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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见证

“会不会痛?”
“你能感受到痛吗?”
“我不像人那样感觉得到痛,但我体会得到你的忧伤必定是——”
“既然如此,你何必问?你既然没办法感受到痛楚,那么我跟你说什么都是枉然。”
之后便是长长的沉默。薇瓦琪举起光滑的手臂抱胸,直视着前方的大海,内心失望与悲伤的感觉不断扩张,但她努力抗拒着。她与温德洛之间的关系每况愈下。自从魁斯城的事之后,他便越来越怨恨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就算晴朗的好天气也变成了折磨。
从北方吹来的风将她推向南方较为温暖的水域。天气很好,不过除了天气之外,一切都很糟糕。船员们跟温德洛过不去,也就等于跟薇瓦琪过不去。她从船员的闲谈中拼凑出那天事情的梗概。自己虽所知有限,但她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她知道温德洛至今仍认为他决定不上场是对的,而薇瓦琪具有维司奇家祖先的智慧,所以她知道艾福隆必也会认为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温德洛之所以会这么悲伤,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这个决定有错,而是因为他知道,除了他之外,所有船员都认定他是个懦夫,就连他父亲也附和众船员的想法。薇瓦琪也因此而心情阴沉低迷。
不过温德洛虽然悲伤,但是他并没有放弃。在薇瓦琪眼里,这代表他的意志力很强。就算同事瞧不起他,就算他被禁锢在自己并不喜欢的航海人生之中,他还是继续努力工作、努力学习。他跟船上的任何水手一样,一听到命令就跳起来执行,该是他分内的工作,他都不辞辛劳地挑起来做。如今他不但跟任何一个打杂小弟一样能干,同时还迅速地学习合格水手的本事。他默默地比较,在需要调整风帆的时候,他父亲跟甘特利下的命令有什么不同。他不但用手去做,也用心去学。他学得如此热切,有一部分纯粹是因为他那颗习惯不断学习的心灵实在太过饥渴。既然没有书本和卷轴可以研读,他便以海风与海浪为师,并尽量汲取新知。他到修院之后必须照顾果树,他坦然接受了这种仆人的工作,如今他也以同样的态度接受了船上的劳力工作。一个人若是过着水手生活,那么有些工作必定是要做的,既然要做,就该做好。不过薇瓦琪也知道,温德洛之所以努力学习水手的本事,还有另外一个动机,他想要以自己的行为来向一船的水手证明,他愿冒必要的风险,无所畏惧,而做水手该做的工作,他也不以为忤。他身上流着维司奇家族的血,所以就算屠戈和他的手下奚落嘲笑,他照样抬头挺胸。他不肯为自己在魁斯城所做的决定道歉。就他看来,自己并没做错。但就算他心里想得这么清楚,也不免在一船船员都对他嗤之以鼻之际感到伤心。
不过,那是意外发生之前的情形了。
此时温德洛盘腿坐在甲板上,受伤的那只手搁在大腿上。薇瓦琪用不着回头看他,就知道他也跟她一样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但是他对于他们所经过的这些小岛一点也不感兴趣。换作是艾希雅,一定会倚在船栏上睁大眼睛看。昨天雨下得很大,小岛上的溪流如万马奔腾,有些蜿蜒着注入咸水里,有些像是瀑布一般,从陡峭的悬崖上冲下来。流进海里的淡水不会马上与海水融合,一时间仍浮在咸水上。由于这个缘故,这一带海水深浅不一,显得格外祥和出尘。这些小岛上生机蓬勃,百鸟争鸣有如大合唱,有飞翔于大海上的,有在岸边觅食的,也有住在陡峭的岩壁上的。虽然时序进入冬天,但是在这些小岛上,冬天代表着雨量丰沛是植物蓬勃生长的季节。他们西边的天谴海岸笼罩在冬季常有的大雾里。天谴海岸的溪流众多,气候温和,甚至还经常把海盗群岛笼罩在迷雾之中。这里的岛屿根本不知道冬天是什么情景,因为内海路的海水温暖,把真正的冬天挡在外面。虽然这儿绿意盎然,但是温德洛心里只想着一个离此地还要往南一大段路的港口,以及从那港口进入内陆之后,还要走一天才会到的修院。这趟行程若是有可能——即使希望非常渺茫——在那个港口稍作停留,他会比较容易忍受这一切。他父亲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因此根本不会让儿子存有一丝逃走的希望。对这趟行程来说,在此地停泊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偏偏在经过马洛半岛时过而不停。
这少年大概是跟艾希雅一样,对薇瓦琪的心思感受得非常清楚,所以他突然低下头,垂在两膝之间。他并未哭泣。就算哭泣也解决不了他的痛苦,况且他也担心任何示弱的举动都会被屠戈大加嘲笑——就这点而言,他并不是过虑。所以,虽然他与薇瓦琪都知道他内心凄苦到几乎崩溃,但他们两个却都拒绝让这一心情稍微发泄一下。过了一段时间,他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低头望着放在大腿上的指头微微弯曲的手。
那件意外已经发生三天了。那起不幸的事故真是愚蠢。不过,几乎所有不幸的事故,事后想起来都会觉得起因愚蠢,这种事情在船上经常发生。温德洛拉着一条绳索,而另一个拉着绳索的人在温德洛还没想到他会松手时就松手了。薇瓦琪认为这并不是刻意要害他,船员的确对他很反感,但是还没到那个程度,那只是个意外。当时温德洛既然拉着绳索,绳索便缠住他的手,将他的指头卷入滑轮组之中。薇瓦琪想起屠戈那一番冷言冷语就有气。当时温德洛痛得躺在甲板上,把流血的手护在胸前,但是屠戈却骂道:“你这个人没胆量,光会说大话,干活这么不专心,伤了手指也是活该。只伤到一指,没把整只手掌绞碎就算你走运了。还不赶快站起来干活!难道还等人帮你擦泪擤鼻涕不成!”屠戈走开之后,心里愧疚不已的阿和无言地把自己那条几乎算是干净的手帕递给温德洛,好让他把指头包扎起来。那个手一松、没拉住温德洛所抓的绳索之人就是阿和,他的肋骨裂伤,直到现在都还没好,一直扎着绷带固定。
