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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礼物

“冬天的月光特别锐利,影子格外漆黑、对比分明。海边的岩石像是浸在墨池之中,而你的船体也是一片漆黑。不过,因为我生了火,所以在月影上又叠上了另外一层影子,而火光所映照出来的是跳动不停的影子。因此,现在我看着你的时候,只见你背着月光之处漆黑一片、对比分明,不过映照到火光之处,却又显得柔和圆润。”
琥珀的声音让人听得昏昏欲睡。她在傍晚时费了好大功夫,用浮木生了个火堆,现在派拉冈可以感觉到火堆冒出来的暖意。派拉冈是向人类学习才知道世上有温暖与寒冷这两种感觉,这两种感觉一个好,一个坏。然而就连“温暖是好的,寒冷是坏的”这个概念,他也是跟人学来才知道。毕竟对于木头而言,冷暖好坏其实都一样,不过在这样的冬夜之中,感觉上“温暖”好像真的挺不错的。
她在湿沙上铺了毯子,人坐在——盘腿而坐,这是她说的——毯子上。她的背靠在他的船壳上,她的头发比海里最细的海草还要细,轻飘飘的发丝贴在他的巫木船壳上,每次她有什么动作,发丝总要先拖过船板的表面,才会被拨开来。
“听你这样讲话,我几乎忆起了之前可以看见东西的那种感觉。不只是光看到颜色和形状。你的话使我想起以前有些时候,光是用眼睛看就是莫大的享受。”
她没有回答,而是举起一只手平贴在派拉冈的船板上,以此来表示亲近。有时这个手势使他觉得两人像是在相视对看。也就是说,这个动作像是两人不用眼睛就意味深长地对望一眼似的。派拉冈露出笑容。
“我带了个东西来给你。”琥珀在舒适从容的沉寂中说道。
“你带了个东西来给我?”派拉冈怀疑地大声说道。“真的吗?”他努力压抑兴奋的语调,“从来没人送东西给我。”
琥珀坐直起来:“什么?从没人送东西给你?以前都没人送你礼物?”
派拉冈不在乎地耸耸肩:“要是有人送礼,我要收在哪里?”
“唔……我倒是连礼物要放在哪里,都帮你想好了,这个礼物是可以戴在脖子上的。好啦,你把手伸出来。我告诉你,我对于这件礼物非常自豪,所以我不要一下子就交给你,而要让你一点一点地感觉。我花了不少工夫,因为这些东西得等比例放大,这个道理你知道吧。好,这是第一个,你摸摸看这是什么东西?”
琥珀扳开他的手指时,他只觉得她的手非常小。她把一样东西放在他的掌心里。是一块木头,木头上有洞,一条粗绳子从洞里穿了过去。这木头打磨过,很光滑,而且有形状。派拉冈小心地用指头抚摸着木头,这木头有弯曲的曲线,不过末端有个扇形的突起。“这是海豚。”他说道,再度顺着海豚的背脊摸下去,捏捏海豚的尾鳍,“真有趣。”他大笑道。
“还有呢,你顺着绳子去摸下一个。”琥珀说道,派拉冈听得出她很开心。
“还有啊?”
“当然还有啊,这是项链嘛。你摸摸看,摸得出第二个是什么吗?”
“我想把项链戴起来。”派拉冈说道,双手发抖。项链,可以戴在脖子上的礼物,而且是送给他的。他等不及琥珀回答,就提着绳子拿起项链,小心地从头上套下去。他眼睛处的木材参差杂乱,卡住了项链,不过派拉冈将项链拔出来,让它垂在胸前。他的指头迅速地滑过木珠。五个木珠,五个啊!接着他慢慢地一个个摸过去。“海豚,海鸥,海星,这个是……噢,螃蟹。这个是鱼,比目鱼。我感觉得到比目鱼的鳞片,还有鱼眼从底下挪上来的路线。螃蟹的眼睛位于这两枝凸出来的杆子上。海星的皮有些粗糙,下面有吸盘。哇,琥珀,这真是太棒了。项链好不好看?我戴起来好不好看?”
“哈,你真是爱炫耀!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爱炫耀。”琥珀答道,声调快乐无比,“好看,当然好看,这项链跟你很配,一点都不突兀。我之前还颇为担心,因为你显然是大师的作品,我深怕这项链挂在雕工细腻的你身上会显得很幼稚。不过呢,嗯,人虽不该自吹自擂,但是我真的忍不住要讲一讲。这五样用的木材都不同,你摸得出来吗?海星是橡木雕的,螃蟹是我在一个很大的松木木节里找到的,海豚是以弯曲的柳木做的。你摸摸看,用你的指头感觉不同的纹理。这几种木头的纹理与颜色都不同,我不喜欢给木头上漆,因为它们各有各的色泽,这你是知道的。而我早就在想,天然的木色跟你经受风霜的皮肤最为搭配。”
她讲这些细节的时候声音又快又急切,口气非常熟稔,仿佛世上没人能比派拉冈更懂得她的用心。她的手迅速地拂过他的胸前,这就是最甜美的阿谀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琥珀恳求道。
“当然。”他的指头慢慢地顺着一个又一个的木珠摸下去,并且更深一层地仔细体会其纹理与形状。
“我听人说,活船船头的人形木雕是上过色的,不过活船苏醒时,人形木雕会现出自己的色彩,这你一定有经验。不过……这是怎么弄的?为什么要变色?还有,为什么只有船头的人形木雕会现出自己的色彩?船壳也是以巫木做成的,为什么船壳不会显现出特有的色彩?”
“不知道。”派拉冈不安地答道。有时候,琥珀会问一些怪问题。他不喜欢这些,因为这些怪问题总是令他陡然感觉到自己与她大不相同,况且琥珀总是挑在他觉得自己跟她最为亲近的时候问。“你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发色和肤色?为什么你的眼睛是这样的颜色?”
“啊,我懂了。”琥珀沉默了一会儿,“我原本还以为这是你以意志力控制的呢。你处处令我感到惊奇,你会讲话、会思考、会活动……你全身都能动吗?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人形木雕的部分,像是手啊、嘴啊之外,其他的部分,像是船板和帆桁,也能活动吗?”
