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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家务事

柯尼提并未把他们逮住的那条船带往分赃镇。那船吃水深、船身又宽,难保不会在前往分赃镇的半路上就卡在重重的沙洲上,或是卡进狭窄的水道里。经过气氛紧张的商讨之后,他与索科决定还是将船开去歪斜村为佳。柯尼提认为歪斜村挺合适的,毕竟,难道不是因为当年有一艘运奴船遇上飓风而驶入海岸的水道避难,后来奴隶暴动,制服了船员,所以才有今天的歪斜村?柯尼提幽默地对索科问道。是,确是如此没错,但索科还是反对,因为歪斜村除了沙滩、岩石和蛤蜊之外,什么都没有,若真把这些人送去歪斜村,那他们能有什么前途?不管什么前途,总比运奴船能给他们的前途来得好,柯尼提如此指出。索科开始拗起来,但柯尼提很坚持。前往歪斜村只需六天,远比去分赃镇快得多,而从柯尼提的角度来看,这六天的航程还满值得的。
索科虽解救了奴隶,但仍有许多人陆续死亡,毕竟疾病与饥饿并不会因为一个人重新拥有自由之身而消失。蓝弗带船的确带得不错,在他的带领下,全船上下刷洗过了,有了点新气象。现在财富号的臭味已经比寻常的运奴船好了不知多少,但是柯尼提仍坚持玛丽耶塔号一定要开在财富号的上风处。他可不愿让自己的船蒙上染疫病的风险。除此之外,他也不准任何重还自由之身的奴隶登上玛丽耶塔号,所以奴隶们只得挤在甲板上或是住进之前船员的舱房里。由于财富号上的水手寥寥无几,所以一些比较健壮的人非得接手做水手的工作不可。船上的环境颇为陌生,他们做起来相当吃力,更何况目前他们的身体仍然虚弱。
即使如此,虽然不断有人去世,船上的士气仍然高昂。这些之前曾沦为奴隶的人光是吸到清新的空气、吃到之前运奴船船员的咸猪肉干口粮,再加上偶尔捕到什么杂七杂八的鱼来打打牙祭,就感激得痛哭流涕了。索科又从玛丽耶塔号的甲板上发射了好几回炮弹,终于将海蛇驱走。如今,死人的尸体仍被从甲板上推入海中,但是尸体是直接沉入海里,而不是被急躁的海蛇跳起来吞下去。
他们趁着涨潮时开进那条积着淤泥、只有在高水位时才能通行的水道,最后抵达一处咸水湾。港湾内的浅水处有一条半浸在水里的船骸,村子本身则是一排沿着沙滩搭建的简陋房舍。这些仅能遮风蔽雨的所在是用船上拆下来的木料、浮木和石块所建的,其中有几根烟囱冒出了轻烟。饱经风霜的码头边系着两条勉强可以将就着用的渔船,另外五六条小型帆船和木盆船则拖到沙岸上停放。这实在不是什么蓬勃的小镇。
玛丽耶塔号在前领路,柯尼提不得不承认,这些已变成财富号船员主力、兼任水手的奴隶并没让他丢脸。他们勤快且卖力,虽不如老练的水手那样纯熟,却照样好好地把那条大船驶进海湾里,稳当地下锚泊住。如今财富号挂的是渡鸦旗,而海盗群岛的人都知道,这渡鸦乃是柯尼提的标志。两船尚未将自己的小舟放下水,岸上那歪斜的码头边便聚集了一大群人,好奇且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些陌生人。这是一个昔日奴隶与难民所建立起来的破烂村落,村落里最大的船不过是捕鱼的小舟而已,如今竟有两艘商船在他们的港湾里下锚,真不知道他们会替当地人带来什么好消息。
柯尼提派索科上岸去通知财富号即将标售,欢迎他们开价。柯尼提自己认为,在这个穷乡僻壤,任谁出的价钱都一定少得可怜,跟他们付出的努力不成比例。但是他已经下定决心,当地人能出多少钱,这船就卖多少,他想要尽快把这艘臭气熏天的船与货舱里的奴隶脱手。他不禁想道,当初若是能逼着索科接受他的智慧,把船开到恰斯国去拍卖,那么这一船人不知能让他们赚多少钱。但是,接着他便打断了自己的思绪,那个机会已经泡汤了,既然已经泡汤,再怎么想也没有用了。
码头上的小舟突然一起出发,匆忙地划着桨朝财富号而去。奴隶们已经挤在船栏边,巴不得早点脱离这座海上囚牢。柯尼提实在没有料到,村人竟然会如此急切地欢迎这一船褴褛的家伙。唔,那更好。财富号早点卸货、出售,他就能早点回去追逐那些比较有利可图的船。他转身往船舱走去,并简短地给船上的打杂小弟下了个命令:不准打扰,谁都不例外。目前他并无想要去拜访歪斜村的想法,让那些奴隶和索科先去,看看他们会受到什么样的招待吧。
所以柯尼提不但没有上岸,反而在泊船之后花了好几个小时研究从财富号带回来的那批精细海图。船长室有个秘密橱柜,里面藏着海图和文件,但是索科却完全没注意到。直到柯尼提终于决定屈服于自己的好奇心,到他们拿下的那艘船上搜寻一番,才找到墙壁上的密柜。柯尼提对那些文件没什么兴趣,那些只不过是跟船长的兴趣和财产有关的资料罢了。他在随便翻阅之时,注意到这个奴隶贩子的妻儿过着相当富裕的生活。但是海图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批海图给柯尼提一个心得,那就是事实果然与他先前预期的差不多。海图就是财富,海图上的资讯往往是花了极高的代价得来的,绝不会随便让商业上的对手或是水手们看到。要通过海盗群岛其实有很多走法,但是这个奴隶贩子的海图上只画出了最显而易见的那条主要航路。图上有几个地方标注着“那是谣传此处亦有可以通行的航路”,岛屿的内陆水道则几乎都没有标示出来。图上标了七个海盗村,另有两个村位置标错,还有一处虽标对位置,但是由于地点太靠近航道,所以村人早已撤走,变成空城了。运奴船在路过时,只要逮到机会就会洗劫海盗村,以便补充货色,这也是索科对奴隶贩子恨之入骨的原因之一。不过这海图虽有这些显而易见的缺点,却把主要航路的形势画得无微不至。
柯尼提靠在椅背上,眺望着飘过天空高处的云朵,思索良久。说起来,这张海图应该可以代表目前所有的奴隶贩子对于海盗群岛以及相关航道的所有知识。果真如此,那么一个人只要控制住主要航道,就可以掐住所有买卖的咽喉,毕竟运奴船没那个闲暇去探看在主要水道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替代航路。说不定活船对于这一带水域的知识也仅限于此。柯尼提尝试用这一信念来说服自己,但最后还是丧气地摇了摇头。活船与活船家族往返这一带水域的经验不晓得比运奴船多了多少年。海盗的活动与海盗村主要是由恰斯国的奴隶生意创造出来的。这么说起来,他必须假设通行海盗群岛水域的商人世家的知识大多比奴隶贩子丰富得多。既然如此,为什么商人世家没有把他们的知识散布出去?答案显而易见:任哪一个商人世家都不会平白无故地让生意对手们拥有自己的知识。柯尼提靠回椅背上。这么说来,他到底由此得到什么心得?其实,这个心得没什么新意,因为他老早就知道了,那就是拿下运奴船远比拿下活船来得容易。不过这并不表示要逮住活船是痴人说梦,只是得有周详的计划。
柯尼提的心思转啊转的,转到运奴船上头。奴隶们重享自由三天之后,他才上船去探看。那三天以来,臭味已有很大的改善,只是他的鼻子闻起来还不合格就是了。他指派蓝弗去掌管财富号的时候并未多加思索,不过看那光景,蓝弗把这个新职务做得有声有色;至少,上甲板不晓得打了几百桶海水上来刷洗,并且已可看出一点效果了。只不过,打开的舱盖里仍然冒出一阵阵恶臭。挤在那艘船上的人实在太多,他们成群地瑟缩在甲板上,瘦得见骨的手脚从破烂的衣衫里伸出来。有些人尽力帮忙船上的工作,有些人则只是努力避开,免得挡路;还有人一心只等着自己死去,对于周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柯尼提以手帕掩着口鼻,在甲板上走了一圈,他走到哪儿,奴隶的目光就跟着他转。每个人都在他经过时轻轻说话,一看他走近,眼里便噙着泪水,然后低下头。一开始,他以为那些人对自己怕得要命,等到他终于领悟,他们那些喃喃的声响是在感谢自己,并给予祝福时,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觉得好笑,还是要觉得烦躁。由于不知道如何回应这种场面,他干脆祭出一贯的淡淡笑容,直朝船上干部所住的舱房区走去。