“对不起。”温德洛低声说道,久久沉默不语,“我不该讲那种话。船上没有一个人像你这么体谅我……你至少努力了解我的心情。说真的,我虽痛苦,但又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很希望自己身在别的地方罢了。而且我也知道,如果你是平凡的船,而非活船,那么我父亲就不会逼我待在这里。我因此而怪罪你,虽然,成为什么样的船,你自己也无法控制。”
“我知道。”薇瓦琪懒懒地答道。到底温德洛沉默不语比较糟糕,还是开口讲话比较糟糕,她也说不上来了。他父亲规定,他每天早上、下午各要跟她相处一个小时。她实在不知道凯尔为什么要逼温德洛到她身边来待着。难道他指望温德洛与自己之间奇迹般地变得要好起来吗?唉,至少凯尔没有笨到以为他必须用逼迫的方式才能使温德洛爱她。她既然是维司奇家族的活船,而温德洛又有维司奇家族的血统,所以薇瓦琪没有别的选择,必会对温德洛有一份感情。薇瓦琪想起温德洛第一次在船上陪她过夜的仲夏夜晚,以及他们两个的起头有多么顺利,要是从那之后,温德洛与自己彼此的感情能够自然滋长就好了……但是想这些实在没意义,这就好像她偶尔任由自己想起艾希雅一样。她多么希望艾希雅现在就在这里陪她。没了她,要自己单独度日已经很困难了,但更困难的是,她还常常担心,不知道现在艾希雅怎样了。她叹了一口气。
“你别难过。”温德洛对她说道,接着领悟到这句话有多傻,不禁也叹了一口气,“这种日子啊,不只对你,对我也是煎熬哪。”他补了一句。
薇瓦琪想不出要答什么才好,所以干脆什么也不说。水流滑过她的船首,稳定的微风推着他们迅速前进。掌舵的人颇有一套,他理应如此,毕竟他是维司奇船长挑的人,而且在这船上待了十几年。船往南行,从冬日的寒冷驶往温暖之地,这样的午后应该会让她感到很满足才对,但也正因如此,她才因为内心的积郁而心情更加沉重。
这几天以来,温德洛在气愤、失望兼郁闷之余,对她讲了一些话,就是这些话让她耿耿于怀。一方面,她深明温德洛讲这些话其实不是在怨她,而是在怨他自己的命运。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她就是无法释怀,而且每次她放任自己思索的时候,总觉得这些话像是带刺似的,扎得她的心很痛。昨天早上,温德洛在轮了个特别难熬的夜班之后来陪她,他指着薇瓦琪说,她的存在并非莎神的旨意,不仅如此,她一点也没沾染到莎神的神性。又说她这样的东西似是有生命、有心灵一般,但其实只是人类为了满足贪念而造出来的假象。这话使得薇瓦琪大为震惊,并且心生疑惧。这已经很糟了,更糟糕的是,凯尔竟然从那少年身后大步走上来,并且因为温德洛对她出言不逊而狠狠揍了他一拳,把他打得站不住,瘫倒在前甲板上。在那之后,就连比较好心眼的船员都说温德洛讲这种恶毒的话必会给众人招来厄运。凯尔打温德洛一拳,不只他感受深切,就连薇瓦琪也是如此,可是凯尔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除此之外,他还不肯反过来想想,他这样做更使得温德洛无法对她产生好感。凯尔无知,也不动脑筋思考,反而叫那个年轻人去底舱干额外的活——那种活是温德洛最讨厌的。温德洛走后,薇瓦琪独自思索温德洛说的那些恶毒的话,并猜想那些话到底是否为真?
温德洛上船之后使薇瓦琪想了很多事情,而这些事情是其他维司奇家的人在船上时都不会多加考虑的。薇瓦琪反省道,温德洛似乎把他的人生都用于思索人的存在与众生之间的关系。莎神的名号,薇瓦琪是早就知道的,维司奇家族的其他人都以简略且随便的态度来尊崇莎神。除了温德洛之外,维司奇家的人都不会去思索神性到底为何,也不会去思索他们周遭众生的哪一点反映出了莎神的神性。温德洛深信,美与荣誉,乃是人人天生具备的。他也很珍惜这个概念:众生的宿命,皆有其特别的目的,因为世上某些特殊的需要,是唯有某些人生才能切实地填补起来的。但是除了他之外,其他维司奇人都不会这样想。也就是因此,他每天跟同事往来而感到失望苦闷的这种情绪,从没在别的维司奇人身上有过。
“我想,他们终究得把这根指头割掉。”温德洛迟疑且轻柔地说道,仿佛若是让声音里流露出恐惧的迹象,那么事情就会成真。
薇瓦琪缄口不语。自从发生那次夹手的意外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这话题。薇瓦琪突然领悟出,在他的疾言厉色背后,其实潜藏着巨大的恐惧,所以现在她要好好听听他怎么说。
“依我看来,这指头不只是断了,而是连关节都碎了。”温德洛虽以三言两语轻轻带过,但薇瓦琪感觉得出这话底下潜藏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在这之前,他一直在否认这个事实,但此时他吸了一口气,坦承真相:“其实,出事的时候我心里就有数了。但我还是抱着希望……但是今天早上开始,我的手就肿了起来。而且感觉绷带里面渗出了血,湿湿的。”他的声音变小,“我真是笨哪。我虽不是医生,但我以前照顾过受伤的人,如何清理伤口、换药等事,我都熟悉得很。但是这个,我自己的手……自从受伤以来,我一直无法鼓起勇气查看自己的伤势,直到昨晚我才把绷带解开来看……”温德洛停顿下来。薇瓦琪听到他吞了口口水。
“这不是很怪吗?”温德洛以尖锐且压抑的声音继续说道,“有一次莎葛礼给一个病人截腿,我也在旁边帮忙。那人的腿伤很严重,在我们大家看来,都觉得他是非截腿不可的。但他却老是说:‘不,不,再等一等,说不定会好起来。’不过我们都看得出,他的腿伤时时刻刻都在恶化。最后他的妻子力劝,他才让我们截腿。那时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不肯干脆截腿,而是要一拖再拖?难道就因为那腐烂的臭肉曾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就对其依依不舍?”
