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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星期五

  莉薇亚盯着纸页,惊叹不已。

  她正在写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振笔疾书的疯狂模样彷佛是即将面对绞架的罪犯。

  两个决定解决了她的瓶颈。第一,不从整桩罪行的开端写起,反正重点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第二,原本尝试从他的角度来描述事件,但发现这条路行不通,于是她改用虚构的角色,男性版本的华生太太来取代。

  真是太完美了。每一个曾经以赞叹又不安的眼神凝视夏洛特的人──以及每一个要求夏洛特巨细靡遗解释推理过程、说过「我早该猜到」的人,皆化身成华生这个角色。

  他们去过犯罪现场。他们造访一名警员,他没有察觉在现场外闲晃的醉汉正是凶手本人,回来寻找不慎落在现场的重要物品。(莉薇亚尚未决定那会是什么东西。浮雕胸针?项链吊坠盒?没差,她晚点再处里。)现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登报招领那样关键物品,目的是把凶手引来。

  可是凶手真的会来吗?

  莉薇亚打了个呵欠。她四点半就起床写作,现在快要七点了,她不想吃早餐,但是真的需要喝杯热茶。

  她来到晨间用餐室,替自己倒茶,拿着报纸坐下,瞬间瞄到留言版面上的Cdaq Khuha讯息。

  CDAQKHUHAGDHRMNSNTQXQNSGDQXTSXDVAQD

  亲爱的莉薇亚他不是我们的哥哥可是要小心

  她双手掩嘴。他不是她们的哥哥?他不是她们的哥哥!

  已经好久没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了。

  她奔上楼,扑向床铺,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因为痛苦忽然解除而说不出话来。感谢上帝,一切仍旧错得离谱,不过感谢上帝,她的恋情不是乱伦的情感。

  过了整整五分钟,她坐起来,眉头紧锁。她当然会小心,可是如果不是她们大哥,那他又是谁?

  □

  被指控杀害理查.海沃的凶手德雷西即便不是全身吸满河水,体型依旧相当可观。

  在泰晤士河里泡了好一阵子,难以判断他究竟是浑身肌肉,还是满肚子肥油。

  或许是介于其间吧,总之崔德斯探长一点都不想在暗巷里遇到这家伙;不过要是真的遇上了,他也不会过度恐慌。

  「这围巾有意思。」麦唐诺警长评论道。

  男子不太注重打扮,可是脖子上红白相间的夏季围巾鲜艳抢眼,即使盖了一层泥巴也遮不住缤纷的花色。

  崔德斯探长搓了搓布料。绝对是丝绸,轻盈又结实。「麦唐诺,你看过初步报告了。病理学家认为他是被这条丝巾勒死的?」

  「这是他提出的理论,长官。他说脖子上的瘀痕显示曾遭人勒住。但他等要先把这家伙切开检查肺部,才能确定死因不是溺水。」

  崔德斯又绕了死者躺卧的台面一圈。「我们找目击证人谈谈吧。」

  □

  夏洛特拒绝让华生太太把她打扮得满脸黑斑,看起来至少老了十五岁。「夫人,我坐的位置离他有四呎远。浓妆艳抹只会更加吸引他的注意,没有低调的效果。」

  可是现在真的坐在吉雷斯比先生对面四呎处时,她心想方才怎么不多考虑「浓妆艳抹」一下。他没有直盯着她看,可是两人一踏进他的事务所,他便迅速眨了几下眼。就算勉强听着里梅涅小姐的陈述,他不断移动办公桌上的小东西,活像是过度热心的秘书。

  「吉雷斯比先生,你在听我说话吗?」里梅涅小姐直言道。

  律师用力挤出笑容。「当然了,小姐。请继续。」

  然而里梅涅小姐的直觉没有错,他没在她身上投注丝毫关注,只是逼迫自己这么做,瞪大双眼,眨个不停,也不断皱眉,甚至摇了几次头,这些都不是视若无睹的表示,而是有如遇到了不可思议的状况,确认自己是否身在梦中。

  与她们预料中年长男子面对声泪俱下的妙龄女子时,应有的同情反应大不相同。

  等到里梅涅小姐说完她悲痛万分的经历,他细细打量她。「妳在开玩笑吧?这位──」

  「吉本斯小姐。」里梅涅小姐连忙提醒。

  「是的,吉本斯小姐。相信这是一场恶作剧。」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里梅涅小姐惊慌失措的神情演得入木三分。

