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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烛镇

烛镇是个活泼的贸易小港,位于马洛半岛上,艾希雅以前随着父亲来过这里。此时她站在满载号的甲板上,环顾着忙碌的码头,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若是现在跳下船、沿着码头往前奔,一定可以找到系泊在码头边的薇瓦琪号,而她父亲也会一如往常地待在船上。想必父亲一定是待在船长室里,接待着当地商人吧。桌上必会摆出上好的白兰地、熏鱼和陈年的好乳酪待客,而当她父亲与客人商谈卖价或是以货易货时,气氛必定融洽和谐、互相为彼此设想。她父亲的船长室总是干净又温馨,而她的舱房必也一如以往,是她个人的天堂。
对于云烟往事的渴望化成了胸口间实在的痛楚。不知道如今她的船在何方,也不知道凯尔是否善待薇瓦琪。她希望温德洛已经变成薇瓦琪的好伴侣,虽说她一思及此便嫉妒得要命,拼命劝自己,世上谁也不可能像她这样,跟薇瓦琪有这么深的交情。再忍耐一段时间,她对自己以及不知在何处的爱船保证道,再忍耐一段时间就好了。
“小子!”
这声音从她身后近处传来,她一听便跳了起来,之后才听出这是贝笙的声音。他的声音里有捉弄之意,不过她还是赶紧转头应道:“是!”
“船长要见你。”
“是。”她应道,然后就迈开步子,准备要跑开了。
“等等。等一下。”
贝笙四下张望,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在,甚至注意瞧瞧有没有人在看他们,那个样子真是教人看了就有气。难道他不知道,他这个姿态就等于是公然宣布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吗?更糟的是,他还上前一步,以便用温柔的语气跟她说话。
“今晚上岸聚餐如何?”他说着拍拍钱袋,把里头的零钱拍得叮当响。他的钱袋边垂着一条新盖印的船票。
艾希雅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如果我获准上岸,那也许我会去吧。”她故意忽略贝笙话里的邀请之意。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那条海蛇留下的灼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原本还怕你脸上会留下疤痕呢。”
艾希雅又耸耸肩,不愿正面迎向他那温柔的目光:“当水手的,多一个伤疤、少一个伤疤,实在不算什么。据我看来,之前船上根本没人注意到,以后也没人会注意到我脸上有没有疤。”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继续待在这船上了?”
“离港之前,我还是会待在这里。不过往后满载号要停的都是小港口,所以若要找条船回缤城去的话,这里的机会是比较大的。”她知道话应该讲到此就好,不过她突然好奇了起来,并问道,“那你呢?”
“我还不知道。”他突然咧嘴而笑,坦然对她说道,“他们提议要升我做二副,薪水几乎是我刚上船时的两倍,况且船票上印的若是‘二副’这个头衔,又比‘三副’来得好看,我说不定会因此留在船上。我已经答应他们了,不过还没签约。”他非常小心地观察着艾希雅的脸色,“但是在另一方面,若是我们找到一条驶回缤城的好船,那么回去看看故乡也不错。”
她的心已经沉到肚子里了。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她强迫自己露出轻松的笑容,并笑了两声:“哎呀,我们两个人再度同时在同一条船上找到工作,这机会恐怕很小。”
不过他还是丝毫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这就要看我们用不用心找了。”他应道,吸了一口气,“不过我已经帮你在这里放话了。我跟他们说,在我看来,你虽是打杂小弟,但是你做的工作比真正的水手还多。大副听了也称是,船长虽没说话,但是他八成也会开个更好的条件,好把你留下来。”
“谢了。”艾希雅以古怪的口气说道。她之所以道谢,并不是因为感激在心,而是因为她有点生气。难道他以为自己非得有他旁敲侧击,才能让人觉得她是个颇能胜任的水手吗?她绝对值得他们以寻常水手的价码把她留下来,更何况她还有剥皮的好本事。在她看来,贝笙帮她讲了几句好话,就是在从侧面削弱她的自尊心,不想让她看重自己。说真的,她真应该就此结束对话,可是她却听到自己又补了一句:“我看他们早就有此想法了。”
贝笙对她的个性是熟到不能再熟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匆忙道歉,“任谁都看得出你拿这个薪资当之无愧。你一直都是个好水手,艾希雅,而满载号的磨练则使你更为精进。如果我需要挑个人手,在风雨之际跟我一起到桅杆上去干活,那我一定选你。无论在船桅上或是在甲板上,有你这样的伙伴都让人安心。”
“谢了。”艾希雅再度说道,不过这次她的口气更古怪,因为她是真的感谢贝笙。贝笙这个人是不会随便夸赞别人的,“我最好去找船长了,如果我还想维持他对我的好印象的话。”她补了这一句,以便赶快脱身。
她转身离去,但是贝笙在她身后叫道:“我已经获准上岸了。我要去‘红檐’,食物好、啤酒也好,又便宜。我们岸上见了。”
她匆匆地离开。雷勒朝她投以异样的眼光,她当做没看见,并希望这事情过去就算了。贝笙真可恶。她本希望她在别条船上找到工作之前,能继续在船上帮忙卸货、补给等,但若是他把事情弄得太难堪,那她就只得上岸去找个房间睡觉了。她敲门的时候嘴仍抿成一条线,她听到席赛尔船长简短地应着“进来”时,赶快努力放松脸上的线条,化为可以见人的表情。
在这一趟旅程中,她只从外面瞥见过干部食堂一两次,现在她进来了,只觉得这地方看来比先前所见更糟糕。没错,这是条靠劳力苦干实干的船,而油脂和鲜肉之类的货物弄起来难免脏兮兮的。但即使如此,换作是她父亲,一定不会容忍此地乱成这样。席赛尔船长坐在桌边,大副则站在他身旁,桌上有个保险箱、一本账本,还有一叠皮条和船的印章。在她之前,船上已经有很多人领了薪水,这她是知道的。那些以债务人和罪犯的身份上船的人早就已经下了船,他们下船之后就是自由人了。不过他们虽然在船上待了一年多,走下船时却两手空空,只拿到一条盖了船章的皮条,证明这段时间他们确实待在船上,再拿到一张收据,证明债务已经还清。艾希雅不禁纳闷,那些人要回家了,而他们的家是什么样子?他们现在还有家吗?接着她感觉到船长在打量着自己,于是赶快把心思拉回来。
“报告。”她利落地叫道。
船长朝翻开的账本一瞥。“艾奇亚,打杂小弟,我这儿有张纸条,注明说你也赚到了剥皮的奖金。是这样吗,小子?”
