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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密谋与危险

“这么看起来,海盗之王兼船长柯尼提的计划并没有奏效啰?”
“你闭嘴。”柯尼提说道。与其说他是因为憎恶,不如说是因为疲倦而口出此言,毕竟今天实在太累,也太教人丧气了。今天他们看到一条活船,是那种肚腹宽大、老母猪似的旧型商船。当时,那条活船正通过水浅的“连连走错海峡”,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那活船吃水甚深,看来船上一定是载满了沉重的好宝贝。看那情势,他们应该至少也能逼得那条船卡在浅滩上。玛丽耶塔号张起大帆,一下子就冲了上去,近到能听见船首的人形木雕在大声地将水深和航向报给掌舵的人知道。他们凑近到能够看见船上众水手的表情,也听到那些人在认出“渡鸦旗”时彼此惊呼的声音。索科朝他们的船帆索具发射了带铁链的炮弹,可是那条活船却在最后一刻倾身躲开了。柯尼提在气愤之余吩咐手下准备投掷火球,索科虽不赞成,却不得不从令。其中一个火球打得很准,正中船帆,船帆顺势烧了起来,但是帆布上的烈火一起,那船帆便坍塌下来,恰巧落在空地上,于是那一群忙乱的水手众脚一踩,再拿水一泼,火就熄了。更不可思议的是,时间过得越久,那条活船就离他们越远。
柯尼提像疯子似的对手下大吼大叫,又叫人张帆,又叫人取桨,凡是可以增加一点速度的办法无所不用。但是,这天的情况仿佛就连诸神都在反对他:突然之间,岛上刮起恐怖的暴风,四面八方都有大风吹来,接着灰蒙蒙的雨水打下来,令他们什么都看不见。柯尼提不断诅咒,甚至还自己爬到船桅上去瞭望,看看能不能看到那条活船的踪影。他全身每一条神经都为了那条船而绷得紧紧的,而他也果真一再地看到那船,只是每次柯尼提看到那条活船时,双方的距离都拉得比上次看到时更远。最后那船绕过一个岬角,等到玛丽耶塔号追至岬角时,那条活船已经不见踪影了。
此时夜幕低垂,晚风鼓起玛丽耶塔号的风帆,单调的雨势也已停止。柯尼提的手下踮着脚尖避开他,浑然不知船长对于一船水手的愤怒已经燃烧到极致,反而没力气再发脾气了。如今他站在后甲板上,望着海面上闪烁的鬼火,努力寻找内心的平静。
“我看,这表示你又欠索科一条运奴船了,对不对?”木脸亲切地有感而发。
“我在想,如果我割断系线,把你丢入海里的话,你是会浮还是会沉?”
“试试看不就知道了?”木脸开心地应和道。
柯尼提叹了一口气:“我之所以继续容忍你,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在买你的时候花了不少钱。”
那张与他一般无二的小脸噘着嘴思索:“来日你说起那个妓女时,不知道是否也会是这个论调?”
柯尼提闭紧双眼:“你能不能闭嘴,让我独处一下?”
他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与衣料窸窣拂过甲板的声音。“你刚刚是在跟我说话?”依妲问道。
“不是。”
“我好像听到你说什么……你希望独处?我可以回舱房去,如果你要我进去的话。”她顿了一下,以更轻柔的声音说道,“可是我倒想在这儿陪你,如果你喜欢我陪。”
现在他闻到她的香味了,薰衣草味。他转身望着她时,心里优柔寡断起来。依妲仿佛领主夫人问候自己的丈夫般,恭谨斯文地对他屈膝为礼。
“噢,拜托。”他难以置信地咆哮道。
“那就谢谢你了。”依妲兴奋地答道。她那穿着便鞋的脚轻轻踏过甲板,一瞬间,她便来到他身边。她并不伸手碰他,即使到如今,她知道自己还是别做出那么亲昵的姿态比较好。她也没有轻松地倚着自己身边的船栏,反而挺直地站着,只伸出一手放在船栏上。她一直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柯尼提实在受不了了,转过头迎接她的目光。
依妲笑望着他,容光焕发,闪耀动人。
“真美。”柯尼提手腕上有个细微的声音轻声说道。一时间,依妲似乎有些害羞或困惑,垂下眼帘望向他处,避开他的目光。她今天又穿了一套新衣服。带她上船来的水手谨遵船长原本的吩咐,准备了一缸热水让她洗澡,但是接下来该拿什么衣服给她穿,却顿时没了主意。水手的粗布衣衫显然是配不上船长的女人的,所以那人虽颇为担心柯尼提怪罪,却还是把船长的睡衣拿出来给她,又迟疑地到最近劫掠的宝物中找出几匹上好布料交给她。一开始,柯尼提对于那人竟代他送出这等慷慨的大礼而感到甚为不悦,但是送都送了,他也只好认了。在航行于海上的帆船上,针线等物绝对是绰绰有余,而依妲则整日埋首于针线活之中。最后柯尼提的结论是,那人其实还挺聪明的,毕竟这女人既然因为针线活而忙得不可开交,就不会来烦他了。依妲自己做的衣服款式颇为新颖,与他之前所见的任何女人衣裳都不同,而且老实说,还颇适合船上的生活。
倒不是说他愿意任由她在船上生活,他只是还没找到地方安顿她而已。不过依妲这个人颇能适应,替他省了不少事。自带她上船以来,她一次也没抱怨过——除非要将她上船第二天那件事也当成抱怨。那天她气冲冲地到厨房去,狠狠地责骂厨子炖菜咸得无法入口,这种东西怎能端上船长的餐桌?如今厨子在准备要送进船长室的餐点时,依妲多半都会去监看。最近饭菜大有改进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不过柯尼提提醒自己,她终归是个婊子。虽然在船上灯光的照耀下,她的短发显得油亮光滑;虽然她穿着翠绿的宽袖丝质女用衬衫,配上锦缎长裤,再系着金色的丝缎腰带,更显得她的纤腰盈盈一握,但总归也不过是他的婊子而已;就算她一边耳垂上有颗闪闪发亮的红宝石,又披着一件豪奢地用毛皮滚边的斗篷挡风,她也只不过是柯尼提的婊子而已。
“我一直在想着今天逃脱的那条活船。”她大胆地说道,抬起眼望着他。对柯尼提的品位而言,依妲这对深色的眼睛未免也太放肆了。她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因为他还没吼出“不准这样跟我讲话”之前,她就已经又把头垂下来了。
“绝无下次。”她柔声保证道。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就食言了,女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说,活船只要有心要快,就会快得望尘莫及。”她平静地说道。她眺望着船尾,仿佛是在对着夜空说话。接着她坦承道:“我对海盗这一行所知甚少。”怎么,难道她以为自己会因为她说了这话而感到意外吗?“不过我倒纳闷,既然活船只要有心要快,就会快得望尘莫及,那我们说不定能利用活船的这个特性,反过来对付它。”
