，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部分，是她不让彼德窥见的。然而，彼德对他们的关系却向来有所知。他不相信她把上校当成父亲——彼德从来没在他俩之间感觉到任何一丝父女温情。在很罕见的情况下，如果有人提到上校的名字，或上校夜里到墙道上来，彼德可以感觉到艾莉希亚总是一?，马上有种冷漠的距离。这些反应并没有表现在外表行为上，很可能也只有彼德一个人注意到。可是不管上校对她来说是什么，他俩之间的关系是确实存在的，他知道她的泪是为上校而流的。
「你相信吗？」艾莉希亚很痛苦地说：「他们开除我了。」
「尚杰会回心转意的，他又不笨。这是个错误，他会想清楚的。」
可是艾莉希亚似乎没听他讲的话。「不，尚杰是对的。我根本就不该那样翻墙出去。我真的是疯了，看见那个女孩在外面就脑袋不清楚。」她绝望地摇摇头。「可是现在也无所谓了。你也看见她的伤口。」
那女孩，彼德想。他一直没听到她的消息。她是谁？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其他和她一样的人在哪里？她怎么可能逃离病鬼的魔掌？可是看来她已经死了，带着这些答案死去。
「妳不得不放手一试，我觉得妳作得没错。凯勒柏也是。」
「你知道吗，尚杰真的在考虑要把他放逐到墙外。放逐高筒鞋？我的天哪。」
放逐到墙外？这是最悲惨的命运。「不可能这样的。」
「我是说真的，彼德。我敢向你保证，他们现在就在讨论这件事。」
「其他人会反对。」
「从什么时候开始，其他人对任何事情有发言余地？你刚才自己也看见了，大家都很害怕，总有人要为教师的死负起责任。凯勒柏孤伶伶一个人，他很容易对付。」
彼德深吸一口气，屏住。「听我说，我了解尚杰。他的确很自傲，可是我不认为他会这么作。而且大家都很喜欢凯勒柏。」
「大家都喜欢阿洛、大家都喜欢你哥哥，但这并不表示事情就能圆满结束。」
「妳说话的语气开始变得像西奥了。」
「或许吧。」她凝望前方，迎着昼光瞇起眼睛。「我知道的是，昨天晚上凯勒柏救了我一命。尚杰如果想把他放逐到城外，就得先过我这一关。」
「小艾。」他顿了一下，「千万要小心。不要随便说话。」
「我已经想过了。没有人可以放逐他。」
「妳知道我是站在妳这边的。」
「你或许会希望不要。」
周遭静悄悄，殖民地寂静得异乎寻常，大家都还没从日出前几个小时那场风波的震惊里恢复过来。彼德很好奇，这种寂静是大事发生之后的现象、或来临之前的征兆、还是准备究责的寂静？或许艾莉希亚没说错：大家都吓坏了。
「关于那个女孩，」彼德说：「有件事情我应该告诉妳。」
牢房原本是城东拖车公园的公共浴室。彼德和艾莉希亚快走到的时候，就听到隐隐的骚动声。他们加快脚步，穿过一大堆倾倒的废弃拖车——大半的零件都早就被拆光——来到牢房前面，发现入口围了一小群人，大约十来个，有男有女，紧紧围着仅有的一个守望员戴尔．列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德轻声说。
艾莉希亚脸色一沉。「开始了，」她说：「就要开始了。」
戴尔个子不算小，可是有那么一晌，他看起来却很弱小。面对群众，他彷佛是被逼入墙角的动物。他的听力有点问题，习惯性地把头微微右倾，让听力正常的那只耳朵对着正和他讲话的人，这个动作总是让他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他现在可一点都不漫不经心。
「对不起，山姆，」戴尔说：「我知道的事你也都知道。」
他说话的对象是山姆．周，老周的侄子，一个非常谦逊的人，彼德这辈子只听他讲过几句话。他的妻子就是另一个珊蒂。他们有五个孩子，其中三个还在庇护所里。彼德和艾莉希亚走近这群人之后，心中恍然大悟。这些全是父母，和伊恩一样，站在牢房外面的这些人都有孩子，甚至不只一个。派崔克与爱蜜丽．菲利浦，胡德与黎莎．葛林伯格，还有葛瑞丝．莫林努、贝儿．拉米瑞兹、汉纳．费雪。
「是那个男生打开大门的。」
「你们要我怎样？如果你想知道详情，就去问你伯父。」
山姆对着牢房的高窗说：「你听见我说话吗？凯勒柏．琼斯？我们都知道你干了什么！」
「别这样，山姆。别烦那个孩子了。」
另一个人走上前，是米罗．达瑞尔。米罗和弟弟芬恩一样，都是粗工，有着粗工的壮硕身材，沉默寡言的态度。他高大、斜肩、留着大胡子，没梳整的头发乱七八糟遮住眼睛，站在他后面显得异常娇小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潘妮。