跟船舱里的那些苦命人比起来,这些人过的日子的确非常好。柯尼提看过前任船长的衣柜之后,发现自己与索科颇有同感。他突发奇想,干脆令人把这些衣服分送给奴隶,因为对奴隶而言,这些衣服最有用处。除此之外,前任船长还爱抽烟,囤积了大量烟草。他纳闷道,那人之所以嗜烟,是不是为了避免自己的鼻子闻到船舱冒出来的臭味?柯尼提从来不让自己屈服于烟瘾之下,所以这些烟草他也下令叫人分送给奴隶。接着他在前船长的舱房里搜出了海图和文件,这些他就自己没收了。除此之外,这间舱房就没有什么令他感兴趣的所在了。他想道,想必索科看到这个人的居处财物如此平凡无奇,一定颇为震撼吧?这人并不是索科想象中的那种恶魔,只是个寻常的船长兼商人。
柯尼提原本的打算是要把甲板下各处都查看一遍,看看这艘船牢不牢固,并找找看有没有索科遗漏掉的好东西。他爬下楼梯,进入船舱,以水汪汪的眼睛举目四望。一地散坐的男人、女人,甚至还有小孩子,一路延伸到黑暗之中;每个人都骨瘦如柴,眼睛显得格外的大。所有人都直盯着他看,而蓝弗手提的灯笼光芒则在他们的眼里闪耀。这样的景象令柯尼提想起夜半时分聚集在垃圾堆附近的野鼠群。
“他们怎么那么瘦?”柯尼提突然对蓝弗问道,“从哲玛利亚到这里也不是多远的航程,这些人怎么就饿得皮包骨了?除非他们从一上船就绝粮了。”
蓝弗的眼睛因为怜悯而眯了起来,柯尼提看了非常震惊。“大部分的人在上船之前就住在债主的监牢里,这里有不少人是从同一个村子来的。他们不知怎地得罪了大君,所以大君就把他们村子的税赋提高。税赋既然高得没人缴得出来,大君就派人把他们通通抓起来,当做奴隶卖掉。几乎全村的人都被抓走了,听他们讲起来,这还不是第一次发生,之前就遭遇过了。奴隶贩子把他们买来,关在简陋的棚子里,几乎没给什么食物,只等集满一船舱的货,再把他们送走。像他们这种简单的人卖不到好价钱,所以奴隶贩子以量取胜,一次运一大群人。船挤得满满的都是人,这样才会有较高的利润。”
蓝弗将灯笼举得更高。到处都是已解开的手铐脚镣,有些从天花板垂下来,像古怪的蜘蛛网,也有些蜷曲在地上,像盘起来的毒蛇。柯尼提猛然领悟到,他眼里看到的只是瞪着他看的第一排人而已,然而四面八方都有仰躺着或倚坐在黑暗中的人,就连灯光照不到之处也是如此。船舱里除了奴隶之外别无长物,空空的地板上面摆人,就这样。角落偶有几把肮脏的干草,大概就算是被褥了。船舱里也用海水洗刷过,但是被粪尿泡过的木头和船底压舱水的恶臭乃是经年累月而成的,不是刷这么三两下就能清除得掉的。粪尿的味道刺激柯尼提的泪水源源不断地顺着脸庞流下来。他对自己的泪水视若无睹,并希望众人也因为此处阴暗而没注意到他在掉泪。他咬着牙,尽量浅浅地呼吸,以免自己呕吐出来。他实在很想立刻回到上面的甲板,不过他还是勉强自己把整个船舱走过一遍。
在柯尼提经过的时候,那些苦命的家伙就会凑上来,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念什么,使他紧绷到后颈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但他仍不肯回头去看那些人跟得有多紧。有一个女人,也不知道是比别人更勇敢,还是比别人更愚蠢,竟然踏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接着那女人突然把她手里牢牢抓着的破布包伸到他面前。柯尼提虽避之唯恐不及,仍旧逼着自己低头去瞧瞧。原来破布包里包的是个婴儿。“在这船上生的。”那女人以粗哑的声音说道,“一出生就是个奴隶,但因为你而得到自由。”那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以手指拂着婴儿脸上的蓝色刺青。奴隶贩子也未免太勤勉了,那婴儿的鼻梁边竟已刺上了个“X”形的刺青。那女人再度抬头望着柯尼提,眼里多了点热切的火花。“我要如何才能报答您的大恩呢?”
柯尼提感觉自己反胃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而且快要忍不住了。那女人若要报恩,那么唯有献身,别无他途。柯尼提一想到那场景,鸡皮疙瘩就起来了。那女人一张口,就冒出因严重蛀牙而发出来的味道。柯尼提勉为其难地露齿一笑。“那就把这孩子取名为索科吧。这就算是谢过我了。”他以哽咽的声音说道。她大概没听出他的语调颇为讽刺,因为她一边祝福着他,一边欢天喜地地抱着那个瘦巴巴的婴儿退到一旁。此时其余的群众一下子凑上来,差点就碰到他,许多人高声叫道:“柯尼提船长,柯尼提船长!”柯尼提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不要后退,接着他喘着气,对走在他前面提着灯笼的蓝弗吩咐道:“够了,我今天看够了。”他的语气十分暴躁,但是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他把那条洒了香水的手帕蒙在脸上,迅速地从最近的楼梯爬到甲板上去了。
柯尼提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反胃恶心的感觉就慢慢消失了。他板着脸眺望着海平线,直到他确信自己不会露出任何虚弱的特征而令自己大失颜面之后才开始活动。他强迫自己重新考虑索科为他赢来的这个“奖品”。这艘船看来是挺牢固没错,但他说什么也不可能把这船卖个好价钱。任何买家,只要有点味觉,就会毫不客气地杀价。“真是浪费。”柯尼提气愤地怒吼道,“真是太浪费了!”他简短地命令小艇将他送回玛丽耶塔号去。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将船开到歪斜村。既然船卖不到什么好价钱,那么至少可以尽快将船脱手,这样他才能去做别的事情。
直到接近傍晚的时候,他才决定亲自去探访歪斜村。柯尼提想道,去看看重获自由的奴隶对这个村庄有何反应,以及当地人如何“欢迎”这些突然涌入的大量人口,一定很有趣。说不定,现在索科就已经看出他这个善行有多么愚蠢了。
柯尼提跟打杂小弟一吩咐,那孩子便立刻传话下去。等到他把头发梳理整齐、戴上帽子,从他的舱房里出来时,玛丽耶塔号的小舟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下水出发了。要划船送柯尼提上岸的那几个水手热切地像是正要与主人一起去散步的狗儿一样。不管是什么城镇,也不管是什么样的岸边陆地之旅,对他们而言都是有趣的新鲜事。虽然只有这么一点时间做准备,但是每个人都找空换上了比较干净的衬衫。他们划船划得十分起劲,所以只花了几分钟就到了码头边。小舟上的水手相视而笑,柯尼提装作没看见。靠岸之后,柯尼提沿着歪斜的楼梯爬到码头上,而水手们将小舟系在码头下的木桩旁。柯尼提以手帕拭去指头上的黏泥,等着手下们上码头来。接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抓了一把零钱出来,像是掏出糖果来请小孩子吃似的。这钱应该够他们几个喝一轮小酒了。他把这把钱交给带头的,并含糊地叮嘱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可要准备好,到时候别让我等。”
那几个男人围在柯尼提身边,詹吉司代表大家说道:“船长,你用不着这样。如今你做了这等天大的事情,我们一定像是被恶魔镇住一般待在这儿等你回来,哪儿也不敢去。”
这老海盗一下子变得这么热忱奔放,倒把柯尼提吓得退了一步。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近来做了什么值得别人对他如此诚心奉献的事情,詹吉司此举既使他感动,也使他觉得好笑。“这个嘛,用不着口干舌燥地在这儿等啊,各位。到时候人要在这里就是了。”