“是吗?那我怎么看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柯尼提冷笑道。
依妲在开口之前先舔了一下嘴唇。在那一瞬间,柯尼提整个人的心思都集中在那湿润的粉红色舌尖的小动作上。这女人真可恶。像这样时常看到女人,对男人是不好的。柯尼提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依妲很快地瞄了他一眼。要是柯尼提笃定认为她之所以弯起了嘴角,是因为她以取笑他为乐,那么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打她一巴掌,只是他也不太确定,况且她只谈海盗之事。“兔子若会自动送死,必是因为它不顾一切地奔入陷阱之中。”依妲评论道,“如果有人知道活船预定的航线,手下又有不只一条海盗船可供差遣……那何不一船猛追,将活船逼入另一船埋伏的地点?”她顿了一下,再度望向大海,“我听人说,船是很难停得下来的,就算前面有什么危险,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停船。而在我看来,这一带水域有许多狭窄的海峡,任何一条船若不想被其他船撞上,就只得从这些狭窄的海峡间穿过去。”
“这应该是可行的吧,不过据我看来,这里面必须俱全的条件未免太多了,非得要环境刚好适合才行得通。”
“是啊,我想也是。”依妲喃喃说道。她轻轻摇了摇头,以便甩开掉在眼里的黑发;她那一头乌黑的短发宛如繁星之间的夜空那般漆黑。如今柯尼提不怕亲吻她了。这些日子以来,依妲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男人。她察觉到柯尼提在注视着自己,眼睛睁大,呼吸也变得更急、更深。柯尼提突然凑了上去,将她抵在船栏边,凌驾着她。他逼迫她张口接受他的吻,并透过轻薄的、带着她体温的丝衬衫,感觉到她那小巧乳房上坚硬的乳头。过了一会儿,他放开了她。
“不要。”他粗暴地说道,“不要胆大妄为地参与我的事情。我想要的东西,自有办法弄到手,用不着女人来教。”
依妲的眼神似乎被夜色所惑。“你的确很有办法。”她沙哑地应和道。
 
他大老远就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知道现在夜色已经深了,傍晚时出来活动的鸟儿的鸣叫声早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已停歇。他全身都是水滴,今晚的雾气一定很浓。派拉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心里则不禁纳闷,那两个人为什么特地选在这夜黑雾浓的时机走到沙滩上来看他?他们此行必是为自己而来,这点绝错不了,因为沙滩上除了他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走近之后,他闻到烧热油的灯笼味道,看来就算有灯笼照路,他们也讨不了好,因为他们步履蹒跚,还边走边咒骂。其中一人是明思利,这人的讲话声,派拉冈已经听得很熟了。
也许他们是要来放火烧船。上次明思利来的时候,派拉冈把他奚落了一阵,那人说不定会因此把灯笼摔过来。于是玻璃碎裂,燃着火的热油喷溅在他身上各处,最后他就会无助地惨叫,慢慢地浴火而死。
“马上就到了。”他听到明思利对同行的同伴鼓励道。
“这话你都说了三次了。”另外那人抱怨道。那人的恰斯口音比明思利的哲玛利亚口音更重,“我已经跌了两跤了,而且膝盖好像流血了。你要带我去看的那东西最好是有看头一点。”
“当然有看头,当然有看头。你看到就知道了。”
“雾这么浓,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为什么我们不能白天来?”
明思利在回答之前是不是有点迟疑?“城里的人找碴啊。旧商世家的人不喜欢让活船被外人买去。要是他们知道你对活船感兴趣……唔。他们叫我滚远一点,而且措辞一点也不委婉。我问他们,为什么外人不能买活船,他们就堂而皇之地搬出一句口号,说什么‘只有缤城商人世家才能拥有活船’。你要是继续追问下去,他们就搬出更多谎话来搪塞你。他们就是要让你深信,若是让外人买了活船,就违反了他们所有的传统。事实上,这背后藏的典故可多了。我刚开始考虑这宗生意的时候,连想都没想过这后头有这么多好处。啊,到了!就算有点损坏,你还是可以看得出他昔日有多么雄伟。”
明思利一边讲话,一边走得更近,而派拉冈心里的不祥预感也更加强烈,虽然如此,他突然大声地说话时,声音仍然很沉稳:“雄伟?你上次来的时候还嫌我太丑哩。”
他们两人都吓得倒抽一口气,派拉冈大乐。
明思利想要吹嘘,不过他的语调可就没派拉冈那么沉稳了:“这个嘛,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活船嘛,当然就是活的船啰。”派拉冈听到金属器具相碰的声音。据他猜测,他们大概是要拿开灯笼的罩子,让光线亮些。热油味越来越浓了,派拉冈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改而交握手臂抱胸。“哪,弗尔司,就是他了。你觉得如何?”明思利朗声说道。
“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另外那人喃喃说道。听那口气,他是真的生出了敬畏之心。不过接着他便咳一声,补充道:“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们要趁夜到这儿来。噢,我是知道几分,你想要找我资助你嘛。但是,就这么一条晾在岸上、人形木雕又被人砍坏的废船,哪值得用同样大小的船的三倍价钱去买?就算他会讲话吧,也不算什么。”
“这船可是用巫木做的。”明思利像在透露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说道。
“那又如何?活船都是巫木做的啊。”弗尔司反驳道。
“好,为什么活船非得要用巫木做不可?”明思利装出神秘兮兮的口气问道,“巫木这种材料贵得不像话,要造这么大的船,足足要好几代的人才能还清债务。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用巫木造船呢?”