“是!”艾希雅知道,这点船长其实清楚得很,她等着看他接下来怎么说。
船长翻开摆在桌上的另外一本册子,用手指着一条条记事。“航海日志上有注记,由于你反应机灵,所以三副与你才没有被人口贩子弄走,此外还救了几个别船的人。还有,”他又翻了好几页,看着另外一条注记,说道,“大副注意到,我们挥铁钩以赶走海蛇的那一天,因为你迅速搭救,才把一个原本可能会落海的水手救回来。是这样吗,小子?”
艾希雅费劲把脸上冒出来的巨大笑容压回去,但至于脸颊上浮出来的红晕,她就没办法了。“是,船长。”她又补充道,“我以前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有人注记。”
船长往椅背上一靠,椅子发出嘎吱的声音。“船上的人也许都没注意,但是很多事情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的船员这么多,其中半数又在牢里待过,所以我得仰赖船上的干部把众人看得紧一点,这样才知道谁在卖力干活、谁在打混。”他歪头望着她,“你是缤城上船的,占的是打杂小弟的缺。艾奇亚,我们愿意留你下来。”
“多谢船长。”只是要留她而已,也不加薪,也不升她做水手?原来贝笙帮忙说说好话,效果也不过如此。
“那你是要留了?”
她吸了一口气。就算真话不入耳,她父亲也一向喜欢有话老实说的属下,那么,她就试试看吧。“我还不确定,船长。满载号的确是好船,这我真的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满载号要一站一站地走走停停才会到缤城,而我一直希望能早点回去,所以我希望能现在就拿薪水跟船票,不过在船开航之前,我都会留在船上干活。如果我在满载号开航之前还没找到工作,那么我也许会跟着满载号走也说不定。”
但是诚实在这儿行不通,因为船长立刻就拉下脸了。看这光景,他显然是认为,只要他肯让她留在船上,就已算是待她恰如其分,然而艾希雅还说她想去找更好的工作,这可把他给惹火了。“唔。你当然可以现在就拿薪水和船票,这是你的权利。不过你满口什么也许、说不定的,可是我们船上讲究的是忠心不二。看起来,你显然自认为可以在别的地方找到更好的工作。”
“不是更好的工作。不是的,船长。满载号绝对是好船,船长,这没话说。我只是想要找一艘能早一点送我回家的船而已。”
“水手的家就是他自己的船。”席赛尔船长特别强调道。
“我指的是家乡,船长。”艾希雅软弱无力地解释道。这个场面她实在处理得不好。
“唔。来算薪水吧,算完薪水,再给你船票,毕竟这一趟船你做得不错,没什么好挑剔的。不过你既然想跳槽,就别想三心二意地待在我船上混。满载号在月底之前就会开航,如果你在我们收锚之前回船上说你还想当打杂小弟,哼,那就再说了。这位子是很容易补人的,你知道吧。”
“是。”她咬住嘴唇,免得自己多嘴。船长把薪水和奖金算给她时,她不禁暗赞船长给钱很老实。虽然他讲话冷酷直率,但是把钱点得清清楚楚,小到连铜板该给几个都分毫不差。艾希雅接过钱,放进钱袋里,船长则抽了一条皮带出来,用木槌一敲,把船的印章压印在皮带上,接着拿墨水一抹,让凹印更为明晰,再拿出在皮件上刻字的工具。“全名?”船长悠闲地问道。
船长这么一问,往事一起浮上心头。她顿时有点措手不及,仿佛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刻似的。她吸了口气。船票上得刻她的真名,要不然就什么都不值了。“艾希雅·维司奇。”她轻轻地说道。
“这是女孩名字嘛。”船长抱怨着,开始着手把字母刻在船票上。
“是,船长。”她轻声应道。
“你父母亲是怎么搞的,怎么会把你取个女孩名字啊?”他一边懒懒地问道,一边开始刻“维司奇”。
“大概是他们喜欢这个名字吧。”她答道。船长仔细地把这几个字母刻在皮带上,而艾希雅的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船长的手。船票啊船票,她就是需要这张船票,好教凯尔实践他的诺言,把她的船还给她。船长刻着刻着,手势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他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维司奇。这是商人世家的姓氏,对不对?”
她一下子口干舌燥。“是——”她话还没完,船长就挥手叫她别说了。
船长转头对大副问道:“维司奇家好像有一条活船,叫什么名字来着?”
大副耸耸肩,于是席赛尔船长转过头,突然对艾希雅问道:“那船叫什么名字?”