「你自己也有小孩，戴尔。」米罗说：「你怎么能光站在那里什么都不作啊？」
彼德知道，他指的是三个小小之一，小珍．列文。彼德看见戴尔脸色微微发白。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无论分隔他与群众的是哪一种权威，都已经开始崩解了。「我不是站在这里无所事事。这要交给族长会议处理。」
「他应该被放逐！」
这是个女人的嗓音，从群众中央传出来。是贝儿．拉米瑞兹，雷依．拉米瑞兹的妻子，小琴是他们的女儿。彼德看见贝儿的手在发抖，一副快要落泪的样子。山姆走近她，搂着她的肩膀。「看见没，戴尔？你看见那个男生干了什么好事吗？」
就在这时，艾莉希亚勇往直前，穿过众人。她没看贝儿，也没看任何人，直直走到戴尔面前。戴尔正呆呆看着悲痛的贝儿，一脸无助。
「戴尔，把你的十字弓给我。」
「小艾，不行。吉米说不行。」
「我才不管，把弓给我就是了。」
她没等他回答，将弓一把抢了过来。艾莉希亚转身面对众人，握着弓的手垂在身侧。她刻意摆出不具威胁性的姿态，可是艾莉希亚就是艾莉希亚，她站在这里，就足以代表一切。
「各位，我知道你们很心烦意乱，而且你们如果问我，我也觉得你们的确有权利如此。可是凯勒柏．琼斯是我们之中的一员，就像你们每一个人一样。」
「妳说得轻松。」米罗站在山姆和贝儿旁边。「跑到外面去的是你们。」
群众之中响起一阵喃喃赞同的声音。艾莉希亚冷冷地看着米罗，等骚动渐渐平息。
「你说到重点了，米罗。如果不是高筒鞋，我早就死了。你们或许想对他下手，但是我告诉你们，我早已经仔仔细细地想过了。」
「妳想怎么样？」山姆冷笑说：「用那把弓把我们都射死？」
「不，」艾莉希亚不太当一回事蹙眉说：「箭只射你，山姆。我想我会用刀对付米罗。」
几个男人发出紧张的笑声，但是不一会儿就消失了。米罗退开一步。彼德静静站在人群边缘，发现自己的手握在刀上，接下来发生的事似乎将决定事态如何发展。
「我想妳只是虚张声势。」山姆说，眼睛牢牢盯着艾莉希亚的脸。
「是吗？你一定是对我很了解啰。」
「族长会议会把他放逐墙外的，妳等着瞧吧。」
「你说的或许没错。可是这并不是你我能决定的。除非你莫名其妙鼓动其他人来，否则这里不会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众人突然陷入沉默。彼德感觉到他们的不确定，气氛改变了。只有山姆，或许还有米罗坚持，但他们的怒气已经无关紧要。大家都很害怕。
「她说得没错，山姆。」米罗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山姆那双怒火炽烈的眼睛盯着艾莉希亚的脸。艾莉希亚还没举弓，但是她不必。站在那两个人背后的彼德，手握在刀上。其他人都离开了。
「山姆。」戴尔再次开口：「拜托，回家去吧。」
米罗伸出手，想拉山姆的手肘。但是山姆大力甩开，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彷佛米罗那一碰，把他从恍惚的状态唤醒了。
「没事了，没事了。我没事了。」
直到那两个人消失在乱七八糟的废弃拖车之中，彼德才发现自己屏住气没呼吸，他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仅仅一天之前，他从来想象不到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发生，恐惧可以让这些他认识的人——每天辛勤工作，安份守己过日子，到庇护所探望儿女的这些人——变成愤怒的暴民。还有山姆．周，他从没看那人这么生气过。他甚至从来没看山姆生气过。
「这是怎么回事，戴尔？」艾莉希亚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们把凯勒柏关在这里之后就开始了。」现场只剩他们三个人，刚才发生的情况以及可能发生的事有多严重，全清清楚楚写在戴尔脸上。他看起活像从高处摔落，却发现自己奇迹似地毫发未伤的人。「见鬼了，我还以为我非放他们进去不可了。你们应该听听在你们赶来之前，他们是怎么说的。」
从牢房里传来凯勒柏的声音：「小艾？是妳吗？」
艾莉希亚对着窗户说：「撑着点，高筒鞋！」她的目光再次回到戴尔脸上。「去多找几个守望员来吧。我不知道吉米是怎么想的，可是你这里至少需要三个人手。彼德和我可以帮忙把守，等你回来。」