他讲到这里,喉咙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倾身向前,再度揽住手。现在薇瓦琪感觉得到他手上传来的阵痛了,温德洛的心每跳一次,那痛楚就变得更强烈。
“我以前是否真正看过自己的手,是否真正想过这双手有什么意义?教士的手……这一直是一双教士的手。我这一生一直拥有健全的双手,十根手指,每一根指头都很灵巧……我以前做过镶嵌玻璃画呢。你知道我有这本领吗?以前我常常全神贯注地创作……那感觉,仿佛不是我在做,而是我的手自己在做。而如今……”
温德洛又沉默下来。薇瓦琪大胆地说道:“少了指头的水手很多,甚至还有人少掉手或脚的,但是这些水手仍然……”
“我不是水手,我是教士。至少在父亲把我拖上船之前,我一直都是教士。但是父亲却要毁掉我,而且他是故意要打击我。他跟他手下的人嘲笑我的信念,我努力把持住,他们却故意以此来打击我。他竟然这样对付我,他们竟然联起手来对付我,我实在受不了了。他们快把我给毁了……”
“但是这些水手仍然是他们自己,就算是少了部分肢体也一样。”薇瓦琪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温德洛,你是个人,不是一根指头。况且,如果你真是教士,那么无论你有九根指头还是十根指头,你依然是个教士,这是不变的。如果你非得截掉一根指头不可,那就截掉,不过你绝不能以少掉一根指头为由而放弃自我。”薇瓦琪顿了一下,几乎像是在咀嚼那少年带有惊讶的沉默,“我对莎神所知很有限,温德洛,不过我对我的家族知道得很多,所以我了解一个道理:你天生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管你天生该成为教士,还是该成为水手都一样。既然如此,你就该往前踏出一步,成为你该成为的人,别让其他因素影响到你。你就是你,其他人终究会承认你就是这样的人,虽说他们嘴上也许不愿承认。另外,如果你的意愿是以莎神的形象来塑造自己,那么你就以莎神的形象来塑造自己,不该抱怨。”
“船啊。”温德洛温柔地说道,他的口吻听来像是在祈愿。他把完好的那只手放在薇瓦琪的船板上,迟疑了一会儿之后,把伤手也贴在船板上,与好的那只手并列。自从艾希雅下船之后,这还是薇瓦琪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人如此慎重地向她寻求支援。据她猜测,温德洛大概不知道他的这一举动是什么意义,也许温德洛低头轻声颂念时,还以为自己是在对莎神祷告呢。但无论温德洛在恳求谁给他力量,最后回答的毕竟是她。
温德洛颂念完毕之后,薇瓦琪轻声说道:“温德洛,你现在就去找你父亲,告诉他指头是非截断不可了,然后你要求切指要在这里做,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如果他不肯顺你的心意,你就说这是我要求的。”
薇瓦琪原本担心温德洛会迟疑,不料他闻言便优雅地站了起来。他也不跟任何人多说一个字,便走到船长室的门前,用好的那只手轻轻敲了两下。
“进来。”凯尔答道。
薇瓦琪虽无法看到自己船舱内是什么光景,但是她可以感知到里面的动静,而这是何种感知,至今人类仍说不出来。她知道温德洛心里怦怦地跳,也知道埋首于提单间的凯尔抬起头,看到儿子大胆地站在自己身前而吓了一大跳时,温德洛的心像是感到胜利的喜悦般窜动了一下。
“你来这里干什么?”凯尔粗声问道,“你是船上的打杂小弟,此外什么都不是,所以别来找我诉苦。”
温德洛平静地站着,等他父亲把话讲完,然后他以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这根指头得切掉。它先是被撞碎,现在又发炎。我已经知道它是不会好转的了。”温德洛小小地、急促地吸了口气,“我希望趁现在只有指头不保之时就切掉,不要等整只手都感染了才处理。”
凯尔迟疑了很久才回答,他的声音既浓浊又犹豫:“你确定吗?大副有叫你切指吗?这些治疗的事情都是大副在管的。”
“这用不着问医生,你自己看了就知道。”接着温德洛以悠闲的姿态——薇瓦琪敢说,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姿态如此悠闲——解开凝结着血块的绷带。他父亲发出了个小小的声音。“而且味道也很臭,”温德洛说破了他父亲的心思,仍是一派轻松的语调,“你越早帮我把指头切掉越好。”
他父亲起身,椅脚大声地磨过甲板“我会叫大副帮你处理。你坐吧,儿子。”
“我倒希望是你亲自动刀,父亲,其实由你或是由大副来动刀都一样。而且要在甲板上,人形木雕旁边。”薇瓦琪感觉得出温德洛以经过计算的目光环顾室内,“用不着让你的船长室染血。”他像是此时才想到似地补了一句。
“我无法……我从未……”
“如何下刀,我可以教你。大家都有在用餐时以刀叉剔除鸡骨的经验,这二者其实差不多,只是切指时,得从关节切下去。这也是修院的人教的。有时候,烹饪与行医是很像的,像到令我惊讶。烹饪要用香料调味,行医要以香料为药草,二者都要对……了解甚深,而且要善于刀工。”
薇瓦琪突然领略到,温德洛这番话其实是在考验他父亲。不过有些地方她还是懵懵懂懂。她纳闷道,说不定连温德洛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在干什么。她努力思考其中的脉络,看这光景,如果凯尔拒绝切掉儿子发炎的指头,那他就输了。怎么个输法?薇瓦琪不是很确定,但是据她猜测,这大概跟谁能真正控制温德洛的人生有关。也许温德洛给他父亲的考验是要逼父亲承认就是他强迫着儿子走上这样的人生,并逼父亲直接面对这种人生的严苛之处。还有,在城里时,温德洛拒绝了同僚的考验,因为他不肯以自己的身体去做愚蠢的冒险,船上的人因此而把他看成懦夫,认为他害怕疼痛,如今他也想借着切指来考验自己。薇瓦琪感到温德洛心生骄傲,这骄傲感传到她的身上。这个温德洛,的确跟她载过的任何一个维司奇人都不一样。
“我去叫大副来。”凯尔坚定地答道。
“大副是不成的。”温德洛柔声强调道。
凯尔不理他。他走到门边,开了门,探出头去,吼出大副的名字:“甘特利!”凯尔趁着大副前来的空对温德洛说道:“我是船长,所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由我说了算。还有,什么事情该谁做,也由我说了算。这种医疗之类的事情,由大副来做,不是我做。”
“我本以为我父亲宁可自己来。”温德洛轻轻地说道,“但现在我看出来了,原来你根本就不敢动刀。那我就在前甲板等大副了。”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凯尔怒道。在那一瞬间,薇瓦琪看出温德洛已经成功地把打杂小弟与船长之间的事情转化为父子之间的事情了。
“那你就来看我切指,以便给我勇气。”温德洛要求道。这不是恳求,而是明明白白的要求。他也不等船长叫他退下,甚至也不等父亲回答,就直接转身离去。这时甘特利进来,凯尔便立刻厉声命令他去找手术用具,并拿到甲板去。温德洛则脚下不停,镇定地走回前甲板。
“他们就要来了。”温德洛平静地对薇瓦琪说道,“我父亲跟大副来切掉我的指头了,但愿我不会叫出声来。”
“你的意志力够强。”薇瓦琪鼓励道,“切指的时候,你把手平贴在甲板上,我会陪着你。”
那少年没有回答,只是耐心地剥除伤手上的最后一丝绷带。清风吹过薇瓦琪的船帆,也把温德洛的汗味和恐惧吹送给她。“这是保不住的了。”温德洛论断道,“最好是赶快跟这根指头分家,免得全身都遭到感染。”薇瓦琪感觉得出温德洛放开了那根指头,并感觉到他将这根指头从他对自己身体的认知中除去,在他的心目中,这根指头已经切掉了。
“他们来了。”她对温德洛说道。
“我知道。”温德洛紧张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听来令人心酸,“我透过你感觉到他们来了。”
这是温德洛第一次体认彼此的深刻联系。薇瓦琪想道,这样的领悟,要是发生在其他时间就好了,果真如此,那么他们就能私下谈谈,或者单纯地独处一下,探索彼此的联系。但是那两个男人已经抵达前甲板。温德洛出于反射地站起来,转身面对他们。他的伤手停放在完好的那只手的掌心上,犹如祭祀奉神的牺牲品。
凯尔以下巴朝儿子的方向点了一下:“这孩子认为你得把指头切除,你看呢?”