“薇瓦琪号。”艾希雅轻声说道,她虽不愿夸耀,但不免自然流露出骄傲的语气。
“而在薇瓦琪号上头,船长的女儿是跟船员一起干活的。”席赛尔船长慢慢地说道,接着他用力地凝视着艾希雅,“你就是那个船长的女儿,对不对?”此时席赛尔的语气变得很严厉,字字都在指责她的不是。
她努力挺直站着:“是,船长。”
席赛尔船长气得把雕刻刀甩开。“把她弄走!永不录用!”他气呼呼地对大副吩咐道。
大副朝她走上来,艾希雅赶紧说道:“船长,我自然会走,但是我需要那张船票。”她站定不动,自己若是就此夹着尾巴逃走,往后就抬不起头了。
船长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别想拿到我的船票,这上面可有我的船的印章!你别以为我会笨到让你把我变成屠宰船同行的笑柄!船上带了个女人,而且跑了一季都看不出她是个女的?这可不是让他们笑掉大牙了!光是你撒谎上船这一点,我就该没收你的薪资。怪不得今年海蛇骚扰比过去更为严重,任谁都知道,船上带了女人就会把海蛇吸引过来。我们能活着回到这里就是他妈的好运了,难道还要谢你吗?把她给我弄出去!”
“船票。”艾希雅情急地叫道。她冲上前去拿,但是船长一把将船票抽出,高高举起,这一来,除非她出手揍人,否则是不可能拿到船票的。“求求你。”她哀求道,但此时大副抓住了她的手臂。
“把她弄走!永不录用!”船长咆哮道,“我还给你时间收拾行李,你就要偷笑了。要是你还赖着不肯走,那我就立刻把你踢下船,连行李都别想拿。你是跟多少船员睡过觉,才让他们守住你的秘密?你这个谎话不断的浪荡婊子!”船长不断地骂道,大副则把艾希雅往门外推。
艾希雅在气愤之余,很想回他一句,说她从未跟船员睡过觉,从来没有。可是她跟贝笙睡过觉,而虽然这是她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但她若是撒谎,就是在否定自己。所以——“这不公平。”她好不容易呛着说出这几个字。
“你跟我撒谎才叫不公平!”席赛尔船长大吼道。
大副一把将她推出门外。“去拿你的东西!”他凶狠地对她咆哮道,“而且你要是让我在烛镇上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那我一定去把你揪出来,再让你见识见识我们烛镇这里的人怎么对付爱撒谎的婊子!”大副这一推,推得她踉跄地横过甲板,直到大副关上门之后,才好不容易稳住自己。她气愤又失望地凝视着那片将她和她的船票永远隔开的木门。船票梦碎了。这几个月来卖力工作,结果换得什么?就这么一把铜板,因为打杂小弟就是这个行情。她倒很愿意拿这一把铜板以及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去换门里的那一张皮带——不过想也知道,他们现在一定已经剪碎了那张船票。她缓缓转身离去时,发现雷勒在望着她看。他面露疑问,挑起一边眉毛。
“他们把我赶下船了。”她简短地说道。这句话是真话,而这样解释最为简单。
“怎么会这样?”那水手追问道,跟着她走往前艏楼去收拾简单的杂物。
她只是耸耸肩,摇摇头。“不想谈。”她粗声说道,希望这声音听来像是愤怒的少年,而不是差点就要放声痛哭的女人。自制,自制,自制,她再三对自己说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爬进这个小角落了,这里虽拥塞窒闷,但这一个冬天来,她一直以此为家啊。她花了好一阵子才将所有家当都拿下来塞进帆布袋里。她将帆布袋甩在肩头上,然后走下船。刚踏上码头的那一刻,她四下张望,以全新的角度看待烛镇。除了一把零钱和一个行李袋之外,她一无所有,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踏上去了。
 
贝笙发现有一个人转头以古怪的眼神望着自己。他瞄了对方一眼之后便望向他处。其实不用别人的眼神提醒,他也知道自己此刻一边大步沿街走下去,一边傻呼呼地笑着。他不在乎地耸耸肩,他毕竟有权咧嘴大笑。他为艾希雅感到骄傲,她站在满载号甲板上的模样,看来的确是一副历练过的打杂小弟模样,而当她轻轻松松地接受了他的邀请时,头上的扁帽轻巧地歪向一边,看起来俏极了。回想当初,他一直担心她会因为这趟航程而送命,谁知她却因祸得福。现在的艾希雅又恢复了从前的英气。凯尔一接手薇瓦琪号的船长职位之后,就把艾希雅治得死死的,使她感觉自己好像少了点什么,变得不完整了。就是因为她有所欠缺,所以在过去这两趟航程中,艾希雅都很难相处。她原来大胆行事,但当时却变得暴躁恶毒;她原来讲究公平竞争,后来却变得一心以报复为上。贝笙本以为,在她父亲过世的那一天,昔日的艾希雅就此不存了,但是到了她在不毛群岛剥海熊皮的那天,昔日艾希雅的火花又冒出来了。自从那天开始,她就变了;自从那天开始,她的变化越来越大,而她自己也变得更为坚强、有韧性。后来他们两人在避风港相聚的那一晚,使贝笙猛然了解到,昔日的艾希雅已经完全回来了,而他也因此领悟到自己有多么想念她。
他深吸了一口陆地上的自由空气。他的薪水在口袋里,自由得跟飞鸟一样,晚上还会有非常好的人跟他作伴。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了?他开始找红檐的招牌。他提到自己要在岸上过夜时,大副咧嘴笑着,向他提议红檐旅馆很便宜,是节俭水手的最佳选择。从大副那个笑脸看来,他一定不相信自己今晚会单独过夜。不过说句老实话,他也不认为今晚会一个人睡。红檐那个朴实的招牌并不起眼,但是他大老远就看到了那个名副其实的红色屋檐。
进了旅馆里,他发现里面很干净,但是什么装饰都没有。店里只有两张桌子、四张长凳,桌椅都像是上好的甲板一般刷洗得干干净净。地上铺了白沙,壁炉用海边的浮木来起火,因而冒出各种色彩。整间店里空无一人,连个客人也没有。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男人跛着脚走出来招呼他。那人一边走出来,一边将手在围裙上抹干净。他把贝笙当贼似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说道:“晚安。”
“有人推荐我来住红檐。你这儿洗澡、住宿怎么算?”