或多或少。稍微有点弹性的船比全船上下都钉得死死的船更经得起风浪的打击,所以船板是可以稍微挪动一点点的,这样更能承受水压。而有时候,船板可以挪动得更多一点,于是船板之间的缝隙开了,如同深夜一般,又黑又冷的海水静静地流了进来——那样的举动不但冷血无情,而且是背信变节,无可宽谅。不可原谅啊,同时无从救赎。派拉冈把自己拉回来,不愿继续回想那个水深火热的记忆,更不敢把“不可原谅,无从救赎”这几个字讲出口。“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质问道。他突然起了疑心,这个琥珀到底在动什么脑筋?为什么她要送礼物给自己?没人会真心喜欢自己的,这一点他心里有数。说不定这个礼物的背后藏着什么奸计,说不定她跟重生和明思利是一伙的。她到这里来刺探他所有的秘密,又细问巫木的知识,以便回去跟重生和明思利禀报。
“对不起,我不是要惹你生气。”琥珀小声地说道。
“哦?不然你问这些是什么意思?”派拉冈冷笑道。
“我想多了解你。”琥珀说道。派拉冈的口气很冲,她却未因此而动怒,仍是一贯的柔和语气。“就我而言,我不但与你不同,也与缤城人不同。我在缤城这儿算是个陌生人,无论我在这儿住多久、如何老实诚恳地做生意,人家都会把我当做新来者。而缤城这里并不是很欢迎新来者。我很寂寞。”她的声音抚慰人心,“所以我努力跟你交心,因为我认为你也跟我一样寂寞。”
寂寞。可怜。她认为他很可怜。她认为他既可怜又愚蠢,蠢到竟会相信她是真的喜欢他,然而她其实只是在打探他的秘密罢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想要探听巫木的秘密。”派拉冈测试她。
派拉冈温和的声调使她失了戒心,琥珀轻轻笑了起来。“要是我说我对巫木的事情一点也不好奇,那就是摆明要骗人了。巫木所做的船竟会活过来,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木头?巫木到底是什么树,这种树长在哪里?这种树是不是很稀罕?不,这倒不用问,因为长出巫木的树,必定是很稀罕的。缤城许多商人世家为了拥有一艘活船,背负起好几代才还得清的债务,为什么他们肯这样做?”
她问的这些问题跟明思利问的太像了。派拉冈纵声大笑,那刺耳的隆隆笑声,惊醒了悬崖上的飞鸟。鸟群高飞起来,在黑夜中哑哑乱叫。“你倒问得一副无辜的模样!”派拉冈不屑地骂道,“为什么明思利要派你来这儿?是不是他认为你可以赢得我的心?还是他认为我会为了你而心甘情愿地出海开航?明思利的打算我清楚得很,他认为只要把我买下来,就可以大胆地上溯雨野河,然后把专属于缤城商人和雨野原商人的买卖抢过来做。”他降低音量,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明思利认为,既然我发疯了,那么我必会背叛我的家族。他认为,既然我家族的人痛恨我、诅咒我,又把我弃置在此,那么我一定会给我的家人好看。”派拉冈说到这里,一把将脖子上的木珠项链扯下来砸在沙地上。“可是我是真心的!虽然大家都说我恶行恶状,认定我不安好心眼,但是我一向对家人真心相待、忠贞不二。我过去对家人真心相待,如今也仍然如此。”派拉冈提高嗓门,以沙哑的声音宣布道:“大运家族,你们听着!我对你们是真心的!我只为我的家族出海开航!我只为你们出海开航!”派拉冈感觉到整个船体都因为他的叫声而振动起来。
他大口喘气,胸口在黑夜中起伏不已。他侧耳倾听,却没听到琥珀的声音。周遭只闻浮木生起的火堆劈啪作响、悬崖上的鸟群困难地在黑暗中重新回窝入睡的聒噪叫声,以及无尽的海浪声,但是却没有她的声音。也许她在自己大吼大叫的时候跑掉了,也许她在羞愧怯懦之余趁着黑夜逃走了。派拉冈吞了口口水,用手摩拭额头。没关系,琥珀要走要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算什么,无关紧要。他摸摸脖子上方才扯断了项链系绳的地方。他倾听海浪声,每一次浪花打来都爬得更高。他听见浮木崩塌、落入火里的声音,也闻到因此而冒出来的烟味。他听到琥珀的讲话声时,吓了一大跳。
“我不是明思利派来的。”派拉冈听到她突然站起来的声音。她走到火边,他听到挪动柴火的声音,接着琥珀以沉稳的声调说道:“你说得也没错,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的确是明思利带我来的,那时他打算把你砍为碎片,因为你的巫木木料价值不菲。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他的打算是不对的。然而派拉冈,我的确希望能赢得你的心。对我而言,你既神奇又神秘。我这个人一向是好奇心大过智慧,不过最严重的还是那种寂寞的感觉。因为我离开家乡与家人甚远,而且不只是距离遥远,连时间也间隔很远啊。”
琥珀这番话讲得既快又强硬,像是落石连绵不断落下。她一边讲,一边走动。派拉冈听到她裙子的窸窣声,他的耳朵尖,所以甚至还听到两块木头相碰的轻响声。那不是他的木珠吗?他顿时有点失落。琥珀在捡木珠,她一定是要收回送给自己的礼物。
“琥珀?”派拉冈哀求道,他的声音拉得很高,可是语尾时声音却破了,他害怕的时候讲话就会这样,“你要收回我的木珠吗?”
长长的沉默之后,琥珀以近乎粗鲁的语调说道:“看来你并不喜欢这些木珠。”
“不,我喜欢,我非常喜欢。”可是琥珀没有应声。派拉冈鼓起所有勇气说道:“你现在恨我了,对不对?”他问道,声音非常平静,只是太过尖锐。
“派拉冈,我……”琥珀的声音衰退至无。“我不恨你。”她突然说道,声音很温柔。“但是我也不了解你。”她悲痛地说道,“有时候,我从你讲的话中听到一代传一代的智慧,但是有时候,你又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变成被惯坏的十岁孩子。”
十二岁了。该死,十二岁的人差不多是大人了。这趟航程你若是不摆出一点大人样,还像以前那样没半点用处、只会哭哭啼啼地找奶吃,那你也别想活到成人的年纪了。派拉冈举起双手捂在原本是眼睛的凹洞上,也就是本来应该会流下软弱眼泪的地方。他移动一只手,紧紧地盖在嘴巴上,免得啜泣声被人听到。别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派拉冈祷告道,千万别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琥珀还在自言自语:“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才好。啊,螃蟹在这里,现在都齐了。派拉冈,真是不害臊啊,你怎么像小婴儿扔玩具似的把木珠乱丢一地呢?现在你得耐心等我把项链绳修好了。”
派拉冈拿开捂着嘴的手,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一点,讲出了他心里最害怕的事情:“我是不是把珠……木珠摔坏了?”
“那倒没有,我的手艺没那么蹩脚。”此时琥珀已经回到火边,坐在毯子上。派拉冈听到木珠彼此碰触的轻响。“我在做木珠的时候就在表面涂了厚厚的油和蜡,这些木珠得经得起风吹雨打才行。况且它们落地的时候是掉在沙子上,若是摔在石头上,那就保不住了。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话,以后绝不会再乱摔木珠了。”
“绝不再乱摔了。”派拉冈保证道,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气我吗?”