“大家都知道个中缘由啊。”弗尔司抱怨道,“巫木会活过来,而巫木活过来之后,船会更好开。”
“那你告诉我,你可愿意光为了这一点,就欠下直到孙辈、甚至曾孙辈才能还清的巨款,以便买下这样的船?”
“我是不愿意,但是缤城商人世家的人都很古怪,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是啊,古怪到每个缤城商人世家都富甲一方。”明思利指出,“那你说,他们怎么会变得这么富有呢?”
“因为那些该死的缤城商人有垄断专卖之权,所以全世界最稀奇、最迷人的货色都操纵在他们手里。明思利,要谈经济,我们大可坐在酒馆里喝着苹果酒来谈。现在我冷得要命,雾气透进我骨头里了,而且我的膝盖抽痛得像是被人关在囚牢里。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如果你刚才跌在藤壶上,那你八成会感染。”派拉冈以低沉且带共鸣的男声说道,“肿胀发脓是免不了的。他故意陷害你,好让你至少痛上一个星期。”
“闭嘴!”明思利喝止道。
“我为什么要闭嘴哪?”派拉冈嘲笑道,“莫非你是怕被人逮到?怕被人发现你在这儿叫卖与你一点都不相干而且永远也无法占有的事物?”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怕把事情闹开!”明思利突然宣布道,“那是因为你不想让他知道,对不对?你不想让他知道巫木的珍贵秘密,对不对?这个秘密一旦让外人知道了,那么缤城商人世家所累积起来的事业就垮了。弗尔司,你想想看,缤城到底是以什么为基础发展起来的?缤城的繁荣,靠的不是大君颁发的什么特许权,而是顺着雨野河而下,来自雨野原的那些珍稀宝物。”
“他要把你拖下水。”派拉冈大声地警告弗尔司,“有的秘密还是别知道的好。这些秘密代价高昂,不是你付得起的。”
“雨野河的河水有时冷、有时热,有时泛黄、有时白浊。这河水从何而来?你我都听说过,这河水乃是来自一个庞大无边、湖水热到冒出蒸气的湖泊,而那里就是火鸟孵育之地。据说那里经常震动,并飘起迷雾,笼罩着大地与湖泊。那就是雨野河的发源地……而大地若是震动得特别厉害,雨野河的水就变得又热又浊。人若是落入了那种白浊的水中,没多久就会被侵蚀得只剩白骨,寻常的船壳碰上那样的白水,也无法比血肉之躯多撑上多少时候,因此,谁也无法上溯雨野河去做生意。要徒步沿着河岸上溯到雨野原,那更不可能,因为雨野河沿岸都是变化莫测的沼泽,一碰到悬垂的藤蔓流出的酸性汁液就会被烫伤,而且树汁一沾上人身,就红肿化脓,连日不消。”
“说重点!”弗尔司气愤地催促明思利,派拉冈则在同一时间对他吼道:“闭嘴!闭上你的臭嘴!离我的沙滩远一点。你给我滚远一点。要是你敢走近,我就杀了你。没错,小人儿,你过来啊,你过来啊!”派拉冈盲目地伸手挥舞,胡乱抓取。
“除非你有活船。”明思利道出了谜底,“除非你有活船,活船船壳乃是由巫木所做,所以就算是滚烫白浊的河水也无法侵害活船半分,况且活船只要一活过来,就自动通晓了上溯雨野河的航路。这才是缤城商人能垄断雨野贸易的真正原因。你若是没有活船却想做雨野生意,那是连门儿都没有。”明思利故弄玄虚地顿了一下,“而眼前正是你可以弄到一条活船的大好机会。”
“他在骗你。”派拉冈惊慌失措地叫道,“一派胡言!这背后还有别的缘故,这背后的缘故可多了。况且就算你买下我,我也不会为你航行。我会翻船,把你们通通淹死!这种事情我做过,你一定听人说过我的故事;如果你还没听过,那只要随便在酒馆里问问就知道了。你不妨去打听打听,派拉冈号,或者说没人要的死船派利亚号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你去问啊,他们一定会告诉你。他们会告诉你说,我会把你给杀了!”
“你只要压制住他就行了。”明思利信心满满地说道,“要不然就除掉他。船壳是最重要的,只要找个通晓雨野河航道的人,就可以上溯雨野河了。你想想看,有了巫木船,我们可以弄出什么样的场面来。缤城商人也不过就是在雨野河的某些部落做生意而已,这一点我们出一趟船就可以搞定。弗尔司啊,我们可以开出比旧商世家的人多一倍的价码,但这样我们照样还能大赚一笔。自从缤城创立以来,雨野原贸易就一直封锁着不让外人染指,如今我们可有机会分一杯羹了!我已有了连络管道,而卖家那边只等着合宜的价钱,就要把船卖出去。我现在是万事不缺,只欠财务的后援了,这方面是非你不可。”
“他在骗你。”派拉冈对着夜空吼道,“他会杀了你。不,比杀了你更糟!比杀了你还糟得多。你这恰斯人渣,世间有些事情比死还要糟糕,这你是不会知道的。只有缤城商人懂得这个道理,只有缤城商人能告诉你这个道理。”
“我开始有点动心了。”弗尔司平静地说道,“但是得找个舒服的地方再谈。”
“不!”派拉冈怒吼道,“你不知道他卖给你的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你买的是至深的伤痛!你一无所知,你根本就一无所知!”他突然呜咽起来:“我不跟你去。我才不跟你去,说什么都不跟你去。我不想去,你也没办法逼我去。你逼不成的,因为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们每一个人!”
派拉冈再度伸手乱挥,只可惜他伸长了手也够不到沙滩,不然他一定抓沙、石头、海带什么的来砸他们。他突然停下来倾听,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告诉别人怎么办?”