温德洛的心脏像是静止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跳动。他默默无言地把手伸向大副。甘特利看了一眼,便不屑地露出牙齿。“这孩子说得没错。”甘特利是对船长说,而不是对温德洛说。他紧紧抓住温德洛的右手腕转来转去,以便从各个方向观察这根指头。接着大副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会去找屠戈谈谈。这手伤成这样,早就该找我来看了。就算现在把指头切掉,这年轻人也得休息个一两天,因为照这样看来,指头的毒性可能已经扩散到手上了。”
“屠戈做事有他的分寸。”凯尔答道,“手伤会变得严重,谁也无法事先预料啊。”
甘特利针锋相对地望着船长,然后以没什么争辩余地的口气说道:“但是屠戈品行卑劣,尤其他若是认定对方非得仰他鼻息不可,那他这个劣根性就变本加厉。他就是这样才把贝笙逼出了乱子,贝笙这人手脚利落,只有在屠戈找机会刺激他的时候才会失常。屠戈这个人啊,一踩在人家头上,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下来。”甘特利继续谨慎地说道,“这不是偏宠谁、结党营私的问题,你不必担心。这年轻人姓什么,我并不在乎,船长。重点是,他是船上的人手,而船唯有在所有人手都能干活的时候,开起来才顺畅。”甘特利顿了一下,再说了一次:“我会去找屠戈谈谈。”这次凯尔就不回答了。甘特利接下来的话是对温德洛说的。
“你已经准备好了。”他并不是在问温德洛,只是在出言确认温德洛认为非做不可的事情而已。
“我已经准备好了。”温德洛的声音既低又深沉。他单膝跪下,仿佛在宣誓效忠似的,把伤手平贴在薇瓦琪的甲板上。薇瓦琪闭上眼睛,专心地感受那只手指张开、平贴在铺设巫木的前甲板上的手。幸亏前甲板铺的是巫木,这点薇瓦琪至为感激。前甲板竟用这种昂贵的材料,实在是前所未闻的,但在她看来,今天将可证明当年维司奇家族为此花的每一分钱都很值得。薇瓦琪以巫木船板抓住温德洛的手,以她的意志力叠在他的意志力之上,将他的手牢牢地固定在原地。
蹲在温德洛身边的大副正在展开收卷起来的帆布条。长长的帆布条上的个别口袋里装着刀具与探针,一根根缝合针则别在帆布上。有些针已经穿了鱼肠线。布条的尽头装的是锯子,粗齿和细齿的都有。温德洛吞了口口水。甘特利把绒布和麻布的绷带放在工具旁。
“待会儿你会想喝白兰地。”甘特利粗声对温德说道。甘特利的心脏剧烈颤抖。薇瓦琪心想,幸亏他不是对此毫无感觉。
“不。”那少年轻声说道。
“过后他可能会想喝。”薇瓦琪大胆地说道。温德洛并未反驳。
“我去拿酒。”凯尔粗声说道。
“不。”薇瓦琪和温德洛同时说道。
“我希望你留下来。”薇瓦琪以较为柔和的声音说道。她有这个权利要求凯尔留下来。但为防他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她大声地说道:“这么说吧,你们割开温德洛的血肉之时,我也跟着流血。”她压抑自己的紧张感,“我的甲板上发生了这么令人不安的事情,我是有权要求你待在这儿陪我的。”
“我们可以把这孩子带到底舱去。”凯尔粗鲁地提议道。
“不。”薇瓦琪再度出言拒绝,“如果真的非截肢不可,那么我希望在这里,这样我才能亲眼见证。”其实,无论在船上的什么地方截肢,她都感觉得到,但是这点她也懒得说了,如果凯尔对她的本质认识不清,那就让他继续蒙昧下去好了,“你叫别人去拿吧。”
凯尔顺着她的目光转头一望,几乎吓了一大跳。消息散播得很快,船上每一个空闲的人手都找了个借口,聚拢到前甲板附近。脸色刷白的阿和被凯尔指到的时候,心差点跳了出来。“你,去拿白兰地和酒杯,快去。”
那少年跳起来,领命而去,他的赤脚笃笃地迅速跑过甲板。除此之外,谁都没有移动。凯尔不理会他们。
温德洛深吸了一口气。就算他注意到附近聚集了一群人围观,也没露出什么情绪。他举起左手,小心地指着右手的伤处,对甘特利说:“这里有个地方,就在这里……就在关节里,你就从这里切下去。你必须用刀尖切进去,不过你要一边切,一边感觉,你只要摸摸自己的指关节,就会摸到我所说的那个地方了。你若是从那里切下去,就不会一刀下去之后,还兀自留着一块碎骨没切掉……然后,你把皮肤拉起来,盖过……那个地方,缝起来。”他清了清喉咙,平实地说道:“小心为上,不要求快。要一刀干净地划过去,不要用劈的。”
这一段话,温德洛每讲一句,便深吸一口气以稳住自己。他的声音并未颤抖,而他小心地以左手指着右手食指时,左手也没什么颤抖。要是温德洛的父亲没有横生阻挠的话,他那根指头,原本是终有一天要戴上教士誓戒的。莎神啊,请发慈悲,别让我叫出来,别让我痛得晕倒,也别让我怕得转头。既然这非做不可,就让我好好度过吧。
温德洛心底的思绪非常强烈,所以薇瓦琪也不由得全神贯注地观想,让这几句话成真。最后温德洛深沉且镇定地吸了一口气。甘特利举起刀子。那刀子很好,闪闪发亮,干净且锋利。温德洛慢慢点了个头。他身后传来阿和啪啪的脚步声,阿和喃喃地说道:“白兰地拿来了,船长。”那声音听来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是海鸟的叫声一样微弱且无意义。薇瓦琪这才领悟到,温德洛好像在做什么事情似的。温德洛每次吐纳之后,身体的肌肉就变得更为放松,他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几乎像是正在死去。他快要晕倒了,薇瓦琪想道,心里对他无限怜悯。
