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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哲玛利亚城的奴隶

温德洛小时候曾学过一首歌,讲的是哲玛利亚城的白色街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此时他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哼起这个曲调,同时匆忙地沿着满是瓦砾垃圾的街道走下去。街道两边都是高耸的木屋,挡住了阳光,海风却从中呼啸而过。虽然他尽力地包裹,油布包终究还是进了水,所以此时他走起路来,潮湿的粗布衣衫不断地打在身上。虽是冬日,但是今天天气格外温和,即使以哲玛利亚城而言,也算是难得的好天气了。温德洛告诉自己,他并不会很冷,等到他的皮肤和袍子干了之后,就会觉得好多了。巷子里散落着扎脚的陶片与木片,但他在船上干活久了,脚底磨得生茧,因此也不以为意。温德洛劝自己往好的方面去想,忘了肚子饿得乱叫这类事,光是天气好这一点,他就该感激了。
另外还有一点应该心存感激,那就是他已经自由了。
直到他涉上浅滩,他才领悟到,被局限在船上是多么大的压迫。他尚未甩干身上的水,穿上教士袍,内心便雀跃起来了。由这儿到修院去还要走很多天,而且他对路程安排毫无头绪,不过他下定了决心,非要走回修院不可。如今他的人生又是自己的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接下要回到修院的挑战,心里轻快地高歌起来。也许他会失败,也许他会被抓回去,也许他会在路上碰到恶徒,但是他已经接受莎神的力量,并且开始行动了。这就是他的定心丸,无论他此后会碰上什么处境,都有这颗定心丸可以倚赖。他可不是懦夫。
他终于对自己证明了这一点。
哲玛利亚城的规模比他去过的任何城市都大得多,其幅员之广令人咋舌。在船上时,他只看见城中高处,所以眼里尽是大君御苑的白塔、白尖锥与圆顶,以及像是白色链子一般冒着热气,从远处流至这繁盛大城的暖河。但现在他在哲玛利亚城的下区。临水这一带跟魁斯城一样凌乱粗鄙,范围更大上许多,比缤城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更脏乱悲苦。码头边有些仓库和修船厂,但是再过去便只见妓院、酒馆、毒品店和下流的寄宿屋。此处唯一的长期居民是蜷身缩在别人门前台阶上睡觉的乞丐,以及随便在空地上搭起简陋小屋住下的人。街道几乎跟巷子一样脏,脏水也许曾在这儿的沟渠中通畅地流走,但现在却从沟渠里满溢出来,形成一滩滩绿绿黄黄,又臭又滑的死水。一看这光景,就知道夜壶的粪溺也是往沟渠里倒的。天气若是更暖和些,那么臭味恐怕更强,还会有蚊蝇飞舞。所以,温德洛绕过大水洼,一边提醒自己,这又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
天才刚亮,下区这儿的众人仍在沉沉睡着。也许住在下区的人觉得人生没什么好期待的,所以不急着早起吧。温德洛想,若是在晚上,这地方说不定大不相同。不过就此刻而言,只见街道空荡死寂,护窗板都关上了,门也上了栓。温德洛抬头一瞥逐渐亮起来的天色,脚下加紧快走。再过不久,船上的人就会发现他失踪了,而在那之前,他最好是离水边远一点。他纳闷,不知道他父亲会花多大工夫搜寻他的下落,不过这大概不是出于父子亲情,因为他父亲唯一看重自己的地方,只在于他可以讨得船的欢心。
薇瓦琪。
就连想到这个名字都使他心头一紧。他怎么可以抛下她?可是他非走不可,那样的生活他真的过不下去,但是,他怎么狠得下心离开她?想到这里,温德洛心里就觉得很矛盾。虽说此时他快乐地品尝着自由的滋味,但同时也尝到了孤独,而且是绝对的孤独。至于是他孤独,还是她孤独,他就说不上来了。要是他有办法带着船一起逃跑,他一定毫不迟疑地这样做。这话说来愚蠢,但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带着薇瓦琪一起走。可是他一定得逃走,对此薇瓦琪也清楚得很,所以他是不得不走,薇瓦琪一定能体谅他的。
但是他这一走,就把薇瓦琪留在那个陷阱里了。
温德洛脚下继续步行,心里却很矛盾。薇瓦琪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孩子,也不是他的情人,她甚至不能算是人。他之所以会跟她相依相系,其实一是环境,二是他父亲所造成的,此外无他。薇瓦琪一定会了解这个道理,并且会原谅他。
温德洛想到这里,便领悟到自己终究是要回到薇瓦琪身边的。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但总有一天。在未定的未来,他总有一天会回去,也许是等他父亲放弃了薇瓦琪,把船交回给艾希雅,自己的处境安全后再回去看看。他是注定要成为教士的,所以就由别的维司奇人——比如说艾希雅,甚至瑟丹或麦尔妲都可以——去讨薇瓦琪的欢心吧。他与薇瓦琪会各自过着圆满的生活,而有朝一日,他们出于自愿地聚在一起时,那样的重逢该有多美好啊!到时候薇瓦琪就会承认,当年他做出这个选择的确是正确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一定都比现在明智许多。
温德洛突然觉得有些良心不安。难道,他之所以抱持着有朝一日快乐团聚的想法,只是为了要平抚自己的良心?那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心底怀疑今天这样的举动是错的?这怎么会错?他这是要去重新踏上教士生涯,以履行多年前的承诺啊。这哪里错了?他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温德洛打定了主意,绝不冒险走到上城去。他父亲一定认定他会去上城的莎神神庙求援,因此必定首先就上莎神神庙去找人。温德洛很想去那里,他敢说莎神神庙的教士一定不会把他赶出去,他们甚至还能帮他一点忙,让他回到自己的修院去。虽说请人家帮这么大忙,未免太奢求了。然而温德洛不会去找他们帮忙,他才不要引得他父亲为了讨回儿子而去教士那儿闹事。在以前,就算是谋杀犯,莎神神庙也会置其于羽翼之下予以保护,但如今哲玛利亚城的外围堕落成这样,所以温德洛推测,神圣的莎神殿堂恐怕也不如昔日那样受人尊重了,最好还是不要给那里的教士们惹麻烦比较好。再说,他也根本不该在哲玛利亚城多作逗留。他现在就要开始长途跋涉,横越哲玛利亚国,以返回他的修院、他的家园。
一想到这么漫长的旅程,他理应至少会觉得心灰意冷才对,然而他不但不丧气,反而庆幸这一旅程终于要开始了。
他从来没想到哲玛利亚城会有贫民窟,更没想到这里的贫民窟会这么大。他经过一处被大火烧毁的地方。据他估计,大概有十五栋房子被付之一炬,周遭的许多房屋均有火炙与烟熏的痕迹。房子的残骸瓦砾并未清走,潮湿的灰烬冒出难闻的味道。来往的人们在残骸瓦砾间走出一条路来,这就算是街道了。这看来实在很糟糕,而温德洛也只好不情愿地承认,那些关于现任大君的种种传闻可能并非空穴来风。如果现任大君真像他听说的那样懒怠国事、奢侈荒淫,那么排水沟四溢、街上垃圾无人清扫的情况也就不足为奇了。钱毕竟只能花一次,也许该用来清理排水沟、扫净街道的税金都拿去供大君享乐了。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这里像个垃圾堆,房舍摇摇欲坠,港口也像是无人管理的样子。哲玛利亚国的战船舰队系泊在港湾里,可是船壳上长着海带与贝类,船板上用以宣扬哲玛利亚国国威的白漆也掉了。怪不得如今内海路海盗横行。
哲玛利亚城乃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是所有文明的核心与光彩,但是哲玛利亚城的边缘却已经腐烂。温德洛从小便听人说起哲玛利亚城的种种传奇,说城里的建筑物与庭园、大散步道、神庙与浴池如何惊人,不说大君的宫殿,就连许多公共建筑物都设了供水管与下水道。温德洛摇着头,不情愿地涉过一个又一个四溢出来的排水沟。如果这儿的排水沟迟滞不流动,又积满了肮秽物,那么上城的情况会比较好吗?唔,也许主要的通衢大道上的情况会比这里好,但是他永远无从得知。他若想避开父亲的追踪与搜寻,就不该在上城现身。
哲玛利亚城慢慢地苏醒过来。温德洛开始看到早起的摊贩卖着面包、熏鱼和乳酪,那香味闻得他口水直流。开始有人开门走到外面来,拿下橱窗的护窗板,向路过的人展示他们的商品。街道上逐渐挤满了手推车与行人,温德洛的心也雀跃起来:哲玛利亚城这么大,往来的人这么多,他父亲说什么也别想找到他。
 
薇瓦琪眺望着哲玛利亚城的白墙与白塔。温德洛才走了没几个小时,可是感觉上,从他沿着船锚铁链攀下去、游泳离开至今,仿佛过了好几个人生。其他船挡住了她的视线,所以她无从确定温德洛是否已安全地游上岸。一天前,她还在坚持如果温德洛出了什么事,自己一定会知道;才不过一天之前,她还能发誓自己对他了若指掌,连温德洛对他自己的了解也不及她,而且她也知道他绝不会就此丢下她。瞧她有多傻啊。
“他逃走时你一定知道!既然知道,怎么不叫一声?他上哪儿去了?”