“这根本就用不着担心。”明思利信心满满地答道,“你问过就知道,他根本就疯了,谁也不会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再说也不会有人到这儿来。就算他真找得到人倾诉,别人也不会将转述他所言的那人当一回事。这档生意漂亮就漂亮在这里: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这船在这儿晾了不知多少年了。多少‘年’!之前却从来没人想到这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又被浓雾蒙去,也被拍岸的海浪声盖去。
“不!”派拉冈对着夜空尖叫道。他握起拳头,用力捶打自己的船板。“不!”他再度叫道。人人都背弃他,人人都轻视他啊。派拉冈很绝望,谁也不会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从过去到现在,从没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他们之所以接二连三地出问题,不就在于他们从来不把他讲的话听进去吗?他讲的话,他们听而不闻。他们要是把他弄出海,那他就得再度杀了他们全部。
 
“海蛇!”
艾希雅的声音清楚地划破寒冷的黑夜。此时,她以近乎麻木的指头抓住望台的栏杆,脚也紧紧地抵在平台上。她睁大了眼睛,在黑暗的大海上寻找方才看到的那条大海蛇的踪迹,耳里则听到下面的众船员因为她这一喊而在甲板上奔走、发出如雷的脚步声。所有舱盖都打开了,水手们蜂拥而出,各就各位,以抵挡这一波新的攻势。
“哪里?”
“船首右舷外,差三度的地方!那海蛇很大。”
海蛇哪有不大的?艾希雅尖刻地想道,努力抓紧栏杆,不过她的手已经快要没力气了。她又冷又湿又累,虽然头颅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但成天抽痛不止,尤其在这种寒冷的黑夜,抽痛加上寒气的煎熬更令人格外难熬。虽然一度发烧,但是热度在几天前就退了。艾希雅在伤口痒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已经请雷勒剪断线头,拆下伤口的缝线。雷勒手脚笨拙,拆线时还一边笑她这么点疼痛都忍耐不住,尽管如此,由他来拆线也比由贝笙拆线来得好,因为每次她碰巧经过贝笙身边的时候,只觉得他表面上看似正经,但眼底却藏着无限的温柔。这家伙该死。更可恶的是,此时她能不能保住这一条性命,完全要看自己能不能专心瞭望海蛇的踪迹,可是她心里却想着贝笙,这也得算在他头上。现在海蛇到哪儿去了?前一刻她还看得见,此时却不见踪影了。
艾希雅才起了这么个念头,整条船便突然歪向右舷。瞭望台的边缘结了冰,她脚下一滑,人就站不住了,只能靠麻木的指头抓住栏杆。她想也不想,便将一条绳索缠在臂上,好让自己多一重保障。席赛尔船长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船长一边咒骂,一边命令猎人想点办法制住那个该死的东西,免得那东西把整条船拖入海底!但是拉着弓的猎人奔向左舷时,海蛇已经换了边,开始推挤船的右舷了。这海蛇不是用力顶着船,而是强劲地推了一把,就像鲨鱼推水面的浮尸一般。整条船摇摇晃晃,甲板上的人踉踉跄跄。
“现在海蛇到哪里去了?”船长愤怒地朝上喊道,艾希雅与另外那几个瞭望的人手更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暗的夜空。寒风扫过,她在起伏的海浪之间看到海蛇的踪迹,但是当她想要定睛盯紧那几条海蛇时,那几条想象中的海蛇却消散在恐惧之中。
“海蛇走了!”其中一个瞭望者喊道。艾希雅暗暗祈祷事情果真如此。多日以来,海蛇或是在日间或是在夜里展开攻击,然后便消失不见,徒留一船的人焦急害怕,不敢放松。有时候,海蛇浮在海面上与船同行,且必定保持在弓箭所及的范围之外。有时候,群聚的海蛇达五六条之多,鳞片各自闪耀着红、蓝、金、绿的光芒;也有时候海蛇单独前来,并且轻轻松松地就让全船为自己的安危担忧,就像今晚这样。对艾希雅而言,看到海蛇的踪迹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从前海蛇少之又少,人们将其当做是传说中的生物。如今外海路的某些区域海蛇丛生,还随着运奴船在内海路四处出没。艾希雅在薇瓦琪号上时见到过海蛇好几次,不过都是隔得远远地看,而且海蛇也没有行凶之意。如今离海蛇这么近,它们又如此穷凶恶极,使她感觉它们仿佛是前所未见的生物。
船不断摇晃,幅度非常之大。艾希雅只见地平线摇摆不定,接着她的脚便滑了出去。一时之间,她只能攀着翼梁,像旗子般在风中翻飞。底下的甲板逐渐倾斜,水手们不时因打滑、跌倒而尖声咒骂。艾希雅缩紧肚子,抬高一脚,好不容易钩住了绳梯,片刻之后,又将自己的位置稳固下来,虽说下面的甲板越来越倾斜了。海蛇从船底将船顶上来,使船不断往右舷倾斜。“抓稳!”有个人吼道,接着她又听到有个人惊恐地尖叫道:“海蛇把他给吃了!”然后好几个人疑惑地彼此问道:“你看到没?谁被海蛇给吃了?你瞧海蛇囫囵地就把他给吞了下去!原来海蛇这样做,为的是要把船上的人抖下来吃掉!”船在一片混乱惊讶的叫声中恢复水平,艾希雅清楚地听到贝笙的咒骂声,他的声音清晰地透过夜空传来:“船长!我们能不能在船尾安排几个猎人,好让那东西离我们的船舵远一点?要是那东西看上了我们的船舵……”
“就这么办!”船长吼道。
接着是众人跑过甲板的脚步声。艾希雅紧紧地攀住绳梯,却觉得头晕欲吐——不过这并不是因为船身摇晃得厉害,而是因为死亡突然落在他们之间。那条海蛇是一定会回来的,这点她非常确定。海蛇必定会像是要把树上结的樱桃摇下来吃的小男孩一般,把他们的船摇得东倒西歪。据她看来,海蛇的力量尚不足以翻覆整条船,不过这很难说。陆地啊陆地,此时陆地怎么离他们这么远呢?陆地是实实在在的,不会摇晃,也不会藏着随时都可能跳出来吃人的怪兽。