“刚才很气,”琥珀坦承道,“但是现在不气了。”
“可是你刚才没有大吼大叫,反而一句话都不说,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我刚才差点就忍不住吼出来。不过我不喜欢大吼大叫,我讨厌别人对我这么做,所以我也从不对人这样。但我从未对人大吼大叫,并不表示我从未动怒。”她停顿片刻,补了一句,“也不表示我从未受过伤害。只是我的痛苦远比我的愤怒更安静,如此而已。这是一个名叫提尼的诗人所写的诗句。但我说的并不是原句,只是个大概——说得更确切一点,这是我翻译过来的意思。”
“你跟我说说那整首诗在讲什么。”派拉冈恳求道,他要赶快跳到这个安全的话题上。他既不想谈愤怒,也不想谈仇恨,更不想谈被惯坏的孩子。琥珀若是把这首诗讲给他听,说不定讲着讲着就会忘记自己没有道歉了,他可不想让她看出自己是个无法把道歉讲出口的人。
 
“奶妈说,就算只支半薪,她也愿意留下来——如果我们付得出半薪的话。”罗妮卡的话打破了一室的宁静。凯芙瑞雅坐在壁炉对面的椅子上,也就是往日她父亲回家时坐的位子。凯芙瑞雅手上拿着小型的绣花梭子,各种颜色的线垂挂在椅子的扶手上,可是此时她已经不再装作忙着做女红的模样了。罗妮卡的手边也跟自己一样闲着无事。
“我们付得出半薪吗?”凯芙瑞雅问道。
“很勉强。如果要付半薪给奶妈,那我们得吃得很简单、日子过得很简单才行。我跟奶妈说,我很感谢她有这份心,可是我其实很尴尬。说真的,我不得不让她走,但我不免愧疚。大部分的人家都要找年轻女人帮忙看孩子,她恐怕不容易在别处找到事情做啊。”
“我知道。更何况她走了之后,瑟丹一定很伤心。”凯芙瑞雅清了清喉咙,“好,那么瑞喜呢?”
“照旧。”她母亲简短地说道。
凯芙瑞雅谨慎地说道:“既然我们的财务状况这么吃紧,那么付薪水给瑞喜,恐怕不如——”
“我倒不这么想。”罗妮卡打断了她的话。
凯芙瑞雅没应声,只是默默地望着母亲。
过了一会儿,反倒是罗妮卡转开了头。“抱歉,我知道自己近来对每个人都太尖锐了。”她强迫自己以聊天的口气说道,“在我看来,瑞喜是应该要拿薪水的,这很重要。不但对瑞喜重要,对我们而言也很重要。瑞喜的薪水没有重要到要让麦尔妲冒风险,但是这绝对比新裙子、新发带重要得多。”
“老实说,这点我很赞成。”凯芙瑞雅轻轻地说道,“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此事罢了。好了,既然开支方面我们都有共识了……那么,我们欠费司筑家的债务还得出来吗?”
她母亲点点头:“金子是有的,凯芙瑞雅。我早就把我们所欠的以及罚款的金额预留下来了,所以我们欠费司筑家的债务是还得出来的,只是我们欠别家的债务就只能继续欠着了。这种债主为数不少,而且他们不时会来找我们讨债。”
“那你怎么办呢?”凯芙瑞雅问道。她突然想到这样问有些不妥,于是重新换了个方式,“你看我们该怎么办呢?”
罗妮卡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建议是,等着看是哪个债主来讨债,以及对方有多迫切再说吧。薇瓦琪号再不久就要进港了,有些债主肯让我们耽搁一下,等到船进港再说,有些债主会要求我们支付额外的利息。要是我们运气不好,有人要求我们立即还债,那我们就只好变卖家里的财物了。”
“但是,你真的认为,如果真走到了那一步,我们除了变卖财物之外,别无其他办法了吗?”
“一点也没错。”她母亲坚决地说道,“马车、马匹,甚至珠宝之类的东西都是来来去去的,这些东西就算卖了,你我也未必会挂在心上。噢,我知道麦尔妲因为今年冬天没做几件新衣服穿而气得咬牙切齿,但是依我看来,她倒不是吃了什么苦,只是脾气大而已。让麦尔妲学点节俭的美德也好,毕竟她从小到现在都没什么实践的机会。”
凯芙瑞雅咬住舌头,她女儿是个令人痛苦的话题,所以这种话题越少沾惹越好。“但是土地呢?”她怂恿母亲考虑卖土地抵债。其实这事她们母女俩早就谈过,老实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重提旧话。
“庄园就不同了。搬进缤城的人越来越多,上好的土地因此越来越珍贵。如果我们现在卖土地,不用说,出价最高的一定是新来者。这一来,就等于把更多的权力交到新来者的手里,所以土地一卖,旧商亲族们就不会拿正眼来看我们了。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观点是,土地是无可取代的,卖掉就没有了。马车没有了、耳环没有了,以后买新的就是。但是靠近缤城的谷地只有这么多,不可能长出新的来,而我们位于缤城谷地的庄园若是卖了,就等于永远放弃。”
“这话有理。不过你看我们能撑到薇瓦琪号进港吗?”
“应该可以。维司垂号带话回来,说他们北上的时候在马克汉海峡遇到南下的薇瓦琪号,并且互相招呼,这就表示薇瓦琪号会按照预定的时间抵达哲玛利亚城。而在冬天,南下的行程是最难走的。”她母亲不过是在把她们母女俩所知的消息重说一遍罢了。不过说真的,一样的话一讲再讲,人就会比较安心吗?人是不是有一种错觉,以为只要多讲、常讲,命运就会扭转方向、依着自己的打算前进?“凯尔一直深信他能从贩奴的生意上大赚一笔,若真能成功,那么等他返航之后,我们应该能把债主应付过去。”罗妮卡提到贩奴的时候,语气格外地谨慎平淡。直到如今,她仍不赞成贩奴。唉,其实自己也不赞成贩奴,不过除此之外,又能怎么办呢?
“果真如此,虽能把债主应付过去,”凯芙瑞雅应和着,“不过那也只能挡上一阵子。母亲,我真的很怕我们会被债务拖垮。依你看来,我们还能撑上多久?要是谷价再往下跌,那我们就又还不出债来了,到时候该怎么办?”