木头啊。薇瓦琪心想道,我只是木头而已。木头听不到人讲话,也不必回答。
木头也用不着感觉。她仰望着哲玛利亚城,如今温德洛在那城里的什么地方走着。温德洛摆脱了他父亲,也摆脱了她。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地一刀切断彼此的牵系?薇瓦琪的嘴边冒出一丝苦笑。也许这是维司奇人的特质,艾希雅不也断然地离开她了吗?
“你回答啊!”凯尔要求道。
屠戈轻声对他的船长说道:“船长,我真的很抱歉,我真该把那孩子看紧一点,但是谁料得到会出这种事呢?你为他尽心尽力,给他这么完善的安排,他怎么还会逃跑呢?这真是说不通啊。像这种不知感恩的孩子,真是伤透了父亲的心。”他仿佛是要劝慰凯尔,但薇瓦琪听得出他精心构造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火上添油,让凯尔对温德洛更加恨之入骨。
“他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走的?可恶,你说话啊!”凯尔气了起来。他倚着船栏,探出手,竟大胆地抓住薇瓦琪的一撮头发扯了一下。
薇瓦琪快如灵蛇地转过身来,大手一挥扫开凯尔,就像人类对付讨厌的猫儿时那样。这一挥,打得凯尔往后一仰,倒在甲板上,他的眼睛因为恐惧且震惊而大睁。屠戈飞奔而去,但是吓得脚下一绊跌倒,最后手脚并用地爬开。“甘特利!”屠戈大叫道,“甘特利!你快来啊!”他匆匆地跑去找大副了。
“凯尔·海文,你去死好了。”薇瓦琪轻声以邪恶的口气说道。说真的,她也不知道这语调或这些话是从何而来的,“你若是葬身在水底的烂泥里,还算是便宜了你。你把他们一个接一个逼走了。你先是抢了船长的位子,船长的女儿是我尚未苏醒之前的好伙伴,你赶跑了她。如今你儿子也受不了你的欺压逃走了,害得我现在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你真是可恶。”
凯尔慢慢地站起来,他身上的每一束肌肉都虬结了起来。“你一定会后悔——”他才开始用他那又气又怕的声调说出这几个字,薇瓦琪就打断了他的话。
“后悔?我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能怎么让我比现在更后悔?你把我自己的血亲一一从我身边逐开,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吗?凯尔·海文,你根本就是个冒牌货。我对你一点亏欠也没有,一点也没有,所以你不要妄想我会帮你。”
“船长。”甘特利轻轻地以尊敬的语气叫道,他站在主甲板上,与凯尔和人形木雕离得远远的。躲在甘特利身后的屠戈对于这场人船之间的冲突觉得好像有机可趁,但又有三分畏惧。甘特利笔直地站着,但是他那张黝黑脸庞的气色却不太好。“我谨此建议船长离开前甲板。你在那儿不但讨不了好,可能还有害。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那年轻人还没走太远、藏太深之前,赶快派人去搜寻。那年轻人身上没钱,而且据我们所知,他在这儿也没有朋友。我们应该现在就去哲玛利亚城,然后放出风声,说我们在找他,并且要给出赏金。哲玛利亚城里很多人日子是不大好过的,照这样安排,说不定日落之前就能把他给找回来。”
凯尔装出在考虑甘特利这番话的模样。薇瓦琪知道,他之所以继续待在她几乎够得到的地方不走,是为了表现出他的胆量很大。薇瓦琪也察觉得到屠戈在看着她与凯尔之间的应对,看得热切之至。薇瓦琪义愤填膺,这个屠戈竟然把她跟凯尔吵架当做一场好戏来看!但是突然之间,她认定这些都不算什么。凯尔又不是温德洛,他才不是她的亲人。凯尔什么都不是。
凯尔对甘特利点头,但是他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薇瓦琪。“你这建议很好。吩咐下去,叫所有获准上岸的船员放话出去,无论谁能把温德洛平安无事地送回船上来,就可得到一个金币;如果温德洛的状况称不上完好,那就只得半个金币。若是能提供线索,让我们循线找到他,就给一个银币。”凯尔顿了一下,“我等一下就带屠戈去奴隶市场。那个可恶的小子偷偷逃跑,害我不能一早就开始办正事。想也知道,最好的货色大概已经被别人挑走了。要是我今天一大早就去奴隶市场,说不定能买下一整个歌舞团。你知不知道哲玛利亚的歌手和舞女若是运到恰斯国去,那个价钱有多好?”凯尔的语调非常刻薄,仿佛他买不到歌手舞女都是甘特利的错。之后他轻蔑地摇了摇头:“你待在这里打理货舱。船舱必得尽快改装好才行,因为我打算一等货到,且那孩子回来就开航。”
甘特利听着,点点头,不过薇瓦琪几次察觉到甘特利在注视着她。她最大可能地扭过身,以便冷眼瞪着这三个男人。凯尔不敢拿正眼瞧上她一眼,不过甘特利惶惶不安的眼神倒是碰巧与她四目相交过一次。当时甘特利手上做了个小小的手势。薇瓦琪敢说,那个手势是做给她看的,不过那手势是什么用意,她就没那么确定了。然后他们三人离开前往货舱巡视。过了一阵子,薇瓦琪察觉到凯尔与屠戈下了船。她心想道,这下子总算能清静一下了。她的眼睛再度望着暖河烟雾环绕之下的白城。那是座云雾笼罩的城市。她到底是希望他们找到温德洛,然后把他拖回她的船上,还是希望他就此逃离父亲的掌握,过着快乐的日子呢?她心里很矛盾。她想,自己不妨希望温德洛会自愿回到她身边,但想想又觉得这个愿望既幼稚又傻气。
“船?薇瓦琪?”甘特利不敢踏上前甲板,只敢站在主甲板通往前甲板的短梯上对她叫道。
“你上前来没关系,用不着怕我。”薇瓦琪郁闷地说道。虽然甘特利是凯尔的人,但他是个好水手,如今她竟让甘特利害怕自己,对此她也有几分羞愧。
“我只是想问问,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要怎么样,才能让你……轻松一点?”