「小艾，妳知道我不能让妳留在这里的，尚杰会宰了我。妳甚至已经不是守望员了。」
「我或许不是，但彼德还是啊。而且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受尚杰指挥了？」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不解地看他们一眼。「吉米这么说的。尚杰宣布了......叫什么来着？全民紧急状态。」
「这我们知道，可是那并不表示尚杰可以指挥吧？」
「你们最好去问吉米，他似乎这么认为。葛蓝也是。」
「葛蓝？这又和葛蓝有什么关系？」
「你们没听说？」戴尔很快地瞄了他们两个人一眼。「我猜你们没听说，葛蓝现在是副队长了。」
「葛蓝．史特劳斯？」
戴尔耸耸肩。「我也想不通。吉米刚召集我们大家，说葛蓝取代妳的位子，伊恩接替西奥。」
「吉米的位子呢？如果他升任队长，谁接他的副队长？」
「班．周。」
班和伊恩。这有道理，他们两个都是副队长的继任人选。可是葛蓝？
「把钥匙给我。」艾莉希亚说：「再去多找两个守望员来，不要找副队长。如果可以，就找苏乌来，把我的话带给她。」
「我不知道谁有——」
「我是认真的，戴尔。」艾莉希亚说：「去就是了。」
他们打开牢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的，就只是一间光秃秃的水泥盒子。旧的马桶早就只剩底座，沿着一边的墙面排成一排。对面的墙上则是一排水管，上方一面长长的镜子，布满小裂痕而变得雾蒙蒙。
凯勒柏坐在窗户下面的地板上。他们只给他一罐水和一个水桶，其他什么都没有。小艾把十字弓靠在一个马桶上，蹲在他面前。
「他们走了吗？」
艾莉希亚点点头。彼德看得出这孩子有多害怕。他看起来刚哭过。
「我这下死定了，小艾。尚杰一定会把我放逐到墙外去。」
「不会的，我保证。」
他用手背擦擦流鼻水的鼻子。他的脸和手都很脏，指甲满是污垢。「妳能怎么办？」
「这个问题留给我来担心吧。」她从腰带上抽出刀子。「你知道怎么用这个吧？」
「见鬼了，小艾，我拿刀子要干嘛？」
「以防万一，你会用吗？」
「稍微，可是不太拿手。」
她把刀交到他手里。「藏好。」
「小艾，」彼德静静地说：「这样好吗？」
「我不会让他身上没武器。」她的目光再次盯牢凯勒柏。「你要撑住，随时准备好。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有机会逃走，别迟疑。你得尽快跑到断流闸那边，那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会去找你的。」
「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他们听见外面有讲话的声音。「说来话长。我们说得够清楚了吗？」
戴尔走进牢房，跟在他后面的只有一个守望员，珊妮．葛林伯格。她才十六岁，是个跑腿。在高墙值勤的时间还不到一季。
「小艾，我可不会上当。」戴尔说：「妳得到外面来。」
「别紧张，我们要走了。」艾莉希亚站起来，可是一看见门口的珊妮就停住脚步，眼中闪着怒火。「你只能找来这样的人手？一个跑腿？」
「所有人都在高墙上。」
彼德这时明白，仅仅十二个小时之前，艾莉希亚想要什么人都可以，绝不打折扣。然而现在，她却得哀求乞怜，才能得到一点零头。
「苏乌呢？」艾莉希亚逼问。「你看见她了吗？」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八成也在墙上。」戴尔的目光转向彼德。「你能把她带走吗？」
到目前为止一语未发的珊妮往屋里走了几步。「戴尔，你搞什么啊？我还以为是吉米说要增加一个警卫的。你为什么听她的指挥？」
「小艾只是想要帮忙。」
「戴尔，她不是副队长，她甚至不是守望员了。」那女孩微微耸肩，尴尬地和艾莉希亚打个招呼。「我无意冒犯，小艾。」
「没关系。」艾莉希亚指着女孩抓在手里的十字弓。「告诉我吧，妳的箭法很行吗？」
她假装谦虚地耸耸肩。「我是全年级最高分。」
「很好，我希望这是真的。因为看来妳刚升级了。」艾莉希亚再次转头对凯勒柏说：「你在这里不会有事吧？」
那男孩点点头。
「只要记得我告诉你的话。我就在附近。」
说完这句话，艾莉希亚看了戴尔和珊妮最后一眼，明明白白传达她的意思——这是私人恩怨——然后领着彼德走出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