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妳觉得妳哥哥死了?」华生太太和潘妮洛异口同声地嚷嚷。
福尔摩斯小姐在午茶时间向两人报告今天调查伍兹太太公寓的结果，以及上礼拜解开班克罗夫特爵爷送来逗她开心的维吉尼尔密码后引发的事件。
「班克罗夫特爵爷存疑，我不怪他，毕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芬奇先生为何会遭到勒毙、弃置在空屋里，还身穿隐藏线索的外套。因此我得先确认死者身分。」
华生太太感觉彷佛有人将冰冷的手掌贴上她的后腰。「怎么做?」
「我已经写信给英古兰夫人，请她今晚来访。」福尔摩斯小姐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死者的照片，我打算让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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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古兰夫人的手颤抖不已。
潘妮洛无法呼吸。令她不安的不是死亡──她已经上过太多堂解剖课了。死者照片对她的影响更小，然而今晚她无法凝聚起医学生必备的情绪抽离能力。今晚她彻彻底底地暴露在死亡的暴力，以及死亡对于深爱死者的人造成的冲击之中。
英古兰夫人掀起信封封口，没有取出内容物就松开手指。她再次掀开信封封口──接着整个信封落到她膝头。
「不好意思，我真的难以理解妳现在说的一切。」
她的嗓音打颤，身上那套高贵礼服裙襬的水晶珠彼此敲击，她颤动的膝盖带出一段和声。现在已经很晚了──她稍早送来短信，说她可能要到深夜才能溜出她参加的舞会，来到上贝克街。打在她惨白脸颊上的灯光显得太过刺眼。
「上回我们见面时，你们说芬奇先生过得很好。你们说他去渡假，还迷倒了他的房东太太。为什么突然跑去找警察?」
潘妮洛已经说明照片来自他们在犯罪调查部的内应，仔细想想，这番说词也不全是谎言。「因为妳坚持我们找错人了，我们决定认真考虑妳的想法。如果真的找错人的话，该怎么做?要是真正的芬奇先生真的出事了呢?如果他遭逢不测，警方迟早会得知此事。我们找不到芬奇先生的死亡纪录，因此我们要求查看身分不明的尸体。」
「这位男士很年轻，在不幸身亡前似乎过得不错，感觉不该是失踪得不明不白。」
「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我们无从得知──光是取得这张照片就已经是大费周章了。不过我们认为让妳来这里看照片，会比带妳去苏格兰警场一趟好过许多。」潘妮洛停顿几秒。「我想妳已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了。」
英古兰夫人别开脸。「当然了。上回听妳说他近来过得无忧无虑，我一次又一次希望他真的死了。现、现在我觉得像是我把他咒死似地。」
潘妮洛受到英古兰夫人绝望的余波感染，双眼被泪水刺得发痛。「很抱歉让妳如此悲伤，夫人。照片上的人也可能不是芬奇先生，我们只是希望排除这个可能性。」
英古兰夫人嘴角抽动，但是与笑意完全无关。「所以我只能接受他不是死了，就是快快乐乐地把我抛在脑后。」
「抱歉。」
「妳不用道歉。我知道到头来你们不可能查出什么好结果，可是我期盼能有千分之一的机会……」
她双手一握，拿起信封，抽出照片。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介于厌恶及狂喜之间。「这个人──不是芬奇先生!」
潘妮洛吞下一大口气。「不是吗?谢天谢地!」
英古兰夫人将信封和照片丢到一旁，呼吸沉重，双眼紧闭。「虽然我宁愿他忘了我，但我从未想过真的会有这么一天。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临了。」
潘妮洛捡回照片，收回信封里，死者扭曲的面容让她打了个冷颤。
她没想到英古兰夫人竟然从她手中取回信封，再次抽出照片，翻到正面，凝目而视。过了几秒，她喘了口气。「抱歉，刚才我突然有点怀疑我是不是看得不够清楚?会不会因为希望他活着的欲望而让我看走眼?」
她把信封还给潘妮洛。「可是呢，不是，他真的不是芬奇先生。」