原来甘特利是想要安抚她。“没有。”薇瓦琪简短地答道,“除非你肯带领全船船员叛变,否则你是帮不上忙的。”她扭曲嘴角做出微笑状,好让甘特利知道她虽这样说,但她并不是认真的。至少现在她尚无此意。
“我没办法。”甘特利严肃地答道,“但是你如果需要什么,请务必让我知道。”
“需要?木头哪有什么需要?”
甘特利像来时一般静悄悄地走开了,但是过了不久,芬铎就来了。他坐在前甲板的边缘拉小提琴。平常船员们列队拉主绞盘的时候,芬铎常常演奏轻快的曲调,帮着让众人以整齐划一的动作拉动绳索,但是今天芬铎拉的不是那些,而是舒缓心情、略带有一丝悲伤的曲子。这种曲子与薇瓦琪的心情契合,但是说也奇怪,这呼应着她愁郁心情的简单琴音竟能使她的精神稍微轻快些,痛苦也多少得到些缓解。她眺望着哲玛利亚城的时候,咸咸的眼泪沿着她的脸庞流下来。在这之前,她从未哭过。她本以为流眼泪应该是很痛苦的,但她现在才知道,原来泪水能够让紧绷的内心舒展开来。
她感觉得到有许多人在她的船舱里工作。船舱里做了一个个连地钩环或直立的栅柱,而钩环与栅柱上又拉了一条条铁链。运上船来的补给品无他,主要只有三种:饮水、扁圆的干粮饼,还有铁链。这些都是替奴隶准备的。薇瓦琪试着让自己说出“奴隶”二字。温德洛一直深信,奴隶制度是世界上最恶毒的事情,但是每次他解释给她听的时候,她都分辨不出奴隶的人生与水手的人生有什么两样。就她听来,只觉得奴隶与水手的人生都掌握在主人手里,主人要他们做多久的工作都可以。水手们的人生只能任人宰割、随波逐流,而奴隶的人生能比水手糟到哪里去?直到如今,她还是不太懂得这二者的差别。然而,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温德洛才断然离去,因为她太笨了,毕竟她又不是人。泪水再度从她眼里涌出来。运奴船薇瓦琪号痛哭起来。
他们还没看到那条船的船身,索科便宣布那一定是运奴船,因为那船的船桅特别高。那条船从小岛的另外一边开来时,可以从树林间看到那艘船的船桅。
“船帆多,跑得快,这样货物才会‘新鲜’。”索科讽刺地评论道,接着开心地对柯尼提咧嘴而笑,“要不然就是那些奴隶贩子已经有所畏惧了。嗯,要快跑就快跑吧,反正他们是甩不开我们的。如果我们现在加帆,那么等那艘船从那个岬角绕过来时,我们就正好待在那儿等它。”
柯尼提摇了摇头。“那里水浅又多石。”他想了一下,“换上商船的旗子,再挂上几条绳子,让人以为我们的船载了沉甸甸的货。我们就假扮成肥嘟嘟的小商船如何?保持距离,等那船到了力克特海峡再追上去。刚过海峡那一带有一片挺不错的浅水滩,我可不希望它的船身在我们追着它的时候撞出洞来。”
“是,船长。”索科清了清喉咙,他接下来这段话是对谁讲的,就不得而知了,“我们拿下运奴船的时候,通常都挺血腥的。海蛇跳起来叼走尸体的场面不适合让女人看到,可是运奴船后头总不免跟着一两条海蛇。也许夫人该退回船舱,等到事情结束再出来比较好。”
柯尼提转头对依妲瞄了一眼。如今只要他到甲板上来,依妲便时时待在他的左肩之后。这实在有点烦,不过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她视若无睹。如今他看到索科对妓女如此恭敬,又装作她需要庇护,以免直接接触到残忍的现实人生的模样,还真觉得好笑。不过,依妲似乎既不觉得好笑,也不觉得这样算什么奉承,黑眼睛只是闪耀着深邃的光彩,脸颊的上半部露出一点红晕。今天她穿的是比较耐用的衣衫:水蓝色的棉衬衫、深色羊毛裤,搭配短短的羊毛外套,及膝的黑靴子擦得油亮。柯尼提实在想不出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不过前几天依妲曾经聊起,说她跟船员赌博什么的。她以俗丽的围巾绑住头发,只留下几绺发丝自由地拂过她那被风吹红的脸颊。要不是他早就认识她,说不定会误以为她是个年轻的街头恶棍。瞧她对索科的那副凶悍模样,不是恶棍是什么?
“我想,什么样的场面对夫人的品位而言算是太过血腥或太过残忍,她大可自己决定,并且适时退回舱房。”柯尼提不带感情地说道。
依妲嘴边露出浅笑,露骨地指出:“如果我夜夜与柯尼提相陪,并以此为乐,那么白天的事情是再怎么样也吓不了我的。”
索科一下子就脸红了,而相较于羞红的脸颊,那火烧的伤疤则显得特别白。不过依妲只是偷偷地朝柯尼提瞄了一眼,看看对她这一番奉承他受不受用。柯尼提尽量不动声色,但是看到索科因为他的女人对他的床笫之事大加夸耀而受窘,实在很有趣。最后他允许自己的嘴唇稍稍一扭,就算作是赞美了,这样就够了。她看到之后,鼻孔轻轻一掀,转开头。他这头母老虎,拴得紧紧的呢。
索科丢下他们两人,转身离开。“嗯,孩子们,咱们来改装吧。”索科对众船员吼道,而众人也迅速应令。柯尼提的渡鸦旗降了下来,改悬他们很久以前从商船上抢来的旗子,又在船边挂上许多绳索。所有水手都钻进船舱里,只剩几个留在甲板上。现在玛丽耶塔号像是吃重的商船一样慢吞吞地走着,而且甲板上的水手都没带武器。那运奴船尚未转过岬角、完全展露在他们眼前时,柯尼提就看出,他们一定可以轻轻松松地追上运奴船。
他懒散地观察着那条运奴船。索科看得很准,那船上的三根主桅特别高,以便张起大帆。甲板上有个帆布帐篷,是船员暂时栖身之处。想必是船员们再也受不了拥挤的货舱飘散出来的臭味,所以宁可丢下艏楼而住在通风的帐篷里。那船的船尾雕着席瑟娜号的名字,但是凹字上的金漆已经脱落,船侧有些污渍,看来是随便泼洒粪溺所留下的痕迹。那艘船大概已经运奴多年了。
席瑟娜号后头果然有一条黄身绿点的肥大海蛇,像是个心满意足的吉祥物一般,紧跟着席瑟娜号不放。从海蛇的腰围来看,这艘运奴船一定已经把好大一部分的货物抛下海了。柯尼提眯着眼看那运奴船的甲板。他没料到那船的甲板上站了那么多人,莫非那运奴船带了额外的武装人员以求自保吗?他皱着眉头思索着,不过玛丽耶塔号慢慢地赶上席瑟娜号之后,他才看出,瑟缩地站在甲板上的那些人乃是奴隶,他们身上残破的衣物在凛冽的冬风中飘荡,他们虽然能动,但看来没一个人能自由活动。那船长大概是拉了一串人出来,让他们在甲板上呼吸点新鲜空气。柯尼提纳闷道,这会不会意味着他们船舱里的疫病颇为严重。据他所知,没有一个奴隶贩子会单纯为了让货物舒服一点而把他们带到甲板上来。
索科拉近距离,于是运奴船的臭味随风飘了过来。柯尼提掏出一条带着薰衣草香的手帕,紧紧地捂着脸阻挡臭气。“索科!我们说句话。”他叫道。
大副在片刻之间便来到他身旁:“船长?”