那人再度仔细审视,仿佛在判断贝笙付不付得起似的。这人是个中年人,看他身上的伤痕,应该曾在海上跑船多年,如今他有一条腿扭得很厉害——他大概就是因此而放弃海洋生活回归陆地的吧。“三块钱。”他坚决地说道,然后又不禁问道,“你喝醉了酒之后,不会回这儿来打坏东西吧?如果你是那种客人,那么红檐是不收的。”
“我会喝醉酒,的确,但是我不会打坏东西。我回旅馆来就是为了要睡觉。”
“嗯。这个嘛,你很老实,这点对你有利。”店主伸出手来拿钱,一拿到钱就收到口袋里,“楼梯上去的左边那个房间给你。要洗澡的话,后面有汲水间,汲水间的棚子里,水泵、火炉、浴盆都有。炉火以炉灰掩着,不过不需多费力就可以把炉火生大。洗澡水自己弄,要泡多久随你,但是你要记着,洗完澡以后,要把一切都恢复成原来整整齐齐的样子。我们红檐这里一切照规矩来。有些人不喜欢这一套,他们喜欢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喝酒吃肉、喊叫打架地闹上一夜,你若是喜欢那一套,就趁早搬到别处去。住在我们红檐这里的都是老实人,你要付钱睡张干净的床,就可以睡张干净的床;你要付钱买顿好好料理的餐点,就能吃顿好的。我们这里的食物不花俏,但是很干净,都是当天煮或烤的,另外再附上一杯老实的好啤酒。不过我们这儿不是酒馆,也不是妓院,也不能找人来聚赌,那些都不行。客人,我们这儿是很干净的,非常干净。”
这老家伙一开口就讲个没完,但是贝笙也只能僵硬地一路点头下去了。他开始怀疑,大副叫他到红檐来投宿,该不会是想要作弄他吧?不过,反正人都到这里了,而且这地方安静又干净,在这儿招待艾希雅,一定比在拥挤、吵闹的酒馆里来得好。他趁着店主停下话来喘口气之际宣布道:“那我就先到后头去洗澡了。噢,有个船上的同事可能会到这里来找我,他来的时候,会说他要找‘贝笙’,那就是我。那个年轻人名叫艾奇亚。他如果来了,能不能劳烦你叫他等我一下?”
“嗳,我会告诉他说你住在这里。”那店主顿了一下,又问道,“那人不会喝酒胡闹吧?那个人会不会喝得醉醺醺地来吐在我的地板上,还把我的长凳打坏?”
“艾奇亚?不会的,保证不会,绝对不会。”贝笙一边说着,一边匆忙地从后门撤退出去。后院铺着鹅卵石,院里有个棚子,棚里果真如店主所说的,水泵、浴盆和火炉均备。这个汲水间跟那个寄宿旅馆一样,都干净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挂在挂钩上的那几条粗毛巾虽已旧了,却很干净,浴盆的边缘也看不到一圈前人留下来的污垢。贝笙告诉自己,住在干净的地方,那不是更好?他汲了几桶水出来,放到火炉上去烧热。他上岸穿的衣服放在帆布袋最底下,衣服是干净的,只是有点霉味。他把条纹衬衫、袜子和上好的羊毛裤挂在火炉附近吹风。浴盆边摆了一锅软肥皂,他不客气地取用了。他洗去了好几层油垢和盐分,可能还洗得脱了一层皮。这是他数周以来第一次解开发辫,清洗干净,然后重新绑起来。他是很想要躺在浴盆里,舒服地泡一泡,但他不想让艾希雅久等,因此他一下子就爬起来,擦干身子,把胡子修剪成原来的模样,然后穿上干净的上岸衣服。能够在干净、温暖且干燥的皮肤上套上干净、温暖且干燥的衣服,真是幸福啊。洗过澡之后,他变得有点懒洋洋的,不过只要吃顿好的,再来一杯啤酒就会好了。他把脏衣服塞回帆布袋,然后迅速地把浴室整理了一下。明天他要去找一家洗衣店,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洗一洗,至于脏得不成形的就不要了。贝笙顿时觉得自己焕然一新,他走回主屋去进餐,一边等待艾希雅。
这是艾希雅第一次孤独地待在外国的港口里。以前,每到天黑时分,她总是有船可回,回去之后还可以与一船同事相聚。现在还不到傍晚,但是在她眼里,天色刹时变得更寒冷,也更阴沉了。她再度张望四周的景象,世界似乎变成了一个既无边际,也无形体之处。既没有船,也没有工作,更没有亲人,唯有口袋里的零钱和肩上扛着的帆布袋稍可慰藉。她心里突然冒出了很矛盾的心情:她一方面孤独寂寞,由于他们连一张船票都不肯给而觉得天崩地裂,但是反过来,她却又觉得自己既强大又独立。豁出去了。对了,就是这个字眼。现在她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用不着听任何人的命令,反正她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已经没人理会了。她大可以喝得酩酊大醉、丑态百出,或是把身上的每一分钱都花在醇酒美食和布置奢华的场所里。当然,这一来,明天的生活就成了问题。但那又如何?反正明天的问题是跑不掉的,而如果她根本就不想为明天预留一点后路,那么明天醒来之时,也不会有人数落她的不是或是骂她不知羞耻。
她近来又没有因为早有计划且确实执行而得了什么好处。
她把滑下去的帆布袋背高一点,刻意调整扁帽的角度,让帽檐潇洒地翘起来。她大步地沿街走下去,眼睛不放过烛镇的每一个细节。近水边之处尽是船的经理人办公室、杂货商和便宜的宿夜处等,其间混着一些酒馆、妓院、赌场和毒品贩子。烛镇的这一带颇为粗鲁,因为在这一带出入的都是粗鲁人,现在她也是这些粗鲁人的一份子了。