但是接下来这一刻,他做了一件薇瓦琪难以理解的事情:他离开自己了。他并未离开自己的身体,但是可以说,温德洛跟他的身体分开来了。感觉上,他似是栖身于薇瓦琪之内,并借着她的眼睛,望着那一动也不动地跪在前甲板上的削瘦少年。水手们都是绑发辫的,不过温德洛的发辫已经散开,有几根头发掉在额头上,随风起舞,另有些头发因为沾着汗水而贴在脸上。他眼神镇定、嘴巴松懈地望着那闪亮的刀刃刺入手中。
有个地方传来巨大的痛感,然而温德洛和薇瓦琪照样眼睁睁地望着大副压在刀刃上,以划开那少年的皮肉。艳红的血液流了出来。血很干净。不知人在何处的温德洛评论道。这血色很好,浓稠且鲜红。但是温德洛没有说出声,而刀刃没入他的指关节时,大副吞口水的声音几乎与凯尔那尖锐的呼吸一样大声。甘特利很有一套,刀锋滑入了关节的接合点切断手指时,温德洛听到切开骨节的声音。有一股强烈的剧痛从他的指头窜升上来,迅速且热烈地沿着手臂送进脊椎里。别理会,他蛮横地命令自己。他以薇瓦琪前所未见的坚强意志力来保持自己的手臂肌肉放松。他不让自己瑟缩或是抽手。而他唯一的妥协是让左手以更用力的手劲抓紧右手手腕,仿佛他只要这样做就可以遏止痛楚沿着手臂蹿升上来。现在血液自由地流出,在右手的拇指与中指之间形成小血洼。薇瓦琪感觉到前甲板传来热哄哄的感觉。血液渗入巫木,被她吸了进来,她很珍惜这血液的亲密感——那咸咸的味道与深红的色泽。
大副的做法果然如温德洛所愿。刀刃压下,将骨关节的最后一部分切除时,发出了小小的响声,然后他小心地抽刀划开最后的皮肉。现在那指头停在她的甲板上,完全脱离,已经变成一块肉了。温德洛谨慎地伸出左手,将切下的右手食指拿到一旁,然后以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拉着皮肤,盖过右手食指切断后的缺口。
血液不断流出,但他仍镇定地对大副说道:“缝合起来。只要让皮肤盖住伤口就好,别绷得太紧。用最小的针和最细的线就行了。”
温德洛的父亲咳嗽了一声,转开了头。他僵硬地走到船栏边,热切地眺望着过往的岛屿,仿佛他突然对这些岛屿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温德洛似乎并没注意到,但是甘特利朝船长瞄了一眼,合上嘴巴,困难地吞了口水,再拿起针线。温德洛捏着皮肤让大副缝合,最后将鱼肠线打结。大副用绷带将切去食指之处包扎起来时,温德洛将染血的左手置于甲板上,并且稳住自己。从头到尾,他一点也没显出痛苦的迹象,不管是痛苦的叫声或是动作,什么都没有。他这模样在旁人看来说不定不像在切指,而是在缝船帆,薇瓦琪想道。不,其实他多少感觉到了痛楚。他的身体的确感觉到痛楚,因为汗水沿着他的背脊流下来,浸湿了衬衫,衬衫因此而贴在他身上。他多少感觉到了痛楚,但是他将自己的心灵跟痛楚切了开来。如今那痛楚变成身体认为有个什么地方出错而坚决发出的信号,就好像饥饿或口渴也是种信号,而这种信号,如果有必要,就可以完全忽略不管。
噢,我懂了。其实薇瓦琪也没有全懂,不过温德洛与她分享的这一切让她很感动。绷带绑好之后,温德洛直起身子,仍然双膝跪在甲板上。他知道现在最好不要马上站起来。犯不着现在就向命运挑战。他都撑到这里了,若是因为昏倒而功亏一篑,那就可惜了。所以他没站起来,反而以颤抖的双手捧起阿和倒给他的那杯酒。温德洛不是像口渴至极的人那样仰头灌饮,而是慢慢地分三口喝下那杯白兰地。他将杯子还给阿和时,杯子上染着血指印。
温德洛四下张望,缓缓将自己的意识唤回身体里。他咬紧牙关以抵抗从手上传来的痛苦震波。一时间,他眼里出现了黑影,但是温德洛眨眨眼赶走黑影,注视着他留在薇瓦琪船板上的那两个血手印,此外什么都不想。血液已经渗入巫木之中。那血手印是再怎么洗、怎么刷都弄不干净了,这点薇瓦琪与温德洛都很明白。他慢慢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甘特利正以破布清理刀子,转头迎向他的目光。甘特利眉头深锁,但是脸上露出小小的笑容,并轻轻地对他点了个头。阿和的脸仍很苍白,眼睛睁得大大地。凯尔照样眺望着海景。
“我不是懦夫。”温德洛并没有讲得很大声,不过他的声音传得很远。他父亲听到这句绵里藏针的话,转过头来。“我不是懦夫。”温德洛以较大的声音重复道,“我身材不高,也不夸称自己强壮,但是我既不是弱者,也不是懦夫。如果必要的话,我是受得了疼痛的。”
凯尔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光芒,嘴角微弯,开始露出笑容,他平静且骄傲地指出:“毕竟你是海文家的人。”
温德洛直视着凯尔。他的语调并无反抗或是伤人之意,但是他每个字都讲得很清楚:“我是维司奇家的人。”他低头望着薇瓦琪甲板上的血手印以及仍放在甲板上的断指。“你把我造就成维司奇人。”温德洛一笑,这笑容中既无喜悦也无高兴的意味,“之前外祖母是怎么说的?血浓于水,对了。”他弯下身拿起断指,仔细审视,看了好一会儿,才朝他父亲的方向递过去:“这根指头永远也不能戴上教士的誓戒了。”温德洛说道。有些人听来可能会认为他是喝醉了,但是就薇瓦琪听来,只觉得他的声音满溢着悲伤。“你愿意接下来吗,阁下?你可愿意把断指留下,作为你战胜的纪念品?”