“我看,这次就由我带人过去吧。传话下去,我至少要逮住三个活口,而且最好是船上的干部。在我们把他们送去喂海蛇之前,我有一两个问题要问。”
“我会传话下去,船长,不过他们可不太容易控制得住自己。”
“我很有信心,相信他们一定做得到。”柯尼提评论道,从他那声调听来,抗令的代价恐怕不小。
“是。”索科应道,然后便去告诉待在甲板上的人和待在船舱里等待的人。
依妲等到索科走远之后才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亲自去冒险?”
“冒险?”柯尼提思索了一会儿,问她,“你为什么要问?难道说,你是怕万一我死了,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依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转开头,望向他处。“对。”她轻声答道,“我是害怕,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们逼近到可以互相大声吆喝的距离时,席瑟娜号的船长便对他们吼道:
“退开!我们知道你们是海盗,就算你们挂着商船的旗子也骗不了人。”
柯尼提与索科对望了一眼。柯尼提耸耸肩:“伪装失效了。”
“全员上甲板!”索科开心地吼道,“收回绳索。”
水手们急切地跑上来,甲板上响起隆隆的脚步声。众海盗聚集在船栏边,带索的铁钩爪与弓箭都已经蓄势待发。柯尼提拱手围在嘴边:“你可以投降啊。”他朗声对那人吼道,而玛丽耶塔号则轻快地朝猎物凑上去。
那人的回答是对他的手下下了个命令。此令一出,六个雄壮的水手立刻抬起搁在甲板上的船锚,往海里一丢,同时甲板上惊叫声四起。船锚后头拖着几个手铐脚镣锁着的人,所以那几个人也立刻跟着船锚一起从船侧飞落下去。他们立刻就消失了,喊叫声马上就被海水淹没。索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就连柯尼提也不得不佩服这位船长的冷酷无情。
“刚才是五个奴隶!”席瑟娜号的船长叫道,“你们退开!下一条铁链绑了二十个人。”
“大概都是一些孱弱到他认为撑不下去的家伙吧。”柯尼提评论道。他听到席瑟娜号上的哭喊声此起彼落,有的人哀求,有的人忧惧或是气愤地大叫。
“莎神在上,我们该怎么办啊?”索科喃喃说道,“那些可怜的家伙!”
“我们不撤退。”柯尼提平静地说道,然后他大声地吼了回去,“席瑟娜号,如果那些奴隶下去了,那就用你们的性命去抵偿。”
那个船长扬起头尖声大笑,尖锐的笑声清楚地透过海面传来,送入他们耳中。“瞧你讲得,一副你们这些海盗会饶我们活命似的!退开,要不然这二十个就得死!”
柯尼提注视着索科苦恼悲痛的表情,不在乎地耸耸肩。“靠上去!投出铁钩爪!”他叫道。他手下的人依令而行。他们虽看不到大副眼里的迟疑,却都听到了那二十个人被第二个船锚拖下水时发出的惨叫声。那些人落水时,把船栏也撞破了一段。
“柯尼提。”索科难以置信地呻吟道,他的脸因为恐惧与震惊而煞白。
“你说他能有几个备用船锚?”柯尼提问道,跳上前去带领攻船人手。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对索科说道:“你以前说过,你宁可死也不愿当奴隶,希望他们的志向也跟你一样!”
他的手下正在拉铁钩爪后的系索,将两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小,同时弓箭手则不断放箭,阻挡对方船上那些想要扯开铁钩并丢到海里的人。玛丽耶塔号的水手人数与席瑟娜号上的比例是三比一,况且席瑟娜号上的守军虽然配备齐全,却显然对那些武器非常陌生。柯尼提抽出长剑,跳过两船之间的窄缝。他一落地,便朝一名水手的肚子踢了一脚。那人挣扎着想要拉弓,但是他肩上已经中了一箭。那人被柯尼提这么一踢便倒了下来,接着,柯尼提的手下在经过时又给了他一刀。柯尼提猛然转过身,气愤地对手下警告道:“留三个活口!”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挡着这一群攻船的队伍。柯尼提直接拿着长剑去找席瑟娜号的船长。
席瑟娜号的船长在船的另一侧。那船长、大副和两个水手正匆忙想要把小舟降到水面上。挂在吊艇柱上的小舟不断晃荡,可是其中一条放船索卡住了,柯尼提看了不禁摇头。这条船脏得可以,他们连甲板都管不干净,那么滑轮的绳索会纠缠在一起,也就没什么好惊讶了。
“停!”柯尼提咧嘴笑道。
“站开。”席瑟娜号的船长警告道,将手持的十字弓对准了他的胸膛。
柯尼提顿时对那个船长失去了尊敬。那人要是直接行动,而不是先讲上一堆狠话,那可能还比较让人钦佩一点。但就在这时候,海蛇的头颈从海里冒了出来。也许那人之所以迟迟不射,是因为他要先看看哪边的威胁比较大吧。海蛇的头探出水面时,嘴里叼着一具奴隶尸体,那尸体垂下两条锁链,一条的尽头附着一个手铐,铐住了一手一臂,而另一条则空空地悬垂着。那海蛇猛然将尸体甩一甩,再轻轻往上一丢,然后张开大口稳稳地接住,并恰巧在那尸体的双手手肘处一咬。于是斩断的手连着链条落入海里,溅起水花,而大海蛇则一仰头,吞下尸体的其余部分。当两个光脚丫尚未消失在喉咙口时,海蛇又甩了甩头,眼睛瞅着站在小舟上的那几个人。其中一名水手怕得大叫出来,席瑟娜号的船长则以十字弓瞄准了海蛇的大眼。
十字弓的箭头不再瞄准柯尼提胸膛的那一刻,他便跳上前,挥剑一砍,砍断吊艇柱垂下来的那几条放船索中的一条。“放下武器,回船上来。”他对席瑟娜号的船长命令道,“要不然,我现在就把你喂给海蛇吃了!”
那人朝柯尼提吐了口口水,接着一放箭,箭镞便不偏不倚地朝海蛇那漩涡般的绿眼飞过去。那箭镞整根没入海蛇眼里,直入脑袋。柯尼提猜测,那人之前大概已有不少射海蛇的经验了。海蛇疯狂地尖叫摆尾之际,那人掏出小刀,开始割断勾住小舟铁钩上方的绳索。“你这混账东西,我们跟海蛇一搏,机会还比较大哩!”他对柯尼提叫道。此时不断翻腾的海蛇沉入海中。“罗德尔,把你那边那条绳子割断!”
