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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人蛇

外海路上没几个安全的港口,不过“避风港”恰巧是其中一个。避风港这地方在退潮时不容易进去,不过一旦进去,倒是一个船和人都可以休息一两晚的所在。野海的冬季暴风雨既多又狠,有时一刮起来连着几个星期。外海路的大多数港口都为这样的暴风雨所苦,即使船泊在港里,也不免被暴风雨卷起,无情地丢在海岸上摔成碎片。因此有经验的船长在南行之时会尽量离海岸远一点,因为航线越接近岸边,船被风雨大浪摔在岩石上的可能性就越大。要不是因为他们的清水发臭,根本无法入口,那么满载号可能根本不会冒险进入避风港。
不过船终究是入港了,船员们也得以上岸寻一晚的乐子,找个女人,来点不是腌肉的食物,喝些没有漂浮物的清水。满载号的船舱里满满的尽是一桶桶腌肉、一卷卷毛皮,还有好多油脂。这些货物价值不菲,且得来不易,船员们对于他们能够迅速攒满一船的货感到颇为自豪。不过说起来,这样的心情一点也不为过,毕竟满载号离开位于烛镇的基地港至今,不过才十五个月而已。他们返航的行程走得比去程快得多。专业的水手们知道他们必可在抵达烛镇时领到红利,而猎人和剥皮人手边则持有收账的签条,回去便可凭签条领得自己的抽成,就算是被迫上船的人也知道,他们只要撑到回乡,下船时便是自由人了。
船上唯有打杂小弟艾奇亚与众不同,除了一般薪资之外,又赚得一份剥皮的红利,因为这个缘故,船上那些喜欢玩骰子的人对他特别殷勤,屡屡提出要让艾奇亚以他返港后会拿到的红利为抵押,现在就可以赊账来大赌一番,可是那个害羞的小子都拒绝了。
最让船上的人意外的是,猎人和剥皮人邀请艾奇亚搬进他们的舱房,以后就成为猎杀团的一份子时,艾奇亚也不肯,宁可照样当个寻常的船员。若有人逼着要他说个理由,那小子便咧嘴笑道:“当水手比较好啊。当水手的,什么船都可以去。可是打猎和剥皮的人,每年至少要去北边走一趟。这是我第一次去北边,实在不怎么喜欢。”
艾奇亚再也说不出比这更好的理由了。此话一出,打猎和剥皮的人沾沾自喜地夸称他们有多么强壮耐熬,而水手们则点头称是,说这小子选择当水手的确有智慧。贝笙不得不纳闷,艾希雅到底是因为衡量过所有条件才出此语,抑或只是碰巧做了个幸运的决定。此时,他望着坐在酒馆另一端的艾希雅,她坐在长凳的末端,现在还在喝她刚进酒馆时点的那杯黑啤酒。她一边听同桌的人讲话,一边点头,该笑的地方就哈哈一笑,而且妓女前去兜揽生意的时候,还羞怯得挺像一回事的。她终于成为船员的一份子了,贝笙想道。
剥海熊皮的那个下午使艾希雅起了变化。她总算是对她自己证明,若碰到非比蛮力或是以大块头来取胜的工作,她是可以做得很出色的。从那之后,剥皮就变成了她的首要工作。而且接下来,由于她越做越熟练,速度就变得更快了。她回船上的时候充满信心,也信心满满地去做那些取决于灵巧和速度,而非取决于体格大小的任务。碰到她必须跟男人通力合作时,她还是做得很吃力,不过在众人眼中,尚未成年的少年,人矮力小是很寻常的。他们倒是因为她某些任务做得得心应手,而深信将来她每样事情都能做得这么熟练出色。
贝笙把杯里最后两口啤酒喝下,并举起杯子,示意店里的人添酒。不仅如此,贝笙想道,艾希雅还颇有节制,她知道跟同僚在一起的时候绝不能喝醉。看来自己是低估她了,她只要保持现在的水准,就必定可以熬过这段航程。倒不是她能以少年郎的身份在船上混上许多年,但是要把今年度过是不成问题的。
一名女侍前来为他添酒,贝笙对那女子点点头,然后把一枚铜板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那女子严肃地接过钱,并屈膝为礼,然后才去招呼下一桌。这小姑娘真美,贝笙纳闷道,她父亲怎么会让她出来为酒客添酒?从她的举止看来,她绝非在大厅里揽客的妓女,不过在这种地方,水手们不见得会因此而对她多一分尊重。贝笙的眼光随着她而行,并注意到大多数水手都对她格外“尊重”——有一个男人想要在她倒酒之后拉住她的袖子,但是她轻巧地闪开了。不过她走到艾奇亚身边时特别停了下来,并充满疑问地对那少年微微一笑,艾希雅以夸张的姿态对自己的酒杯打量了一番,才让那个女孩将她的酒杯添满。那女侍笑得很甜,看来她对艾希雅比其他酒客更有好感。贝笙想到这儿,不禁咧嘴傻笑,艾希雅看来的确像个俊美的少年,那稚嫩打杂小弟的腼腆模样大概使她看来比寻常水手更诱人吧?贝笙心想道,说不定艾希雅那个局促的模样不见得全是装出来的!