艾希雅继续待在她的岗位上。不过她生气的是,由于在黑夜中,她看不见此时甲板上是什么光景。但她提醒自己,其实她用不着知道现在甲板上有什么变化,她只要把瞭望工作做好,及时警告众人,这样说不定还能多救一条人命。由于睁大了眼睛眺望,她的眼睛已经很累了,手也冷得像冰。海风吹走了她身体的热度,不过艾希雅提醒自己,海风虽吹得她冷飕飕的,却也鼓起船帆,让船走得更快。他们很快就会脱离这一片海蛇肆虐的水域了,很快。
浓云遮蔽了月光与星光,四下变得更黑了,此时唯一的光线来自船上的灯笼。甲板上的人忙得很,不知道在造什么。艾希雅不时活动一下,宛如在蛛网上活动的蜘蛛一般在潮湿的索具上爬来爬去,为的是让身体稍微暖和一点,以便徒劳无功地继续瞭望。她只希望,当微微波动而发亮的海面有什么不寻常的变化时,自己不要错过就好了。
最后,船上的铃声响起,下一班的瞭望者上来接替她。艾希雅循着如今已经非常熟悉的索具爬下去,虽然她又冷又累,但是动作却迅速且优雅。她像猫儿一般轻轻地落在甲板上,一时间,她只是站在原地,揉着僵硬的指头。
到了甲板上之后,艾希雅领到一份用热水稀释过的朗姆酒。她以近乎麻木的手捧住杯子,让自己暖和一点。她那一班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换作平常,此时她一定立刻去睡觉,但是今晚不同。众人将全船上下的货物都绑得更紧,免得在下次海蛇攻击时松脱。甲板上的猎人正在用大块咸肉和长约五十时的绳索造什么东西。他们一边组合,一边大笑并咒骂,将来那条海蛇一定会很后悔自己看上了满载号。刚才被海蛇吃掉的那人是个猎人,艾希雅不但认识,还曾经在不毛群岛跟他肩并肩地干活。她很难接受那人已经死了的事实。这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了。
就她听来,猎人的咒骂与威胁既薄弱又无力,像小孩子面对无可避免的命运时的无理取闹。在这寒冷漆黑的夜里,猎人的怒火只让人觉得可悲。在她看来,这种反制措施是不可能生效的。她不禁纳闷道,是淹死比较痛苦,还是被吃掉比较痛苦呢?但接着她便将这个念头抛到脑后,专心做好当下该做的事情。刚才海蛇的攻击把甲板上的缆索、工具等都弄得松脱了,这些都得整整齐齐地重新收好才行。甲板下的人则忙着用水泵抽水。船虽未大量进水,但还是多多少少进了些。该做的工作很多,不愁找不到事情做。
这一夜过得很慢,像是缓慢流动的黑焦油一般凝滞不前。众人从高度警戒,消退到紧张焦虑的状态。等到船上的东西都绑紧,钓饵也准备好了之后,众人便开始等待。不过据艾希雅看来,除了猎人之外,大概没人真的期待海蛇复返,并跟它大干一场。猎人的人生全系于他们能否成功地杀死其他的生物,所以其他生物若是伺机而近,成功地吃掉了猎人的同伴,就等于是突然跟猎人互换了角色,这点他们是无法接受的。对于猎人而言,海蛇若是把他们的同伴吃了,那么海蛇就一定得再度复返,好让他们把海蛇杀掉,因为这样才是应有的常态。但是水手们可就不同了。水手们的心底多少都有个领悟,那就是自己早晚难免被大海吞噬的命运,所以他们只要能跟死亡说声“明天吧”就算是重大胜利了。这一船的水手只想尽可能把船开近陆地一点。无事可做的水手把自己卡在甲板上的缝隙或角落里,安稳地打个盹。至于睡不着的水手就聚集在船栏边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暗,不信任船桅上那些瞭望者的眼睛。
艾希雅就是站在船栏边睁大眼睛看的其中一人。就在这时候,她感觉到贝笙走近,在她身边站定。艾希雅连转头都不必,就知道那人是贝笙了。也许是因为她对于他举手投足的姿态非常熟悉吧,要不然就是因为——也许她自己还没意识到——她其实已经闻到贝笙的味道了。“放心,我们一定会安然度过这一关。”他对着黑暗说道。
“这是当然。”艾希雅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大相信。虽然面临着这么大的危机,但是她最在意的仍是因他而起的那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艾希雅很愿意付出一切,只求能让自己毫不动心地回想起那一晚两人的所作所为。那天晚上的事情,她真不知道该怪罪哪一桩。是因为喝了下迷药的啤酒、头上被人打了一棒,还是因为辛丁作祟?但是那天晚上的事情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了。比方说,她就算想破了头,也想不起她是哪一点不对劲,竟然主动去吻了贝笙。她凄凉地想道,也许她的记忆之所以有残缺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愿回想那些事情。
“你还好吧?”贝笙的声音很轻,似乎带有许多意味。
“很好,谢谢你。你呢?”艾希雅答道,她的礼貌无懈可击。
贝笙咧嘴而笑。艾希雅看不见他的笑容,不过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来他在笑。“我好得很。等我们到了烛镇之后,会觉得这一切只不过是恶梦一场。到时候,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笑谈这个经过,一定会觉得很好玩。”
“也许吧。”艾希雅淡淡地应道。
“艾希雅。”贝笙说道,但就在此时,船摇晃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上升。艾希雅紧紧抓住船栏。船越来越偏斜,感觉仿佛是海面上升。“你别待在船栏边。”贝笙对她叮咛道,然后便朝船尾跑去,叫道,“把诱饵丢出去!让海蛇吃饵!”