“不会的,船长,我们不会口干舌燥地在这儿等的,而且我保证我们一定全员到齐,哪里都不去,待在这儿等你。”那人说着,咧嘴而笑,那个年代久远的刺青在他脸上爬行舞动。柯尼提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沿着码头,朝村子的中心走去。他听见身后那几人在争执,他们要如何才能好好地享用啤酒,同时又能及时回到码头边来等他。柯尼提颇喜欢不时丢出个小小的两难困境让属下去解决,说不定这还能让他们的头脑变得比较灵光。但同时他又不禁纳闷,他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使他们这么开心。会不会是另外那条船藏了大量宝物,可是索科一直没跟他说?是不是曾经为奴的女子们要献身取悦他们?柯尼提一向多疑,所以一想到这些,心里马上充满了疑虑。现在,若能找出索科身在何处或正在做什么事情,就可真相大白。虽然索科已经让手下人深信这些大礼都来自于慷慨的船长,但是这也不足以充当借口,因为他没先跟自己通报,就把这些好处给了出去。
柯尼提朝这小村子的唯一大街走去。村里只有两家酒馆,索科若不是待在这家酒馆,就必定是到那家酒馆厮混。但最后柯尼提发现,他并不在这两家酒馆里面。看这情形,整个村子都痛快地庆祝起来了,全村都聚集在这两家酒馆之间的大街上。他们将桌子和板凳拉到屋外,并把酒桶滚到路中间,当街打开酒桶喝酒。柯尼提的疑心变得更重了,像这样的庆祝场面通常得阔绰地施舍一大笔钱才办得到。他露出心里有数的表情,再配上小小的、有点紧张的笑容。不管这儿出了什么事情,他都一定要让众人认为他对一切都了然于胸才行,要不然,人家就会把他看作是笨蛋。
“一句话也不要说,只要相信你自己的运气就好。”有个小小的声音斥责着他。柯尼提手上的护符发出韵律有致的笑声,那笑声虽甜,却弄得他心神不宁。“最重要的就是别露出恐惧的迹象。像你所拥有的这种运气是最受不了恐惧的了。”木脸又连连地笑出声。
柯尼提不敢抬起手腕好好凝视着护符。这里是公开场所,他也无暇找个安静的地方向木脸问话,因为群众就在这时察觉到他已经走近。“柯尼提!”有个人大声喊道,“柯尼提船长!柯尼提船长!”其他人陆续应和,直到最后,夏日的空气中回响着柯尼提的名字。那群暴民像是原本正在悠闲地舔着身上毛皮但却突然醒觉过来的野兽一般,纷纷转头望着他,朝他奔来。汹涌来袭的大浪可能也不过如此吧。
“要勇敢,而且要笑!”木脸警告道。
柯尼提感觉到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僵在脸上,看到那群暴民将拳头与陶杯举向天空,朝着他蜂拥而来的景象,他的心跳得飞快,背后冷汗直流。但是他们既看不到他的心跳,也看不到他背后的冷汗;他们聚集上来时,只见到他脸上微微带笑,而且站得挺直,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好吧,这算是虚张声势,但是虚张声势唯有在当事人深信此举会奏效的时候才行得通,而柯尼提既然虚张声势不成,便开始在人群中找寻索科的脸孔。他要把索科找出来,而如果时机需要,他不得不死,那么至少要确定索科一定比他早死。
但是那群人并没怎么样,只是围住他而已,他们脸上因为喝多了酒,又有胜利般的兴奋,所以涨得红红的。不过,到此时为止,还没有人敢碰他一下。他们站得离他的拳头有一段距离,每一双眼睛都盯住他。柯尼提扫视过众人,看看他们的攻势有什么弱点,以及哪个人可能会首先发难。最后是一名壮硕的女人推开围住他的群众,站到最前面来。“我叫塔耶拉。”那女人手叉着腰,以清朗且颇有权威的声音宣布道,“我是歪斜村的首领。”那女人直视着他的眼睛,仿佛担心他会反驳她这番话似的。接着塔耶拉突然泪水狂泄,把柯尼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一点也不觉羞赧地让泪水从脸庞奔流下来,泣不成声地继续说道:“而且我告诉你,这儿的一切都属于你;不管你要什么,什么时候要,尽管开口就是了。我们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无缘得见我们的人,你却将他们带到我们的村子来!”
只要相信你的运气就好。柯尼提对塔耶拉报以微笑,用最漂亮的动作对她一鞠躬,接着一边默默地惋惜那条精致的蕾丝手帕要被人糟蹋,一边仍将他的手帕递给塔耶拉。瞧她那将手帕接过去的模样,宛如那上头有金丝绣花一般。“你先前是怎么知道的?”她泣不成声地问道,“你怎么可能猜得到?我们大家都惊讶得不得了。”
“我自有办法。”柯尼提笃定地答道。他心里纳闷,是不是应该要弄明白塔耶拉讲的是什么。不过他不但没问,而且就连塔耶拉大力一拍,伸手搭住他的肩膀以表达欢迎之时,他也没有瑟缩。
“重新摆桌,把我们最好的菜拿出来。让路给柯尼提船长过去!他把我们的亲族与邻居从奴隶贩子手里解放出来,又把他们送到这儿来,让大家在这儿团聚,同享自由的新人生。他是我们的大恩人!”
众人簇拥着柯尼提往前走,把他安置在一张黏腻的桌子边,然后在桌上堆了许多烤鱼,以及用树薯做的糊浆,接着再送上一桶放了许多海带的蛤蜊汤,这就是全部的庆典美食了。塔耶拉在柯尼提身边坐下,帮他倒了一大碗的酒——这酒是他们用一种酸浆果做出来的。柯尼提推测道,既然这是全镇唯一的酒,那么一定也是最好的酒了。柯尼提试着啜了一口酒,然后竭力自制,以免皱起眉头。塔耶拉似乎已经喝了不少酒,据柯尼提判断,他至少也要啜个一两口,并且任由塔耶拉讲镇上的典故给他听,才算礼貌。索科走上前来的时候,柯尼提几乎没有注意到他。那个皮肤黝黑的老狗竟露出有点温顺的模样,他手里抱着那个脸上有个“X”刺青的小婴儿,让他看了既惊讶又好笑。小婴儿的母亲则在附近徘徊。
塔耶拉站了起来,爬到桌上,对众人说道:
“十二年前,我们被人带到这里来;我们的人被锁在铁链里,有些人病得快死掉了。但是大海降下暴雨、掀起巨浪,送了份大礼给我们。大船被推入水道,冲到这个之前从无运奴船来过,之后也不曾来的地方,就这么搁浅在这里。大船在屡屡受到撞击之余,好多东西都撞松了,包括船舱里的一个连地钩环,一整排系着奴隶的锁链跟着脱落松开。我们虽然仍戴着手铐脚镣,却照样把那些恰斯混账都杀了,放走我们的同伴,把这里变成我们的地方。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只要你曾经在奴隶贩子的船舱里待过,你就会知道,只要能逃离奴隶贩子手里,任哪儿都是莎神的天堂。我们学着在这里过生活,学着用船上的小舟捕鱼。时间一久,我们还大起胆子,让其他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但我们知道我们永远回不了家。我们的家族、我们的村子,一切都破灭了。”
柯尼提惊骇地看着塔耶拉用他的手帕拭去泪水。“十二年前。”最后塔耶拉好不容易挤出话来,“他们以我们付不出大君的税赋为由,就要将我们强行抓走。我起而反抗,他们杀了我丈夫,把我抓走,幸亏我的小女儿逃走了。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没指望这辈子能够再见到她,更没想到我还能见到小外孙。”塔耶拉亲切地指着大索科和小索科。她眼里涌出更多的泪水,喉咙也哽咽得无法说话。
一时间,塔耶拉哭得不能自已,而在她的带领之下,众人也纷纷说出他们自己的故事。最大的巧合就是财富号上的大多数奴隶竟然跟歪斜村的创始居民们来自同一个村子。但是没人相信这是巧合,所有的人,就连倔强的索科在内,都将一切归功于柯尼提;大家都说,他一定是看出了个中的脉络,才坚持要将财富号带到歪斜村,让他们与亲族旧识相聚。其实事前柯尼提对此一无所知,但他也知道这一切并非巧合,而是比巧合更为强大的东西。
这纯粹是运气,他的运气。他这个运气教他要相信一切,不要质疑。他悠闲地用手指拂过手腕上的护符。他会嘲笑这样的好运气,并且当场驳斥这个大好机会吗?当然不会了。既有这样的好运,那么他就应当大胆证明这个好运道与自己互相匹配才是。他下定决心接下这个任务。他害羞地、非常谦逊地对塔耶拉问道:“我们的人是否曾告诉你异类对我所说的预言?”