  「因为妳不是第一个前来告诉我同样故事的女人。」

  「什么?什么?」

  里梅涅小姐嗓音拔尖,下一秒则颓然倒向夏洛特怀里。

  「喔,天啊,喔,天啊!」夏洛特惊叫,不过一会就停下来,手指拧成一团。

  「要不要──要不要让我找医生来?」吉雷斯比先生的表情像是不确定该笑还是该灌下几杯酒。

  夏洛特差点就要直接询问他是否知道她的身分,但她决定继续演下去。「这样会害她窘困到极点,看看她能不能自己醒过来。」

  两人盯着里梅涅小姐,夏洛特拍了拍她的脸颊,发现她没有「苏醒」的意思,判断里梅涅小姐打算要自己接下整个任务。

  「我曾经警告过她,吉雷斯比先生,真的。我说寻找一个不想被找到的人真的是有勇无谋,可是年轻人就是什么都不听,对吧?」

  「是啊,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

  他的表情冷静许多。他是不是和她一样,选择把这出闹剧演下去?

  「先前来找你的女士是不是身材修长苗条、健康肤色的美女,棕色双眼,大约二十六岁,嘴角有颗美人痣?」

  「喔,是的。」

  夏洛特揪住马甲的扣子。「喔,那个无赖!我们曾经看他和她走在一起,他发下毒誓说她是从斯多克斯来访的表亲。」

  「得知芬奇先生如此没有定性,我深感悲痛。但他是个私生子,妳这位小姐也不该把他的人格看得如此高尚。」

  夏洛特夸张地叹息。「喔,她还很年轻,希望能从这件事学到宝贵的一课。」

  有人敲门。吉雷斯比先生的秘书的脑袋探了进来。「麦尔坎先生来了,他急着要见您。」

  听到这句话,里梅涅小姐缓缓起身,喃喃说道:「天啊,我觉得浑身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亲爱的,我晚点再和妳说。」

  「等等。」里梅涅小姐转向吉雷斯比先生。「你有芬奇先生最近的住址吗?我一定要问到。」

  吉雷斯比先生露出天人交战的神情。

  里梅涅小姐站起来跺脚。「快点给我,没有拿到我是不会离开的。」

  「好的,好的,当然可以。我很乐意提供。」

  夏洛特知道他一点都不乐意。离开吉雷斯比先生的事务所之后,她要里梅涅小姐把律师给的纸条丢给收废纸的商人。

  里梅涅小姐一惊。「住址不对吗?」

  「嗯。不过我看到他从卷宗里拿出来的文件,刚才他只是假装抄给我们。」

  「他不是用手挡住了吗?」

  没错,不过只要一瞬间就足够夏洛特从反方向看见那个住址,记得清清楚楚。

  「那没关系,我想我们做得很好。」

  □

  酒吧里环境不佳,弥漫着便宜麦酒和粗食的气味。不过这里比其他店家干净明亮许多,而酒吧女老板也散发出类似的气质,这名外表冷漠的女子从未有过堪称美人的时期,但她的五官、打扮很精致,有如瑞士手表的零件。

  崔德斯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可是他确定这名女子曾经下过海。

  他真的不喜欢找妓女问话。

  「班伯太太,死者被冲上岸的地点离这间酒吧的后门不远。我们找来当时的路人,其中有一名妳的顾客,宣称他前天晚上曾在此处见到死者,和对方聊了一个小时,妳却反驳他,说死者从未进过妳店里。」

  「是的。」

  「妳是否顾虑如果说了真话会惹来麻烦?」

  「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知道光顾的人谁是熟客,谁是新面孔──我对新面孔多加留意,怕他们大打出手或是喝霸王酒。前天晚上确实有一名男子和小波依德聊了好一会,可是他绝对不是死者。」

  「班伯太太,妳以前是做那一行的,我要如何相信妳呢?」

  女子先是一僵,接着抛出轻蔑的眼神。「探长,如果你无意相信我,那就别来浪费我的时间。小波依德就坐在那里,去问他吧,你还可以叫他帮你朗读今天的报纸头条呢。」

  崔德斯摸不透为何是她瞧不起他。不过她的眼神让他莫名地觉得自己很……低俗。他草草道谢,移师到小波依德身旁。

  「波依德先生,我们对于你前天在此遇到一名男子的证词很有兴趣。」

  还不到中午,小波依德已经泡在酒精里,他看起来像是讨喜的醉汉──至少算得上安全无害。他伸出颤抖的手,笑得灿烂,满脸热忱──显然是想喝免费的酒。崔德斯不情愿地打手势点了一杯。