甲板越来越斜,几乎变成垂直。船上各处传来水手们愤怒且恐惧的叫喊声。别说水手,连船本身都在尖叫。木头船身早就习惯于以水来支持本身的重量,所以此时船被顶离水面,木头船身便发出恐怖的吱嘎声。满载号的木头船身确实有一定的弹性,所以才能抵挡住大海波浪的袭击,但是从这声响听来,这似乎已经快超出船身所能容忍的极限了。船体从头到尾都扭曲、绷紧,艾希雅几乎感觉得到每一片船板都痛苦得要命。索具也绷紧了,船帆随之翻飞。艾希雅发现自己已经不是抓紧船栏,而是整个人都伏在船栏上了。她抬头望着倾斜的甲板。甲板打磨光滑,根本没有可抓之处,所以她就算想攀回船中央也无可着力。她身下的黑暗海水骚动起来,原来是海蛇在以蛇尾搅动海水,看看能不能多抖落几个人。
她上方突然有个人无助地狂喊起来。原来那人失了手,此时正沿着倾斜的甲板朝她这边溜滑下来。那人是不会撞到她的,她只要待在原位不动,就不用担心被撞开。那人会撞上船栏,之后大概会掉出船外,不过自己是很安全的——如果她一直待着不动的话。
此时艾希雅却发现自己松开一手,伸手去抓住那人。那人撞上船栏,艾希雅抓住他的外套,于是突然之间,两人一起吊在船外晃来晃去,只靠着她一手吊在船栏上,以及那人一腿钩住船栏作为支撑。“不。”艾希雅听到自己喘着气叫道,然后便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因为突如其来的重担而绷得很难受。那人双手紧抓着她,本能地想将她当做梯子,一步步攀回船上去,而他的劲道之大,使艾希雅很担心他会把自己的骨头扯断。她底下的海水正不断翻腾着。
船尾处,众人一齐高喊一声,然后把一大网袋油腻多脂的海熊肉丢进海里。艾希雅瞄到那一大团海熊肉之后连着一条锁链,锁链后面接着一条长索。那团肉才刚碰到海水,海蛇便从波浪下浮上来,张开大口、囫囵地把那一大团肉吞了下去。那海蛇潜入水里追逐诱饵之际,艾希雅几乎可以摸到覆着鳞片的海蛇颈,她还看到海蛇的大眼以及口内那一排排牙齿,接着它便沉下去了,一大团蛇身盘旋在她脚下。
船尾的人发出胜利的叫喊声,接着传来贝笙大喊“切断绳子,切断绳子”的声音,于是方才突然倾斜到快要翻覆的船,又突然扶正了起来,绳索则像在下锚一般,不断滚过甲板。瞬时,艾希雅与那个人不再是在船外晃荡,而是突然落在船栏上。两人奋不顾身地爬上甲板。随即鱼钩卡位,系着诱饵的绳索突然绷紧,整条船因为这股强大的拉力而晃动了一下。系着绳索的系绳柱被连根拔起,跟着绳索翻飞落海。跟在系绳柱之后的几个绑在一起的空木桶先是打破了一段船栏,之后重重地落入海中,像是石头做的桶,而不是木桶。船扶正之后,众人连忙冲到船栏边,看方才消失的那条海蛇有没有再度现身。大家像是雕像一般凝住不动,全神贯注地瞭望聆听。在一片沉寂中,一名猎人轻声说道:“那条海蛇不可能永远躲在水下。鱼钩和锁链后面系着那么多空桶,它是躲不久的。”
艾希雅心里倒不敢像那人那么笃定。海蛇有多大的能耐,谁说得准呢?说不定海蛇的利齿一口就能咬断系着诱饵和空桶的锁链呢,说不定海蛇力气很大,大到能挟带着那些空桶沉入海底,却不觉得自己多了什么负担。
海蛇仿佛体察到艾希雅的心思,就在此时,另外一边的人突然叫道:“在那里!空桶在那里,刚浮上来!瞧那空桶速度快的!现在那母蛇又沉下去了!”
“原来是母蛇。”艾希雅心想道。
她转过身,眺望着甲板另外一边的大海,但此时大副对众人吼道:“大家听好,不要再看了,趁着那东西忙得不可开交,我们赶快离开此地吧。”
“你不想趁机追上去杀掉海蛇吗?”一名猎人讶异地质问道,“难道你不想成为第一个把海蛇头和海蛇皮带回港里的人?这种事迹,就算光是用讲的,也可以喝酒庆祝上一年!”
“我还想活着回港咧。”大副没好气地说道,“快,多装些船帆上去!”
“船长?”那猎人还是不死心。
席赛尔船长眺望着海蛇最后现身之处,整个身体因为忿恨而绷得紧紧的。艾希雅猜测他大概很想去追海蛇,就像是猎犬一闻到猎物的气味,就不顾一切地想要追上去一般。她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心里强烈地想道:不,不,不,不,不!
猎人们开始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要用什么鱼叉、谁跟谁搭档、如何分组坐小艇等,但此时船长摇了摇头,仿佛突然从梦中醒来。“不。”席赛尔船长轻轻地、遗憾地说道,然后朗声以坚定的语气说,“不行,冒这个险未免太愚蠢了。我们有满满一船的收获,只等着载回港去换钱,所以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冒险去追海蛇。更何况,我以前听人说,人光是碰到海蛇皮就会全身麻木无力,落海而死。那个可恶的东西就让它去吧,光是海熊肉团里的钩子卡在食道里,八成就会要了它的命。如果那海蛇追上来,哼,那我们无论花多大功夫都要打退它。但是就目前而言,还是让它去吧。就算海蛇拖着那些空桶沉入海底,我也不在乎。”
艾希雅本以为那些人听到这话,会高兴地跳起来从令,然而他们被船长这么一挡,却满心不情愿地退下来,同时还不时回头望着方才海蛇现身的那片海面。猎人们都是这样,一旦恼怒或不满,总是毫不保留地表现出来。有的人砰地一声把弓丢在地上,有的人眯着眼扫视黑暗的海面,手里却仍握着箭。要是海蛇再度现身,那些猎人一定会狠狠地对付它。艾希雅攀着索具往上爬时,心里只祈祷海蛇从此不要再来。远处的黑暗海面上露出一线曙光,太阳很快就会从那片朦胧的淡灰色之间升起。艾希雅认为,只要太阳能够在海蛇返回之前升起,那么全船的人就都能保住性命——虽说这推理全无逻辑可言,但她还是深信不疑。她内心深处渴望着白天,希望白天的光明能够遏止这漫长的梦魇。
海蛇突然像是被漩涡带着团团转的原木一般,从水面冒了出来。它竖直立起,为了甩掉鱼钩而张开大嘴,使劲摇头。海蛇狂烈地甩动头颅,蛇口里甩出了大量带血的口沫,不但船帆上沾了好些臭烘烘的黏液,连艾希雅脸颊上都被黏液喷到,又热又烫。她叫了一声,赶快用袖子揩掉,但是火辣辣的伤处仍传出麻木感。其他船员也纷纷叫了起来,所以艾希雅知道被海蛇口沫喷到的人很多,不止她一人。她继续攀着船栏,并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海蛇口沫会要了她的性命吗?