塔耶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察觉到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即将发生。她沉默不语,而她的沉默像是涟漪一样,不断往外扩散,于是众人跟着沉默下来,眼睛一起射向柯尼提脸上。“我多少听过一点。”塔耶拉谨慎地说道。
柯尼提仿佛被征服了一般地闭上双眼。他将声音降低,并柔和地说道:“由此开始。”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句话从体内深处带出来,并以肺部的共鸣让这句话变得更为响亮。“由此开始!”他宣布道,刻意把这句话说得像是在赐给他们天大的恩泽。
效果非常之好。他周遭所有人均泪光闪烁。塔耶拉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可是我们的村子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耕田的农地,也没有富丽的大房子。国王怎能由此开始?”
柯尼提温柔地答道:“你们的起点跟我最初的起点一样。我的起点就是有一条船,有一船水手。而如今我帮你们拿下了一条船,也帮你们训练了水手。你们要好好运用这条船。我往后就把蓝弗留在你们这儿,让他指导你们如何以‘渡鸦旗’的方式讨生活。你们要记着,大君把一切从你们手上拿走。又用你们的血肉去养活哲玛利亚的商人,所以你们无须羞耻,就大方地向那些商人取回自己应有的东西吧。”他看到大副的眼神闪闪发亮,突然生出了灵感。“不过我警告你们,千万别让任何运奴船平安地从这儿经过,就把运奴船的水手喂给迫不及待等着食物的海蛇,然后把他们的船带回这里来。而这些船上所载运的货物,我将分一半给歪斜村。整整一半!”柯尼提朗声重复道,好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此举有多么慷慨,“其余的则妥当地收藏在此地。年底之前,索科与我会回来清点财物,并教导你们如何变卖这些东西最为有利。”柯尼提露出幽默且信任的笑容,高举装酒的木碗。“且以酸酒敬大家一杯!但愿往后有更甜、更美好的日子!”
众人一起欢呼。塔耶拉似乎没有领悟到,在这样的波动之后,柯尼提已经将歪斜村从她手上偷取过来了;她的眼睛与众人一样大放光彩,并且高举酒碗庆贺。就连倔强的索科也在众人高呼柯尼提的名字时跟大家一起呼喊起来。胜利的滋味比柯尼提所知的一切感觉都更为强烈,而且深深地、甜蜜地划进了他的灵魂之中。他看着大副那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眼神,于是知道,这个索科又再度一心向着他了。他对索科笑笑,甚至还对他温柔抱着的那个婴儿笑笑;柯尼提想道,连这件无心插柳的小事都变成了绝佳的伏笔,嘴里差点就爆出大笑。索科是真心相信柯尼提在彰显他的功劳,柯尼提以索科的名字为那婴儿命名,倒成了别有用心地酬谢自己了。柯尼提越笑越开,而他不但不制止自己,反而还再度高举木碗,以骗人的温柔声调说道:“遵我之言,依我而行,我就保证带你们进入和平与繁盛的新时代!”
众人应和的叫喊声之大,差点就把柯尼提震聋了。他垂下眼帘,偷偷地与手腕上的小脸庞相视而笑。这场欢宴延续了很久,闹了整晚,还一直闹到早上。欢宴还没结束,整个歪斜村就弥漫着酸酒味,柯尼提的肠胃也因为喝了酸酒而纠结起来。索科找了个机会,私下恳求柯尼提原谅他曾对船长起过疑心;不过他也对船长承认,过去他曾经深信柯尼提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跟海蛇差不了多少。柯尼提倒不用问索科是因为什么缘故而改变了看法,因为他已经听好几个人说过了:在海盗群岛的各首领中,柯尼提的冷酷无情是出名的,像他这样的人,竟在看到船舱里的悲惨景象之后痛哭流泪,这点真的使他们大为感动。柯尼提解救他们、为他们而哭泣,不但还他们自由,还让他们跟失散的家人重新团聚。柯尼提这才领悟到,其实他就算不把船给他们,也可以把这地方据为己有。但是船给都给了,现在才想到已经太迟。况且给了这船,往后不管他们掠劫到什么好货,都会奉上一半给他,这些可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说起来,这个条件是挺不错的。想想吧,何止挺不错,简直是完美无比。
 
“我只是想在开航前看看他而已,况且母亲也有此意。”凯芙瑞雅说完话之后,赶快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她希望自己表现从容,仿佛她并非耿耿于怀,只是有件小事要请丈夫顺手帮忙一下。
凯尔·海文以餐巾擦擦嘴,将之放在早餐桌上。“我知道,亲爱的,你跟他久未相见,结果你们才相聚不久,我就把他带走了,想必你很不好受。但是你得记住,等我们这趟出海回来,我会让你见到一个健康又强壮的青年,而且你会以儿子为傲。但现在他的心还定不下来,他干的粗活很苦,人又很丧气,我敢说他每天晚上都全身酸痛。”他举起茶杯,望着杯底皱眉头,然后放下杯子,“添茶。如果我现在把他带回来,让妈妈和外祖母瞧瞧,他会把这当做是跟你们诉苦的良机,到时候他一定哭哭啼啼地恳求你们,而你们两人一定会心软,于是最后他又回到了原点。所以这绝不可行,凯芙瑞雅,这件事情你相信我就对了。若是见了面,对你或是对温德洛都不好。对你母亲也不好。你母亲失去艾福隆,近来已经够难熬了,我们就别给她雪上加霜了吧。”
凯芙瑞雅赶快倾身为丈夫注茶。凯尔决定要跟她一起用早餐时,她高兴得要命,那时她心想,自己必能趁着吃早餐时,请丈夫略施小惠,让儿子回家一趟。感觉上,凯尔仿佛很久很久都没有腾出时间来与她独处片刻了。他每晚回家时都很疲乏,一大清早便赶回船上。今早他在床上耽搁了一下,没有马上离开时,凯芙瑞雅期待这表示他的情绪变得好些了。后来凯尔说,他有时间与她共进早餐,于是她一下子燃起无穷的希望。但是他说起温德洛的那种声调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有数。这件事已经决定了,争也没有用。不如把她的心愿按捺下来,免得夫妻不合吧。
自从凯尔把她儿子带到船上,至今已超过两周。这两周以来,他从未主动提起儿子的事,而凯芙瑞雅问起时,他也是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这情况之严重,直可比拟温德洛刚被送去修院之后的光景。凯芙瑞雅一直无从得知儿子的人生变得如何,所以她内心惶惶,不知如何安定下来。她若不是在担心她母亲太过哀恸、担心艾希雅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在担心温德洛,而且越想越糟。凯芙瑞雅劝自己,至少她知道温德洛身在何处,而且凯尔是温德洛的父亲,必不会让他受到什么伤害,若是真有什么不对劲,也一定会转告自己。凯尔对于那孩子的教养想必一定是对的,也许管孩子就是要严一点比较好。毕竟,自己对于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懂得什么?她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坚决地转到下一个她所关心的话题上。
“你有没有……”凯芙瑞雅犹豫了一下。“艾希雅有没有去船那里?”