她随便选了一家酒馆走进去。这酒馆看起来跟缤城的差不多,地上铺着的芦苇已经有点受潮了,桌面上不晓得放过多少啤酒杯,印出一圈圈的杯印,墙壁和天花板,因为炒菜和灯笼的油烟而熏黑。酒馆最里面那一面墙有个很大的壁炉,水手们大多都聚集在那里,因为那里最暖和,又闻得到炖肉的香味。酒馆老板是个一脸愁容的削瘦男子,添酒送菜的则是一群板着脸或是咯咯傻笑的女侍。酒馆后方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的房间。大厅里嘈杂的讲话声像是一股风朝着她的脸扑了上来。
她在长桌边找了个位子坐下。这位子不如她期待的那么靠近壁炉,但坐在这儿已经比街上或是船的艏楼暖和许多了,桌边没几个客人。艾希雅往后一靠,倚在墙壁上。侍女送来的酒口味好得令她意外,至于那碗炖肉味道则不怎么样,但是已经比船上的伙食美味得多了。再说,炖肉再怎么差劲,都可以用那块面包来弥补,而且绰绰有余:这面包出炉不超过几个小时,黑黑的,混着许多谷粒,而且很有嚼劲。她吃得很慢,专心享用热食与冰酒,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她考虑在楼上弄个房间过夜,但是从楼上飘过的砰砰重击声、尖叫声与叫好大笑的声音使她了解到那些房间不是用来睡觉的。一名侍女半有意、半无意地凑上来,不过艾希雅装出完全看不出她是什么用意的模样,那少女倒乐得走开了。
她不禁纳闷道,人要当多久的妓女才会对这一行感到厌倦,或是开始习惯这一行。她察觉到自己的手移到小腹上,隔着衬衫摸着那个护符。刚才船长骂她婊子,又说是因为她在船上才把海蛇吸引过来的。什么嘛,一点道理都没有。但是他们已经认定她行为不检又楣运当头了。她咬了一口面包,并想象自己若是随便跟其中一人上床以换取金钱会是什么光景。她的结论是,这些人光看看就很扫兴了。海上生活使男人变得强韧,但除此之外,大海最主要的作用就是使男人变丑。少颗牙、少根指头、断了腿,由于接触多了焦油和油脂,再加上风吹日晒,使得脸皮干皱发黑,所以能让她看得上眼的实在少之又少。偶尔有几个人年轻、俊美又结实,但他们要不是不干净,就是没礼貌。艾希雅想道,也许因为他们干的是这一行的关系吧。他们的日子都用来打猎、杀戮和取油脂,一天到晚,沾的不是血就是盐,要不就是油。商船的水手比较干净,艾希雅想道,不过也许只有薇瓦琪号的水手如此。她父亲逼着水手保持身上干净整洁,以免船上害虫横生。
如今想到薇瓦琪号和她父亲,已经不会像以前那么伤心了。毕竟痛苦的感觉已经被绝望所取代。她打起精神,强迫自己正视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她大概永远也不可能拿到一张刻着自己名字的船票了。而她之所以拿不到船票,就只因为她是女人。这个重大的挫败突然把她打得抬不起头来,肚子里的食物一下子变得沉重极了。她发现自己像是被冷风吹过似的浑身发颤。为了止住颤抖,她逼着自己的脚压在地板上不动,并以手抓住桌缘。好想回家,她凄惨地想。好想回到既安全又温暖,而且人们认识我的地方。但是没有了。如今她的家已经不复安全温暖,家人也变得像是陌生人了。唯一这几个条件都俱全的地方存在于过去的时光中,存在于她父亲仍在世的时候。当时,薇瓦琪号就是她的家。她想多回忆当时的情景以作为慰藉,但是就连记忆都唤不回来。那样的时光太遥远了,而且她现在的光景跟当时根本连接不起来。她若是期盼那样的情景,只会使自己更觉得孤独与绝望。贝笙,她突然想到。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贝笙可以说是最接近“家”的地方了。倒不是说她想去找他,而是她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去找他。她是可以去找贝笙的,如果她真有此意,如果她真的豁出去了,并将明天的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话。她可以去找贝笙,如此一来,她至少可以安全温暖地过几个小时。这个念头一起就像是闹饥荒的女人突然闻到一桌丰盛的菜肴。
但是她不能去找他,不行。她若是去见他,他就会以为自己有意跟他上床。她刻意考虑此事,接着就感到一股撩人的情绪。她不屑地啐了一声,强迫自己真正地考虑清楚。突然之间,她只觉得楼上传来的声响十分丢脸且愚蠢。说真的,她并不想跟任何人亲热,更不想对象是贝笙。这是因为,倘若他们两人有了亲昵之事,那么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他们迟早都会回到缤城。在船上跟贝笙亲热也不对,不过那时他们两人都累得要命,又喝得半醉,更别说有辛丁的药力。这就是当时会节外生枝的唯一原因。但是如果今晚再去找他,再次旧事重演,那么他可能会认为这另有深意。若是他们两人在缤城不期而遇……唔,在船上发生这种事情虽没什么,但若是传到缤城,那就不同了,缤城是家乡啊。所以,她不会再与贝笙相见,也不会再与他上床。她在心里默默地把这些都想清楚了。
因此,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晚上要怎么打发以及这一夜要怎么过。她举起酒杯以引起女侍的注意。女侍过来将她的酒杯添满时,艾希雅故意装作无力地咧嘴笑道:“没想到我变得这么累。”这句话说得一点技巧都没有,“城里有什么安静的宿处或旅馆,能不能推荐一下?有没有那种顺带能洗澡的地方?”