猎人们欢呼着,高兴地从甲板下冒出来,冲到船栏边。此时海蛇为了摆脱连着诱饵吞到肚里的钩子而高高地竖立起来。锁链撞击着它的牙齿,空桶则击打着它附近的水面。弓箭与鱼叉齐飞,有些飞到一半就掉下来,或者偏离目标太远,但仍有好些击中目标。海蛇一边痛苦地尖叫,一边落回海里,那叫声听来令人毛骨悚然,不像是公牛的吼声,而像是女人凄厉的喊叫。海蛇再度潜入海里,连空桶也不见了。
艾希雅上方有个男人大声哀嚎,接着就落了下来,身体撞在她附近的翼梁上。他无力地攀着翼梁坚持了一会儿。艾希雅抓到他的衬衫袖子,但接着他的身体失去平衡,而她手里抓着的那一块袖布也撕裂了。她听到那人砰地一声落在下方远处的甲板上,而她只能傻傻地抓着手上这一块碎布。那人的衬衫虽是用厚棉布做的,海蛇的黏液却蚀穿了它,就像蛾子将羊毛料子蛀穿一般。
艾希雅不禁纳闷她脸上那处黏液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接着她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并高声叫道:“海蛇的黏液蚀透了船帆!”
其他人纷纷应和,证明艾希雅所见为实。另外有个两手都红肿麻木的水手,只能由两个同僚搀扶着,好不容易才慢慢回到甲板上。那人的头无力地倒在肩上,流着口水和鼻涕。据艾希雅猜测,那人大概已经失去知觉了。那情景真的非常恐怖,不过更恐怖的是,船帆上开始出现小小的裂纹,海风一吹就出现了小洞,接着就裂为大缝。船长警觉地打量着船帆,估计在这个状况下船能走多快、走多远,以及若是把备用船帆找出来装上要花多少时间。两相衡量之下,他似乎打算要尽可能快走,远离海蛇肆虐之处,再暂停下来换装新帆。艾希雅认为船长这个打算很周全。
艾希雅上头有人尖叫一声。从她所在的位置看不清楚,不过从下头甲板上的叫喊声听得出海蛇又再度现身了。“那个混账东西来追我们了!”有个人吼道,而船长则命令猎人们赶快到船尾去,想办法用弓箭或鱼叉将它驱走。艾希雅攀着船桅间的缆索,因此能清楚地看到海蛇攻上来的光景。海蛇张开大口,嘴角垂着铁链,不过她已经咬断了系着好几个空桶的厚重缆索。海蛇的脖子上插着箭镞和鱼叉,第一抹微弱的晨光照在它的眼睛上,只见那眼里怒气腾腾。艾希雅从未见过动物的眼里露出这般强烈的情绪。海蛇越立越高,高得难以置信,身体之长,超过她所见过的任何生物。
海蛇全力朝船打来,庞大的海蛇头扎扎实实地撞在后甲板上,像是巨人的手打在桌子上一般。这么一打,船头便翘了起来,而艾希雅被这么一震,差点就从索具上抖落下来。但她紧紧地抓住绳索,只是恐惧地大叫了一声,四下的叫声此起彼落,可见得受到惊吓的人不在少数。艾希雅听到猎人们不断放箭的声音。事后她听人说,猎人们放完箭之后便毫不畏惧地跳上前,一再用长矛戳刺海蛇。不过这些行为都是多余的,因为海蛇在扑上船尾时就已经奄奄一息了。此时它了无生机地躺在甲板上,大眼睛并不瞑目,嘴里则流出黏液,木头船板一碰到这黏液就开始冒烟。海蛇庞大身躯的重量逐渐将它的头拖回去,消失在黑水之下,后船桅则有一半被它拖去陪葬了。海蛇落回海里之后,甲板上留下宽宽的一条斑驳且冒烟的痕迹。船长以沙哑的声音吩咐水手们以海水清洗甲板。
“那不是普通的动物。”有个人说道。艾希雅听出那是贝笙的声音,他的口气既敬畏又恐惧,“它奋力一击,为的是要在死前报复,它差点就得逞了。”
“我们赶快离开此地吧。”大副建议道。
阳光缓慢地照过大海,洒在众人身上,而全船上下的人一听大副这句话,都主动地跳起来干活。
他在船停泊于哲玛利亚城港口的第四天深夜走到前甲板上。薇瓦琪知道他在那儿,不过话说回来,只要他在船上,她一定知道他所在的地点,不管在哪儿都一样。“怎么了?”她轻声问道。此时船上各处皆寂静无声,唯一一个看守船锚的水手待在船尾那儿,眼睛眺望着大城的灯光,嘴里哼着古老的情歌。有条运奴船跟他们停得很近,近到随便丢颗石头都能砸到对方。这平静夜色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是那条运奴船发出的阵阵恶臭,以及锁在船舱里的那些可怜人痛苦的呻吟声。
“我要走了。”温德洛轻轻地说道,“在走之前,想先来向你道别。”
她既听得到,也感觉得到他的说话声,但她就是觉得这话不通。他怎么可能会真有此意?薇瓦琪惊慌失措地探索他的心思,想要多了解一点,但不知怎地,他却防着不让她进去。这是分离啊。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他说道,“而最重要的大概是我不仅爱你,还很喜欢你。我想,就算我们不是这样的身份,我还是会与你结为好友。就算你是真人,或就算我只是众多水手之中的一个——”
“你错了!”薇瓦琪轻声喊道。即使情况如此危急,即使她察觉到温德洛已经决心要抛下自己,她还是无法狠下心来背叛他。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她用不着大声示警把凯尔扯进来,这就当做是他们私下聊聊,所以不该闹开才是。薇瓦琪轻轻地说道:“温德洛,你说得对,无论形势如何,我们都可以结为好友。不过你这话我听来却伤透了心,因为你的意思像是在说我并不是真人。但是我们之间这种船与人的情感,若不是你我,而是别的组合,那就完全走样了!你就别自我蒙骗了吧,换了他人必然就不同了。你为了抚慰自己的良心而劝自己,你弃我而去之后,我只要开始跟阿和闲聊,或是跟甘特利交换意见,也就跟你在时差不多了。他们虽然都是很好的人,但他们并不是你,而我需要的是你,温德洛。温德洛?温德洛?”