但是罗德尔对于海蛇的态度不像船长那么乐观。那惊惶的水手绝望地惨叫一声,然后便跃离晃荡的小舟,跳回大船甲板上。柯尼提在他腿上划了一刀,让他无法行动,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小舟上。那水手怎么按也止不住血,吓得惊叫尖声,但是柯尼提置之不理。
他轻轻一跃便跳入晃荡的小舟里,以剑尖抵住那船长的咽喉,笑着说道:“回去,要不你现在就死。”
此时那个绞缠在一起的滑轮组突然绷开,于是悬垂在半空中的小艇一端猛地掉了下去,把小舟上的人都弹入了海中。此时海蛇再度冒出海面。柯尼提轻巧如猫,好运也适时地发挥,所以他一跃便跳离小舟。他先是一手抓住席瑟娜号的船栏,另一手也攀住船栏。他正以手劲将那两条晃荡的长腿撑上去时,海蛇正好从海里探出头望着他。海蛇中箭的那一眼流出了脓水与血,并痛得张口嘶喊,那声音里透着愤怒与失望。它损坏的那只眼睛正好朝向在水里挣扎的那几个人,而柯尼提则在海蛇完好的那只眼睛前面晃荡,像诱饵一样令人动心。柯尼提在惊惧之余,赶快将一腿探上甲板,钩住船栏。然而此时海蛇却像是受过精良训练、懂得叼取主人指尖碎屑的小宠物一般,嘴巴一合,咬住了他的另一条腿。
很痛,像是被火热的铁板烧到,柯尼提痛得大叫。然后那痛楚突然退去,接着一股舒服的麻木感传来,赶跑了痛觉,就像是热水赶跑皮肤上的寒意一样舒服。他感觉到那麻木感传遍全身。好轻松啊,不再痛了,真是轻松啊。他感觉到那条腿放松了,然后麻木感越传越高,而他的叫喊声也变为轻轻的呻吟。
“不!”那妓女尖叫着,飞快地奔来。依妲必定是一直从玛丽耶塔号的甲板上注意着事况的进展。没人挡住她,甲板上无人活动,他们大概是一看到海蛇再度冒出来,就吓得昏厥瘫倒了。依妲随手抓了个武器在手里挥舞,那大概是登船用的小斧头或是厨房切肉刀之类的。那武器在阳光下闪耀,她一边奔跑,一边不住地咒骂那条海蛇——此时海蛇已经开始举起柯尼提。柯尼提出于直觉,还知道应该用尽全力抓住船栏不放,只不过他的力气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不见了,不管海蛇往他伤口里注入的是什么样的毒液,反正他都已经因此而软倒无力了。当依妲一把揽紧他,连带也一起抱住船栏之际,他几乎感觉不到依妲的手劲。“放开他!”她对海蛇命令道,“放开他,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这个黏腻海虫,你这个婊子屁眼!你放开他啊!”
那衰弱的海蛇叼住柯尼提的脚和靴子,慢慢将他往海上拖,依妲则毅然决然地把他往回拉。柯尼提从没想到这女人有这么大的力气。他看到海蛇把牙齿咬合得更紧,他脚上其实没什么感觉,海蛇的牙齿像是热刀划奶油一般切入他的筋肉之中。他看到自己腿骨露出之处因为被海蛇的口水所蚀,竟变成蜂巢状。那像是上钩鱼儿般的怪兽仰起大头,打算甩一甩头,看看能不能把他从船栏上拔下来,或者只吃到一截腿也好。依妲哭着挥舞着她的武器。“你去死!”她叫道,“你去死吧,去死,去死!”她那件小小的武器一挥,但是结果出乎柯尼提的意料之外。海蛇的重重鳞甲刀枪不入,因此依妲并未将这一击浪费在海蛇身上,而是往他已经变得脆弱不堪的腿骨上一砍,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她这一砍,砍在海蛇口咬处之外,将他的腿砍为两截。依妲匆匆地将他往回拖、横越整个甲板之时,他看到自己的残腿血流如注。他的手下看到海蛇的头越抬越高,然后往后一仰,像是没骨头的绳索般落回海里,不禁敬畏地大叫。这叫声,柯尼提多少听到了点。那条海蛇死了。依妲居然拿他的腿去喂海蛇。
“你为什么这样做?”他虚弱地质问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砍断我的腿?”
“噢,我亲爱的,噢,我的爱!”依妲像是猫叫春似的应道,但这时黑暗已经如漩涡一般围住他,并将他卷了下去。
 
奴隶市场很臭。温德洛从没闻过这么臭的臭味。他想道,这是不是因为同类死亡与染病的气味自然会比任何其他气味都更难以招架?他巴不得自己现在就飞身到别的地方去。这种味道令人反感得不得了。他眼里见到的都是悲惨,但是他的怜悯与愤怒之情却都被恶心的感觉盖了过去。此外,虽然加快脚步,他却找不到可以脱离奴隶市场的路。
他见过大量动物被囚禁在一起的光景,甚至也见过大量动物等待宰杀的样子,但是那种动物的痛苦是麻木且无知的。他们在等待命运之际,或是把反刍的食料吐回嘴里嚼动,或是甩动尾巴、驱赶苍蝇。动物可以被关在牲畜栏或庭院里。把动物关在这两处时,用不着以手铐脚镣锁紧,而且被拘禁的动物也不会在苦难绝望之余哭喊或怒吼。
“我帮不了你们,我帮不了你们。”温德洛听到自己喃喃地说出这句话,于是定下心咬住舌头,不准自己讲下去。他笃定地对自己说道,他是真的帮不了他们。他们扯不断锁链,他也扯不断。再说,就算他能替他们解开镣铐,那又如何?他无法抹去他们脸上的刺青,也无法帮助他们逃脱。虽然命运待他们如此不公,但还是任由他们各自去面对自己的命运尽力而为的好。这其中总有人日后会享有自由与幸福的吧。这种悲苦到了极点的命运总有终止的时候。
接下来,仿佛他这个念头得到了呼应似的,随即就有个人推着独轮车经过他身边。独轮车上堆着三具尸体,虽然这些尸体都憔悴衰弱,但是推车的人仍旧推得很吃力。有个女人跟在他后面,哭得悲痛至极。那女人在经过温德洛身边时哭着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至少把他的尸体留给我吧。你留着他的尸体,对你有什么好处?就让我把我儿子的尸体带回家,让我好好地葬了他吧。我求求你,行行好。”但是推着独轮车的人根本就不把她当一回事。别说那个推车的人,这条人人行色匆匆的繁忙大街上,谁也没朝那女人多看一眼。温德洛瞪着推车人和那名女子,心想那个女人会不会是疯了,说不定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儿子,所以推车人才不理会她。要不然,就是这条大街上的所有人都疯了。就是因为疯了,才会即使看到这个讨不到儿子尸身而哀恸失声的母亲,也没有伸出援手。然而他自己也是如此。难道他自己不是也迅速地习惯了人类的痛苦?他抬起头,试着以新的眼光观看周遭的街景。