他把酒杯搁在面前的吧台上,敞开外套。太热了。他真的觉得太热了。贝笙乐陶陶的,想得笑了起来。因为在船上待得久了,所以就算踏在坚硬的地面也仍觉得脚下漂浮,但他现在可是在一个温暖干燥的房间里。在平常,焦虑是与水手难舍难分的伙伴,但现在他可以稍微放轻松一下。等到他们带着这一船货开抵烛镇时,赚到的钱可够他好好乐一阵子。倒不是说他会笨到把钱都花光。不会的,这一次,他终于要听从维司奇船长的劝,存点钱下来了。而且,自己现在已经不需要茫然四顾,他可是有选择的。他知道满载号一定很愿意把他留下来,自己若是留下,大概可以爱在船上多久就多久。要不然,也可以在船抵烛镇的时候讨一张船票,然后稍微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找到比满载号好一点的船。那种干净点、走得快一点的船。重回商船的营生,多张两块船帆,三两下就从这个港口走到下一个港口。嗯,那才好呢。
他感觉到口腔内有股曾经熟悉的烧灼感,于是把那一小片辛丁换了个位置。对方说这辛丁效力很强,一下子就能吃进皮肤里,果然不假。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来冲淡嘴里的刺激感。他已经多年没吃辛丁了。维司奇船长在这方面绝不宽贷,他若是稍微起了疑心,怀疑手下在船上或是在岸上含过辛丁,就会叫人把下唇翻出来看看。要是嘴里有辛丁烧灼的痕迹,维司奇船长就会在下一个港口赶人下船,并且不给工资。这一点辛丁是他早先从赌桌上赢来的——他近来已很少沉迷于赌博这一消遣之中了。不过,去他的,哪管那么多?男人嘛,总是要偶尔放松一下,而他趁现在放松一下又有什么不对呢?他并未沉溺于赌博,如果赌注他输不起,他就干脆不赌了。一开始,他赌的是自己在闲暇时用海熊牙雕的小鱼儿,他几乎是打从一开始就每把皆赢。噢,其中有一度他差点就输掉他的随身小刀,果真输掉的话,那可就真的大大不便了。但接着他就转了运,不但赢到这一条辛丁,还赢了不少钱,够他喝一晚的啤酒还有余了。
不过赢了这么多,他却几乎有点歉疚。输光辛丁跟铜板的那个人是快活少女号上的大副兼伙食长。快活少女号也是屠宰船,跟满载号一样停泊在港口里,唯一的不同是,快活少女号的船舱空空,至今仍摆着一桶桶满满的盐巴。满载号都返航了,可是快活少女号才要前往猎场而已。都快入冬了,恐怕他们要很拼命才能把船舱装满。他们若在猎场待上一整个冬天,猎完海熊之后,接着又捕鲸鱼,贝笙也不会感到意外。不过捕鲸鱼可不容易,既丑恶又危险。贝笙很庆幸自己没有落到必须去捕鲸的地步。他敢说,今晚的大赢就是他人生要转运的征兆。噢,他至今仍想念薇瓦琪号,也很想念老维司奇船长——愿莎神赐他安宁——但是他会给自己开创新的人生。
贝笙喝光杯里的啤酒,揉了揉眼睛。他突然变得很困。他一定是太累了,只是没察觉到而已。辛丁这东西通常会让他精神一振。辛丁的招牌效用就是一方面使人乐陶陶,另一方面使人生出精力,想去找找乐子。可是现在他却觉得世上最好的事情莫过于马上找张柔软温暖的床,然后躺下来睡一觉——床要清爽干燥,没有汗味、霉味、油脂味或焦油味,也没有咬人的臭虫。
贝笙忘了一切,只顾着建造心目中的天堂,所以酒馆女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吓了一跳。她看到贝笙整个人跳了起来,于是调皮地对他一笑,然后朝他的酒杯一指。
没错,他的酒杯又空了。他伸手盖住杯口,遗憾地摇摇头。“我没钱啰。不过这样也好,明天开航的时候,我的脑袋会清醒一点。”
“明天?风雨很大啊。”她怜悯地说道。
贝笙摇摇头,别说是她,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很遗憾:“不管风雨不风雨,该走就得走了。大家不都说潮汐是不等人的吗?况且我们越早走,就越早到家。”
“要回家啊。”她应和道,然后又露出笑容,“那这一杯算我请客,祝你跟你们全船的人早日回到家。”
他慢慢地拿开遮住杯口的手,看着她为他倒酒。看来他是真的转运了。“你跟他们是同船的,对不对?叫做满载号是不是?”
“对。”贝笙应和道,把嘴里的辛丁再换个位置。
“那你是满载号的大副啰。”
“还早呢,我是三副。”
“啊,那你是贝笙啰?”
贝笙点点头,忍不住咧嘴傻笑。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这女人就知道他的,难免使他有点轻飘飘。
“他们说满载号已经满载了,现在正在返航的路上。这么说来,你们的船员一定很好了?”她每问个问题,眉毛就扬起来做做姿态。
“够好的了。”贝笙越聊越愉快,但是下一刻,这女子就把她之所以大方请客的原因讲出来了。
“最边上那一个是你们船上的打杂小弟,对不对?他酒喝得不多嘛。”
“是啊,他酒喝得少,话也很少。”
“是啊。”她哀叹道,吸了一口气,突然问道:“他真的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吗?他们说,中箭的海熊才倒下来,他就把海熊皮剥下来了,这是真的吗?”
看来,她是真的对艾希雅,不,是对艾奇亚有好感哪。贝笙不禁咧嘴而笑。“不,这说法差远了。”贝笙严肃地说道,“艾奇亚的手脚比猎人还要快。那小子的问题就在这里:猎人还没把海熊射倒,他就把海熊皮剥下来了。所以我们的猎人只得追着那些已经被他剥了皮的海熊四处跑,以便把海熊射倒。”
贝笙大口灌下啤酒。一时间,那女子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他,接着她咯咯笑着对他斥道:“噢,你呀。”又戏弄地推了他一把。幸亏他抓住了吧台的边缘,要不然像他现在这么放松,说不定会跌在地上。“噢,对不起!”那女子叫道,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帮着把他扶正。
“没事。我只是太累了。”
“是吗?”她轻柔地问道。她凝视着贝笙,并等着他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眼睛比大海还要蓝、还要深。“后头有个房间,里面有张床。是我自己的房间。你可以在里面休息一下。如果你想躺一下的话。”
贝笙还搞不清她的用意为何,她便垂下眼帘转身走开了。他再度拿起酒杯,啜了一口,这时她走到他身侧,轻声说道:“如果你有意的话,就告诉我一声。”她讲到这里,停下来凝视着他,同时挑起一边眉毛,像是在询问——不,那到底是询问,还是邀请?
他不但转运了,还碰上了顺向的海流啊!碰上顺向的海流,哪能不趁机多运用一下呢?贝笙把最后一口啤酒喝干,站了起来。“乐意之至。”他低声说道。此话不假。不管她这个提议是只有床,还是连人带床,他都觉得很好。他有什么好损失的?他再度把口中的辛丁换了个位置。这实在是太好了。
 
“只能再喝一轮。”雷勒宣布道,“然后我们就通通回船上去。”
“你别等我们。”其中一个水手咯咯笑道,“你尽管自己回去。我们还要再待一下才走。”话毕他慢慢趴在桌上。
雷勒走到他身边,用力摇了他两下:“裘德,你不能在这儿睡。等我们回船上,你爱睡死在甲板上、打鼾打得像是肥猪似的,我也不管你,但就是不能在这儿睡。”
雷勒的语气不大对劲,裘德有点诧异,并昏沉地抬起头。“为什么啊?”
雷勒倾身对他说道:“因为之前燕鸥号的水手警告过我了。系在我们下风处的那艘快活少女号,你知道吧?快活少女号在抵达避风港之前,船上流行红斑疹,死了七个人;他们的船长为了要补足船员,在镇上奔走三天了,可是都找不到人。但他们非得早点启程不可,他们每在这儿耽搁一天,就得在外多打猎一个星期才补得回来,所以有风声传出,说快活少女号的船长急得不择手段了。燕鸥号的那个水手劝我,我们的船员最好不要个别行动,晚上一起回船上睡觉比较好。燕鸥号上的其中一个猎人失踪两天了,他们是怎么想的,不用我提你也知道。所以我们要回船上去,而且要一起行动。除非你希望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快活少女号载着朝北去了。”
“人蛇?”裘德害怕地问道,“避风港这里有人蛇?”