薇瓦琪扭过身子,想要看看他,但是他正好站在她视野以外的地方。他往前踏了一步,薇瓦琪这才发现他脱得只剩下内裤,带着个油布包着的包裹。那布包小小的,封得很紧。那大概是他的教士袍吧,薇瓦琪气愤地想道。
“没错,这里面正是教士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是我唯一想要带上岸的东西。薇瓦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跟你说些什么。我得走了,我一定要走,再不走,我就离不开你了。再不走,我父亲就会把我扭转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薇瓦琪努力拿出理性,看看能不能用说理打动他。“可是你能上哪儿去?你那个修院离这儿很远。你没钱,又没朋友。温德洛,这样是不成的。就算你一定要走,也得有个计划,等我们离马洛半岛近一点,你就诱使他们相信你已经放弃了当教士的打算,然后……”
“我想,如果我现在不走,就永远都走不成了。”他的声音很坚决。
“我可以现在就把你挡下来。”薇瓦琪以嘶哑的声音警告道,“我只需要出声叫他们过来就行了。只要我叫一声,全船的人都会去追你,这点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他闭上眼睛,伸手抚摸她,他的指尖拂过她的头发,“可是我认为你不会出声大叫。我看你并不想害我。”
他伸手轻拂过薇瓦琪的头发之后,便站直起来,用一条长绳把油布包系在腰上,笨拙地翻到船侧,沿着船锚的链子爬下去。
“温德洛,你不能这样。港口里有海蛇,你说不定会被……”
“你从不曾对我说谎。”温德洛轻轻地斥责道,“别为了挽留我而破例。”
薇瓦琪在震撼之余张开嘴想要说话,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温德洛降到冰冷的水面上,伸出一脚,整条腿探人海里。“莎神保佑我。”他喘着气说道,毅然决然地将全身浸入水里。薇瓦琪听到温德洛因为海水寒冷而沙哑地喘气。然后他放开链条,笨拙地游开。那个小油布包漂浮在他身后,他游的是狗刨式。
温德洛啊,薇瓦琪喊道,温德洛,温德洛,温德洛。她喊得无声,哭得无泪,但她仍旧一动也不动。这并不是因为她害怕自己的叫声会惊醒海蛇,而是因为她忠于温德洛,也忠于她自己,所以她叫不出来。他不能走啊,他是维司奇家的人,而她是他们家族的活船啊。他是离不开自己的,就算分开,也是暂时的。他游上岸,进了城,之后在那儿待上一两个小时、待上一天,或待上一个星期,男人总是想上岸看看,但是他们看够了就会回来。到时候,他会心甘情愿地回到船上,并承认这条船的确是他的宿命。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用力咬紧牙关。她不想哭出来。她可以等,等到他认清自己,然后回到自己身边来为止。薇瓦琪相信自己真的懂温德洛的心。
 
“天快要亮了。”
柯尼提的声音如此轻柔,让依妲差点就以为那是她自己的错觉。“是啊。”她也非常轻声地应和道。柯尼提背对着她,两人虽同床,但身体几乎没有相碰。如果他是在说梦话,那么她可不想惊醒他。柯尼提很少在她仍躺在床上时睡着,他难得允许她一起同床共枕,分享他那细瘦身体的体温,就算有的话,每次也不超过一两个小时。
他再度开口,声音轻得有如呢喃:“你听过这两句吗?‘两地相思,曙光照上我的脸,仿佛是你的玉手轻轻拂过。’”
“没听过。”依妲迟疑地轻道,“听来像是诗,也许……不过我很少有时间学诗。”
“你自己就是诗,哪还用得着学呢?”他轻轻说道。他的语调中毫不掩饰自己对她有多么爱慕。依妲的心跳差点停了,她连呼吸都不敢。“这首诗叫做‘奇德里司致其夫人’。这首诗的年代比哲玛利亚国还要古老,是旧帝国时期的作品。”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自从我遇见你,就想起这首诗。尤其是在两地相思之时,‘言语不足以承载我的浓情厚意,我咬住舌头、遏止心思,以免成为被爱情俘虏的奴仆’。”又顿了一下,“只不过,这是别的男人的言语,出自于别的男人之口。要是我自己能够说得这么漂亮就好了。”
语毕之后,依妲品味着这番话的韵味,又努力默记在心,因而沉默不语。在这没有柯尼提轻声细语的时刻,她听着他那深长且和谐有致的呼吸声,仿佛与船破水而过的波浪声唱和。这些声响有如音乐,随着奔腾的血液流过她全身。她吸了一口气,鼓起全部的勇气。
“你说得很美,不过我不需要这些好听话。这些好听话我一向是用不着的。”
“那么,就让我们含情脉脉吧。你躺在我身边别走,直到早晨的阳光把我们叫醒为止。”
“好。”依妲轻轻说道。她伸出一手,像是飘扬的羽毛那么轻地停靠在他的臀上。他并未被惊动,也没有转过来对着她。她不介意,她不需要他转过来。长久以来,她的生活贫乏至极,但是刚才他跟她说的那番话已足够她一生回味了。她闭上眼睛时,一颗泪珠从她的睫毛下滑了出来。
 
在黑暗的船长室中,船长手腕上的木脸露出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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