那少女起劲地在颈后搔痒。“这儿有房间啊,只是不大安静而已。不过这条街再下去就有个澡堂。”
看到那少女抓痒的劲儿,艾希雅下定了决心:就算这酒馆安静,她也绝不睡他们的床。她在船上已经惨遭各种害虫侵扰,如今要摆脱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又去沾惹害虫?“有没有安静一点的?”她再度问道。
那少女不在乎地耸耸肩:“如果你肯挥霍一点,那就去‘金屋’吧。他们那儿有人奏乐唱歌。我听人说,他们最好的那几个房间里还有壁炉,有些房间是有窗户的。”
啊,金屋啊。她跟父亲在金屋用过餐,烤猪肉和煮豆子。那一天,她在店里买了一只小小的,但是做得很滑稽的蜡猴子,把它送给了父亲,而她父亲则把他买了二十桶上等好油的事情讲给艾希雅听。那是另外一个人生啊。那是艾希雅的人生,不是艾奇亚的人生。
“不好吧,听起来很贵的样子。有没有便宜又安静的?”
她皱起眉头。“这就不知道了。这一带没什么安静地方,水手大多都不喜欢僻静,你知道吧。”她打量着艾希雅的样子,仿佛把她当做个怪人,“可以去红檐啊。不知道他们那里有没有附带洗澡,不过那里很静。人家都说那里静得像坟墓似的。”
“那个地方,我之前也听人家提起过。”艾希雅赶快说道,“还有没有别的?”
“就这样了。我不是说了吗,水手进城来,不是为了要找僻静的地方。”那个女孩用古怪的目光瞅着艾希雅,反问道,“你到底要问几个地方才够啊?”话毕,那女孩收了酒钱,从容地转身离去。
“问得好。”艾希雅坦承道,她慢慢地喝了口酒。有个人沉重地在她身边坐下来,那人一身呕吐物的味道。夜色来临,酒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隔壁那人打了个很大的嗝,味道臭得她不禁皱起眉头。那人看到艾希雅的狼狈样反而咧嘴而笑,然后大方地凑近上来。“看见那个妞儿没有?”他指着那个面色土黄、正在擦桌子的女人,对艾希雅说道,“我跟她做了三次。三次啊,不过她只收我一次的钱。”那人一副打开话匣子的模样,倚在墙上,咧嘴对着艾希雅直笑,他上排的牙齿断了两颗。“小子,你真该跟她来一回。我敢打赌,你一定会从她身上学到好多事情。”他笑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我敢说你一定会赌赢。”艾希雅和蔼地应道。她喝光剩下的啤酒,起身再度扛起帆布袋。外头已经开始下雨了,风里夹着雨,看这光景,待会儿一定会下大雨。她决定以最简单的办法度过这一晚,那就是去找个合适的地方,付了房钱,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开始考虑那些大事就算很快了——例如,如何找到即将迅速返回缤城的船,以及如何在那船上找到工作。
缤城。回到了缤城的家乡,她到底能不能要回薇瓦琪号的事情,就会有个了结。她不敢再想下去。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她已经看过六个寄宿处了。她看过的房间都位于酒馆楼上,很吵且烟雾弥漫,有些还有驻店的妓女,以方便寄宿的客人。她选的这个地方其实与他处无二,只是之前这家店有人打架闹过事,城市卫队的人刚来过,所以目前较喧哗的客人都暂时被驱离。在闹事之后仍留在此地的人看上去不是累极,就是快要醉倒。店里有三个乐师,由于付钱请他们奏乐的客人大多已经被赶走了,所以此时他们自顾自地玩着乐器。他们聊天、轻笑,偶尔演奏到一半,又重新来过,或是干脆换首新曲。艾希雅坐得很近,既听得到他们的亲密谈话,也不至于打扰人家。她很羡慕他们。她这一生还有可能会有这么亲密的朋友吗?她是喜欢跟父亲航海没错,不过这是要付出代价的。因为长年在海上度过,所以多年以来,她真正的朋友只有父亲一人。她是船长兼船主之女,所以不可能跟住在艏楼里的水手建立深厚的友谊。回到家之后,情况也大同小异。她小时候虽有些女孩玩伴,但是她早就跟她们失去联络了。现在她们大概都已经结婚了吧,艾希雅想道,说不定就嫁给她们小时候咯咯笑着偷看的那些小男孩呢。如今,她身在异地的港口,坐在一家三流酒馆中,身上穿着脏污破烂的工作衣裤。不仅如此,她孤身一人,前途黯淡无光,看来只能夹着尾巴爬回家里去了。
最糟的是,随着时间过去,她越来越想痛哭流泪。该去睡了,等喝完这最后一杯啤酒之后,就该到楼上那间她已经付了钱的房间去睡了。
贝笙走进门来。他的目光扫过全室,立刻就停在她脸上。她从贝笙的站姿就知道他气得要命,看来刚才还打过架,他左眼下的那个红肿不用到天明就会变成瘀青了。但是贝笙气的恐怕不是刚才打架的事,因为他藏在那件干净条纹衬衫下的宽肩颇为紧绷,眼睛深处有着小小的火花。说真的,自己实在没有理由感到歉疚,也没有理由感到羞愧,她又没答应说她会去跟他见面,她只说也许会去而已。但她竟然一见到贝笙,人就缩了起来,这点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大步地横穿过酒馆朝她走来,同时四下张望,看看是否有没打坏的椅子可以坐。但是椅子没一张是完好的,最后他在她坐的那张长凳的末端坐了下来。他倾身过来,一字一句地清楚说道:
“你大可直接拒绝的,用不着害我空坐在那里,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的指头轻叩桌面,一时间,她凝视着自己的指头,好半晌才抬起头面对他的眼睛。“抱歉,阁下。”她对贝笙提醒道,“没想到你会担心像我这样的人。”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望向那些乐师。他们自顾自地奏乐,根本就不理会他们两人的对话。“我懂了。”他以稳定的语气说道,但是他的眼神却透露出他的心声:她伤了他的心。但是她无意伤他,她根本没想到这话会在他心头划过一刀。他站了起来,然后走开。她希望他会就此离去,但是他却找上那个正在清除一地杯盘碎片的店主人,要买杯啤酒。贝笙端着他自己的酒杯回到原位坐下。他根本不给艾希雅开口的机会,就劈头说道:“我担心得要命,所以回船上去了。我找到大副,问他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哦。”
“是啊,‘哦’。他把你说得……”他的声音逐渐淡去,然后他举起手,摸摸脸上的红肿处。“以后我再也不跟满载号了。”他突然说道,怒视着艾希雅,好像这是她的错似的,“你怎么会把真名说出去?你怎么那么笨哪?”