凯尔皱起眉头。“自从那天笨蛋屠戈把她赶走之后,她就没有再回来了。我是下令不准艾希雅上船没错,但我从来就没有要把她驱开的意思,谁知屠戈竟赶走了她。我真希望当时他放聪明一点,找我去处理就好了;我要是亲自出马,必把那个年轻女人抓回家来,家里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从他的口气听来,艾希雅的意见根本就不算数。
房间里除了一个女仆之外,没有别人,但凯芙瑞雅还是放低了声音。“她一直没回来看妈妈。这我是知道的,我问过了。而且,她一次也没回过家。凯尔,她能上哪儿去呢?我晚上都在做恶梦啊。我怕她被人谋杀,或是碰上了更糟的事情。前几天我还想到别的念头……她会不会是藏身于薇瓦琪号上?她一直都跟船很亲,所以,她说不定会顽固地要跟船在一起,偷偷上船藏起来。等你们出海之后,又不方便回航,到时候她就……”
“她不在船上。”凯尔简短地说道。从他的语气听来,他是完全把凯芙瑞雅的推测当做是女人的胡思乱想,“她大概是待在城里的什么地方,等到钱都花光了就会回来。你要记得,艾希雅若是真的回来,你可要对她严格一点,不要小题大作地跟她说你有多么担心。还有,你骂她的时候要不假辞色,若是婆婆妈妈的,她就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得强硬一点才行。除非她乖乖听话,否则连一块钱都不要给她。要管得紧一点。”他伸手横过桌子,轻轻地握住凯芙瑞雅的手,那么的温柔,与他坚决的语调完全相反。“在这方面,我可以信任你吧?你必会明智地做出对艾希雅最好的安排吧?”
“那可不大容易……”凯芙瑞雅吞吞吐吐地答道,“艾希雅向来有她自己的作风,而且母亲——”
“我知道。现在你母亲对于这一切安排开始有一点犹豫了,但现在她的判断力并不可靠,毕竟她才刚死了丈夫,又担心保不住这个女儿。然而,如果她凡事让步,任艾希雅顺心如意,那她才真的保不住这个女儿呢。如果你母亲真想留住艾希雅,就应该强迫她回家,以适当的方式过生活。不过我知道你母亲现在的看法并非如此。但是,假以时日,她必会回心转意。那时候,你母亲与艾希雅两人都会看出原来我们才是对的,并对我们感谢万分。你看着好了。什么事?”
门上响起敲门声,他们两人同时转过头去看。麦尔妲从门缝间探出头来。“我可以进来吗?”她怯生生地问道。
“你母亲与我正在商量事情。”凯尔宣布道。就他而言,这就算是对刚才女儿问话的回答了。接着他也不回头看女儿一眼,只望着凯芙瑞雅:“我之前挪了点时间看过北边那些庄园的账册。这三年来,英格比农庄的佃农都没付足地租,既然如此,他们就应该搬出去,要不然就卖掉整个农庄。这两条路择一。”
凯芙瑞雅拿起茶杯,紧紧地捧在手里。偶尔当她非得纠正丈夫不可时,总是紧张到两手发抖,可是凯尔很讨厌她这样。“英格比农庄属于母亲所有,凯尔,那是她的嫁妆之一。农庄的佃农是母亲的老奶妈夫妻,他们年事已高,而母亲总是请提蒂娜老奶妈放心,说她必保他们生活无虞,所以——”
凯尔重重地将茶杯往桌上一撞,茶水泼溅到白桌布上。他气愤地叹了一声。“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家才会垮下来。凯芙瑞雅,我对于慈善施舍,或是回馈忠仆并不反对,但如果你母亲非得照料那一对连走路都走不动的老夫妻,那就叫他们搬进宅子来,住在仆人房里,找一点他们还做得动的工作给他们做。想必他们住在这儿更有用处,也会比较舒服,哪犯得着把整个农庄浪费在他们身上?”
“提蒂娜从小在英格比长大——”凯芙瑞雅才开口,凯尔长茧的手掌便重重往桌上一拍,吓得她整个人跳了起来,大口喘气。
“我从小在弗罗摩农庄长大,但是可没人会给我一栋弗罗摩的房子,让我老了去那里安养。我们现在之所以陷入困境,就是因为我们的产业管理得乱七八糟。凯芙瑞雅,你静一静,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英格比农庄属于你母亲所有,而你母亲要怎么管,你无权置喙。所以我只是希望你照这样去劝劝你母亲。而你除了劝劝她之外,顺便也要警告她,以后不得再拿你父亲的地产利润去补贴英格比农庄了;要是你母亲无法迫使那个农场多赚点钱,用来贴补家用,那么就干脆让那个农庄放着烂掉好了。反正以后是不能再拿钱去贴补烂产业的。就这样。”他突然在椅子上一转身,指着门责问道:“你,麦尔妲。你是不是一直在偷听大人讲话?你若是像小女仆一样地鬼鬼祟祟地偷听,那么我就找点小女仆的杂活给你做。”
麦尔妲探头朝房间里打量,恰如其分地露出惊惶状。“请多见谅,父亲。我只是想等你与母亲讲完话而已,因为我有话要跟你说。”
凯尔无奈地长叹一声,眼睛一转,望着妻子。“凯芙瑞雅,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能随便插嘴,这点一定要教好才行。麦尔妲,进来,你既没耐心等大人讲完,还要偷听,那你就进来说吧。什么事?”
麦尔妲一步一步地挪进了房间,一见父亲皱眉便赶紧走上去,站在父亲面前。她屈膝为礼,不理睬母亲的目光,然后宣布道:“如今夏季舞会已经过了。我们非得缺席不可,这我了解。但是再过七十二天,就是秋季引见了。”
“所以呢?”
“我想去。”
她父亲恼怒地摇了摇头。“那你就去啊。打从你六岁起,你就开始参加这些场合了。商人世家一向都是举家出席的,除非像我这样要出海的才会缺席。我没那么快返航,所以我是没办法参加了。但是你知道你是一定会去的。你拿这个来烦我做什么?”