  「他是个好家伙。长得很大一只,人很好,一直请我喝酒。等到我们有点酒意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保密。」小波依德是崔德斯见过的人之中最管不住嘴巴的家伙。

  「我说当然!他们可以在伦敦塔上对我严刑拷打,但我绝对不会说出来的。然后他说他是职业杀手,收钱替人办事,过得还不错,不过也不算太好。最近他惹上麻烦,准备要跑路。」

  「我就问他怕不怕警察。他哈哈大笑,说只有娘娘腔才会怕警察。他怕的是花钱请他的人。他们希望事情办得干净低调,可是警察在豪斯洛逮到他的尾巴。现在请他的人想要解决他,不让警察顺着找到他们。」

  「你有没有问他们是谁?」

  「他说他们是罪犯。不是扒手那种小贼,甚至也不是他这种职业杀手。他们是犯罪大王,很少弄脏自己的手。他杀的人想要出卖他们,现在他们跑来追杀他。这家伙,他说他叫德雷西,他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天啊,他说的真准。」

  崔德斯狐疑地看着小波依德,心想他是不是把报纸上看到的东西混在一起编故事──直到德雷西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冒出。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这个情报,而且绝对没有公开过。

  「他和你说了他的名字?」

  「他还说这只是他的代号,不是本名,他也不是第一个用这个名字的人。」

  「然后呢?」

  「然后他离开店里。我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他──以为他远走高飞,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可是今天早上他就躺在河边,死透了,整个人肿得好恶心。」

  崔德斯试着套出更多讯息,可是小波依德反反复覆说着同一件事。崔德斯又点了一杯酒,却只换来加油添醋的老调重弹。

  发觉证人已经毫无用处,崔德斯道谢后起身。

  「对了,波依德先生。」麦唐诺说道:「可以请你念出报纸头条吗?我想你应该识字吧?」

  「当然可以。」小波依德瞇眼盯着斗大的字体,眼睛瞇得更细,最后他喃喃自语,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歪曲的眼镜。「女王前往巴摩拉堡。」

  崔德斯心里暗骂。「你遇到德雷西那天晚上有戴眼镜吗?」

  「怎么可能。除了看字我根本不戴眼镜──而且我很少看字。可是我看得够清楚,有办法自己找到酒吧门口──而且我把他那条花稍的围巾看得一清二楚。」

  □

  「英古兰夫人并没有全然坦诚,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让我如此惊讶。」得知英古兰夫人曾经拜访吉雷斯比先生,华生太太脑中乱成一团,好半晌说不出话。「仔细想想,她自然不会透露不需要告诉我们的事,毕竟这是应该要保密的出轨恋情。」

  「而且找上侦探之前先去找律师也很合理。等到走投无路了,她才会想到夏洛克.福尔摩斯。当然了,这代表吉雷斯比先生给的住址必定毫无用处。」

  她用了过大的力道绑紧帽带。「好啦,福尔摩斯小姐,别再听我碎念这些妳早就知道的事了。」

  两人又来到牛津郡,吉雷斯比先生卷宗内纪录的芬奇先生近期住址带着她们来到风景优美的小村庄。华生太太在伦敦住久了,热爱绿意盎然的景象、辽阔的乡间风光。在这个传统的英国小镇中央建了一座石砖砌成的教堂。她的少女时期就是在这样的村子度过,但她难以抵挡村民对于外来者的偏见,特别是针对那些抱有离开念头的外来者。不过她秉持着人性本善的理念,不会因为某个地方对她不友善,就对所有乡间小镇反感。她想象大部分村民都和周遭景色一般可亲,平静的乡村生活与好奇、宽容的性情是共存的。

  她在村中酒吧点了一盘香肠配马铃薯泥,福尔摩斯小姐选了牛排腰子布丁,并用酒吧自酿的新鲜淡麦酒搭配这些朴实又丰盛的菜色。酒吧老板娘前来询问是否要加点甜点时,她们展开热烈的讨论,犹豫究竟是要为了悼念即将逝去的夏日选择夏季水果松糕,还是她们好一阵子没吃到的果酱布丁卷加热卡士达酱。

  等到老板娘回来点餐,她们决定两种点心各来一份,华生太太顺势搭话:

  「格洛萨普太太,请问妳现在有空吗?想跟妳问问某个可能在这一带住过一阵子的年轻人。」

  格洛萨普太太瞪大双眼。「妳们该不会是对马隆.芬奇先生有兴趣吧?」

  这回华生太太一点都不吃惊。要是英古兰夫人不好好运用芬奇先生的住址,那她何必大费周章地查出来呢?