“还有比避风港更容易拐人的地方吗?”雷勒低声反问道,“船在这里不可能久留,所以人若是没准时回去,船上不可能派人去找或一直等下去的。人口贩子只要躲在暗巷里,逮住几个随船返航的水手,于是那些可怜的醉鬼就被载回猎场去啦。我告诉你,水手在这种地方绝对不能独行。”
裘德猛然把自己撑着站起来:“北边的海水冷得要命,我已经受够了。我说什么也不要回北边去。咱们走吧,我们回船上去。”
雷勒瞄了一眼:“嘿,贝笙去哪里了?他刚才不是坐在那里吗?”
“他好像跟着一个女孩进去了。”这是艾希雅今晚第一次开口。她听得出自己的语气颇不以为然,也看到众人都惊讶地转头望着她,“我本来还以为那个女孩对我有意咧。”她酸溜溜地补了一句,举起酒杯啜了一口,然后又放下,“我们走吧。反正这儿的啤酒差劲,一股尿骚味。”
“哟,尿是什么味道你都知道,莫非你喝过?”裘德故意笑她。
“我犯不着。反正闻起来跟你的床铺同样味道,想必就错不了。”
“哦,你喜欢闻人家的床铺?你还有特别嗜好哪。”裘德说着,笑得直不起腰来,众人也捧腹大笑。艾希雅只是摇了摇头。不管是在船上还是在岸上,水手都是这么一副爱开玩笑的调调。说真的,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急着想回船上。毕竟他们越早离开这个鬼地方,就能越早回到烛镇。她站了起来。裘德倾身过来,打量她的酒杯。“你不喝?”他问道。
“请便。”她对裘德说道,然后便跟着众人走出酒馆。她从眼角发现裘德扮了个鬼脸,把酒泼掉。
“呃,你这杯一定是桶底的。”裘德用袖子擦了嘴,跟了上来。
外头仍是风雨交加。艾希雅纳闷道,这个地方是不是长年都被笼罩在风雨里?夹着雨水的大风吹起她的衣服和头发,她眯起眼睛避雨,才走了两步便已忘却干燥和温暖是什么滋味。又要重回打杂小弟的人生了。
酒馆老板在她身后大叫,但是她没听到。雷勒转身,艾希雅跟着转头,看看有什么事,接着看到酒馆老板从门口探出身来,向风雨里大叫道:“你是艾奇亚?”
雷勒默默地朝她一指。
“贝笙要找你。他有点醉了,你过来把他架出去!”
“好极了。”艾希雅低声怒道,心里纳闷贝笙为什么选中了她。雷勒示意她回酒馆去。
“我们船上见!”雷勒对着大风吼道,艾希雅点点头。她疲倦地走回酒馆,扶着摇摇晃晃的贝笙走回船上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不过,这种事情难免会落在打杂小弟头上。如果贝笙吐了一地,她还得帮着弄干净呢。
她满肚子忿恨地走上几级台阶,踏入酒馆。酒馆老板朝后边的其中一扇门一指,“他在那里面。”老板不屑地说道,“差点就倒在女孩子身上了。”
“我这就去把他弄出来。”艾希雅保证道,然后便一路滴着水,穿过一桌桌酒客,走到那扇门边。开门一看,只见房间里很暗,房里有一张床。艾希雅开门的时候,那个倒酒的女侍弯在贝笙身上,衬衫敞开。那女侍抬起头望着艾希雅,无助地一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说着,脸上仍带着笑,“你不帮帮我吗?”
艾希雅若是如假包换的打杂小弟,那么她说不定会被那女孩的裸胸所惑,一脚踏入房间;她若真是男人,大概就不会瞪着贝笙直看,然后想道:不对,他那个姿态不像是在床上醉倒,倒像是被人打昏,抬上床摆着。然而就因为这刹那间的迟疑,她注意到左边有什么动静。她往后一退,所以对方一击下来的时候,打在了她身侧,而非头顶。这一棒结实地打在她的肩膀上,使她的右臂一路麻木到指尖。她叫了一声,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而拿棒子打她的那个男人便趁此将门关上。
那个女孩也有份,艾希雅在那一刹那间想通了这个脉络。被手上的痛楚一激,她瞬间抡起左拳,狠狠地往那女侍的脸上挥过去。就艾希雅而言,这一拳的力道只能算是中等,但是那个女孩不但受了皮肉伤,还受到很大的惊吓。她捂着脸,尖叫着踉跄后退,艾希雅则转过身,面对站在门边的那个男子。“你这个没心肝的杂种!”那男子怒道,朝艾希雅扑了过去。她闪身躲过,冲到门边。她至少把门弄得半开,并使尽吃奶的力气叫道:“人蛇!”然而就在这时候,她眼前白光一闪,随即被打倒在地上。
 
第一个回来的是听觉。“一个是燕鸥号的,被人绑在啤酒酒窖里,燕鸥号的人一直在找的就是这个人;一个是卡莱尔号的;而这两个是满载号的。除此之外,看起来后面还有好几个埋在土里的。大概是打得太重了。水手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惨哪。”
回答的那人,语气听来似乎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唔,惨是惨,不过上船当水手的从来也没少过。”
她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一地被翻倒的桌椅。她的脸颊泡在一滩湿湿的液体中,希望是啤酒而不是血。她面前就是男人的脚和靴子,近得差点踩到她的脸。她转过头望向高处。这几个穿着能够抵御风雨的皮衣皮裤的是本地人。她伸手抵住地上,第一次不成功,第二次才把自己撑着坐起来。这个大动作使她眼前的景象绕圈子转了起来。
“嘿,这小子回神了。”有个声音评论道,“喂,小醉鬼,你刚才为什么揍了佩格的女儿一拳?”
“她是诱饵啊,她跟那些人是一伙的。”艾希雅慢慢地说道。男人真是笨哪,为什么他们连摆在眼前的事实都看不出来?
“也许是,也许不是。”那个男人一派公正地答道,“你站得起来吗?”
“应该可以吧。”她抓住一张倒在地上的椅子,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她小心地摸摸后脑勺,结果发现指尖染了血。“我流血了。”艾希雅大声说道,但是大家都不怎么理会她。
“你们大副还在里面。”穿靴子的那人对艾希雅说道,“赶紧把他弄回你们船上。你竟打了佩格的女儿一拳,佩格气坏了。之前难道都没人教你要对女人有礼貌一点吗?”