“大副连这个都告诉你了?”艾希雅反问道。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情已经够低落了,谁知此时又更往下沉了一级。要是大副四处张扬,那么往后她若要继续女扮男装地到其他船上去干活,就更困难了。她顿时绝望得像是被大水淹过。
“不,是船长告诉我的。因为后来大副把我架到船长那里,质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是女人。”
“所以你就跟他们说你早就知道了?”坏了,坏了。这一来他们一定深信自己必定是借着献身给贝笙,以换取他守住这个秘密。
“就算我谎称不知道也没用啊。”
接下来是谁先揍了谁、怎么出手的,她已经不想知道了,那些都无关紧要了。她只是摇了摇头。
贝笙却不肯就此罢休。他喝了一大口啤酒,质问道:“你为什么把真名告诉他们?你去跟他们讨一条刻有你真名的船票,那么事情不就爆发了吗?”他实在很难相信她怎会如此愚蠢。
“船票是等着在薇瓦琪号上用的。”艾希雅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打算靠这张船票来驾驶薇瓦琪号。以船长兼船主的身份。”
“是吗?你要怎么做?”他怀疑地问道。
所以艾希雅就告诉他了。虽然贝笙对她的愚蠢计划边听边摇头,但她还是把事情的始末,包括凯尔脱口而出的誓言,以及她想利用这句话来对付凯尔的打算都说给他听。她一边说一边纳闷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嘴。这又不关他的事,她这么掏心挖肺讲给他听做什么?
艾希雅讲完之后,贝笙沉默了一阵,再度摇头。“凯尔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是绝对不会遵守诺言的,你非得把这件事情提到商会去解决不可。然而,就算你母亲跟你外甥帮你讲话,商会的人也未必把这当一回事。人在盛怒之下难免口不择言……要是商会开始追究,并促使每一个人在盛怒之下立誓赌咒的人都必须实践诺言,那么缤城大概有一半的人会死于非命。”他耸耸肩,“但是反过来说,你若是多方努力,试图突围,我也不会惊讶。我一直都认为,你迟早会想个办法,把薇瓦琪号从凯尔身边夺回来。但你这个打算是行不通的。”
“不然要怎么办?”她不耐烦地问道,“偷偷摸上船去,趁着凯尔睡觉的时候,在他脖子上划一刀吗?”
“哈,原来你也想过这个念头嘛。”他面无表情地打趣道。
艾希雅虽心情低沉,却仍不禁咧嘴而笑。“我几乎是一开始就想到了。”她坦承道,笑容消失,“我得把薇瓦琪号拿回来。虽然我知道自己现在还没准备好,不足以当薇瓦琪号的船长。不,你别笑我。我也许迟钝,但是我真的在学。她是我的船,其他船都无法取代薇瓦琪号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若是只有法律对我不利,或是只有家人反对,那么我也许会放手一搏,但现在法律与家人都一起跟我作对……”她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沉默地坐了很久。“我一直都尽量不要多想薇瓦琪,贝笙。”
“我也是。”贝笙感叹道。他大概是因为同情而口出此语,但是她听了就有气。他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薇瓦琪号又不是他的家族活船,他怎么可能体会得到她的心情?这个沉默越拉越长。一群水手进门来,在他们隔壁的桌子坐了下来。她望着贝笙,却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讲。门又开了,三个搬货的码头工人走了进来,而且还没落座就开始叫酒了。乐师们仿佛突然醒过来似的,四下一望,接着使出本事,演奏出他们方才排练的那首淫秽小曲。要不了多久,这儿就又人声鼎沸、拥挤热闹了。
贝笙以指头沾着酒杯上的水珠,在桌面上画圈圈。“既然如此,那你打算怎么办?”
唉,这就是她这一天最不愿面对的问题。“我想回家。”她平静地说道,“你几个月之前就叫我回家去了。”
“为什么?”