这街景使他很难过。这儿是奴隶市场的主要区域,人们肩并肩地在街上闲逛,不时在哪个摊子前面流连比较,就像他们在逛其他任何市场的时候一样。他们嘴里谈着色泽、大小、年纪,还有性别,不过这些人并不是在研究牲口,也不是在浏览商品,而是在买人。两旁商家的庭院里树立着简陋的木枷,一群群奴隶用铁链串在一起,或是论批卖出,或是个别零售。他们可用来做农场或者是镇上人家的一般工作。有个刺青师傅在一个角落里干他的营生,他懒怠地倚在椅子里,边上有个巨岩雕成的架人器,架人器前面有个钳嘴镶了皮边,用以钳住人头的铁钳子。有个人以呻吟的声音唱道,刺青师傅什么家徽都会刺,要在新买的奴隶脸上添上家徽绝无问题,且价格再平实不过了。吟唱着这段广告词以便招揽生意的是一名少年,那少年的脚镣就锁在巨岩的螺栓里,虽是冬日,他却只绑着一条仅能遮住私处的腰布,不仅如此,全身上下都毫无节制地刺上了刺青,以炫耀主人家的好技术。而且价格非常平实,那少年唱道。
有些奴隶是放在屋子里卖的,而这些奴隶的特殊专长从屋外的招牌便可看出。有些招牌上刻的是木匠的标志,有些则是针线工的标志,此外还有个屋子,卖的是善于歌舞奏乐的奴隶。什么样的人都可能会欠下无法还清的债务,同样的,人们想要买的奴隶也千奇百怪。补锅匠、水手、士兵、裁缝师,也有家教、保姆、书记和记账员。温德洛看着招牌想道,这奴隶市场的信条似乎就是:既然能买断,那何必花钱雇人?不过他不禁纳闷,难道这些人在选购奴隶的时候看不出奴隶跟自己一样也是人吗?难道他们在采买奴隶的时候不会看到熟悉的旁人面孔吗?但是这些买主似乎都不以为意。有些比较挑剔的人会以手帕掩鼻,因为臭味实在太浓。不过就算是这样的人,也毫不迟疑地要求奴隶或站或踏步或走一圈,以便把身体状况看个清楚。看来,在买家眼里,一个人若是理财失败,就会立刻从朋友、邻居的身份堕落为商品。
不过,有些卖奴隶的屋子看上去环境并不差。那种屋子里卖的是比较值钱的奴隶,像是受过良好教育、有特殊的才能或技术的人。虽然脸上有刺青,但其中有些人却仍露出对自己的身价颇为自豪的模样。此外又有些奴隶脸上刺青繁复,温德洛之前听过,这种人叫做“地图脸”,意思是说,只要从他们脸上的刺青先后顺序就可看出他们是如何在一个个奴隶主之间易手的。易手频繁的奴隶通常脾气乖戾、常常生事,而容易管教的奴隶大多会在主人家长期待下来。奴隶脸上的刺青若是超过五个就乏人问津了。这样的奴隶不但卖价低贱,而且往往被人粗暴对待。
以前的哲玛利亚人认为恰斯人在奴隶脸上刺青的风俗实在很野蛮,但现在的哲玛利亚人却认为在奴隶脸上刺青是理所当然的。哲玛利亚城竟然不但接受了这种风俗,还将这种风俗纳入社会之中,令温德洛甚为心痛。有些奴隶被人当做舞者或艺人来卖,他们脸上的刺青会比较小,颜色也较淡,不难以化妆遮掩,以免宾客在看表演时因为一眼望见他们的身份而坏了兴致。虽说哲玛利亚的法律仍不准人们将买来的奴隶纯粹当做妓女来使用,但是某些奴隶脸上的刺青标志甚为香艳,所以温德洛一看,就知道主人家把这样的奴隶训练来做什么营生。不看他们的眼神,只看他们脸上的标志,这样好像不会那么令人难受。
温德洛从街角的一串奴隶面前走过去时,突然有个奴隶叫住他:“教士,拜托你!这儿有人需要临终礼。”
温德洛冻结不动,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叫他。那个奴隶以串人铁链及他的脚镣所允许的最大限度走出一两步。他看来不像是那种会需要莎神临终礼的人,他的刺青一路蔓延到脖子上,看起来也不像是濒死的模样。他没穿衬衫,露出肋骨,脚镣又把他的脚踝磨得不断流脓,但是除此之外,他看来倒健壮强韧。他是个中年男子,个头比温德洛高上许多,从他身上的疤痕看来,所做过的劳力颇为吃重。他的站姿显示出他应该是那种就算众人倒地也仍屹立不摇的幸存者。温德洛朝那人身后一瞄,发现他的主人站在不远处,正在跟一个很可能谈得成的顾客讲价钱。那奴隶主是个矮个子,他手上握着短棒,一边讲话,一边甩着玩。他注意到温德洛在看他,不屑地回瞪了一眼,但除此之外,仍以跟顾客谈生意为重。
“就是你,你不是教士吗?”那奴隶紧追不舍地问道。
“我以前受过教士的训练。”温德洛坦承道,“不过我还不能正式冠上‘教士’的头衔。”他以笃定的语气补充道:“但是我愿意尽力为临终的人施临终礼。”
温德洛望着那个铁链锁住的奴隶,尽量以平实、不带怀疑的语气问道:“是谁需要这个仪式?”
“是她。”那男子说着,让到一旁。那男子身后有个蜷身抱腹、头垂在胸前,看起来十分痛苦的女子。接着温德洛又注意到,其他奴隶围住那女子,多多少少替她挡着点风,好让她稍暖和一点。那女子很年轻,绝对不超过二十岁,而且并无明显可见的外伤,她是那一群奴隶中唯一的女人。她抬头望着温德洛,蓝色的眼睛如同河石一般呆滞。她的皮肤苍白之至,黄头发则被剪得像是短刷一般贴在头上。她身上那件直筒连身衣裙补缀很多,又处处污渍,当做披风披着的那件衬衫大概是叫住温德洛的那个男人所有的。这女人与这同一串铁链上的那些男人一样,脸上的刺青多到重重叠叠。温德洛一眼望去,看不出这女人有伤,况且她看来也不虚弱。不但不虚弱,反而像是个肌肉健壮的宽肩女子,唯有她那一脸苦相道出了她的病症。
“你生了什么病?”温德洛走上前问道。他心底有点怀疑这串铁链上的奴隶是不是想要诱他走近以便逮住他?他们会不会是想要以他来做人质?但是这些人不但没一个做出威胁的举动,而且离那女人最近的那几个奴隶,反而还尽可能地背过身,仿佛是要以此来给他们一点隐私。
“我一直流血。”那女人轻轻地说道,“自从我流产之后就血流不止。”
温德洛在她身前蹲下来,伸手摸她的手臂。她没有发烧,在这冬日阳光下,她的皮肤反而冰凉。温德洛轻轻地捏了一下,注意到她的皮肤被捏起来之后很久才复原,这表示她需要喝水或是喝汤,反正喝点流质就对了。就他看来,这女人只是悲苦且认命,不像是认为自己在等死。“流产后的流血是正常的,”温德洛劝道,“这跟生产后的流血属于正常是一样的道理。你不久就会好的。”
她摇了摇头:“不会好了。他给我吃了打胎药,但是药下得太多。怀孕的女人因为大肚子碍事,无法像寻常女子那样卖力地干活,所以他就强迫我吃下打胎药,让我流产。都一个星期了,但我还在流血,流出来的血都是鲜红色。”
“就算流出鲜红的血,也不表示你非死不可。只要被好好照顾,女人是可以——”