“到那时候,被拖垮的不是只有我们一家而已。”她母亲以不祥的语气说道。
凯芙瑞雅吸了一口气。她们母女俩常常彼此打气说幸福终究会来临,但现在她大着胆子说出母女俩不敢说出口的恐惧:“你真的相信缤城人会反抗大君的统治?会打仗吗?”就连要把“跟哲玛利亚国打仗”这个概念说出口都很困难。凯芙瑞雅出生于缤城,但是哲玛利亚国仍是家乡。哲玛利亚是母国,是根源,是缤城人的骄傲,是文明与知识的中枢。位于南方的哲玛利亚城乃是座闪闪发亮的大城。
她母亲坐着,沉默了很久才答道:“这多半要看大君对于我们派去的使节团如何答复。除了你提的事情之外,城里还有人谣传,大君会雇用恰斯国的战船来护送哲玛利亚商船,并用恰斯佣兵来扫清内海路的海盗。现在人们已经吵起来了,好些人主张我们不能让武装的恰斯船进入我们的港区和水域。但是据我看来,我们还不至于直接对哲玛利亚国开战。我们缤城人并不好战,我们是商人啊。我们所求的也不过是请大君遵守诺言而已,这点大君一定看得出来。我们的使节团带着我们的特许令正本,他们会当着大君和大君侍臣的面把特许令念出来。特许令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们缤城商人的特权,这是任谁都反驳不了的,所以大君必得将新商通通召回去。”
凯芙瑞雅心里想道,母亲又开始信心喊话了——仿佛只要大声地说出心愿,事情就会顺利成真,仿佛光用讲的就可以构筑出真实的世界。“有人说,大君也许不会召回新商,而是给我们补偿金作为赔偿。”凯芙瑞雅大着胆子说道。
“这我们是不会接受的。”她母亲立刻接口道,“说老实话,达弗德·重生提议我们应该商量出个价码,并要求大君照价赔偿的时候,我非常震惊。承诺都说出口了,还能用钱买回去吗?”接着她母亲以更激烈的口吻说道:“我很担心达弗德。有时候,他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忘了。他一天到晚跟新商混在一起,而且常常代替新商发言。我们的处境乃是把世界挡在门外,以免我们的雨野亲人受害啊。我们怎能借由我们的亲人家属来生财?”
“现下我实在无心关怀雨野人,我每次一想到雨野人,就想到他们对于麦尔妲乃是一大威胁。”
“威胁?”她母亲的口气仿佛受了冒犯,“凯芙瑞雅,我们一定要记着,他们不过是要求我们履行承诺罢了,这跟我们对大君的要求是一样的。”
“这么说来,倘若有一天我们付不出钱,他们要求我们以血亲偿还时,你并不会觉得我们尤如把麦尔妲卖为奴隶?”
罗妮卡沉默了一会儿。“不会,我不会有那种感觉。”最后她叹了口气,终于说道,“看着她走,我心里也不会好受。不过你知道的,凯芙瑞雅,我从未听说雨野原商人强把哪个缤城男女留在雨野原,不准他们离开,毕竟雨野原商人求的是妻子与丈夫,并不是奴隶。一方若是坚决不从,这婚约还能成吗?有的人是自愿去雨野原,有的人因为合约的约束而去,但是又因为不适应而回来。席拉·艾波比这个人,你还记得吧?艾波比家族还不出债,所以他们把席拉带去雨野原。八个月后,他们又将她带回缤城,因为她待在雨野原的时候闷闷不乐。但是过了两个月之后,席拉捎信给那边的人,说她还是想回雨野原去,所以他们又来缤城把她接回去了。看来,到雨野原去也没那么糟糕。”
“我听人说,席拉家的人给席拉难堪,逼着她非回去不可。听说,她回缤城来时,她的祖父和母亲都觉得她使艾波比家族蒙羞,并且违反了家族的承诺。”
“大概吧。”她母亲怀疑地应道。
“如果麦尔妲不肯去,我是不会逼她去的。”凯芙瑞雅直率地说道,“我不希望她为了职责或为了荣誉而去,甚至也不愿她为了我们家族的好名声而去。如果事情走到那一步,那我大概会亲自帮助她逃跑。”
“莎神保佑,我怕我也会帮助她逃跑。”她母亲在几分钟之后,很勉强地说出了这句话。
凯芙瑞雅很惊讶,她惊讶的倒不是母亲承认了自己的意向,而在于母亲话里流露出的深刻感情。罗妮卡继续说道:
“有好几次,我对那条船真是痛恨无比。世上哪有什么东西能值得这么多?他们不只立誓要以金子换船,还立誓要以他们自己的子女孙儿来换船!”
“如果爸爸继续做雨野原的生意,那么现在薇瓦琪号的债务大概已经还清了。”凯芙瑞雅指出。
“大概吧,但是我们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爸爸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凯芙瑞雅慢慢地说道,“但是我一直都不懂,这到底是什么道理?他从不向我们姐妹俩多加解释,他根本绝口不提。我只问过他一次,而那次他只跟我说,做雨野原的生意会招来厄运。可是除了我们之外,其他拥有活船的家族都上溯雨野河去做生意。我们维司奇家既然有活船,那么也有权做雨野原的生意,可是他就是不肯。”凯芙瑞雅非常谨慎地继续说道:“也许我们现在应该要考虑一下雨野原的生意了。凯尔是愿意的,他主动问起雨野河的海图,可见他心有此意。在那天之前,他与我从未谈过雨野河的事情,我想爸爸大概已经向他解释过了。在那天之前,他从未问起为什么我们不再上溯雨野河去做生意,我们从来就没有谈过。”
“如果你处理得高明的话,那么往后你们也永远不必再谈起此事。”罗妮卡简洁地说道,“凯尔若是上溯雨野河,必会闹得天翻地覆。”
凯尔,这又是个令人坐立不安的话题。凯芙瑞雅叹了一口气。“我记得,祖父在世的时候常常开着薇瓦琪号上溯雨野河。我还记得当年祖父带了好多稀奇的礼物回来,有个音乐盒,在奏出音乐的同时还会闪闪发光。”凯芙瑞雅摇了摇头,“我连那个音乐盒后来到哪儿去了都不知道。”她以更轻的声音说道:“更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不肯做雨野河的生意。”
罗妮卡望着炉火,像是正在讲述古老的故事。“你父亲……憎恨费司筑家族,所以不愿与他们多接触。噢,你父亲对那条船万分疼惜,千金不换,但尽管他爱着薇瓦琪号,他却更爱你们姐妹俩。此外,你父亲跟你一样,认为买船的合约对于女儿乃是一大威胁。这份合约他毫无置喙的余地,非得遵守不可,你父亲是很讨厌这个合约的。”罗妮卡压低了声音,“你也可以说,你父亲对于费司筑家族没什么好感,因为若有必要,该家族势必会押着你父亲履行这个残酷的买卖条件。也许当年他们两边意见不合吧,也许……”一时间,罗妮卡的声音颤抖起来,她继续接口道:“我讲那些话,其实是在蒙骗你我。我知道我应该这样想才对:买卖条件和合约一经谈定,就必须尊重。不过那个合约是在很早以前,而且是比较艰苦的年代签订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受到合约的牵绊。”
“可是父亲憎恨那个合约啊。”凯芙瑞雅说道,以此拉回自己的心情。
“他憎恨的是合约的条款。他常常说,一旦欠了雨野人债务,就永远都无法还清,这是因为旧债不免叠上新债。一叠再叠的结果是时间越久,合约双方的关系就越紧密。但你父亲可不喜欢这样。他希望总有一天,薇瓦琪号会彻底变成我们的船,一点牵挂都没有。这一来,如果我们打算打包家产离开缤城的话,也大可一走了之。”
这个想法使得凯芙瑞雅大为震撼。离开缤城?她父亲真的考虑过要带着一家子离开缤城?