  「是的,我们代表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客户前来寻找芬奇先生的下落。」

  格洛萨普太太对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毫无反应,她以好奇又谨慎的神情仔细打量两位女士。「妳们是私人调查员?」

  「家兄是顾问侦探。」福尔摩斯小姐说:「哈德逊太太和我提供一些协助。目前他的身体不比以往,因此外出的任务就落到我们身上。」

  「妳们真是勇敢。」

  「我们试着推掉需要大量奔波的委托。」华生太太谦逊地说道:「可是呢,不久以前,一位女士找上我们,担心芬奇先生没有出现在他该去的地方。既然在伦敦找不到他的踪影,我们只好来他以前待过的地方,看是否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格洛萨普太太摇摇头。「我是很想帮忙,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说起知道最多事情的人,那就是我了,对吧?一个月前,那个男人向我问起芬奇先生的事情,我很好奇,就问了格洛萨普先生。他叔叔是上一任酒吧老板,二十年前娶了寡妇芬奇。」

  「她在这里无依无靠──就只有她和儿子,在甜蔷薇巷的老房子住了十年,然后她嫁给老格洛萨普先生。这里的人和她不太熟──就算嫁给酒吧老板,她还是不太与人往来。他们与她儿子更不熟。他很早就被送去上学,他们说他在学校打板球,可是放假回到村里也没看他和其他男生玩。他成天忙着照顾老格洛萨普先生的马儿,还有看书。」

  「大家最后看到他是在十多年前,他母亲和老格洛萨普先生的葬礼上──那两人在两天内相继过世。那年冬天的肺炎特别凶猛。格洛萨普先生和我对老格洛萨普先生一点都不熟,连他的死讯都不知道呢。他的律师写信说他把酒吧留给我们,差点把我们吓死。发现芬奇先生没有分到酒吧,格洛萨普先生很过意不去,写信告诉芬奇先生他随时都可以回来住。」

  「他写信到哪里?」福尔摩斯小姐问。

  「喔,寄到他的学校,他读的是牛津附近的男校。芬奇先生的回信很有礼貌,说非常感谢,但他短期之内不打算回来。隔了一两年,格洛萨普先生又寄了一次信,芬奇先生的回信内容和上次一样。之后我们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福尔摩斯小姐有了新的问题:「你们寄第二封信的时候,他还在学校吗?」

  「我们寄到学校的住址,不过一定是有人帮忙转寄了。他的回信上附的住址是牛津的某个地方。那个人问起芬奇先生时,我给了他那个住址。后来格洛萨普先生和我到牛津城里时,还特别去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来找他──」

  「等等。」华生太太打断她。「还有其他人问起他的下落吗?」

  「喔,我还没讲到那里吗?对,那个男的走了以后,我四处问有没有人知道芬奇先生的事情,村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之前我没想过要问我丈夫──我想他知道的不会比我多。后来才偶然得知四月有两个男人来问起芬奇先生,那几天我感冒休息,他忙着招呼所有客人,完全忘记这件事,直到我提起后来的这个人。」

  「格洛萨普先生能认出这个人是不是四月来的那两人其中之一吗?」福尔摩斯小姐递出一小张照片。

  「我去问问。」

  格洛萨普太太两分钟后回来,难掩兴奋之情。「没办法完全确定,但他觉得是。」

  华生太太伸手收回照片。这是福尔摩斯小姐在伍兹太太的租屋处找到的马伯顿双人组照片中,法兰西丝.马伯顿面对镜头的那张。

  「还有其他人来找芬奇先生吗?有没有女士找上门?」

  「就我们所知没有。除了妳们以外,没有别的女士了。」

  「上个月一个人来的男子,可以请妳描述他的外表吗?」

  「我猜他四十来岁吧,身高中等,瘦瘦的。有拿手帕擦头顶的汗──他秃了半颗头。记不得他的长相了──就是那种大众脸,妳们也知道的。」

  福尔摩斯小姐点点头。「如果妳不介意,想请妳回到刚才说到一半那边,格洛萨普太太。妳说上回妳和格洛萨普先生一起去牛津?」

  「对,我们想去芬奇先生给我们的住址看看。那个地方已经不在了。我的意思是,屋子还在,可是已经不是宿舍了。有个裁缝接手那栋屋子,一楼是店面,她和其他裁缝小姐住在楼上。」