凯尔船长的英俊脸庞顿时因为愤怒而充血发黑。薇瓦琪猜测,在那一刻,他的情绪大概接近于对自己所生的骨肉感到痛恨。温德洛眼中露出一股非常古怪的光彩,同时轻快地朝他走去。薇瓦琪努力理解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产生了变化,他内心源源不断地生出力量,直截了当地迎向他父亲的眼神,不过方才他的声调中既无愤怒,也无痛苦,更不至于强硬到会引起父亲揍他一拳,但也不至于亲密到引得他父亲伸手拥抱他。
但是别说是拥抱,凯尔·海文根本就一动也不动。他以静止的姿态来否定温德洛的一切身份,也以此来否定温德洛的所作所为。在那一刻,温德洛领略到他永远也无法取悦父亲,而他父亲永远也不会希望儿子取悦他。父亲什么都不想,只想驾驭儿子,如今他发现他已经驾驭不了了。
“不要吗,阁下?啊,好吧。”温德洛以自然到不可能是做作的悠闲态度走到船头边,刻意详加审视捏在手里的断指,他审视着因为干粗活而断裂、积了脏污的指甲,以及藏着碎骨的破烂皮肉。他随便地把那块肉往船外一丢,仿佛那块肉根本与他无关似的。然后他就站在那里,没倚着船栏,而是挺直地站在薇瓦琪身旁。温德洛眺望着船前远方大海的地平线,仿佛在看着他原本可能拥有,如今却遥不可及的人生。他非常轻微地摇晃着。周遭没有人动,也没人开口说话,就连船长都闭口不语。他颈子上的青筋浮现,眼睛瞪着儿子,像是光靠这眼睛就可以刺穿温德洛。
甘特利开口说道:“阿和,你把他带下去,给他找个舱位安置下来。每回铃声响就去看看他的状况,若是发高烧或呓语,就来跟我报告。”他把装工具的帆布条卷起来绑好,然后打开木箱,搜寻里面的瓶瓶罐罐和药包。他也不抬头,便平静地说道:“其他的人该做什么事情就快去,省得等一下我帮你们找事做。”
这么一句就够吓人了,众人一哄而散。他语调很平淡,而指派工作也的确是大副的职权,不过众人也都看出,大副已经以很迂回的方式介入船长父子之间了。甘特利就像维护船上任何引起船长特别注意的人手一样,不着痕迹地维护温德洛。这种事情他做得多了,在凯尔接掌薇瓦琪号之前,他也常常这样做。不过在这之前,他从未介入船长父子之间。如今他出手,则表示他不再把温德洛视为船长那个被长辈宠坏才带上船来管教的儿子,而是正式接受了他,真正将他视为船员的一份子。
在旁边等待的阿和尽量不让人发现他的存在。过了一会儿,海文船长也不多说一个字便大步走开。阿和瞪着离去的船长好一会儿,突然把目光转回来,仿佛注视着船长撤回他自己的舱房是什么可耻的行为。
“还有,阿和,”甘特利突然接口道,好像他刚才只是停顿一下而已,“你帮温德洛把他的用品和寝具搬到艏楼去。他就在艏楼住下,跟大家一起睡舱床。你将他安顿好之后,让他吃这个。这是鸦片酊。”他提高音调,让温德洛知道:“我要让他好好睡一觉。这样可以加速伤口愈合。”他把胖胖的扁瓶递给阿和之后便起身,把各项用品挟在臂弯里,转身离去。
“是。”阿和应和道,害羞地走到温德洛身旁。温德洛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阿和,阿和不安地拉拉他的袖子。“大副讲的话你都听到啦。”他笨拙地提醒道。
“我宁可待在这里。”温德洛的声音像做梦一般漂浮。薇瓦琪猛然领悟到,疼痛是迟早都要感受的。之前他切断了痛觉,不让身体对疼痛起反应,但是他因此付出的代价,就是现在的精疲力竭。
“我知道。”阿和应道,“但那是命令啊。”
温德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转身:“我知道。”他疲倦且顺服地跟着阿和离去。
过了一会儿,薇瓦琪感觉到甘特利去后面掌舵。每次他心情烦躁、需要思考的时候,就会去掌舵。薇瓦琪想道,甘特利这个大副还不错,贝笙比甘特利更好,但那是因为贝笙在她船上的时间比较久。甘特利掌舵的手法很稳定,令人放心,他会肯定薇瓦琪的航行状况,而不是对她全不信任。
薇瓦琪偷偷低下头,张开手掌。温德洛的断指躺在她的掌心里。据她看来,大概没有人注意到她把断指接住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也说不上来,唯一的解释是,这曾经是温德洛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尽管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她也不愿任之丢弃。薇瓦琪的手比常人大上许多,所以相形之下,这断指显得很小。这断指里有条细小、带关节的骨头,外面包着皮肉,末端还有一小片拱形的指甲。即使这断指被压碎了,又血肉模糊,她仍因其精致细腻而着迷。她把这断指拿来与自己的手做比较。雕刻薇瓦琪的师傅颇有本领,所以她手上的关节、指甲,甚至连手背的肌腱都雕出来了,但是她的手上没有毛孔、细毛,手掌也没有线纹。薇瓦琪遗憾地想道,她只不过是看起来像个有血有肉的真人罢了。
她又仔细地瞧着这件宝物,观察了好一会儿,然后偷偷地张望,发现四下没人注意她,这才把断指送到嘴边。她既不能丢掉断指,身边也无处收藏,所以剩下的唯一途径就是把断指放在嘴里吞下去。这断指的味道像是温德洛的血,有点咸,像大海的味道。她吞下断指,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她纳闷道,这断指到了她的巫木内脏中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然后她感觉到这断指被吸收掉了,就像巫木船板吸收了他的血液。
在这之前,她从没吃过肉。她从来就没有饥饿或口渴的感觉。不过她吞下温德洛的断指时,却感觉到之前一直存在但无以名状的那种渴望感,终于得到了消解。“现在我们合为一体了。”她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躺在艏楼舱床上的温德洛不安地辗转反侧。鸦片酊可以减轻痛苦,却不能遏制手上传来的阵痛。他感到又热又干,脸上与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尤其紧。“与莎神合一。”他轻声且沙哑地说道,这是教士的最高目标,“我将与莎神合一。”他以更为坚定的语气重复道,“这是我的宿命。”
但现在薇瓦琪实在不想挑他的语病。
 
大雨直落。无情的雨水泼洒下来,这是缤城冬日必有的天气。雨水从他雕刻的卷发间流下去,从他的大胡子上滴下,然后落到他的胸前。派拉冈交握双臂抱胸,摇摇头甩开雨水。冷。冷是人类最早储存在他记忆里的印象之一。木头是不会觉得冷的,派拉冈心想道,我才不冷呢。不,他不是冷,这不是温度的问题,而是他讨厌雨水涓涓地流过身上的感觉。他伸出一只手抹去额上的雨水,再度甩头。