她母亲继续说道:“虽然他父亲和祖母都做雨野原的生意,但是他一直认为,雨野原的货物不洁。这就是他所用的字眼,‘不洁’。魔法太多了,他总是说,魔法这么多,恐怕我们迟早得付出代价。在你父亲看来,就某种角度而言,把另外一个时空的魔法事物带回我们的世界来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况且那个魔法,说不定就是那个时空的人类遭到浩劫的主因。说不定就是因为魔法,天谴海岸才会整个衰败下去。你父亲有时会在深夜谈起此事,他总是说,他很担心我们会把自己和我们的世界都破坏殆尽,就像当年的‘古灵人’那样。”
接着罗妮卡便沉默不语了,母女俩都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思索。这种事情少有人谈及。凶险海峡的海图不易绘制,但这种海图乃是重大的贸易利益,缤城商人和雨野商人好不容易累积下来的知识也是如此。他们彼此买卖财货,以此奠定财富的基础,但是双方共享的秘密,其实也是致富的重要基础。
罗妮卡清了清喉咙:“所以他做了个既勇敢又困难的决定:说停就停,此后便不再上溯雨野河去做生意。这意味着他必须加倍卖力,而且出海的时间要比别人多上三倍,才能赚到同样的利润。于是他开往哲玛利亚城以南,位于内陆水道上的种种古怪小地方,跟世代住在那里的人做买卖。他的货物因而既稀有又颇富异国风情,但是不带一点魔法。他发誓,这条路线必可累积不少财富,而如果他活到今日,我们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困窘。”
“爸爸是不是认为,血瘟就是雨野魔法导致的?”凯芙瑞雅小心地问道。
“这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罗妮卡质问道。
“那时候我还小。就是在我们家三兄弟相继过世后不久。我记得那天达弗德也在这里,爸爸在哭泣,而我则躲在门外。当时你们都在这个房间里,我很想进房间,但是又不敢进来,因为爸爸从来不哭。我还听到达弗德·重生诅咒雨野原商人,说他们开挖古城,结果把疫病都挖了出来,达弗德的妻子和孩子都病死了。达弗德还说……”
“我记得,”罗妮卡突然说道,“达弗德说的话我也记得。不过他是因为悲伤过度才口出此语,只是你年纪太小,无法了解。他是悲伤过度啊。”罗妮卡摇摇头,眼神变得很凄凉。“人碰上这么大的打击,难免会口出恶言,即使他内心并无此意。当时达弗德非得找个目标,把丧妻失子之痛通通怪罪给对方不可。有一阵子,他成天怪罪雨野原商人有多么可恶,但是他早就度过那个阶段了。”
凯芙瑞雅谨慎地吸了一口气才说道:“达弗德的儿子,是真的——”
“什么声音?”她母亲突然叫道,打断了凯芙瑞雅的话。母女俩同时坐直起来,一动也不动地倾听。罗妮卡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周围的眼白都露了出来。
房间内一片沉静。此时凯芙瑞雅喃喃地说道:“听起来像是打锣的声音。”她们正在谈雨野原的事情,凑巧就响起一声雨野铜锣的声音,不免把人吓得寒毛倒竖。凯芙瑞雅仿佛听到走廊上有急促的脚步声,她狂乱地朝母亲望了一眼,接着一跃而起。她冲到门口、把门拉开时,她母亲也跟了上来,但是走廊上什么怪事都没有,只见麦尔妲站在走廊末端。
“麦尔妲!”凯芙瑞雅尖锐地叫道。
“什么事,母亲?”那女孩说着,从走廊角落走上来,她穿着睡袍,手上端着杯子和垫盘。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凯芙瑞雅质问道。
麦尔妲举起杯子作为回答,并说:“我睡不着,所以起来泡点菊茶喝。”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一个古怪的声响?”
麦尔妲耸耸肩:“也没什么古怪。大概是猫把什么东西撞倒了吧。”
“那可不见得。”罗妮卡忧虑地喃喃说道。她绕过凯芙瑞雅,直朝厨房而去。凯芙瑞雅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茶杯的麦尔妲也好奇地跟了上来。
厨房里很暗,只有用炉灰掩着的余烬发出些微亮光。厨房里有着熟悉的、多少让人感到心安的气味,像是做菜的炉火味、正在慢慢发酵以便早上烘烤的面团酵母味、晚餐的食物残留不去的香味等。罗妮卡从书房出来时带了一根蜡烛,此时她横过这个熟悉的房间,走到厨房的外门边将之打开。冬日的寒意吹了进来,使得厨房里生起了迷雾。
“外面有人吗?”凯芙瑞雅对着那个在微风中摇曳的烛光问道。
“已经走了。”她母亲阴森森地答道。罗妮卡踏出门外,走上冷冰冰的门廊。她四下张望,弯身拾起什么东西,才走回房里,关上厨房外门。
“那是什么?”凯芙瑞雅和麦尔妲同时问道。
罗妮卡把蜡烛放在厨房桌上,再把一个小木盒放在蜡烛旁。她眯着眼朝那木盒打量了一会,然后斜睨着麦尔妲,说道:
“这上面指名要送给麦尔妲。”
“真的吗?”麦尔妲开心地叫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是谁送的?”她冲上前,脸上因为期待而放出光彩,她一向喜欢意外的惊喜。
麦尔妲伸手要去拿木盒,但是她外祖母却牢牢地将木盒按住。看来外祖母是说什么都不肯让她拿到礼物了。“我敢说,”罗妮卡以冷冰冰的语气继续说道,“这一定是‘梦盒’。自古以来,梦盒就是雨野原男女求爱之时相赠的礼物。”
凯芙瑞雅觉得她的心跳停了,喘不过气来。尽管罗妮卡牢牢地按住木头,麦尔妲却仍一味硬扯,一心要把木盒从外祖母手里夺过来。“这里面是什么?”麦尔妲质问道,“给我。”
“不行。”罗妮卡以不容辩驳的权威语气说道,“跟我们一起回到外祖父的书房去。你可有得解释了,年轻小姐。”
罗妮卡说着便抄起木盒,大步踏出厨房。
“母亲,这不公平,那个礼物是指名要送给我的!你叫外祖母把礼物给我啊。母亲?母亲!”
凯芙瑞雅这才发觉自己正无力地倚在桌子上。她慢慢地站直起来:“麦尔妲,你外祖母刚才说的话,你没听到吗?那是求爱的礼物啊!怎么会这样呢?”