  格洛萨普太太笑开了脸。「格洛萨普先生在那间店帮我买了条披肩,妳就知道最近的生意有多好。」

  □

  离开酒吧后,华生太太和福尔摩斯小姐拜访了村中的教堂和墓园。教堂的登记资料注明了寡妇芬奇是在哪一天嫁给老格洛萨普先生。墓园记载了这对夫妇过世的日期。心地善良、外表有些虚弱的教区牧师在这里待了十六年,证实格洛萨普太太的说法──大家都对马隆.芬奇这个人了解不多,他也完全不提自己的事情。

  「福尔摩斯小姐,妳是否觉得芬奇先生或许有些冷漠呢?」华生太太问道。「我能理解私生子的身分或许会构成结交朋友的阻碍,可是在这座村子里成长,却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起值得一提的关系?」

  在失去父母后,她对于自己生长的村庄没有多少好感,不过等她逃到更广阔的世界后,依然与过去一直对她不错的年轻女孩维持书信往来,直到对方死于难产。

  「不过我想他确实有可能深深爱着某个人,同时遗忘成长过程中周遭的其他人。」她回答了自己的疑问。

  前往牛津的路上,她们绕到英古兰夫人的娘家,这栋小宅邸打理得干净整齐──多亏英古兰爵爷的金援。

  附近的村子里没人听说过马隆.芬奇这个名字,也没有人知道葛瑞维小姐出嫁前有过任何爱恋纠葛。不过他们证实曾经传出一些谣言,说葛瑞维一家表面上去了南法和义大利远游,但其实是住进牛津的一栋破屋子。

  「他们或许就是在那里相遇。」华生太太推论道。

  福尔摩斯小姐没有提出意见。

  华生太太既开心又有些伤感。福尔摩斯小姐刚住进她家时,她费了不少心思与她谈话。现在知道沉默是她的习惯,华生太太很庆幸她能够安心地闭口思考,必要时刻才会开金口。然而这不代表福尔摩斯小姐不是个好伙伴,虽然她有时说出令人坐立不安的事实。

  两人来到格洛萨普太太提供的住址,确认此处曾是城里年轻受薪阶级男士的宿舍。离午餐时间已经过了两三个小时,华生太太以为福尔摩斯小姐会四下寻找迷人的茶馆,没想到她却问:「夫人,妳有没有参观过牛津大学?」

  「我想应该是没有。」

  「可以一起去走一小圈吗?我也没有来过呢。」

  当然了,福尔摩斯小姐想要受教育,她一定会对国内顶尖大学的女子学院深感兴趣。「没问题。」

  她们度过了愉快的午后时光,踏着青翠草皮穿梭在各个学院间,欣赏雄伟的校舍,搭船畅游水波徐徐的查维尔河。

  坐上回伦敦的火车,华生太太才突然想到一件事。「妳觉得上个月来探听芬奇先生消息的人会是谁?英古兰夫人来找我们之前是不是先请了别人?」

  「我完全没有头绪。」福尔摩斯小姐停顿一会。「不过我很高兴他应该不是英古兰爵爷。」

  华生太太直盯着她。「妳以为英古兰爵爷──妳觉得他可能涉入这整件事吗?」

  「目前我只知道我们了解的有多么浅薄,英古兰夫人没有说出全盘事实。我们为何能肯定英古兰爵爷对于这一切毫不知情──或是毫无瓜葛?」福尔摩斯小姐缓缓呼了口气。「但是正如我所说,我很高兴那个男人应该不是他。」

  □

  崔德斯探长下班前不久收到病理学家的正式报告:死者肺中没有积水──他是遭到勒毙。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报告。上头没有出乎意料的情报,老实说就算「德雷西」是溺死的,情势也不会出现多大改变。