“既然这事发生在佩格的酒窖和他店里的房间里,那么佩格一定也是一伙的。”艾希雅迟缓地指出。
“佩格?佩格的酒馆是老店啊,就我所见,已经开了十年。换作我是你,我才不会乱嚼舌根。你打了佩格的女儿,还害他的桌椅被人打烂。这家店以后是不会欢迎你了。”
艾希雅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再度睁开,现在地板终于停下不转了。“我懂了。”她对那个男人说道,“我这就把贝笙弄出去。”看这光景就知道,避风港这个地方乃是他们的地盘,所以他们想在这里做什么勾当,谁也管不着。幸亏事发时店里坐着对人蛇颇为反感的水手,这是她走运。这两个当地人看来并不想追究佩格用拐人来赚外快的事情。艾希雅心里想道,要不是当时有一群脾气大的水手聚集在店后头的壁炉边,那么就算事情被揭开,贝笙和她也不见得走得了!她最好还是趁着现在能走的时候赶快离开。
她踉跄着走到店后头的那扇门边,往里头一瞧。贝笙已经坐在床边,此时他低下身用手捧着头。“阿贝?”她哑着嗓子叫道。
“艾希雅?”他昏沉地应道,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我叫艾奇亚!”她忿忿地强调道,“而且一天到晚被人拿女孩子的名字来取笑,我已经很烦了。”她伸出手,拉拉贝笙的手臂,但是他仍坐着没动。“走吧,我们得回船上去。”
“我好难过,啤酒怪怪的。”他呻吟道,伸手去摸后脑勺,“而且被人打了一棒。”
“我也是。”艾希雅凑上前,压低声音说道,“趁现在他们肯让我们走,我们最好赶快走。虽然佩格拐了人,但是门外那些男人看来并不想深究,所以我们越早脱身越好。”
就一个昏沉成那个样的人而言,贝笙算是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他吩咐道,踉跄着站了起来。
艾希雅拉起贝笙的手臂,让他挽住自己的肩膀。不过这样实在行不通,要不是因为贝笙太高,就是因为她太矮。他们两人踉跄地穿过酒馆大厅走到门口,感觉像是贝笙故意要把她按倒似的。他们离开时,壁炉边的其中一人严肃地对他们点了个头,不过那两个当地人只是望着他们离去。他们下台阶的时候,贝笙滑了一下,差点就把他们两个拉得一起跌在街上的冻泥里。
贝笙抬头望着风雨:“越来越冷了。”
“看这光景,晚上下的大概不是雨水,而是冰霰了。”艾希雅乖戾地预测道。
“可恶,晚上刚开始的时候都还好好的。”
她让贝笙重重地倚在她肩上,两人步履艰难地沿街走下去。走到一处护窗板紧闭的店铺转角时,艾希雅停下来看方位。镇上黑漆漆一片,加上冰冷的雨水从她脸上滑下来,这样实在很难看出港口在哪里。
“艾希雅,你等一下。我得小个便。”
“是‘艾奇亚’。”她疲倦地提醒道。贝笙对身边人的尊重仅止于踉跄地侧走两步,然后开始在裤头上摸索。
过了好一会儿,贝笙粗声说道:“对不起。”
“没关系。”她耐着性子说道,“反正你喝醉了。”
“不是喝醉。”贝笙坚持。他再度伸出一手倚着她的肩膀,“啤酒里好像有下药——不,啤酒里一定是下了药。要不是因为辛丁,我一定当场就喝出那酒不对劲了。”
“你常嚼辛丁?”艾希雅难以置信地问道,“你?”
“只是偶尔。”贝笙辩解道,“我不常嚼,而且我已经很久没嚼了。”
“我父亲总是说,死于辛丁的水手比死于坏天气的水手还多。”艾希雅忿忿地说道。她的头在抽痛。
“大概吧。”贝笙应和道。他们经过房舍来到码头边时,他建议道:“但你不妨找个机会试试看。这东西啊,一嚼可解百忧。”
“是啊。”贝笙好像越来越走不稳了,她伸出一手环住他的腰,“再不远就到了。”
“我知道。嘿,刚才,酒馆那里,是怎么回事?”
她很想对贝笙大发脾气,但是她发现自己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实在很好笑。“你刚才差点就被人蛇弄走了。我明天再告诉你吧。”
“噢。”然后是长长的沉默。此时风稍微停了一会儿。“嘿,我之前在想你的事情啊,我在想你往后该怎么走。我看你应该往北走。”
艾希雅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这一趟就够了,我以后再也不跟屠宰船了。除非走投无路。”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比不毛群岛更北,然后再往西的地方。也就是恰斯国北边,六大公国那里。他们那里的船比较小,而且只要你肯卖力,他们才不在乎你是男是女。至少我听人家是这么说的。六大公国那边,女人当船长的也不少,有时候甚至全船的人手都是女人呢。”
“就算是女人,也是蛮人。”艾希雅指出,“他们的血统跟外岛人比较近,跟我们反而离得远;况且就我听到的说法,都说那两边的人光是彼此打打杀杀就闹不完了。还有,贝笙,六大公国的人大多都不识字,莎神助我,他们甚至在岩石堆前结婚。”
“不是岩石堆,是‘见证石’。”贝笙纠正她。
“以前,他们还没打仗之前,我父亲曾去那里做生意。”艾希雅一口气说下去。现在他们已经走在突堤码头上,风突然大了起来,差点就把她吹倒。“他说,”她扶稳贝笙,不屑地说道,“他说那里的人比恰斯人还要野蛮,起码有一半的房子连玻璃窗都没有。”
“沿海也许是这样没错。”贝笙也一股劲地纠正她,“但是我听人说,他们内陆有些大城市真的是美轮美奂。”
“但我会待在沿海。”艾希雅没好气地提醒他,“到船了,你脚下小心。”
满载号用缆绳系着泊在码头上,由于风大浪大而摇晃个不停。艾希雅本担心贝笙在上梯板的时候走不稳,谁料他倒走得不错。一上船,贝笙就松手不再扶她,并站开一步。“嗯。你去睡吧,小子。我们明天一早开航。”
“是!”艾希雅感激地答道。她现在仍有些昏昏沉沉,又有点恶心。如今回到了船上,离床铺这么近,她的疲惫感一下子都跑出来了。她转过身,吃力地走到舱盖边。到了底舱,只见有几个水手仍醒着,围坐在一盏黯淡的灯笼下。
“你出了什么事?”雷勒跟她打招呼。
“人蛇干的。”她简洁地说道,“他们想对我和贝笙下手,幸亏我们摆脱了他们。燕鸥号的那个猎人也落在他们手里。好像还有其他几个人。”
“莎神的卵蛋!”雷勒咒骂道,“快活少女号的船长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不知道。”她疲倦地说道,“不过佩格父女一定有份。啤酒被人下药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走进佩格的酒馆了。”
“他妈的。怪不得裘德睡死了,原来要害你的药全让他给吃了。嗯,我要去燕鸥号,听听他们的猎人怎么说。”雷勒宣布道。
“我也要去。”