麦尔妲偷偷瞄了母亲一眼,发现母亲一脸不以为然,于是急切地望着她父亲。“母亲说我们今年可能不去了,因为外祖父过世,要守丧的关系。”她深吸了一口气,“而且母亲说,就算我们去了,我还是不能穿正式的舞会礼服。噢,爸爸,我才不要穿小女孩的高腰裙去参加秋季引见呢。黛萝·特雷跟我同样的年纪,可是她要穿舞会礼服出席。”
“黛萝·特雷虽跟你同年,但是她比你大了十一个月。”凯芙瑞雅插嘴道。她感觉得到自己脸颊发红,她实在气愤,女儿竟把这种事情拿来跟她父亲提起,仿佛要以此来报复母亲,“况且她若是穿礼服出席秋季引见,那我才会大大地意外呢。我自己是直到十五岁,快十六岁的时候才参加‘引见’仪式,以女人的身份被引见给社交圈。况且我们现在还在守丧。又不是说今年有人等着我们出席,这样实在不合适……”
“可以穿黑色的礼服啊。卡蕾莎·科瑞在母亲过世两个月之后参加引见,就是穿的黑礼服。”
凯芙瑞雅坚决地说道:“除非你外祖母认为合适,我们才会出席。但是我看她大概是认为不去为宜,况且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穿高腰裙,所以就算我们去,你也应该以合适的打扮出席。”
“你把我打扮得像个小孩子似的!”麦尔妲高声叫道,叫声中充满悲凉与痛苦,“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噢,爸爸,母亲硬要我穿裙长只及小腿肚、裙摆还加缝荷叶边的裙子,好像她怕我会放足奔跑,并在水洼里玩耍而把裙子弄脏。母亲还要求我照七岁时那样子绑辫子,又在我的衣领上加蝴蝶结,而且她只让我戴花,不准我戴珠宝和——”
“够了。”凯芙瑞雅对她女儿警告道,但令她意外的是,她丈夫见此竟然哈哈大笑。
“麦尔妲,你过来。不不,先擦了眼泪再过来。”麦尔妲走上前,凯尔将她拉到大腿上坐下来,俯视着女儿的脸,“你认为你现在已经大到可以穿女人的衣服了。接下来,你就会期待年轻男子来敲门了。”
“爸爸,到时候我就十三岁了。”麦尔妲开口道,但是凯尔叫她不要再说。凯尔从女儿头上望出去,看着妻子的脸,谨慎地说道:“如果你们都去,那么让她穿着合适的礼服出席,会有什么不妥吗?”
“她年纪还小!”凯芙瑞雅失望地抗议道。
“是吗?”凯尔问道,声音显得十分骄傲,“凯芙瑞雅,你瞧瞧自己的女儿。她就算是小孩子,也算是婷婷玉立了。我母亲总是说:‘男孩子除非证明自己有能耐,否则不算成年,但是女孩子只要愿意,就可以成为女人。’”他拍拍麦尔妲的辫子,那女孩则容光焕发地望着父亲,并以恳求的脸色瞧了母亲一眼。
凯芙瑞雅非常震惊,她没想到丈夫会介入她与女儿之间的事情,不过她尽量掩藏情绪:“凯尔,麦尔妲,此事有违常理。”
“这有什么有违常理的?她穿大人衣服能伤到谁了?今年或明年让她换穿长裙,又有什么不同?只要她举止得宜,穿起来又好看,早点穿又何妨?”“她才十二岁。”凯芙瑞雅有气无力地说道。
“快十三了。”麦尔妲察觉到自己占了上风,于是步步进逼,“噢,求求你,妈妈,你就答应嘛!你就说我可以去参加引见,而且今年就可以穿舞会礼服嘛!”
“不。”凯芙瑞雅坚守立场,“除非你外祖母要去,我们才会跟着去。否则,人家会传得很难听。这一点,我很坚持。”
“但要是我们真的去了呢?”麦尔妲甜言哄劝道,又转头望着父亲,“噢,爸爸,你就说,若是妈妈让我去参加引见的话,我可以做一件舞会礼服嘛。”凯尔搂了她女儿一下。“就稍微妥协一下也很公平。”他对凯芙瑞雅提议道,又对麦尔妲补了一句:“除非你外祖母出席引见,否则你不准去。不准闹,闹也没用。但是呢,如果你外祖母去了,那你们就通通一起去,而且你就穿舞会礼服出席。”
“噢,谢谢爸爸。”麦尔妲松了一口气,仿佛凯尔允诺了她一生中最大的愿望。
凯芙瑞雅心里升起一股近似于气愤的情绪,那情绪在全身奔窜,使她感到头昏。“好了,麦尔妲,你现在可以走了。我要跟你父亲说话。还有,既然你深信自己已经大到可以做女人打扮了,那你就得表现一下女人该有的本领。你那个绣花的活儿摆在那里三个星期了,你今天就做好,完成之后拿给我看看。”
“可是那要耗上一天!”麦尔妲苦恼地抗议道,“我打算到卡蕾莎家,看看她能不能跟我一起到布庄街去逛逛,看看有没有好料子……”麦尔妲越讲越小声,她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于是也不再多说一个字,便转过身蹦蹦跳跳地离开房间了。
她一离开父母的视线,凯尔便爆出一连串大笑。凯芙瑞雅心里想道,这真是太过分了,凯尔对她的侮辱没有比这个更糟的了。凯尔转头注意到她的脸色之后,不但没有体会到自己犯了大错,反而笑得更大声。“瞧你那个脸色。”最后他好不容易收住笑。“你女儿棋高一着,你就气成那样子!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她一直都是我的小乖乖,这你也是知道的。况且,这也没什么不好啊!”
“这一来,她可能会受到男性的注意,但是我们尚未教导她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处理。凯尔,女人首次穿上舞会礼服去参加秋季引见,那个意义可不只是裙摆加长了而已,就等于是向缤城人宣布,我们家的女儿已经长成大人了。而这便意味着她已经到了可以接受男性追求的年纪,同时她的家人会正式考虑她的婚事。”
“那又怎么样?”凯尔不自在地追问道,“我们又不是非答应不可。”
“此外还有人会邀请她共舞。”凯芙瑞雅不懈地说道,“虽然她跟同年纪的男孩子跳过舞,但到时候邀舞的可不只是些少年而已。她若是穿着舞会礼服出场,就会被视为年轻女子,所以无论是年轻男子,或是年老的男子都会向她邀舞。先不说她现在舞技平庸,问题是,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教她如何跟男人谈话应对的技巧,也没有教她若是碰上……看不对眼的人邀舞,要如何推辞。她可能会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之下,就应允对方进一步追求她了。更糟的是,紧张的笑容,或是咯咯地傻笑都可能会让对方误以为她有意交往。你在答应她这个之前,应该先跟我商量才对。”
瞬间,凯尔恼羞成怒,他猛然站起,把餐巾丢在桌上。“我懂了。也许我应该干脆住在船上,免得在你决定家人命运之时碍手碍脚!你似乎忘记了,麦尔妲不但是你女儿,也是我女儿;如果她都十二岁了,却还没把舞蹈和礼仪学好,那么也许你应该怪罪自己太过疏忽!你先是把我儿子送去当教士,现在又表示我对女儿的管教方式不能表示任何意见。”
凯芙瑞雅已经站起来抓住了凯尔的袖子。“凯尔,求求你,回来坐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希望你帮着教养我们的孩子。只是,我们必须小心维持麦尔妲的声誉,这样人家才会认为她是个教养良好的年轻女子。”
但是凯尔才没那么容易讨好:“那我建议你好好帮她安排舞蹈和礼仪课,而不是光教她回房去做女红。至于我,我还有船要管,此外还要花好大功夫纠正一个年轻人——而这都是因为当年你做了个我无权置喙的决定所致。”他像是抖开苍蝇般甩开凯芙瑞雅,像风一样迅速离开。凯芙瑞雅一手掩口,怔怔地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坐回椅子里。她深吸了一口气,举起双手按住抽痛的太阳穴,眼睛由于强忍着泪水而刺痛。感觉上,这宅子里好像从来没有片刻的宁静。她突然很想回到昔日她父亲仍然身体健康,并带着艾希雅出海航行,而她则与母亲待在家里照顾家庭和孩子的时光。
在那个时候,凯尔若是抵港,那就像是假期一般。他以前是无畏号的船长,那时大家都说他的好话,称赞他多么英俊,多么潇洒。他在家的时候,他们夫妻俩不是待在卧房里缱绻到深夜,就是手牵着手在缤城的街上闲逛。凯尔的海运箱里总是装满了要送给她和孩子们的礼物,他也总是让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新婚妻子。但自从他接管薇瓦琪号之后就变得一本正经,而且很,很……凯芙瑞雅努力找个字眼来形容。她心里冒出“强权”这个词,但又觉得事情不是那个样子。她拿定了主意:只是因为凯尔要管的事很多而已。不仅如此,她父亲过世之后,凯尔要管的事情还不断延伸;他不只要管船,还要管宅子、庄园、孩子,甚至于——凯芙瑞雅悲哀地想道——还要管她妹妹和她母亲的事。