她的尖刻笑声打断了他的话,温德洛从未听过这么苦涩的笑声。
“你说的是‘女人’,但我是‘奴隶’。没错,女人是用不着因此而死,但是我碰上这个就活不了了。”她吸了一口气,“莎神的临终礼,我只求这个。拜托你。”
温德洛大概是在此刻才真正领略到奴隶制度有多么可恶。他早就知道奴隶制度很邪恶,从他进修院的第一天,师长们就开始阐述这种制度有多么缺德,但是温德洛今天从这年轻女子认命且绝望的声调与脸色之中听出并看出了奴隶制度的弊病。这女子并未痛责主人杀死她的胎儿,听她的口气,仿佛这是什么无可抗拒的自然力量所致,例如暴风雨或是大洪水的摧残。主人的残暴和邪恶,她似乎不以为意,她在乎的只是主人的残暴和邪恶的结果,也就是她流血不止,而她势必要屈从于这样的命运。温德洛瞪着她看。她不是非死不可,而且据他看来,她也知道自己不一定会死。如果让她喝点热汤,待在屋子里、躺在床上,饮食无缺、尽量休息,再喝点有助于女性调理的草药汤,那么她一定会康复,而且还有许多年好活,要再多怀几个孩子也不是问题。但这是不可能的,她知道这些都是痴心妄想,这一串铁链上的奴隶都知道,就连温德洛也心里有数。然而对这种事情心里有数,就像是硬把手压在甲板上,等着刀子切下来似的。一旦如刀般锋利的现实落了下来,那么以后就变得跟以前不同了。温德洛如果接受现实,认为这无法改变,那么他的内心必会有所缺陷。
他突然站起来,下了坚定的决心,但是他的口气很温和。
“你等一等,千万别放弃希望,我现在就去莎神神庙找人帮忙。我敢说,我一定能找人跟你的主人讲讲道理,让他知道你若是缺乏照顾就会死去。”他露出苦笑,“就算这条路走不通,也许我们能劝告他,奴隶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最早召温德洛来的那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神庙?我们从神庙那儿根本得不到什么帮助。神庙的教士唱的是莎神的调,脚下却随大君的音乐起舞。至于出售我们劳力的那个人,他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主人。他不管别的,只管我们每天赚了钱,他就可以抽成。他要管我们吃住、给我们下药,也都从这抽成里头出钱。抽成之外的则通通归奴隶主所有。那个掮客若是出手挽救卡拉的性命,那他赚的钱不就变少了吗?所以他何必要救她?就算她死了,掮客也没什么损失。”那人低头望着茫然不解又感到难以置信的温德洛,“我竟然叫住你,真是太笨了。”他的声音里开始露出乖戾的口吻。“我看你年轻单纯,结果却看走了眼。我早该想到,你既穿着教士的袍子,我就别想从你这儿得到任何帮助。”他突然伸手抓住温德洛的一边肩膀,手劲粗野,捏得很紧,“你快替卡拉施临终礼,要不然我就把你的锁骨捏断。”
他越抓越紧,温德洛相信他一定说到做到。“你用不着恐吓我。”他喘气道,知道自己这句话显得胆怯,“我会尽到莎神之仆的责任,替卡拉行临终礼。”
那人不屑地把温德洛摔在那女人身前的地上。“那你就做吧,而且要快。”那人说着,若有似无地朝他身后瞄了一眼。那个掮客仍在跟客户扯个没完。客户虽背朝着这一串铁链上的奴隶,不过那个掮客却面对着他们。他嘴里应和着买家讲的什么俏皮话,皮笑肉不笑地哈哈哈笑起来,却从头到尾都握紧拳头。从他瞪着这些奴隶的凶狠目光看来,若是有人捣乱,让他这笔生意做不成,那么他一定会让那人好好吃一顿苦头。他另外一只手握着木棒,不耐烦地轻轻拍打自己的腿。
“我……可这是急不来的。”温德洛抗议道,虽说他已经跪在那女人面前,并设法涤清心智。
那女人的回答,是歪歪扭扭地直起身子。温德洛这才发现,她的双腿染着一条条血迹,连她脚下的沙土也染红且潮湿,而她脚踝上的脚镣则积着干涸的血块。“雷姆?”那女子可怜兮兮地说道。
那个叫做雷姆的奴隶赶快走上来,卡拉沉重地倚靠在他身上,呻吟了一声。
“一定得快些。”雷姆直率地指出。
温德洛跳过了祷告及准备阶段,也不讲要让临终者心灵与精神皆得到舒缓的那一大段话,而是直接站起来,把双手放在她颈项两侧,指尖正好对准适当的穴道。“这不是死亡。”他对卡拉说道,“这只是要让你从人世间的纷扰中解脱,好让你的灵魂从容面对死亡。这点你是否同意?”
卡拉点点头,其实她的头不过只是缓慢地动了一下。
温德洛接受了她的默许。他缓缓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与她同步。他探索自己心底,寻找那个荒废已久、才初萌芽的教士训练。他从未亲自替人施行临终礼,而且临终礼的精义他也尚未学全,不过临终礼的机制他是知道的,所以,至少可以不吝让卡拉得到临终前的劝慰。他从眼角注意到雷姆以身体挡住掮客的视线,并转头观看仪式的进行。其他奴隶也聚拢过来,以便遮掩卡拉与温德洛,不让路上的行人看到。
温德洛的指头轻轻压住精确的穴位,这样轻压可以驱逐恐惧、阻断痛感,所以只要他的手势不变,卡拉便非得倾听他的言语并信以为真不可。温德洛首先将她的身体还给她。“现在将怦怦跳动的心还给你,并将空气鼓动的肺还给你;现在将眼睛所见、耳朵所听、口中所尝,以及皮肤感受的一切,都还给你。从现在开始,这一切都托给你自己控制,所以身体及触觉要走还是要停,全由你做主。你的全身上下、看听味触的感觉,就此交还给你,好让你以更澄明的心智来面对死亡。我就此给你莎神的临终劝慰,而你亦可将此施予他人。”温德洛看出卡拉眼里仍有一丝怀疑,所以他引导她发挥自己的力量,“你跟我一起说‘我再也不冷了’。”
“我再也不冷了。”她以微弱的声音应和道。
“跟我一起说‘我再也不痛了’。”
“我再也不痛了。”卡拉这话说得很轻,有如一声叹息,不过她一说出这几个字,脸上痛苦的线纹就纾解开来了。看这光景,她的年纪比他所想的还要轻。她抬头对雷姆笑笑。“不痛了啊。”她毫不造作地说道。
温德洛松了手,不过仍站得很近。卡拉的头倚在雷姆的胸膛上。“我爱你。”她简单地说道,“因为有你,所以这个人生还堪忍受。谢谢你。”她吸了一口气,并叹着将气呼出来。“替我谢谢大家。感谢大家用身子让我取暖,感谢大家的体贴,让有缺陷的我拖得过这些日子。替我谢谢大家……”
她越讲越小声,脸上开始绽放出莎神的光彩。在她心中,尘世的纷扰已经渐渐退却,现在她不但有笑容,且笑容有如婴儿。“我的爱,你瞧,今天天上的云,灰色衬着白色,多美啊,你看见了吗?”