最后不但那群人全去了,连另外几个还没睡着的也跟去凑热闹了。艾希雅诚心希望那个猎人会把故事讲得精彩一点,添油加醋亦可,好让他们不虚此行。至于她自己,她只想赶快爬上吊床睡觉,并希望船赶快开航。
 
贝笙试了四次才点着灯笼。灯芯终于燃起来之后,他小心地放下玻璃灯罩,在舱床上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钉在墙上的那面小镜子前,翻出下唇内侧来瞧瞧。可恶,烧灼得这么严重,若是伤口没有溃烂,就算他走运了。他怎么就忘了辛丁会侵蚀得这么厉害呢。他再度沉重地在舱床上坐下来,脱掉外套;就在这时,他察觉到左袖不但被雨水浸透,也被鲜血浸透了一片。他对那片血迹打量了一阵,小心地伸手去摸后脑勺。没事,肿了一块,但是没流血。那血不是他的。他伸手去摸,血还湿湿的、红红的。他无力地想道:艾希雅?不知道他们在啤酒里下了什么药,现在他的脑子仍旧昏沉。艾希雅,对了。艾希雅不是说她头上也中了一棒吗?可恶,既然在出血,她怎么都没提呢?他像是被人错怪的男人那样又叹了一口气,重新穿上外套,走回风雨之中。
艏楼一如他记忆中那样黑暗、闷臭。他摇醒了两个人,可是都不得其要,直到摇醒第三个,那人才总算清醒到能指出艾希雅的舱床位置。艾希雅的舱床挂在高处的角落里,一处小得连老鼠都无法转身的地方。贝笙借着一根蜡烛的光线摸索到那里,也不顾她连声咒骂兼抗议,还是把她摇醒。“小子,到我舱房来。我把你头上的伤口缝合起来,省得你呜呜咽咽的。”他命令道,“你若是因为发烧而一整个星期都不能干活,那可不成。快点,小子,我可没空等你一整晚。”
他在领着艾希雅走出船舱、踏上甲板,回到他舱房的这一路上,努力做出嫌恶而非焦虑的表情。即使蜡烛的光线有限,他也看得出她脸色苍白,头发因血块而纠结在一起。艾希雅一随着他走进那间狭小的舱房,他便立刻对她吼道:“把门关上!我可不要让风风雨雨通通灌进来!”艾希雅迟滞但顺从地关上了门。门一关上,他便跳过去锁上门。他转身抓住艾希雅的肩膀,强忍住想要用力摇她一阵的冲动,按着她在舱床上坐下来。“你是怎么回事?”他一边低声问道,一边把外套挂在挂钩上,“为什么刚才没跟我说你受伤了?”
其实她讲过了,这点贝笙心知肚明,所以他多少准备承受她的指责。谁料她只是举起一手遮头,模糊地说道:“我只是累得要命……”
贝笙心里咒骂这间舱房太小,害他走过去开医药箱的时候踩到了艾希雅的脚。他打开医药箱,选出可能有用的药品和器材,放在艾希雅身边的舱床上。他稍稍挪近灯笼,即使如此,光线还是太暗,没办法看得清楚。他的指头在她头皮上摸索,以便找出流血的源头时,艾希雅痛得缩了一下。他的手上沾满了血,血液仍在缓缓冒出。嗯,头皮的伤总是出血特别多,这他是知道的,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这血流不止的场面与艾希雅那涣散的眼神就是使他看得胆战心惊。
“我得剪掉那附近的头发。”贝笙对艾希雅警告道。据他估计,她是免不了要抗议的。
“该剪就剪吧。”
他仔细凑近打量。“你被棒子打到几次?”
“大概是两次吧。”
“你把今晚的情况讲给我听,把你记得的都告诉我。”
于是艾希雅断断续续地谈起来,而贝笙则用剪刀把伤口附近的头发剪掉。从艾希雅所讲的看来,他今晚实在有点头脑简单,如今将整晚的事情兜起来,他终于看出了人蛇原来是以他和艾希雅为目标,并打算拿他们两个去补快活少女号的船员。现在他竟不是被人锁在快活少女号的船舱,而是待在自己的舱房里,真是天大的好运。
她的伤口位于开始绑发辫的地方,约莫跟他的小指一般长。贝笙将伤口附近的头发剪到只剩短短一丛,又将染血而凝结的发丝拉开,伤口仍兀自冒血。他用破布尖端把血擦掉。“这得缝合起来才行。”贝笙对她说道。他仍因啤酒里下的迷药而昏沉,而且一想到要把针头推入她的头皮里就开始反胃,不过他努力压下这些感觉。幸运的是,艾希雅似乎比他更昏沉。不管人蛇在啤酒里放的是什么迷药,总之很有效就是了。
他选了一根弯曲的针,并借着灯笼摇曳的亮光在针眼里穿上鱼肠线。贝笙的手上结了厚茧,所以这针在他手里只觉得又小又滑手。这个嘛,这其实跟补衣服或缝船帆差不了多少,不是吗?这些年来,这些针线活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坐好别动。”他多此一举地吩咐道,小心地把针尖按在她的头皮上轻柔地刺入。可是针还没刺进头皮,头皮就滑开了,他就是没办法将针刺进去。
他才略加了点手劲,艾希雅就叫起来:“哎哟!”她突然一拍,挥开他的手。“你干嘛?”她转头怒视着他,气愤地质问道。
“我刚不是说了吗,伤口得缝合起来才行。”
“噢。”她顿了一下,“我刚才没在听。”她揉揉眼睛,伸手到头后,小心地摸摸头皮。“看起来是非得缝合不可。”她可怜兮兮地说道。她紧闭双眼,然后再度睁开。“真希望现在能干脆昏过去,要不然就很清醒。”她悲哀地说道,“可是我现在只觉得昏沉沉的,讨厌死了。”
“我瞧瞧这里有什么能派得上用场的。”贝笙提议道。他单膝跪下,搜找着药箱里的药品,“这里头的东西不知道多少年没补充了。”他不禁发起牢骚,艾希雅则从他肩后远远地打量着。他继续埋怨道:“一半的瓶子空了,应该是绿色或棕色的药草都变成了灰色,而且许多闻起来都有霉味了。”
“会不会是药味本来就像霉味?”艾希雅问道。
“我不知道。”贝笙喃喃地答道。
“我瞧瞧,薇瓦琪号上的药品我帮忙补过好几次。”艾希雅靠在贝笙身上,摸索着塞在舱床与墙壁夹缝间的药箱。她拿起几个瓶子,就着灯笼光端详了一下,又放到一边;接着打开一个小罐,拔开塞子,不屑地皱着鼻子闻那刺激味,又塞回塞子。检查完毕后,她评断道:“这儿没一样能用的。”她坐回舱床上。“我把伤口捏紧,你就这样缝吧。我会尽量坐着不动。”
“等等。”贝笙不情愿地说道。那条辛丁他存了一点起来,本来打算留待日子最难熬的时候有点慰藉,但此时他把辛丁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拂掉上头的棉絮。他把辛丁拿到艾希雅面前,小心地掰成两块。“辛丁。这东西能让你稍醒一点,觉得舒服一些。你这样含着。”他将辛丁贴在下唇内,然后用舌头塞进去。他口中散发出熟悉的苦味。他懊悔地想道,若不是因为他嚼了辛丁而口感迟钝,那么说不定一开始就能尝出那啤酒味道不对了。不过此时他赶开这一无用的思绪,把辛丁推远些,免得碰到先前的伤口。
“一开始会很苦。”贝笙警告道,“那是因为里面有苦艾,这成分有助于滋生口水。”
她虽也跟着把辛丁塞进下唇内,但是看来疑心重重。她做了个鬼脸,然后坐直起来,直视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有烧灼感是正常的吗?”