麦尔妲以夸张的姿态耸了耸肩。“我怎么会知道!我连盒子里装的是什么、礼物是谁送的都不知道呢!外祖母根本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我怎么会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到书房去吧。”凯芙瑞雅指示道,叹了口气。麦尔妲一跃而起,抢着走在母亲身前。等到凯芙瑞雅走进书房时,麦尔妲已经跟她外祖母吵起来了。
“至少也要让我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啊!这礼物是送给我的,不是吗?”
“不行,绝对不能打开来看。麦尔妲,这很严重啊,你似乎一直都意识不到这件事情有多么严重。这是梦盒,盒子上有库普鲁斯家的家徽。库普鲁斯家族可说是雨野原商人世家之中最有威望的。上次开会的时候,雨野原商人就派他们作为代表,这可不是巧合。库普鲁斯家族冒犯不得,也不能怠慢。考虑了这些背景之后,你还想要这个礼物吗?”罗妮卡拿起梦盒,朝那孩子伸出去。
“对!”麦尔妲义愤填膺地答道,伸手去夺盒子,不过罗妮卡一把将之抽了回来。
“麦尔妲!”凯芙瑞雅叫道,“你快别傻了,那是求爱礼物啊,这种东西一定得退还,但是绝对不能失礼。我们必得让他们知道,你的年纪太小,还不能考虑婚事,此外一定要顾全对方的颜面。”
“才不要呢,”麦尔妲抗议道,“虽然我年纪太小,不能就此与男人订下终身,但我凭什么不能把这个对象列入考虑呢?外祖母,我求求你,你至少也让我看看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这是梦盒,”罗妮卡简短地说道,“所以盒子里装了一个梦。你不能打开盒子,瞧瞧里面装的是什么,因为盒子一打开,你就会做一个梦。”
“梦怎么能装在盒子里?”凯芙瑞雅问道。
“魔法,”罗妮卡直率地指出,“雨野原魔法。”
麦尔妲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由此便可看出她有多么兴奋:“盒子给我,明天早上就还你。”
“不行!”罗妮卡爆发了,“麦尔妲,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这盒子根本就不能交给你。它必须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不能打开,而且要附上极为客气的解释,说这一定是一场误会。如果你打开盒子,做了个梦,那就等于你默许让他追求你。”
“哼,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追求就追求嘛,又不是说我就此许诺要嫁给他!”
“如果我们任由你打开盒子,那就等于我们也同意让他追求你。这一来,就等于我们认定你已成年,可以考虑男子的追求了——但是我们的想法不是那样的!”罗妮卡坚定地说道。
麦尔妲交握手臂抱胸,做出防卫的姿态,坐回椅子里。她扬起下巴,绷着脸说道:“我真等不及要父亲早点回来了。”
“是吗?”罗妮卡不客气地说道。
凯芙瑞雅望着她们两人相斗,只觉得自己好像顿时隐身不见,而且一点用处都没有。看着这两人以强大意志互相冲撞的场面,就像看着春天时,年轻气盛的公牛彼此凶狠推挤,较量高下。这活生生是个战场了,她们两人在竞逐主导权,看看凯尔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头谁说了算。不,凯芙瑞雅突然意识到,没那么简单,凯尔只不过是麦尔妲随便丢进场子里的棋子而已。她会拿凯尔来做文章,是因为她早就发现自己可以把父亲玩弄于股掌之间。凯尔根本就不是这个邪恶少女的对手,而等到她长大之后,凯尔就更不成问题了。看这光景就知道,在麦尔妲眼里,能够挡住她去路的只有她外祖母一人,对她而言,她母亲根本无足轻重。
那么,难道自己不是无足轻重吗?多年来,她一直随着家里的波浪起伏。她父亲出海做生意,而她母亲则掌管陆地上的庄园产业。凯芙瑞雅至今仍住在父亲家里,数十年来不变,凯尔赚的钱,夫妻俩大半拿来自娱。如今她父亲过世,凯尔与她母亲争着船应该由谁掌舵,而麦尔妲则与她母亲争着家里应该由谁来当家,然而无论最后是谁胜出做主,凯芙瑞雅都照样隐身不见,无人过问。虽然她挣扎着要管住女儿,但是麦尔妲却仍不将母亲放在眼里。谁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凯芙瑞雅突然横穿过书房,走到母亲身边。“母亲,梦盒给我。”她专横地要求道,“既然是我女儿引起这场不幸的误会,那么我就该负起责任改正这件事情。”
一时间,凯芙瑞雅还以为她母亲会断然拒绝,不过母亲瞄了麦尔妲一眼,跟着就把梦盒递给她。凯芙瑞雅接过梦盒,只觉得这个礼物很轻盈,接着便闻到它散发出一股甜香,比檀香味还要浓郁。麦尔妲像是饿狗看到生肉一般,眼睛直盯着从外祖母手中转到母亲手里的梦盒。“我明天一早就写信给他们。我想,我应该可以请康德利号帮我把信送到雨野原去。”
她母亲点点头:“不过梦盒一定要包好,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们退还了库普鲁斯家族送的梦盒。拒绝求爱是可以,但是处理的手腕一定要高明。最好的做法就是让这件事情变成双方的秘密。”凯芙瑞雅点点头,她母亲突然转向麦尔妲:“这点你懂了吗,麦尔妲?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跟别人提起,既不能跟你的小朋友说,也不能跟仆人说起。我们必须迅速且彻底地终止这场误会。”
那少女绷着脸,无语地瞪着外祖母。
“麦尔妲!”凯芙瑞雅一吼,吓得她女儿跳了起来,“你听懂没有?答话啊。”
“我懂了。”麦尔妲喃喃地说道。她以反抗的目光瞄了母亲一眼,退坐在椅子的深处。
“很好,这样就都妥当了。”凯芙瑞雅打算趁着她仍占上风的时候把这场战争做个了断,“我打算去睡了。”
“等等,”罗妮卡的声音非常严肃,“凯芙瑞雅,有件事情你应该问个清楚。梦盒可不是寻常的礼物,每一个梦盒都是特别做的,只对某一个人起作用。”
“这是怎么做的?”凯芙瑞雅虽不想问,但还是问了。
“唔,这我当然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很确定,那就是对方必得先拿到受礼者的个人用品,才能订做一个梦盒。”罗妮卡往椅背一靠,叹了口气,“这种礼物会送到我们家门口绝非偶然,况且是指名要送给麦尔妲的。”她摇摇头,脸色非常凝重,“所以,麦尔妲一定是把自己的什么东西送给雨野原男子了,那样东西必定非常私密,以至于对方把这东西视为麦尔妲送他的礼物。”
“噢,麦尔妲,不会吧!”凯芙瑞雅惊惶地叫道。
“我才没有呢。”麦尔妲反驳道,同时坐直起来,接着她提高音量再度喊叫道:“我才没有呢!”