  他思考是否要写出在脑中打了半天草稿的报告。

  年轻男子理查.海沃为了特定理由编造假名住在伦敦。他透过非法手段获取财富,等到他的非法途径反扑,他遭到名为德雷西的职业杀手杀害。德雷西引来警方注意,生怕他也要面对那股除掉海沃的犯罪势力报复。在酒精的影响之下,德雷西向来自兰贝斯的路卡斯.波依德先生透露他的过往,在此附上这部分的笔录。

  菁英罪犯对苏格兰警场来说影响不大,对女王陛下的危害较大。要是他递交这份报告,上司必定会无比满意。崔德斯,干得好。任何人费尽全力也只能查出这么多了,建档之后来看看这个刚进来的新案子。

  然而他很清楚这个版本就算不是彻底的谎言,也至少是铺天盖地的幻象。有人大费周章地利用小波依德的酒量加上糟糕的视力,确保他向警方大肆宣传这个故事。那个人还宰了某个人──或者至少是找到一具尸体──丢在小波依德必经之处,让他指认那条显眼的丝巾。

  即便知道背后藏着这么多机关,崔德斯仍旧无法确定自己不会提出这么一份报告。

  他踏进舒服的自家,关门声响在空无一人的屋内回荡。妻子一定是去参加女性团体的聚会了──她从半年前加入那个团体。平时他会挂记着她怎么还没回来,不过今晚他很庆幸她不在家。

  这样她就不会看到他这副模样,努力挣扎着在上司面前展现出自己杰出的竞争力,以及办事效率──或许他已经输给了这份欲望。

  这份欲望并非源自爱丽丝,而是与夏洛克.福尔摩斯有关──他不希望自己的工作表现被女人比下去。可是爱丽丝她……自从得知她曾经──或许现在依然是如此──怀抱着与他们的家庭生活毫无关联的雄心壮志,他看待她的心态再也无法回到以往。

  他好想在事业上功成名就,好让她永远不会再次梦想经营考辛营造公司。他想让她生下一群宝宝,再也不会有多余的时间。可是上帝似乎无意达成后头那个愿望。至于前者──他真的会写下充满谎言的报告,只为了更加接近下一次的晋升?

  他不知道。

  这是最让他害怕的事情。

  □

  过了十一点,夏洛特情绪有点不稳。这种状况不常有,一旦发生了,她不太擅长排解那股陌生的焦躁,无法和情绪讲道理,或是靠着堆积如山的蛋糕来消灭。

  她在房里踱了几圈,换上衣服溜出门外──她想重读《罗马遗迹之夏》,而这本书正摆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书架上。

  上贝克街十八号屋内一片黑暗。她伸手点灯,煤气火焰燃起,照亮通往二楼的楼梯。

  上方传来细细声响,是建筑物夜里冷却收缩造成的?还是阁楼里有老鼠?她爬上二楼,走进客厅。

  「晚安,福尔摩斯小姐。」

  楼梯的灯光往房里照出一块琥珀色亮区,其余各处仍是阴影。这声招呼从阴影里窜出。

  她转向声音来源。「我猜是马伯顿先生?」

  轻柔的笑声。「看来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才智名不虚传。」

  「用不着什么才智。我们之前说过话,就算只有三言两语,我绝对不会忘记别人的嗓音。」

  她打开门边的灯。马伯顿先生站在大座钟旁,拿着一把手枪。

  「我来帮你泡茶──马伯顿小姐呢?她需要医师照顾吗?」

  「妳怎么──」

  「空气里带着血味,你看起来又没有受伤。」

  史蒂芬.马伯顿叹息。「马伯顿小姐没事,子弹只擦伤了她的肩膀。我用了你们的上好威士忌清洗伤口,涂上硼酸药膏后包扎起来。」

  夏洛特点点头──医生顶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她进卧室看到静静沉睡的马伯顿小姐。「有没有让她喝一点夏洛克的上好鸦片酊?」

  华生太太准备了卧床病人身旁该有的常备成药和酊剂。

  「有,谢谢。」

  她摸摸年轻女子的额头,没有发烧。不过枪伤还很新,不知道会不会有感染。她让马伯顿小姐好好休息,拿酒精灯烧水,在盘里放了几片玛德莲。「你们吃过了吗?」

  「吃了。不过有玛德莲能吃是再好不过,可以分我一些吗?」

  母语是英文的人大多无法一瞬间叫出这种贝壳状小蛋糕的名字。可是史蒂芬.马伯顿说话带了一丝口音──与其说是拥有外国血统,他在国外住过一阵子的可能性比较高。「我只拿了自己的份──你可要快狠准才有机会分到。」