“这个货色挺强的。”贝笙坦承道,“换个位置,不要让辛丁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望着艾希雅,发现她脸上的表情慢慢转变,于是不禁高兴地咧嘴而笑。“挺好的,对吧?”
她低低地笑了一两声:“而且也很快。”
“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从来就不觉得辛丁有什么大害,只是一定要在值班之前把它结束掉就是了。”
他望着艾希雅以古怪的姿态把嘴里的辛丁换了个位置。“我父亲说,有些人借着辛丁支撑体力,所以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等到他们轮班时,力气都用光了。有些人则含着辛丁上工,可是这样的话,人会变得过于自信,不该冒险之处也去冒险了。”她越讲声音越低,“而我父亲总是说:‘爱冒险的人会把大家都拖下水。’”
“是啊,这我也记得。”贝笙严肃地应道,“我在薇瓦琪号上从来不嚼辛丁,因为我太尊重你父亲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之后艾希雅叹了一口气。“动手吧。”她提议道。
“好啊。”他应道,再度拿起连着线的针。她眼睁睁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也许辛丁使得她变得太警觉了。“你躺在舱床上,把头转过去。好。”贝笙蹲在床边的地上。这样好多了。从这个角度,他几乎可以把伤口跟针线都看得很清楚。他擦掉慢慢涌出的血液,又拨开掉下来的头发。“好,你把伤口捏紧。不对,你的指头挡到了。好,就是这样。”贝笙把她双手的位置调整好,而艾希雅除了以双手将伤口推合起来,还顺便以手臂遮住双眼。“我会尽量缝得快一点。”
“不如尽量小心为上。”艾希雅警告道,“还有,别缝得太紧。伤口收得平平的就好,若是隆起一团,那反而不妙了。”
“我尽量。我从不曾替人缝过伤口,你知道吧。不过我看过别人缝伤口,而且看过好几次。”
她把嘴里的辛丁换了个位置,贝笙这才想到自己嘴里的辛丁也该这么做了。辛丁碰到晚上烧灼出来的伤口时,痛得他皱起眉头。他咬紧牙关,然后开始缝合。他尽量不去想象这样有多痛,而是一心把伤口缝合好。他终于将针刺入她的头皮内,接着将头皮牢牢地按在她的头颅上,让针尖从伤口另一边穿出来。接着要把线拉出来,这是最糟糕的,因为当他将连在针眼上的线拉出来时,会发出细微的撕裂声,让他心神不宁。他每缝一针,艾希雅便咬牙、颤抖一下,但是从头到尾都没叫出来。
终于缝合好了,贝笙打了个结,剪断余线。
“好了。”贝笙对她说道,把针丢到一旁,“你可以放手了。让我瞧瞧缝得好不好。”
她松了手,垂放在床上,脸上都是汗水。贝笙挑剔地审视着伤口。缝工不算很漂亮,但是伤口两边的皮肉总算牢固地收合起来了。他满意地对艾希雅点点头。
“谢了。”她轻声说道。
“我才要谢谢你呢。”他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我欠你一份情。要不是你,我现在早被关在快活少女号的船舱里了。”他低下头,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艾希雅伸出一手揽住他的脖子,转过脸来与他接吻。贝笙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只能笨拙地以一手撑着舱床,但是他并没有制止她。她嘴里有辛丁味,她的手温柔地抓住他的颈背,而那触感跟那一吻一样催情。已经好久没人这样温柔地碰他了。
最后她别开头,离开他的嘴,而这一吻也就此结束。贝笙站直起来。“呃。”他笨拙地出了个声,吸了口气,“我来替你绑绷带。”
她慢慢点点头。
他拿起一条碎布,再度弯身。“那是辛丁的关系,你知道吧。”他突然说道。
她把嘴里的辛丁换了个位置。“大概吧。不过,是不是辛丁的关系,我才不管呢。”她从舱床上探出身,伸出一手贴在他的身侧,那手像是在发热。他浑身触电,头皮起了鸡皮疙瘩,发梢都立起来了。那只手催促着他倾身向前。
他喉头闷哼了一声,做出最后的抗拒。“这样不好吧。这里不安全。”
“哪儿都不安全啊。”她对贝笙说道,口气几乎有点悲哀。
他的指头笨拙地停在她的衬衫领口上,即使她抖落衬衫之后,底下仍有一条缠布,包裹着她的胸部。他解开裹胸布,亲吻那小小的胸脯。她非常瘦,身上带着海水、焦油填絮的味道,甚至还闻得到货舱里的熊脂味。不过她既暖和又迎合自己,而且是个女人,所以他就挤到那张太窄也太短的舱床上,跟她贴在一起了。他告诉他自己,大概是辛丁的关系,才使得她的眼睛看来如此深邃。这么伶牙俐齿的女孩,嘴里竟如此柔软腻人,真叫人惊讶,即使她咬住他的肩膀,免得自己叫出声来的时候,那痛感也很甜蜜。在他们第二次与第三次之间,他轻轻地在她发间叫道:“艾希雅。艾希雅·维司奇。”那不但是那女孩的名字,也是她在他的心中所激发出来的,那一大片新领域的名字。
阿贝。贝笙·特雷。她内心深处,难免有点无法相信她此时与贝笙·特雷如此亲昵。她整个人沉溺于身体的冲动欲求之中,但是她心底却有个小小的、冷嘲热讽的观察者,正难以置信地叹道:不会吧?就亲昵的男女性事而言,贝笙可说是再糟糕不过的对象了。然后她告诉自己:现在担心这个未免也太迟了。随即她便把他拉进来,让两人结合得更深,并绷着身体抵住他。这真是没道理,不过她心底却不想理会这些。除了第一次,她总是以超然的态度面对性事;但这一次,她竟任由自己沉溺于双方的情欲之中,其放纵的程度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更何况,对象又是个她认识多年的人,他们甚至不只发生了一次。才不呢。第一次之后,他才刚垮在她身上,她就敦促他再来一次了。她的心情就像是闹饥荒的女人碰上了美馔盛宴,不知道是不是辛丁的关系,她的热情十分强劲。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一时之间兴起了对于亲密的肌肤接触、抚摸与拥抱的大量需求,其需求之高与性事不相上下。到了某一个程度,她感到热泪盈眶,几乎哭了出来,她赶紧咬住他的肩膀,遏止这些情感;男女的性事缓缓释放了孤独与恐惧的力量,令她有些害怕。长久以来,她一直都很坚强,她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她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更何况对方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所以她粗暴地抓住他,让他以为这是自己热情如火之故。
她现在不想思考。不是现在。此时她只想予取予求,只顾虑自己。她的手滑过他的手臂和背后的结实肌肉。他的胸膛中央有一片厚厚的卷毛,但是胸膛的外围和腹部则只有短短的黑毛渣,这是因为船时时起伏,粗糙的衣服把身上的毛发都磨掉了。他一再吻她,像是怎么吻都不够似的;他嘴里带着辛丁味,而他吻她的胸部时,连她的乳头都感觉到辛辣的刺激。她的手滑落到两人身体之间,感受到他坚硬且湿滑地在她体内进出。过了一会儿,她伸手蒙住他的嘴,以掩住他的叫声。他喷注在她体内,静止不动,两人仿佛永远都停留在那忘情的境地中。
一时间,她什么也不想。接着她的心突然不知是从多么遥远的地方回到这狭窄、汗湿的舱床,并感觉到他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她的手则被他的头发缠住。她猛然感觉到她的脚凉凉的,腰窝痉挛起来。她想要动一动。“让我起来。”她低声说道。但是他没有马上起来,于是她低声叫道:“贝笙,你把我压扁了。下去!”