凯芙瑞雅站起来走到门边,检查门有没有关紧,然后才走回来质问她女儿。“你给我老实招出来。”她简短地吩咐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发生的?你怎么会碰上雨野原的年轻人?为什么对方认为你会接受他送的求爱礼物?”
麦尔妲瞧瞧她母亲,又瞧瞧外祖母。“在商人大会的时候。”她以轻蔑的语气说道,“我去外面透透气,跟路边的马车夫问了声好。当时那人倚在库普鲁斯家的马车边,就这样。”
“那人长什么样?”罗妮卡追问道。
“我不知道。”麦尔妲缓缓地以讽刺的语气说道,“他是雨野原来的,他们都遮面纱、戴兜帽,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这点我的确很清楚。”她外祖母反驳道,“但是雨野原商人的马车夫可不做这种打扮。你这傻丫头,难不成你以为他们是一路赶着马车沿着雨野河来的?雨野原家族都把他们的马车寄放在缤城,唯有他们到了这里才会使用,所以他们的车夫都是缤城本地人。如果你跟遮面纱的人讲话,那么那人一定是雨野原商人。当时你们说了什么?你送什么给他了?”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给。”麦尔妲动怒了,“我在经过的时候说了声‘你好’,他也说了声‘你好’,就这样。”
“果真如此,他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又怎能为你订做一个梦盒?”罗妮卡紧追不舍。
“我怎么会知道?”麦尔妲反问道,“也许他是从我袍子的颜色猜到我是哪一家的人,再去打听出来的。”她突然流出两行热泪,把凯芙瑞雅吓了一大跳。“为什么你们老是这样对我?你们从不跟我好好说话,老是数落我的不是。你们把我当做妓女还是骗子?人家送我礼物,你们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就说这都是我的错。我真不知道你们到底要怎么样。你们要我继续当小女孩,却又指望我什么都要懂,还要对一切负起责任。这太不公平了!”她低下头,以手蒙脸,开始啜泣起来。
“噢,麦尔妲。”凯芙瑞雅疲倦地说道。她迅速地走到女儿身边,按住她不断抽动的肩膀,“我们并没有把你当做骗子看待,只是担心你而已。你一直很想长大,成长得太快了,可是你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许多危险。”
“对不起,”麦尔妲啜泣道,“那天晚上我实在不应该出去的。可是大会堂里好闷,大家吼来吼去,吓死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场面的确有点吓人。”凯芙瑞雅拍抚着女儿劝慰道。她实在很不愿看到麦尔妲哭成这样,更痛恨自己和母亲联手把她逼到崩溃。不过,这同时也让凯芙瑞雅轻松了不少。那个叛逆成性、口舌恶毒的麦尔妲就像个陌生人,而这个哭着要人安慰的麦尔妲才是她所熟悉的小女儿。也许她们今晚已经有所突破了,也许她可以跟这个小女孩一般的麦尔妲讲讲道理。凯芙瑞雅弯身去拥抱女儿,不过她女儿只是尴尬地稍微回抱了一下。
“麦尔妲,”凯芙瑞雅温柔地说道,“好啦,你看这里。这个是梦盒,这梦盒必须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既不能留着,也不能打开,不过你现在可以看一看。”
麦尔妲吸了一下鼻涕,坐直起来,朝母亲掌心的梦盒看了一眼,但并未伸手去抢。“噢,”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只是个有刻花的盒子而已嘛,我原来还以为上头镶了珠宝什么的。”她转开头,以疲倦的语气问道:“现在我可以去睡了吗?”
“当然,你去睡吧,我们大家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再谈。”
麦尔妲非常克制地只再吸了一下鼻子,然后点了点头。凯芙瑞雅望着女儿慢慢离开书房之后,才叹了一口气,转头对母亲说道:“这孩子长得好快,有时候我都快管不住了。”
罗妮卡同情地点了点头,不过接着便说道:“你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梦盒锁起来过夜。明早我再找个跑腿的,把你的信和梦盒一起送到码头,托康德利号送去。”
 
麦尔妲直到再一两个小时就天明之时才把那个小盒子带回她房间。藏盒子的地点正如她所预料,就在她母亲房间更衣室衣柜里的那个“秘密”木架上。她母亲凡是准备了什么礼物或是买了昂贵的涂敷精油,都收藏在那个木架上。麦尔妲原本担心母亲会把梦盒藏在枕头下,甚至打开盒子,把那个梦据为己有,但幸亏这些都是多虑。
她关上房门,在自己的床上坐下来,并将梦盒放在大腿上。这么小的礼物也值得她们两个大惊小怪?她把那个小盒子举到鼻子边,深吸了一口气。的确有股甜甜的香味,跟她所想的一样。她下了床,穿过房间,走到自己的衣橱前。衣橱角落里有个盒子,盒子里放了几个旧娃娃,而娃娃底下便是那条大领巾和火焰宝石。在黑暗的房里,火焰宝石显得格外明亮,一时间,她望着火焰宝石,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她为什么要把宝石拿出来。麦尔妲嗅嗅领巾,将领巾带回床边,将它的味道拿来跟梦盒的香味比较。这两种味道都颇有异国情调,但是各有高下,二者皆带着甜味,但是香味不同。
这么说来,这个梦盒不见得是那个面纱人送的。梦盒外的徽章跟马车旁的徽章是一样的没错,但说不定这是因为梦盒是送礼之人向库普鲁斯家族买来的。说不定这梦盒是瑟云送的呢。这几年来,麦尔妲常常在黛萝家出入,也遗留了不少小东西,所以瑟云要拿到她的私人用品是很容易的。麦尔妲越是想下去,就越觉得这礼物应该是瑟云送的。毕竟,一个偶遇的陌生人何必赠送这种昂贵的礼物给她?所以这梦盒八成是瑟云送的求爱礼物。麦尔妲越想越有道理。如果那个遮面纱的雨野人真的花了一番工夫探听到她的身份,然后送了这个礼物,那么他难道不会顺便提醒她把领巾和火焰宝石还给他吗?一定会的,所以说这梦盒一定不是那个雨野人送的。这是瑟云送的礼物。
麦尔妲把领巾和宝石塞在枕头下,人蜷在床上,梦盒则搁在肚子上。她伸出一指拂着自己嘴唇的线条。瑟云啊。她的指头滑到下巴上,再滑过乳房之间。瑟云会为她选个什么样的梦境呢?麦尔妲弯起嘴唇一笑,她知道瑟云会为她选什么样的梦境。一思及此,她的心便狂跳了起来。
她闭上眼睛,打开盒子。不,应该说是试着打开盒子。麦尔妲睁开眼睛,瞄了一眼。她原来以为是开关的地方并不是真的开关,等到她摸索了半天,最后终于打开盒子的时候,已经很不耐烦了。打开盒子之后,她才发现盒中竟空无一物,真的空无一物。她原本想象盒子里会有些亮晶晶的梦粉,或者会发光、流泻出音乐或散发出香味什么的。她凝视着梦盒里空荡荡的角落,伸手摸一摸,以免自己看走眼了。但结论就是,梦盒里真的什么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开玩笑吗?还是说,这个雕刻精美、散发香味的盒子本身就是礼物?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梦盒,也许梦盒什么的是她外祖母胡诌出来的老掉牙观念。什么梦盒?在今晚之前,她根本没听说过世上有什么梦盒。她在恼怒间想通了一切。她外祖母扯出这一套,只是为了诳住她母亲,好教她母亲挡住自己,不让自己碰到这个礼物。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她外祖母或是母亲已经开过盒子,并把盒子里的东西拿走,据为己有了。