就这么简单。她的心灵从痛苦的锁链中解脱出来之后,便开始注意美的事物。这样的情景,温德洛以前就看过,但是每次见此仍不禁感到惊喜讶异。一个人领悟了死亡为何之后,若能暂时摆脱痛感的纠缠,就会立刻感叹美善与莎神。温德洛知道,这两项是缺一不可的。如果一个人尚未接受自己将死的事实,那么就算点穴也不会有效用。而有些人接受自己将死的事实,也接受教士点穴,但就是说什么也无法将痛楚放开,这是因为他们像是抓住最后一丝生命残余似的紧攀住痛楚,不肯松手。但是卡拉竟然轻轻松松地就放开了痛楚,所以温德洛领悟到,她必定是早就渴望要这么做了。
温德洛静静地站着,什么话也没说。不但不说,他甚至不去听卡拉跟雷姆讲了什么话。雷姆的泪水滚滚而出,他的泪水滑过了一生艰苦的伤疤,以及嵌在皮肤上的刺青,最后滑过下巴那刮得很草率的胡子。他不发一语。温德洛刻意不去听卡拉讲话的内容,不过从她讲话的声调,听得出她讲的是爱、生命与光。血液仍慢慢地从她的裸腿上淌下来。温德洛看到卡拉越来越虚弱,最后头便无力地垂下来,不过她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他这才知道,卡拉离死亡的关卡有多么近,之前自己竟被她那毫无表情的脸色给骗过去了。卡拉很快就会走了。温德洛很庆幸自己有能力为她行临终礼,让这一对恋人能够平静地分手。
“嘿!”有人叫道,温德洛的腰窝上猛然吃了一棒。“你在干什么?”
那个抽头的奴隶掮客根本不等他解释,就把他推到一旁,同时以短棒打上他腹部的短肋骨。这一打,打得温德洛几乎没了气,一时间,只能抱着胸口,弯下身来喘气。接着那个掮客大胆地走到这一串人链所链起的奴隶之间,生气地对雷姆咆哮道:“你离她远一点。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想当着这一街来来往往的人,再把她的肚子搞大起来吗?我前几天才又帮她弄掉一个!”掮客愚蠢地抓住卡拉毫不抵抗的肩膀用力一拉,但是雷姆紧紧地将她抱紧,发出了凶暴的怒吼声。温德洛一看到雷姆的眼神就吓得想要赶快躲开,但是那个掮客瞬间挥起短棒,驾轻就熟、毫不费力地朝雷姆的脸打下去。雷姆脸颊高处顿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放手!”那掮客一边打一边对雷姆命令道。饶是那个奴隶身材高大,突然这么一击,再加上疼痛,也就半昏迷了。那掮客一把将卡拉从雷姆怀里拉出来,任由她瘫倒在带血的软泥中。卡拉有若无骨地掉在地上,一语不发,就那样躺在自己的血泊中,眼神像是受到大恩典似的凝视着天空。温德洛见多了这种场面,所以他知道其实卡拉眼里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她已经决定要停止了。在温德洛的注视之下,卡拉的呼吸越来越浅。“莎神赐你安宁。”他使劲地挤出这几个字,语调很轻。
那奴隶掮客转头望着他。“你把她给杀了,你这个白痴!她至少还可以多做一天的工作!”他一挥手,朝着温德洛就是一棒。温德洛肩膀皮破肉瘀青,但是骨头没断,从肩膀被打到的那一点以下的手臂顿时抽痛起来,接着就麻痹了。他惨叫着退缩之际,心里亦不禁感叹,这的确是因为经验丰富而熟练的动作。他踉踉跄跄地倒在一名奴隶身上,那人轻松地推开他。此时,众奴隶都朝那掮客围上去,相形之下,奴隶掮客那根短棒似乎小得可怜。温德洛开始觉得反胃,那些人会把那个掮客活活打死,打得他体无完肤。
可是那个掮客虽然个子矮小,动作却很灵活,而且他不但热爱自己的工作,还努力精进。他像是雀跃蹦跳的狗崽子似的,跳起来、出击,跳起来、出击。他每一出手,从无落空,而且随即就有一个大男人倒了下去。这个人颇善于此道,他知道要怎么打才能让对方痛苦不堪,并且无法还手,却又不至于造成长期的伤害。不过他在对付雷姆的时候就没这么小心了。那个大汉动了一下,于是那掮客再追加一棒,这一棒狠狠地打在他的肚子上。雷姆痛得缩身,眼睛都从眼窝里凸出来了。
从头到尾,奴隶市场的行人依然川流不息。偶尔有一两人扬起眉头,朝这边打量一下,但这些不过是地图脸的奴隶和贩卖地图脸的贩子,谁知道这些人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众人避得远远的,继续走他们的路。温德洛就算曾呼喊请路人帮忙也没用,就算他声明自己不是奴隶也没用。据他看来,街上的行人才懒得管闲事呢。
雷姆连胆汁都呕吐出来之后,掮客才悠闲地解下卡拉两边脚踝上结着血块的脚镣。他甩开卡拉的双腿之后,便凶狠地怒视温德洛。“我是有权拿这个把你锁起来的!”那人咆哮道,“你害我少了一个奴隶,又害我少拿到一天的工资,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的确没弄错,因为你瞧,我今天的客户跑了。这串人脾气这么大,他可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他以短棒指着那个逃之夭夭的客户,“这个嘛,我说好人儿啊,不工作就没得吃。”
那个小个男子讲得既辛辣又开心,温德洛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害死了一个女人!”他指着那人说道,“你为了流掉她的孩子,喂她吃了堕胎药,可是剂量太重,不但孩子没了,连她的命也没了。你这等于是连杀了两人!”温德洛想要站起来,却使不上力,不但先前被短棒打到的那一边手臂麻得不能动,连肚子也痛得不得了。他把脚换了个姿势,想要站起来,但那小个男子一踢,又把他给踢倒了。
“啧啧,瞧你这个脸蛋白净的孩子,哟,真是好口才!我好惊讶啊!好啦,年轻人,现在快把你身上的钱通通交出来,以补偿我的损失。你动作快一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别逼我来硬的。”
“我没钱。”温德洛气愤地对那人说道,“况且我就算有钱也不会给你!”
那小个男子站在温德洛身前,用短棒刺着问道:“那你父亲是谁?这钱总得有人赔偿。”
“我是一个人出门的。”温德洛怒气冲冲地说道,“谁也不会因为我做的事情而付钱给你或是付钱给你家主人。我做的可是莎神的礼仪,我这样做是对的。”他一瞥那人身后人串上的奴隶。他们能站起来的都已经站起来了,雷姆已经爬到卡拉的尸体旁,他热切地望着她翻白的眼睛,仿佛也能看到她此时所见到的世界。
“哟,哟,就那女人而言是对,但就你而言就是大错啦。”那男子阴险地说道。他讲话尖酸刻薄,像是在拿石头砸人。“在我们哲玛利亚这里,奴隶是没有资格接受莎神临终礼的,这你知道吧。这是大君的规定,奴隶没有灵魂嘛。奴隶若是有灵魂,那么他们当初怎么会沦为奴隶呢?拥有大智慧的莎神,当然是不会眼睁睁地让有灵魂的人沦为奴隶的。至少,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我这儿死了个奴隶,而且今天什么工钱都没赚到,这种事情,大君必定是看不过去的。你不但是个流浪汉,还杀了一个作为大君财产的奴隶。既然你看来还能正经做工,那我现在就把脚镣与刺青奉送给你,这样好给我们大家省点事。嘿,卫兵!”那小个男人开心地扬起短棒,对一个路过的城市卫兵招手,“这个给你啦。男童一名,没家人,没钱,因为毁损了大君的奴隶而欠下债务。你把他带去监禁起来,好吧?好了,就这样!喂,你快停,回来!”
那人叫出最后那两句时,他已经蹒跚地爬起来,匆促地丢下掮客与卫兵走开了。要不是雷姆为了警告他而喊了一声,温德洛也不会回头望。但回想起来,他真不该回头望,反而应该要缩头躲开的。因为那根短棒灵活地凌空飞来,打上他的头侧,使他倒在奴隶市场里的污秽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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