以前他们夫妻俩常常聊天,一路谈着有的没的聊到深夜。以前,凯尔喜欢拉开窗帘,让月光透过床帷照到床上来,他会谈起他遇上的风雨有多么猛烈,船帆鼓满了风的时候是多么地美,同时深情地望着她、抚摸着她,告诉她,她就像大海一样迷人。现在,凯尔则沉默寡言,顶多只提起他买卖了什么货色。他再三地提醒凯芙瑞雅,如今维司奇家族的财产要沉沦或复兴,都全系于他一人的肩上。此外,他也再三对凯芙瑞雅立誓,必定会让缤城商人的圈子见识到他睿智的经营方式,以及灵巧的生意手法。晚上夫妻俩独处之时,凯芙瑞雅也无法放松入睡,而凯尔白天的时间则通通待在船上。如今呢,凯芙瑞雅无奈地想道,她竟然指望凯尔早点开船了。等到他离开之后,她至少还能多少重拾平静的日常生活。
她因为听到脚步声而抬起头,心想大概是凯尔回来了,心里既期待又恐惧。最后是她母亲进了房里。母亲对于凯芙瑞雅和桌上的食物视而不见,她的眼睛扫视过房里的一切,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要不然就是她在看房里有没有别人。“早安,母亲。”凯芙瑞雅说道。
“早安。”她母亲无精打采地应道,“我听到凯尔出门的声音。”
她母亲虽不直接点出理由,凯芙瑞雅仍猜得出母亲的用心。“凯尔走了你才来找我?噢,母亲,看到你这样躲他,我实在很难过。有些事情总得大家一起谈,一起决定……”
她母亲绷着脸笑笑。“但是凯尔在场的时候,根本容不得这些。凯芙瑞雅,我太累也太悲伤,实在顾不得迂回客套了。我明说了吧,你丈夫根本不留空间给大家商量,跟他讲话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我们意见不合,而别人的理由他根本听不进去。”她摇了摇头,“这些日子以来,我只有两个念头。一是为了你父亲过世而伤悲,二是责怪我自己,竟把你父亲托付给我的局面搅得一团糟。”
虽然凯芙瑞雅刚才还在气凯尔,但是母亲这番话仍刺痛了她的心。她回答时声音低沉且伤心:“凯尔为人挺好的,母亲,只是他深信这样对我们大家最好,所以才会如此。”
“就算真是如此,也无事无补啊,凯芙瑞雅。”罗妮卡对自己摇了摇头,“过去你父亲与我就是深信他为人可靠,要不然当初怎么会答应让你跟他结婚?但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实在没预见事情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当年若是嫁给商人世家出身的男人,说不定会比现在好得多;倘若当年我们把你嫁给比较熟知维司奇做事方式的人,今天大家也不至于落得这样了。”她母亲走上来,在桌边坐下。她的动作缓慢且僵硬,像个老妇人一般。她转过头,避开从窗户透进来的明亮阳光,大概是因为眼睛酸涩吧。“你瞧瞧,就因为凯尔深信这样对大家最好,使我们沦落到什么地步。艾希雅至今不见踪影,温德洛年纪轻轻就被硬逼着上船。这样可不好,不但对那孩子不好,也对船不好。那孩子那么激动,那么气愤,而薇瓦琪又才刚苏醒不久。我敢说,倘若凯尔真了解活船是怎么一回事,就不会硬要温德洛上船。就我所知,活船活过来之后的头几个月是关键,如今薇瓦琪最需要的就是平静,而且要让她对主人有信心,而不是尽让她体会到胁迫与争执。至于凯尔打算把薇瓦琪号当做运奴船来用……我一想到就觉得恶心到了极点。”她抬起头盯着凯芙瑞雅,“你儿子若是随同运奴船航行,不晓得要忍受多少触目惊心的事情,而你竟然完全不加以阻止,我看了真是寒心。你怎么可以让你儿子受到那种折磨,甚至还让他胡作非为?你可知道,你儿子要变得多么铁石心肠才熬得过去?”
母亲的话激起凯芙瑞雅无名的恐惧,但是她把手伸到桌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以免被母亲发现她怕得两手发抖。“凯尔说,他对温德洛不会很严。至于奴隶的事情,凯尔跟我说,若是让奴隶受到无谓的痛苦,只是徒然削减珍贵货物的价值。但我真的把听人家讲的运奴船的可怕故事都跟他说了,真的。不过凯尔向我保证,薇瓦琪号绝不会成为臭不可闻的死人船。”
“就算凯尔对待温德洛就像对待小女孩一样温和,但是温德洛在运奴船上看到的那一切还是会使他痛心疾首。运奴船免不了拥挤,免不了有死亡,少不了要以粗暴的方式管住奴隶……这是不对的。这些都是不应该出现的事情,你我都清楚这点。”
“可是我们家里就有个奴隶。达弗德在父亲病重的时候把瑞喜借给你使唤,可是瑞喜是奴隶啊。”
“那是错的。”罗妮卡·维司奇以低沉的声音重复说道。“我知道瑞喜是奴隶,早就打算要将她遣返,但每次我要送她回达弗德那里,她就双膝跪倒求我别送她回去。瑞喜知道她若是被送到恰斯国可以卖个好价钱,因为她受过一点教育。她丈夫因为无力偿还欠债,所以先被人送到恰斯国去卖了。他们原本住在哲玛利亚国,那里风俗如此,这你是知道的,所以夫妻俩和儿子一起被人当做奴隶送去拍卖。她丈夫受过不少教育,所以卖得高价,但是瑞喜和儿子则被贱价卖出,买主便是达弗德的中介商。”罗妮卡激动地说道,“瑞喜把她乘船来此的经过说给我听。她儿子小小年纪,熬不过这一趟路,死在船上。不过我相信,达弗德·重生为人并不残忍,至少不会故意折磨人;我也相信,达弗德在商言商,不至于故意毁损珍贵货物,削减货物的价值。”从头到尾,她母亲的语调都很平板,当她以那种语调模仿凯尔说话的时候,凯芙瑞雅吓得起鸡皮疙瘩。
“我本以为,生离死别的痛苦,我是不会再有的了。那年,你那三个兄弟相继去世,我不得不看开一点,并忍住心头的悲苦,之后也就过去了。如今你父亲走了,我则重新回忆起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是多么突然,令人永难忘怀。面对亲人病死就已经够难受了,可是瑞喜的儿子之所以丧命,是因为那孩子小小的肚子经受不起船只的颠簸,以及拥挤且不透风的船舱。水手送来的粗面包和污浊发臭的水,那孩子一吃就吐了出来,瑞喜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
她母亲抬起头,以悲苦的眼神直视着凯芙瑞雅:“我问瑞喜,你怎不趁水手送食物时大声告诉他们?让你们到甲板上去透透气,弄点你儿子能够消受的食物,这点事情水手总是办得到的。瑞喜跟我说,她的确讲了,每次水手走近,送食物或是收拾的时候,她总是苦苦哀求。但那些水手都装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苦苦哀求的人可多了,不只瑞喜而已;跟她铐在一起的那排人,有好些成年男子和年轻女子也跟她儿子一样,受不了航行的煎熬而死。水手上前来拖走瑞喜隔壁那个死去的成年男子以及她死去的儿子的模样,草率得像是在拖一袋麦子。她知道他们必定是把儿子的尸体拖去喂给海蛇吃。瑞喜心如刀割,简直快疯了。
“讽刺的是,她竟然因为发疯而获救。因为她开始尖声大叫,恳求海蛇把船壳戳破,把她也一块儿吃下去算了,然后又呼吁莎神保佑,务必大作狂风暴雨,把这条船摔在岩石上撞个稀烂。瑞喜苦苦哀求,水手们不当一回事,但是她恶毒咒骂,水手们却心慌了;他们可不希望这个不把生命放在眼里的女人真的如愿以偿,使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一起陪葬。水手们狠狠地揍了她一顿,但是她照样破口大骂。所以船在缤城码头稍作停留时,便叫她下船,因为水手们赌咒,之前遇上的那个特难对付的大风雨一定是她召来的,所以除非她下船,否则绝不开航。达弗德是货主,他把瑞喜收了下来,但既然瑞喜人在缤城,达弗德就不能把她的奴隶身份说破,因此他对外声称瑞喜是立约偿债的女仆。瑞喜怪罪达弗德害死了她儿子,所以老是狠狠地瞪着他。达弗德怕了,就把瑞喜送到我们家来使唤。你现在知道了,达弗德之所以在我们有急需之时送了这个礼物,并非主要出于慈悲,而是恐惧。恐怕达弗德本人也变成了被恐惧而非被慈悲所主宰的人了。”
她顿了一下,仿佛在思索。“而且他还多添了不少贪婪的习性。据我看来,他应该不是那种听了瑞喜的遭遇之后还能继续做贩奴生意、眼见这种事情重复发生的人。但是他不但照做,还坚持地鼓吹熟识的人,请他们投票赞成缤城贩奴合法,好让他能在这里做生意。”她母亲再度凝视着凯芙瑞雅,“如今你继承了父亲的庄园,也继承了他在缤城商会里的投票权。不用想也知道,以后达弗德必会游说你在表决时投赞成票。而如果你自己的经济利益与贩奴的好处是一致的……依你看来,凯尔会劝你怎么做?”