  他微微一笑,她没有回应他的笑容。他很年轻──比她还小,显然是左撇子,前阵子还住在气候炎热的地方。爱看小说,服装打扮时髦,但还不到影响实用性的地步。

  「是你向警方通报豪斯洛的那具尸体?」

  警员收到那栋屋子里发生不法勾当的电报才会到现场查看。

  他轻轻摇头,不过并非否定她的说词。「夏洛克.福尔摩斯当然都知道了。」

  半点的钟声响起,指针继续滴答行走。

  「谢谢妳如此宽宏大量,让我们留下来。」他说。

  「说说你为什么要冒充芬奇先生。」她同时开口。

  他叹了口气,坐到她对面,伸手拿了片玛德莲。「芬奇先生身上有我们要的东西。」

  「我们是谁?」

  「我的家人──双亲、姊姊,还有我自己。」

  「令堂是马伯顿太太?」

  「是的。」

  「令尊呢?」

  「当然是马伯顿先生啰。」

  「马伯顿先生又是谁?是莫里亚提先生的亲戚吗?」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希望这有回答到妳的疑问。」

  夏洛特啃了一小口玛德莲。「我就当作你与名为理查.海沃的男子之死无关,可是这对你而言也不算意外事件。」

  「我们一直在监视那栋屋子。也不是多重要的地方,也好一阵子没人使用了。先前的住户靠着恶心的勾当赚钱。他曾经是莫里亚提的手下,是那种不在乎为什么要执行那些命令的类型。即便如此,他还是我们少数的线索之一。」

  「令堂对莫里亚提的组织认识不深?」

  「她几十年前就离开他了。」

  「她目前没有为了自己的利益与他合作?」

  「就我所知没有。」

  她凝视着他。「这答案不太可靠。」

  「我很清楚我母亲的生涯。莫里亚提追捕我们将近十五年,我们之间不能有任何秘密。只要有个疏忽,露出破绽让他有可趁之机,就会害死全家人。因此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可靠的答案。」

  强硬的反驳。她还是无法完全放心,但他的理由足够具体。她拿起水壶,往茶壶里倒水。

  「芬奇先生为何对你们如此有价值?他替莫里亚提做事吗?」

  「是的。」

  得知芬奇先生尚在人世时,她曾期盼他与莫里亚提毫无牵连。她当然知道这是徒劳的期盼,但就是无法克制。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是如何找到莫里亚提──或是莫里亚提如何找上他?」

  「我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替莫里亚提效命。莫里亚提偏好那些出身不太光彩的人士──他们往往渴求成功,以冷酷回报对他们无情的世界。就算他们突然消失,也不会有太多人怀念,而且总有不少生错襁褓的年轻人野心勃勃地准备递补。」

  「所以你说他身上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你指的是莫里亚提的东西。」

  「没错。」

  「那是什么?」

  「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一份卷宗,里头装着明年即将启动的计画。那些文件随着芬奇先生和詹金斯先生──也就是理查.海沃──一起消失。莫里亚提对于机密资料失踪,以及手下的背叛极度不悦。」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他露出超龄的苦涩笑容。「妳知道得越少越好。」

  「好吧。这位詹金斯先生也是私生子?」

  「应该是。我知道他和芬奇先生上同一所学校,住同一间宿舍。」

  所以她说对了,詹金斯先生确实是孤儿。像她哥哥和詹金斯先生这样的年轻人,不被那些远在天边、出身良好的父亲当成自家孩子对待,有如随意弃置的垃圾,他们心中到底有什么感觉?像莫里亚提这样的人,要轻易获得他们的信任与忠诚──就算为期不长──似乎也不算太难?

  「芬奇先生和詹金斯先生为何会带着那些文件潜逃?」她问。

  「对此我没有可靠的情资,只能瞎猜。」

  「那你又是如何猜测?」

  「那些计画或许可以用来敲诈──莫里亚提给的酬劳不错,但人们心中总是怀抱着发财梦。」

  「那样的梦想必定会遭到激怒莫里亚提的恐惧压抑。」

  「因此我不太确定这个论点是否正确。另一个可能性是他们想离开莫里亚提的掌握──相信拥有这些文件就能确保安全。」

  「你们为什么要插手?离莫里亚提越远越好不是你们的目标吗?」

  「这十五年来,我们很少在同一个地方待超过三个月──除非我们觉得那个地方够安全,我们躲得够好……」他深吸一口气。「我们想要抓住莫里亚提的把柄,让他反过来对我们感到不安。我们想靠那份文件逼他别再纠缠,不然就要毁了他。」