“因为也许你说中了。也许我应该早点回去,趁事情还有得挽救之前赶快弥补起来,然后重拾人生。”
“你的人生不在缤城。”他轻轻地说道,“港口里除了去缤城的船之外,还有好多去其他地方的船。”他轻轻松松地提议道,“我们可以往北走。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六大公国那里的人才不在乎你是男是女,只要你做得来就行了。就算他们没那么文明又怎么样?总不会比满载号糟到哪里去吧。”
她无言地摇了摇头,谈这种事情只会使心情更为低落,不会使她振奋起来。不过她还是说了。“薇瓦琪号停泊在缤城。就算不能怎么样,至少我还能偶尔看见她。”艾希雅露出惨笑,“况且凯尔年纪比我大。我大概会活得比他久,而如果我跟外甥处得好一点,说不定他偶尔会让疯癫的老阿姨跟他一起出海。”
贝笙露出惊恐的脸色。“你是说着玩的吧!”他说道,“难道你要为了等别人死掉而苦守一辈子?”
“当然不是,我是在开玩笑。”但她其实不是开玩笑。“今天真是太惨了。”她突然说道,“但是到此为止了。晚安,我要上去睡了。”
“为什么?”他平静地问道。
“因为我很累,而且我很笨。”直到此刻,她才领悟到这句话有多么真切。她倦到了骨子里,对一切都感到厌倦。
贝笙听来像是是强耐着性子:“不,我问的不是那个。为什么你下午没来找我?”
“因为我不想跟你上床。”她毫无技巧地答道,倦到连礼貌都懒得维持了。
他努力做出深受冒犯的脸色:“我只是要请你一起聚餐。”
“可是你心里想的是上床。”
他很想谎称不是,但后来还是据实以报。“我的确想过,没错。可是上次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你好像不怎么反感……”
她最不愿意回想此事,光是她自己乐在其中,就已经够尴尬了,而贝笙又知道她颇为享受,就更加尴尬。不过就算享受也是那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可是上次我就告诉你下不为例了。”
“我想你的意思是说,在船上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的意思是说,仅此一次,不管在哪儿都一样。贝笙……当时我们又冷又累,喝多了酒,又吃了辛丁。”她顿了一下,却想不出什么文雅的字眼,“就是这样,没别的。”
他的手滑过桌面。这时艾希雅才知道他有多么想要碰碰她,就算只是握住她的手也好。她赶快将双手收到桌面下,紧紧地交握住。
“你这么确定?”贝笙痛苦地问道。
“难道你不确定吗?”她直视着贝笙的双眼,奋力抗拒那眼里的温柔。
他比她先转开头。“这个嘛。”他深吸了一口气,举杯喝了一大口酒,接着以手肘支在桌上,脸上挤出仿佛真的很快活的笑容,提议道,“这样吧,你请我喝酒,我负责买辛丁。”
她微笑着答道:“不行。”
他耸起一边肩膀。“那么,连酒钱都由我出,如何?”嘴上虽这么说,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退了。
“贝笙。”她摇了摇头。“追究起来,”她合情合理地指出,“其实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你我没有什么共通之处,我们又不是——”
“好了。”贝笙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好了,你已经讲得我心服口服了。这的确不是什么好点子,但是男人嘛,我若是多方努力、试图突围,你也不能怪我啊。”他喝完最后一口啤酒,站了起来,“那我要走了。我最后有一句话劝你,不知你听不听得进去?”
“请说。”她武装起来,准备听贝笙温柔地训斥她要好好照顾自己或是一切小心之类的。
结果他却说:“去洗个澡,你的味道已经很重了。”他漫步穿过大堂,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没有便离开了。若是他在门口停下来,对她咧嘴一笑,挥挥手,那么那话里的羞辱之意也就自然消散。但是他迳自离去,使她感到大受冒犯。就因为她拒绝了,所以他就反过头来羞辱她,他这话像是装作他本来就不想跟她有亲密之举似的——就因为她没洒香水,又没弄得漂漂亮亮的。上次他就不在意她浑身臭兮兮,而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己也没香到哪里去嘛。那个男人真是厚颜无耻。艾希雅举起了酒杯。“添满!”她对那个摆着一张臭脸的店主人叫道。
肮脏的雨水磅礴地打下来,贝笙拱起肩膀避雨。他在走回红檐的路上,刻意让自己心里什么也不想。他在路上只停了一次,为的是跟一个站在雨中淋雨的可怜贩子买一根辛丁。等到他走到红檐时,发现门不但关着,还上了闩,看来今晚是不会再开门了。他疯狂地拍打着大门,为自己不得其门而入,只能站着淋雨而感到十分气愤。
上头有扇窗户开了,店主人探出头来。“是谁啊?”他质问道。
“是我,贝笙啊。让我进去。”
“你洗过澡之后,洗澡间乱七八糟。你没刷浴盆,而且毛巾随便乱丢。”
贝笙惊骇地仰头望着那扇窗子。“让我进去。”他再度说道,“外面在下雨呀!”
“你这个人没规矩!”店主人对贝笙吼道。
“可是我付了钱啊!”
店主人的答复就是把他的帆布袋从窗子里扔出来。帆布袋落在泥泞的街上,溅起水花,把他都打湿了。“喂!”他吼道,但是那扇窗户已经紧紧地关起来了。一时间,他只能对那扇已经上了栓的门又拍又踢,此外别无他法。楼上那扇紧闭的窗户中传来咒骂的声音。当贝笙掬起一把脏污泥浆朝那扇窗户丢去时,正好有几个维护秩序的卫兵经过,不过他们只是大笑着叫他去找别的宿处。看样子就知道,这种场面他们之前不但见过,而且可能已经见怪不怪了。
贝笙把他的帆布袋扛上肩,在夜色中沿街走下去,另找地方投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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