凯芙瑞雅瘫坐在椅子上。她实在不敢回答。她很想跟母亲说,缤城蓄奴合法化的事情,她丈夫是一定不会支持的,但她心里已经偷偷地把这笔账算了一遍:贩奴变得合法之后,家里有几样产业又可转亏为盈,像是种植谷物的农田、锡矿等。除此之外,若能合法贩奴,那么凯尔就用不着把货物大老远运到恰斯国才能卖钱,只要把奴隶运到缤城这里来就能获利。货运时间减少意味着船上货物抵港时存活的会比较多,售出时情况也较佳……
凯芙瑞雅反省这段推论背后的含义,不禁打了个冷颤。“船上货物抵港时,存活的会比较多。”啊,原来打从一开始,她便认定如果凯尔做运奴的生意,那么运送过程中是免不了会有奴隶丧命的。奴隶为什么会丧命?因为年老、患病而死吗?不会的,凯尔那么精明,他绝不会购买可能会死在海上的奴隶。但她认定奴隶因乘船而死一事必会发生却还坦然接受,怎么会这样呢?她自己上船的时候从不担心自己会丧命或受伤。所以,奴隶之所以会死,唯一的理由就是这些无助的乘客受到了非人的待遇。她儿子会在听到年轻女人哭喊哀求的时候充耳不闻吗?她儿子会帮忙将尸体丢出去喂海蛇吗?
她母亲一定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因为她沉着地说道:“你要记住,这一票是你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是可以把你这一票让渡给你丈夫;许多像你这种处境的缤城商人之妻就是这样做的,虽说缤城法律并未规定你必须如此。不过你要记住,维司奇家族在商会表决时可投一票,而且只有那么一票。此外,一旦你把投票权让渡给丈夫,你就永远也要不回来了。到那时候,你丈夫有权指派任何人代他行使投票权。”
凯芙瑞雅突然感到非常寒冷且孤独。无论做出何种决定,自己心里都不好受。想想也知道,凯尔一定会鼓吹贩奴的好处。她想象得出他的论述一定合情合理,一丝破绽都没有,说不定他还会说,缤城奴隶的命运会比恰斯国奴隶的命运更好。自己必会被他劝得毫无招架之力,但果真如此,她母亲必定会把她看扁了。“反正只有一票。”她听到自己有气无力地说道,“只不过是五十六分之一而已。”
“如今仅余五十六个商人世家。”她母亲稍微让步了。不过刹那之后,便接口道:“你可知道,有多少新商买到了足额的土地,所以如今在缤城商会里享有投票权?二十七人。你很震惊?唔,我刚知道这个消息时也很震惊。看样子,有些人悄悄地在缤城以南落脚,用大君所签署的特许状,将土地据为己有,然后进到缤城,要求在缤城商会中享有一席。我们之前为示公平,另创了一个‘专议会’,方便三船移民解决彼此之间的争端,同时也可在缤城的治理上有个发声的场所,如今新来者却以专议会来压制我们。
“缤城内部纷争分歧,然而外来的压力也很大。恰斯人觊觎缤城的财富已久,他们已经开始侵扰我们的北境,而且一犯再犯,可是现任的少年大君愚蠢至极,竟然二话不说,就把北境割让给恰斯国。这个新大君不求别的,只求恰斯人致赠女人、珠宝与迷幻药草作为礼物。像他那种人才不会支持缤城对抗恰斯国呢。就连伊司克列大君对缤城所做的承诺,他也照样背弃。外面有风声,说克司戈大君挥霍成性,已经花光了哲玛利亚国的国库;由于大君的娱乐所费不赀,所以任凭是谁,只要能够献上大礼,并保证日后进贡不断,大君就会颁发新的特许地给他。克司戈大君不仅把缤城的土地颁给哲玛利亚人,还颁发给对他谄媚逢迎的恰斯人。所以,凯芙瑞雅,你刚才没说出口的那些话,也许一语中的也说不定。说不定,光是这么一票,根本不足以阻止缤城现在正进行的变化。”
她母亲慢慢起身,她什么食物都没沾,连啜口茶都没有。她朝门口离去时,叹了一口气:“再这样下去,以后就算是这五十六个商人世家都一致投票,也无法遏制新来者的浪潮了。而这个克司戈大君既然不把伊司克列大君对我们的承诺当一回事,那么他还会继续信守别的约定吗?现在我们仍独享专卖权没错,但是这还能撑多久?克司戈大君都把特许地许给别人了,那他什么时候会把专卖权许给别人?到那时候,这里会变成什么模样,我是很不愿多想的。那时,绝不只是我们的生活从此剧变这么单纯。这样贪得无厌、目空一切的人,要是大胆地上溯雨野河,会激起什么样的变故,我实在不敢想。”
在那个可怕的一刻,凯芙瑞雅的心情突然回到她第三个孩子出生时的情景。不,不是第三个孩子,应该说是第三胎;因为在漫长的怀孕以及痛苦的分娩之后,生下来的并不是婴儿。她生下了一个怪物,怪到她母亲既不让她抱,也不让她看一眼。当她母亲将那个东西抱出房间时,那东西不但嗥叫,还狂乱地踢打。当时凯尔出海去了,而她父亲在家,所以她父亲不得不担负起缤城商人世家最沉重的负担。事过之后,再也无人谈起此事。就连凯尔抵港返家之后,也没多问为何摇篮空无一人,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待她格外温柔。日后有次凯尔提到时,他理所当然地将之称为那次她“产下死胎”的事情。凯芙瑞雅心想道,他大概真的以为事情就是如此单纯,毕竟他不是商人世家出身的人,大概不相信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也许凯尔一直都不了解与商人世家联姻到底有什么深刻的含义。也许他一直都不了解,商人世家保护着雨野河以及从雨野河流下来的一切,也因此而获得利益。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在凯芙瑞雅眼中,她丈夫不但成了陌生人,甚至几乎变成了威胁。并非说他是个邪恶的、不怀好意的威胁,而是说,他像场暴风雨,或是特别大的海浪,虽没有灵魂,却照样摧毁了挡在他去路上的一切。
“凯尔为人不错。”她对母亲说道。但是她母亲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房间,所以,这几个字只是了无生气地掉在满不在乎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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