  「你为什么要靠着冒充芬奇先生来达成这个目标?」

  「我们找不到他,所以我们只能希望他会来找我们。」

  「藉由接近他的亲人?」

  「我们认为要是明目张胆地接触妳的家人,或许会惹恼令尊,让他透过律师转达严厉谴责,使得芬奇先生察觉有人冒充他。」

  「所以呢?」

  「我们写了三封信给令尊,每次都附上我们的住址,希望芬奇先生从亨利爵士那边听闻此事后会来找我们。接着我们就和他谈条件:用卷宗交换他的安全。」

  「你们要如何担保他平安无事?你们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了。」

  「至少经过莫里亚提多年追杀后,我们还活着,没有缺手少脚。还有谁更有资格帮他保住他的小命?」

  这倒是有几分道理。海沃—詹金斯先生退出莫里亚提的组织后,显然没有多活太久。

  「说到保住小命……马伯顿小姐遇到什么事了?」

  「今晚我们回到伍兹太太那边的住处。妳那次深夜来访,她原本以为是芬奇先生,便在隔天发电报通知我。她想溜回屋里时,看到妳和伍兹太太在谈话。只有妳在,我们不认为回到据点会有什么危险。事实上我们只怕被伍兹太太撞见。」

  「我们完全没有料到会遭人埋伏。幸好当我们在工作用的楼梯等待通道净空时,维克里医师晚间出门返家,进了他的房间。这时我们看见有人从屋内拉开我们的房门又关上。」

  「我们本来认为不是妳,就是芬奇先生。不过我们还是提高了警觉……总而言之,我们终于甩掉了追兵。」

  「你确定吗?」

  「这是我们的老本行。」

  她很希望真是如此,毕竟他们已经踏进了华生太太的屋子。「那你们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我看到母亲在萨克维命案结束前写给妳的信。她看人很准,既然她信任妳,那我也可以信任妳。」

  「你没想过这里可能也遭到监视?」

  「今晚莫里亚提的党羽忙着监视各个火车站,认为我们会搭车逃跑。」

  「我想这代表你们去过火车站,发现那里设下了天罗地网。」

  「正是如此。对了,我想问个问题。」

  「请说。」

  「妳为什么要找芬奇先生?」

  「我代替一位客户寻找他的下落,对方是芬奇先生的老朋友,两人曾经约了要见面。」

  马伯顿先生挑眉。「那位客户是谁?」

  「我无法透露这项资讯。」

  「那位客户不知道妳和他的关联?」

  「我无法完全确定。马伯顿太太一开始来见我时,她是否知道夏洛克.福尔摩斯与马隆.芬奇有血缘关系?」

  「她是为了完全不同的事情来找妳。」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我们不知道。后来得知这一层关系,我们确定妳没有窝藏他,至少不是在这里,因为我们已经上下搜过一遍了。既然这里有一间空房子,把他藏在华生太太家更不合理。」

  夏洛特点点头,检查泡在热水里的茶叶,帮他倒了一杯。「你还有别的问题,对吧?」

  他盯着她好一会。「应该吧。令姊还好吗?」

  「你见过她几次?」

  他往茶里加糖。「三次。」

  「超出必要的次数。」

  他的脸是不是有点红?「大概吧。她还好吗?」

  「莉薇亚过得不如意──一直都是如此。她是个聪颖敏锐的女性,认定自己的聪颖敏锐毫无价值。」

  「妳一定也承受着同样的压力。」

  「完全没有。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理解到这种压力的存在──我对于旁人的意见很迟钝,无论是来自个人,还是集体。可是莉薇亚都感觉到了,她太过明白自己应当是什么模样,而那个理想又与她的本质有多大的差距。她时时刻刻都意识到自己的缺点。」

  史蒂芬.马伯顿喝了一小口茶,双手捧着杯子,像是在取暖似的。「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让你了解到她的脆弱,如果你还不知道。一点打情骂俏不会害她崩溃,只是她会无比痛苦。」

  「妳这是警告我离她远一点?」

  「没有,但我有必要告知可能的后果,让你在决定下一步行动时清楚意识到这件事。」

  她起身。「你一定很累了,我自己出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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