“我记得你之前说他已经死了。”有个嘶哑的女低音紧张不安地在离派拉冈很近的地方说话。这是下雨的另外一个问题,雨声太大,盖过了重要的声响,例如人脚踏过湿沙的脚步声。
“是谁?”派拉冈问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最好让人类感觉到他在发怒,而不要让他们感觉到他在害怕,人类若是感觉到他在害怕,就会更胆大妄为。
没人回答。不过说真的,他也不指望有人会回答。他们都知道派拉冈瞎了眼,所以会偷偷地潜近他身边,而他则得等到他们丢石头砸他的时候,才会知道他们的方位。派拉冈竖起耳朵,倾听鬼祟的脚步声。不过第二个讲话的声音离第一个声音的位置不远,派拉冈从第二个人的哲玛利亚口音一下子听出他就是明思利。
“我以前是以为他已经死了啊。我来这里的时候,他从来不动,也不讲话。达弗——我的中介人之前向我保证他仍然是活的,但是我从不相信。唔。这下子可得从长计议了。”明思利清了清喉咙,“大运家的人一直都不大愿意跟我谈生意,现在我可知道原因了。我之前是把他当做死木头来出价的啊。不过看这光景,我出的价钱实在太低。我得重新跟他们提价钱才行。”
“我改变心意了。”那女人的声音很低。派拉冈说不出她压抑着什么样的情绪。她是在压抑恐惧或轻蔑吗?他说不上来。“我可不要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
“可是你之前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啊。”明思利反驳道,“这没什么好怕的嘛。人形木雕是活的,那又如何?这下子我们做生意的路子就更广了。”
“我是对巫木很感兴趣没错。”那女子勉强坦承道,“之前有人拿了一小块木头找我雕刻。那客人要我把巫木雕成鸟形。你听着,我当时跟他说了个原则:我要把木头雕成什么形状,全视我拿到的木头而定,可不是看我自己或是客人爱雕什么就雕什么。那人听了,还是催我试试看。但我把客人手中的巫木接过来时,只觉得很……邪恶,那块巫木像是曾经浸泡于邪恶的情绪之中,犹如恶意的化身。那块巫木我连碰都不敢碰,遑论雕刻。后来我请对方将巫木拿走。”
明思利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那女子讲了个很好笑的故事似的。“我倒有个心得。”他高傲地说道,像在讲什么众人皆知的道理,“那就是,把金币堆高起来的那种悦耳声响最能抚平艺术家敏感纤细的特质了。我敢说,你这种却步不前的态度,我们是一定能克服的,而且我向你保证,这宗生意的收益绝对很可观。你看,你目前光是用寻常的木头为材料就赚了这么多钱,那么你若是改以巫木来刻木珠,那么……那么我们就可以漫天要价了。千真万确,毕竟我们拿出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货色。在这方面,你我乃是最佳搭档。圈内人都错过了这样的大好机会,但这可让你我捡到便宜了。”
“最佳搭档?我连我们聊不聊得起来都不知道呢。”那女人的声调一点也没有妥协之意,但是明思利似乎听若罔闻。
“你瞧瞧这木材。”明思利夸耀道,“这纹理又直又细,而且是银色的。我打量过船壳上所有的木板,上头连一个木瘤都没有。一个都没有!像这样的木料要做什么都可以。就算我们把人形木雕拿掉,请你修复,然后再卖出去,剩下的木料也多到足以建立巫木工业了。这下子不光是做做木珠,还可以做些大的,像是椅子、床架、桌子等,通通加上繁复的刻工。啊!还可以做摇篮。你想想看,要是家里的长子躺在全以巫木做成的摇篮里睡觉,那可显得主人家的身份地位多么与众不同啊,况且——”那人的声调一下子变得更为热切,“说不定你可以在摇篮的头板上刻个女人脸孔,然后我们想个办法使女人脸孔活过来,再教她们唱摇篮曲。这一来,我们就可以卖那种一路唱歌,唱到婴儿睡着的摇篮啦!”
“那种场面我一想到就心里发冷。”那女子说道。
“这么说来,你是怕巫木啰?”明思利爆出一连串笑声,“你别被缤城的迷信给唬住了。”
“我不是怕巫木。”那女人立刻应道,“我怕的是像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的人,事情还不明就里,就一个劲地猛冲。你停下来想想看,在这一带,再也没有比缤城商人世家更精打细算的商人了,而他们不肯买卖巫木,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你自己亲眼看到人形木雕活生生的,可是你却没想到停下来想想这是怎么回事,或怎么会这样!你只想到要用这种材料来做桌子、椅子,你站在有生命的物体前面,机巧地谈论要如何把他的身体砍下来做家具,这算什么?”
明思利的喉咙发出古怪的声响。“我们没有确证,不能说这确实是有生命的。”他耐着性子说道,“这东西是曾经动过、讲过话,那又怎么样?木制的活动玩偶只要挪动一下木手、木脚,也是会动的,就像牵线木偶,拉拉线也会动。连鹦鹉都会讲话咧。难道因为这样,就该把这些都视为人不成?”听明思利的语气,似乎觉得这很好笑。
“你为了要我照你的意思去做,什么歪理都掰得出来。缤城活船都停靠在北堤,而北堤我是去过的。我敢说,你一定也去过。我在北堤看到的活船都是活生生的,显然不是受人操纵的。明思利啊,你爱怎么跟自己撒谎都无所谓,你爱怎么骗自己都可以,但是你别指望我会接受你那些借口,以及你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并以此来作为我应该为你工作的理由,门儿都没有。之前你告诉我,沙滩上有艘死去的活船,所以船上的废木料可以拿来运用的时候,我是很感兴趣没错,但连你当时的话都是谎言。我没有理由继续站在雨中听你讲下去。我心里已经拿定主意了,这种事情是不对的。我绝不做。”
派拉冈听到她大步走开,也听到明思利一边追着她一边叫道:“你怎么那么傻啊?这么大一笔财富,你怎么说走就走啊?”
那女人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派拉冈竖起耳朵倾听。她会走回来吗?那女人开口了,她的声调平常,但是非常清晰。“你啊。”那女人冷冷地说道,“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把生财与否同是非对错混为一谈。不过,我可是把这二者分得很清楚。”
然后派拉冈听到她走远的声音。那女人踏步的声音像是个愤怒的男人。雨势越来越大,这么大的雨势,是会打得人感到刺痛的。派拉冈听到明思利对于这大起来的雨势不屑地嘟囔了一声。
“艺术家就是脾气大。”明思利自言自语,“她等一下就回来了。”顿了一下,然后他又开口了:“船,喂,你啊,船,你真是活的吗?”