“她们两个人最讨厌了。”麦尔妲小声但凶狠地说道,随手一掷,把梦盒丢在床边的地毯上。她知道自己其实应该起身去把梦盒捡起来,摆回她母亲的衣柜里,但是她心里有点不在乎。就让她们惊讶地发现她把自己的礼物偷走了好了。她无悔地交握双臂抱胸,闭上了眼睛。
一切静如止水。空虚。只闻轻如呢喃的人声。好啦,维司奇家族的麦尔妲,你已经收到我送的礼物了。此地乃是你我交会之处。且让我们一起做个甜蜜的梦如何?来吧。麦尔妲原本还多少察觉到这是个梦境,但这个体会慢慢地淡去了。
她在一个粗糙的麻布袋里。这个麻布袋将她蒙头盖下去,一路直到她的膝盖处。麻袋散发着泥土与马铃薯的味道,麦尔妲敢说这袋子之前一定在收成的时候用过。有个人一把将她扛上肩头,也不管她不从,照样扛着她而去,走得不但快,又带着胜利的喜悦。扛着她走的这个人有许多同伴,那些人又是欢呼又是胜利地大笑,不过扛着她的那人在满足得意之余并未回应这些男孩子气的叫喊声。夜晚清凉,迷雾拂过麦尔妲的脚,她的嘴被塞住,双手绑在身后。她很想挣扎,却又怕万一她挣扎起来,那人会把她摔在地上。况且就算逃得掉,情况恐怕也不见得会转好。她虽然心里惊惶,但是此刻任由这个人扛着她走,还算是最安全的。扛着她走的人是谁,麦尔妲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这个人会为了把自己留在身边而奋战到死。
一伙人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全部的人都停下来,而扛着她的人则放下她,让她站在地上,不过那人仍抓着自己不放。麦尔妲隔着麻袋,听到模糊不清的讲话声。他们讲得又轻又快,用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那些人像是在笑着催促扛着她走的人做一件什么事情,不过那人脾气虽好,却很坚决地婉拒了。过了一会儿,麦尔妲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那些人散去了,只剩下她留在原地,而那个人仍抓着她被绳子绑住的手腕。麦尔妲吓得发抖。
冰凉的金属片贴住了她的手腕,接着绳索断开,麦尔妲的双手自由了。她立刻扯下套在头上的麻袋,并拉出塞在嘴里的破布团。由于粗麻袋里都是灰尘和纤维,因此她的眼睛还睁不开。她草率地把脸和头发拍干净,转身面对俘虏她的男人。
四下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别无他人。他们身在一座大城市里,站在十字路口中间。她所知仅止于此,别的就说不上来了。那个人期待地注视着麦尔妲。麦尔妲看不清他的长相,因为他的黑兜帽拉得很低,他从兜帽暗影的深处望着她。夜色中带着沼泽味,黏答答的,唯一的亮光来自远处街道上被浓雾掩住的火炬。如果她就此逃跑,他会猛扑上来吗?他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如果她逃了,会不会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然而那人从头到尾都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仿佛要让她决定自己要如何反应似的。
过了一会儿,那人歪了一下头,示意麦尔妲跟他一起走。他迅速地沿街走下去,麦尔妲则紧跟在后。这座城市像个迷宫,不过那人的脚步很快,而且颇有自信。过了一会儿,他握住麦尔妲的手,麦尔妲也没把手抽走。浓雾又湿又混浊,前面不见去路,几乎让人呛得窒息,夜色黑到她一点也看不清周遭的大环境。浓雾间偶有缝隙,麦尔妲多少瞥见街道两旁有着高耸的建筑物,但除此之外,只见一片黑暗,且全然寂静。她的同伴似乎对于他要走的路颇为确定,他那又干又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冷冰冰的小手。
最后那人终于带她走下几级台阶,并打开一扇门。门一开便迸出各种声响:音乐声、讲话声、笑声,这些声响自有其特别的风格。他们讲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所以对她而言,那全是噪音。那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就算她听得懂同伴所讲的话,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麦尔妲推测道,这大概是酒馆旅店之类的地方。这里面有许多小小的圆桌,每张桌子中间都烧着一根短蜡烛。那人带着她走到一张空桌子边,招手要她坐下,自己则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把他的兜帽推到后面。
在那个梦境里,他们两人就这样坐了很久。也许他是在听音乐,不过对于麦尔妲而言,她只觉得音乐声太吵,吵到她什么也听不见。就着烛光,她终于看清同伴的长相。他虽苍白,但很英俊。他是金头发,没有留须,眼睛是温馨的棕色。他的上唇上留着一抹小小的八字胡,肩膀宽,手臂结实。一开始,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望着她。一段时间后,他伸手横过桌面,麦尔妲则将手放在他手里。他笑了。麦尔妲突然领悟到,他们两人相知相惜,其情之深难以用言语形容。感觉上好像过了很久,后来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了一枚简单地镶着一颗宝石的戒指。麦尔妲低头望着戒指,摇了摇头。她倒不是在拒绝戒指,她的意思只是说,自己并不需要外显的象征物。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之高已到了不用言语的境界,已不需用实物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他收起戒指,倾身向前。麦尔妲的心怦怦地跳着,不过她也倾身向前。然后他吻了她。只是嘴唇相贴而已。麦尔妲从未与男人接吻,当他那撇柔软的八字胡贴在她的唇边,他的舌轻轻拂过、要她张开口之际,麦尔妲整个人都起了鸡皮疙瘩。时间静止了,在那个不知道要张口才好还是要闭口才好的甜蜜且悬而未决的一刻,时间仿佛像是为了采撷花蜜而盘旋在花上不动的蜂鸟。
某处,远方传来男性的笑声,但是笑声中颇有赞扬之意。你有着热情的本性,麦尔妲,非常热情,虽说你对于求爱的观念可以上溯到远古的抢婚习俗。此时一切开始消退,像是漩涡一般地从她身边卷走,独在她嘴上留下痒痒的感觉。我想,你我共舞,一定是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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