潘妮洛心想她会不会承受不住这份折磨。尽管曾经心碎，她仍然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子，从未面对过任何风浪。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搅拌手中的热茶，让英古兰夫人静一静。
过了几分钟，英古兰夫人起身，这个动作一定是引发了背痛，她整个人瑟缩了下。「我该走了，不然别人会注意到我不在场。」
「这是当然。」
她重重叹息。「上回妳训了我一顿。福尔摩斯小姐，我想我终于懂了：继续调查是不会带给我任何好处的。」
「很高兴芬奇先生没死，希望他如妳描述的那样快活。我明年会遵守约定，再去艾伯特纪念广场一次──接下来的每一年也是如此。或许某天我会再见到他，或许不会，总之我不该继续劳烦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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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芬奇先生还活着。」华生太太松了一大口气，四肢发软。「至少在豪斯洛遇害的男子不是他。」
英古兰夫人离开了。留在上贝克街十八号的三人聚在客厅里喝茶吃饼干。准确来说是福尔摩斯小姐负责热茶和饼干，华生太太和潘妮洛各自捧着一小杯威士忌。大座钟不久前敲了十二下，可是她们毫无撤退回房的意思。
福尔摩斯小姐吃下一块玛德莲。「我最好请人送信给班克罗夫特爵爷，告知我高明的假说完全被事实推翻了。」
她和平时一般不动如山，不过方才英古兰夫人宣布她不认识照片里的男子时，她舒了一大口气，光是这点就足以证明她很庆幸自己想错了。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拿芬奇先生怎么办?」华生太太问道。英古兰夫人或许恢复了理智，可是她们找到的芬奇先生却是个冒牌货。
「还记得麦斯先生假扮的律师，吉雷斯比先生吗?」福尔摩斯小姐又倒了一杯茶。「今天下午回来的路上，我绕去他的事务所一趟，约了明天和他见面。不过我还没准备好说词，不知道要如何尽量从他口中套出情报，却又不会让我父亲得知我涉入此事。」
「我有个点子。」潘妮洛说：「我可以扮演英古兰夫人的角色──当然会换个名字。重点是我可以借用她的故事，告诉吉雷斯比先生说芬奇先生失踪了，一点一点问出些线索。」
「我喜欢这个点子。」福尔摩斯小姐果决说道。她转向华生太太。「女士，刚才我一直没有机会问，妳今天去慈善厨房有没有什么收获?」
华生太太转述她与伯恩斯太太的对话。「看来她对雇主毫无兴致。当然了，也可以说她格外谨慎精明，不会对陌生人透露真正的心思。只是我觉得她很真诚，是个直肠子。」
福尔摩斯小姐点点头，没有对华生太太的观察发表评论。她们继续讨论计画。华生太太星期六再去慈善厨房一趟──伯恩斯太太那天应当还会再去帮忙。里梅涅小姐婉拒陪布卢瓦家的两位女士去巴斯游玩，腾出时间与吉雷斯比先生见面。
「我陪里梅涅小姐一起去。」福尔摩斯小姐说：「有朋友在场，能让里梅涅小姐的发言更有说服力。」
「妳确定见到与令尊相关的人士是明智之举吗?」华生太太忍不住想象福尔摩斯小姐身分曝光后会引发的负面后果。
「吉雷斯比先生和我从未见过面。就算他知道我的长相，在这个节骨眼，我愿意负担这个风险。」
三人沉默半晌。华生太太忙着思考要如何用舞台化妆改变福尔摩斯小姐的面容。
潘妮洛清清喉咙。「福尔摩斯小姐，希望我这么说不会吓到妳──我已经得知班克罗夫特爵爷有意娶妳为妻。」
华生太太也随之清清喉咙，对于将这件事情当成八卦似地告诉他人而感到尴尬。不过正如潘妮洛所说，福尔摩斯小姐没有露出半点受惊的神色。
她只是等待潘妮洛继续说下去。
「妳今天──该说是昨天啦，都已经过了半夜了──与班克罗夫特爵爷见面，我很好奇他是否逼迫妳给予回复?」
「有的，不过没有说太多。」福尔摩斯小姐小口喝茶，视线移向盘子上剩余的玛德莲，眼中带着企盼与歉意。「我认为班克罗夫特爵爷把我当成他心目中的完美女性。」
「听起来妳对此不怎么开心。」潘妮洛指出重点。
「被视为男人心目中的完美女性并不是赞美，那更像是男人对自己的看法──以及他的需求。」福尔摩斯小姐叹息。「要是我们结婚了，要不就是我努力维持他的幻象、累得半死，要不就是班克罗夫特爵爷对他的决定深感失望。或许两个结果会同时发生。」
华生太太忍不住开口：「那么英古兰爵爷对妳有何看法?」
「英古兰爵爷?」福尔摩斯小姐的嘴唇勾起像是微笑又像伤感的弧度。「他一直都很清楚我是世界上最不完美的女性，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