派拉冈决定不回答。
“装作没听到,这可不聪明哟,毕竟我迟早会把你买下来。所以为你自己好,你最好还是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你到底是跟船一体,还是跟船分开的?”
派拉冈仰头面对冲刷而下的雨水,什么也不回答。
“如果我把你从船上切下来,你会不会死掉?”明思利低声问道,“我打算这样做呢。”
派拉冈不知道答案为何,不过他却对明思利提出邀请:“你何不上前来动手?这样你就会知道了。”
过了不久,派拉冈就听到明思利离去的脚步声。
他在滂沱大雨中等待,再度听到那女子的讲话声时并没有吓一跳,不过他倒是慢慢地把头调转方向,以便听得更清楚一点。
“船?船,我可以走近一点吗?”
“我叫派拉冈。”
“派拉冈,我可以走近一点吗?”
派拉冈开始思索。“你不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最后他反问道。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别人叫我‘琥珀’。”
“可是琥珀不是你的真名。”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说道:“我的名字非常多,而就此时此地而言,‘琥珀’这个名字是最适合我的。”
派拉冈想道,她是可以干脆撒个谎,说琥珀就是她的真名,但是她没有。派拉冈朝着声音的来源伸出一手,叫道:“琥珀。”他接受她了。不过他同时也在考验这个琥珀。比起人类的手,他的手大得不得了,这点他是知道的,他若是以指头捏住琥珀的手,那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的手臂拉得脱臼——如果他想这么做的话。
派拉冈听着她的呼吸声,听着雨水打在沙滩与岩石上的声音。琥珀突然迅速向前走了两步,然后把她那戴着手套的左手放在派拉冈的手里。派拉冈以他那巨大的指头包住了琥珀那小小的手。“派拉冈啊。”琥珀喘着气说道。
“你为什么走回来了?”
琥珀紧张地大笑起来。“明思利不是说了吗,我对你很感兴趣?”她见派拉冈没有应声,于是继续说道:“我这个人嘛,说不上多么明智,倒是好奇心很强。不过话说回来,我所拥有的智慧都是因为好奇而得来的,所以我心里的好奇心一驱使起来,我就停不下来了。”
“我懂了。你能讲讲自己的事情吗?毕竟你也看得出来我是瞎了眼的。”
“我的确看得出来。”琥珀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惜与遗憾,“明思利说你很丑。可是看到你的额头和下巴、嘴唇和鼻子,就知道刻出你面容的那个人绝对是位雕刻大师。如果我能看到你的眼睛就好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舍得毁坏这样的艺术品?”
琥珀的话使派拉冈颇为感动,但是她的话也将他推向他无法也不愿回想的过去。最后他粗鲁地答道:“真会讲话!你讲这些是为了要让我分心,免得我注意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吗?”他说着,放开了她的手。
“不,我绝无此意。我是……琥珀。我是雕木头的,我用木头做出珠宝,做些木珠、梳子和戒指等小东西。我偶尔会做大件的,像是木碗、木头高脚杯……我还做椅子、摇篮等。不过大件的不多就是了。我比较善于做小件的。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快,快到派拉冈还不及细想就点了头,点头之后,他才想到要问:“为什么要摸我的脸?”
派拉冈感觉到她走近,她微薄的体温拦住了冰冷的雨水。派拉冈感觉到琥珀拂过他胡子的边缘,她的动作很轻,但是他仍不禁颤动。这个反应实在太像人了,若是可以,他一定当场就将整个身体往后缩。
“我摸不到。你可以……你可愿意把我举起来?”
琥珀如此信任他,使派拉冈忘记她还没回答自己刚才问的问题。“我是能用手把你捏碎的。”他提醒道。
“但是你不会把我捏碎。”琥珀信心满满地答道,“麻烦你了。”
她的恳求如此急切,倒把派拉冈吓到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把你捏碎?我杀过人,这你一定知道!我杀死了整船的船员!这是全缤城都知道的事情。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不怕我?”
琥珀的答复是把她没戴手套且湿答答的右手贴在派拉冈的手臂上。她顺着他的纹理抚摸。她那暖热的体温透入他的手臂,产生了像是女人的手放在男人大腿上,使男人全身烧起来一般的效果。但这是双向的,派拉冈突然察觉到这一点,此时她置身于他的木料之中,而他也置身于她的身体之中。她的人性在他的心中高歌,她的各种感触透入他体内,雨打湿了她的头发,也打湿了她的衣服,并透入她的身体里;她的皮肤冰凉,身体却会自动使自己暖和起来。派拉冈感觉到她叹了口气,把气从肺里吹出来时,那口气就像推动他船帆的海风一般,而在她血肉中奔蹿的血液,就像是倏地顺着他的船壳滑过的海水。
“你不是单纯的木头!”琥珀叫道。她的声音里透着领悟,派拉冈突然因为遭人背叛而感到恐惧。此时她在他的身体里,她看到的太多了,知道的也太多了。派拉冈原本摆到一旁不愿多想的事情都被她搅动了起来。他其实并不想用力将她推开,但是她话还没讲完,人就跌在岩石处处的湿沙地上了。派拉冈听到她的喘气声,也听到周遭雨水滂沱直落的声音。
“你有没有受伤?”过了一会儿,他粗暴地问道,现在他的内心较为平静了一些。
“没有。”她轻声说道。派拉冈还来不及道歉,她便开口,“虽然有许多传闻,但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应该是……木头。我对木头是很有一套的,我只要一摸,就知道木纹是直走还是转弯,哪里粗糙,哪里细致……我原以为,我一摸到你,就可以猜测到之前你的眼睛是雕成什么样子的。所以我伸手去摸你的时候,满心以为你只是木头而已。我实在不该那么……对不起,请见谅。”
“没关系。”派拉冈正色说道,“我不是故意要突然把你推倒。”
“不,是我自己不好。你把我推开是对的。我……”她又停顿下来,一时间,周遭只听得见雨声。如今浪涛声转大,潮水已经转向,所以海浪逐渐逼近。“拜托你,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琥珀突然问道。
“好啊。”派拉冈尴尬地应道。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他实在是搞不懂。她一下子就信任了自己,一下子就跟自己结为朋友。他本来就不习惯跟人交朋友,更何况这次友谊还发生得这么快。不过他更怕琥珀会就此走开,再也不回来。他搜索着自己的内心,想着要用什么办法让她知道自己信任她。“我的确倾斜得很厉害,再说船舱里也不比外头暖和,不过待在船舱里,至少你就不必淋雨了。”
“谢谢你。”琥珀轻轻地说道,“这很好。这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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