贝笙换了个姿势,艾希雅努力地坐起来。他蜷缩着身子往舱床里挪,以便在腰边让出个空地给她坐。他抬起头望着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笑容。他举起一手,以指头在她的乳房周围画圈。她宛如触电般地颤抖了一下。他拉过唯一的那床被子盖在她的肩头上,那温柔的姿态可把她给吓到了。“艾希雅。”他开口说道。
“别说。”她突然恳求道,“什么都别说。”感觉上,仿佛他若是把他们做的一切说出来,就会让这变得更为真实,并成为她人生的一部分,这一来,她日后就不得不承认这些事情确实发生过。现在她既已满足,戒心也就回来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她突然对贝笙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话虽如此,他却仍望着自己的手指从她的喉间滑到她的小腹上。他轻轻在她肚脐上那个银环系住的护符上点了一下:“这个……真是不寻常。”
在灯笼温和且不断摇晃的光线中,护符上小小的袖珍头颅像是对他们眨了个眼。“这是我的亲亲好姐姐送的礼物。”艾希雅尖刻地说道。
“我……”他欲言又止,“我以为只有妓女才戴这个。”他这话讲得很蹩脚。
“我姐姐的想法跟你一样。”艾希雅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个旧伤毫无征兆地再度刺伤了她。
她突然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在他身旁的舱床空处躺下来。贝笙将她拉过去贴在身边。那暖和的感觉挺不错的,而他温柔地把玩着她的胸部,那种痒痒的感觉也挺不错。她应该推开他的手,这点她很明白。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够了,她真不该让他更进一步。她要是明智,就应该马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回到艏楼去。站在这个冷得令人打颤的舱房里,穿上她那套又冷又湿的衣服,然后走回……她想到这里就发抖,于是更贴紧他取暖。他换了个姿势,以双臂环住并抱紧她。很安全的感觉。
“为什么她要送你巫木护符?”她听得出他并不想问,但是又很好奇。
“这样我才不会怀孕,使家族蒙羞。顺便也避免我染上什么令身体变得畸形的怪病,闹得全缤城都知道我是个荡妇。”她刻意选用了这个严苛的字眼来贬抑自己。
一时间,他动也不动,然后他先是舒缓地拂过她的背,又温柔地帮她按摩肩膀,直到她肩膀和颈部的肌肉放松下来。最后她叹了一口气,再度放松地倒在他怀里。“其实是我自己不好,”她听见自己说道,“我真不该告诉她的。但那时我才十四岁,而且我总觉得必须找个人说说才行。可是,是我父亲解雇了德冯,所以我总不能去跟父亲说吧。”
“德冯。”他仅仅念着这个名字,以免自己显露出想要追问下去的模样。
她叹了一口气。“那是在你上船之前的事情了。德冯,他是个普通水手,很英俊,不管碰上什么事都能说上两句俏皮话,然后一笑置之,就算碰上倒霉事也一样。他天不怕,地不怕。”她越讲越小声,一时间,心里只想着贝笙摸着她后背的触感,像解开绳索般舒缓她紧张的肌肉。
“但是当然,在这方面,我父亲的看法跟他差远了。有次爸爸告诉我:‘那人要是有点常识的话,想必会成为我们这船上有史以来最佳的水手。以他的资质,要成为一流大副也不难,前提是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害怕。’不过德冯胆子很大,什么危险都不放在眼里。他总是抱怨,我们张的船帆不够多,应该再多加一两张才是。每次爬桅杆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做好。我知道父亲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其他人受到德冯的刺激,所以也想赶得快一些,然而这一来,工作做得是快了点没错,却也做得比较草率,接着不免发生错误,受伤的事情也时有所闻。虽然都伤得不重,但是我父亲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总是说,我们必须要顾及薇瓦琪号乃是活船。他说,在活船上发生伤害或是意外死亡,对船是很不好的,因为这些情绪太强烈了。”
“我认为你父亲所言甚是。”贝笙平静地说道,轻轻在艾希雅的颈后吻了一下。
“我也知道他这话有理。”艾希雅虽这么说,但是语气有点烦躁。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可是当年我才十四岁,而且德冯又英俊得要命;他的眼珠是灰色的,下了班之后常常坐在甲板上,雕个什么小玩意儿给我,又跟我讲他在各处流浪的故事,感觉他好像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事情都做过。他从不会在我面前或是在其他船员面前直接指责我父亲的不是,但是任谁听他说‘我们这样航行未免太小心了’这种话,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笑起来的时候,一边的嘴角稍微一歪,很轻蔑,仿佛什么事都不看在眼里。有时候,我父亲光是看到他那个笑就火了,可是我倒觉得他那个笑容很可爱、很大胆。对危险加以嘲笑啊。”她又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深信他是绝对不会错的。噢,毕竟那时候我在热恋啊。”
“而他就趁此下手?你那时才十四岁啊!”贝笙语带谴责地说道,“而且是在你父亲的船上?这已经超过大胆的范畴,简直可称之为愚蠢了。”
“不,不是那样。”艾希雅不情愿地说道。她实在不想跟贝笙谈这些,但是不知怎地,她一讲就停不下来。“我想,他知道我爱慕着他,所以常常开玩笑地对我情话绵绵。如此一来,我虽明知他并无此意,却仍可以把他讲的一字一语都拿来当宝,咀嚼再三。”她摇了摇头,“但是有一天晚上我有了一个机会。那一天,我们的船泊在背风港的码头上。晚上很静,我父亲上岸去洽公,船员们也大都上岸去轻松一下了,由我留守。那个白天,我有一段自由时间,于是上岸去买了耳环、香水,又买了一件丝衬衫和长长的丝裙。我把这一身行头都穿戴起来,等着看他什么时候从酒馆里回来,让他看到我这一身模样。后来我发现他一个人提早回船,我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差点喘不过气,因为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他不走梯板,而是一跃上船——他一向如此,接着他像猫一样跳上甲板,落在我面前。”她轻蔑地笑了两声,“你知道,当时我们一定讲了话,我一定讲了什么话,他一定也讲了什么话。但是那时讲的话,我通通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当时我高兴得要命,因为我终于能毫无顾虑地对他诉说自己的满腔爱意,不会有人听到我们在讲什么。他站在那里,咧嘴笑着听我倾诉爱意,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之后……他拉着我的手臂,带着我横过甲板,接着把我按在舱盖上趴着,撩起我的裙子,再拉下我的内裤……然后就进来了。而我弯身趴在舱盖上,像个小男孩似的。”
“他强暴你?”贝笙吓呆了。
艾希雅怪里怪气地哈哈一笑,因自己的笑声而呛到。“不,不是。不是强暴。他并未强迫我。我对那件事情一无所知,但是我很明白自己爱着他,所以我顺着他,站着没动。他并不粗鲁,但是他很……彻底,非常彻底。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种事情应该会有什么感觉,所以也说不上失望。过后,他露出那种可爱的笑容,望着我说道:‘艾希雅,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记得今天的事。而我呢,我保证我一定一辈子都记在心里。’”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拉起舱盖,走下艏楼。出来时,背着整理得好好的海运袋,就此离去。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阵长长的沉默。“我一直期待,一直等着他回来。两天后,我们离港时我才知道,一靠港,爸爸就叫他走人了。”
贝笙不禁低声呻吟了一声。“噢,不会吧。”他摇了摇头,“他恨你父亲,但是他竟然拿你来报复。”
她缓缓说道:“说真的,我一直都没怎么朝那个角度去想。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大胆行事,不怕被人逮到而已。”她逼迫自己向贝笙问道:“你真的认为他是在拿我报复?”
“看来他确是此意。”贝笙轻声说道。“我从未听过这么可恶的事情。”他轻柔地补了一句,“德冯。往后这个人要是被我撞见,我一定杀了他,还你一个公道。”他那诚挚的语气使艾希雅听了吓一跳。
“更糟的还在后头哩。”她坦承道,“几个星期之后我们回到缤城。我好像怀孕了,我认定自己一定是怀孕了。呃,我不敢去找父亲,而跟母亲讲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我就去找结了婚的姐姐凯芙瑞雅,心想她总能替我想个办法。我叫她发誓,绝对不能把我跟她讲的话传出去。”艾希雅摇摇头,把嘴里的辛丁换个位置。这辛丁在她下唇里蚀了个洞,现在差不多也已经没味道了。
“凯芙瑞雅?”贝笙催她说下去,听起来好像真的很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吓坏了。她一听就开始哭个没完,告诉我,我这辈子都毁了,再也无法挽回了。她认为我是荡妇兼妓女,还使家族的名声蒙羞,之后便再也不跟我讲话了。过了四五天之后,我的月事来了,十分准时。我找了个机会私下跟凯芙瑞雅说,她要是敢把这事告诉父亲或母亲,我就反咬她说谎。我很害怕。照凯芙瑞雅那样说起来,我敢说父母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把我逐出家门,以后永远也不会再爱我了。”
“凯芙瑞雅不是已经保证她不会说出去了吗?”
“我才不信她守得住秘密。当时我已经知道,她一定跟凯尔说了,因为凯尔对我的态度一下子变了很多,但凯芙瑞雅倒是没对我大吼大叫或什么的。她给我肚脐环时没说什么,只说戴着它就不会怀孕,也不会染病,而我至少要顾及到这些,以免殃及家族声誉。”艾希雅搔搔后颈,瑟缩了一下,“在那之后,我们姐妹之间的关系就变了;我们变得彼此斯文有礼,不过这主要是为了避免父母多问。但是我仍认为,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夏天,一再地被人出卖。”
“这么看来,在那之后,你跟男人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她早该想到他一定会问到这点。男人总是想要追根问底。她不在乎地耸耸肩,干脆全盘托出好了:“偶尔。不常啦。呃,其实只有两次。第一次之后,我一直觉得那好像……做得不太对。薇瓦琪号上的男人常常谈及男女之事。照我听到的看来,性事至少也应该会很好玩才对。可是那一次只是……很挤,有点痛,湿湿的,就这样。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跟不同的男人试试看。所以……还好啦。”
贝笙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把这叫做‘还好’?”
又是一件她不想透露的事情,感觉好像她在把武器奉送给别人。“这不是‘还好’。性事就应该要这样才对嘛。只是我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体验。”然后,因为她实在受不了贝笙眼里的那股柔情蜜意,所以她不得不补充道:“也许是辛丁的关系吧。”她把下唇里剩下的那一小块辛丁拿出来。“我嘴里被蚀出好几个洞。”她抱怨道,接着发现贝笙的表情像是受了伤。她把头转开,不再看他。
“可能是因为辛丁。”他坦承道,“我听人说,有时候辛丁对女人有这种效果。女人大多避开辛丁不用,因为这种东西,女人一吃,嗯,月事就来了——就算还没到该来的时候,也会提早到来。”他突然尴尬起来。
“你总算告诉我了。”她抱怨道。他抓着她的手劲慢慢放松,辛丁的效力逐渐消退,所以她一下子犯起困来,头又痛得要命。她得起来了。冰冷的房间、浸湿的衣裤,再过一下下,再过一下下,她就必须起身回到孤寂之中。“我该走了。我们要是这样被人逮到……”
“我知道。”但他动也不动,只是以手轻柔地拂过她的身体。他碰触过的地方让她感觉像是触电一般。
“贝笙,你知道这事是下不为例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慢慢地吻着她的颈后,把这几个字吹在她的肌肤上,“这事下不为例,以后没有了。这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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