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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转变

贝笙醒来时,眼睛干涩、脖子酸痛。早晨的阳光从圆形舷窗的玻璃透进来,虽然因为玻璃上黏着海带,使光线变得浓浊且带点绿色,不过毕竟是亮光,已足够让他意识到天色大明,该起来办事了。
他从吊床上翻下来,站在地上,心里突然涌现愧疚感。他本来发誓这次一定要存点钱,但还是把工资花得精光。是啊,不过那种愧疚感他是很熟悉的,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个愧疚感起因不同,而且像利齿一般啃噬着他。噢,艾希雅。那个女孩昨晚到这里来恳求他指点——要不然就是他做梦。而自己则冷嘲热讽一番,不但没给她一丝鼓励,也没主动帮上什么忙。
他告诉自己,这根本就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毕竟,他欠艾希雅什么了?什么都不欠。什么都不欠。他们连朋友都称不上,彼此的身份实在太过悬殊。自己是她父亲船上的大副,而她则是船长的女儿,这实在没有发展友谊的空间。至于她父亲,唔,是啊,艾福隆·维司奇的确是他生命中的贵人。当年他遭到众人排挤时,幸亏艾福隆拉了他一把,他才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能耐。但是那老人已经死了,所以就这样了。
再说,自己说得也许刻薄了些,但那些话都很实在。要是他能够回到从前,那么一定不会跟父亲起争执;果真能回到从前,他一定乖乖上那些没完没了的课程、在社交场合做出正确的举止、戒掉酗酒和沉溺于吸辛丁的毛病,家里人要他娶什么对象他就娶。果真如此,那么现在特雷家的家产继承人就是他,而不是他弟弟了。
这个念头使他想到自己的确不是特雷家的家产继承人,而既然他昨晚已经花光工资,只剩下几个铜板,那么最好是多为自己担忧,少为艾希雅操心。那个女孩真的得好好为自己打算才是。她一定要回家,没别的路了。说真的,她若是回家去,情况还能坏到什么程度?顶多就是他们把她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她会住在舒服的房子里,有仆人服侍,吃着美酒佳肴,穿着精心缝制的服饰,参加一个又一个的舞会、茶会和社交场合——缤城人非常看重这些场合,其中又以商人世家最为重视。贝笙轻轻地哼了一声,他也应该祝福自己会碰上这么残酷的命运才对。他抓抓胸口,又搔了搔胡子,将头发顺到头后。该找工作了,他最好把自己打理干净,然后到码头去走一走。
“早安。”他绕到船头去跟派拉冈打招呼。
那人形木雕安置在船的最前面,因为船身倾斜得很厉害,看起来好像永远都很不舒服的模样。贝笙突然纳闷,不晓得派拉冈会不会因此而背痛,但他鼓不起勇气开口问。派拉冈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脸则面对着船只进出的港口。他头也不回地纠正:“该说午安了。”
“好,好。”贝笙应和道,“没想到这么晚了。我原本打算早上去码头边看看的。你知道的,该找工作了。”
“依我看来,她并没有回家。”派拉冈答道,“她若是要回家,应该会走她习惯走的路,也就是先攀上悬崖,再穿过树林。可是今早她跟我说了再见之后,我却听到她的脚步声朝城里而去。”
“你说的是艾希雅?”贝笙问道,努力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口吻。
派拉冈点点头。“天一亮,她就起来了。”他的语气像是在责怪贝笙,“我才刚听到大清早的鸟叫,她就惊醒了,然后下了船。不过她昨晚也没睡多久就是了。”
“这个嘛,她该考虑的事情很多。虽然今早她去了城里,但是我敢打赌,她一定不出一个星期就回家了。你说,她不回家,还能去哪里?”
“大概只能来我这里了。”大船答道,“这么说来,你今天要开始找工作?”
“如果要填饱肚子,那就得工作。”贝笙应和道,“所以我等一下要去码头上看看。我不想找商船的工作了,我打算去看看码头上的渔船或屠宰船有没有空缺。我听人家说,在猎鲸鱼或海豚的船上升迁比较快,况且他们在请人的时候比较少啰嗦。”
“主要是因为那种船上死的人多啊。”派拉冈不留情面地评论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当年我曾经多少听见船员的闲聊。他们说,那种船出海的时间特别长,船上的货又超重,所以总是雇用超额的人手,因为他们并不指望所有人都能熬得过去。”
“这我也略有耳闻。”贝笙不情不愿地坦承道。他先是蹲下,然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大船旁的沙滩上,“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选择?维司奇船长早就劝我存钱,而我若是几年前就开始存,至今总有一笔小钱了。”他发出声音,但不是笑声。“我真希望当年有人劝我,我应该把愚蠢的自尊吞入肚里,乖乖地回家。”
派拉冈搜索着记忆深处。“如果许愿就能成真,世上怎么还会有乞丐?”派拉冈宣布道,露出了笑容,像是颇为得意,“这个谚语我已经忘了好久,刚才又想起来了。”
“是啊,这的确是金玉良言。”贝笙怏怏不乐地应道,“所以我最好立刻到码头去,看看那些臭味冲天的船有没有缺人。我还听人说,在那些船上,航海是最细微末节的事,开肠剖腹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脏得要命。”派拉冈应和道,“商船重体面,所以上头的水手若是弄脏自己,顶多就是手上沾了焦油,要不就是被冰冷的海水浸得湿透。但是屠宰船上不是血就是内脏和油污,若指头上划破了个小伤口,就会因为感染发炎而不得不切掉整只手——前提是没有因此而送命。如果你的船除了油脂之外还要取肉,那么保证你会为了把鲜肉摆进盐桶里腌起来,而少掉一半的睡觉时间。在那种贪得无厌的船上,水手最后往往落得挤在腥臭货物之间睡觉的下场。”
“你还真会鼓舞人心哪。”贝笙凄凉地说道,“但我除了去那种船上找活儿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没有。”
派拉冈的笑声很诡异。“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当然有选择了,而且我还很羡慕你呢。人人皆有选择,只是人们把选择视为理所当然,所以竟未看出自己有权选择。”
“什么选择?”贝笙不安地问道。船的声音中开始透出狂野的气氛,其鲁莽的语调就跟天马行空地乱想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终结。”派拉冈急切渴望地讲了出这两个字,“就是‘终结’。”
“‘终结’什么?”
“终结生命啊。你们人类太脆弱了,皮肤比帆布还薄,就连最细的船桅也比你们的骨头强壮;人的体内跟大海一样湿、一样咸,皮肤上一旦有了开口,里面的东西便迫不及待地溢出来。你们人哪,要终结生命,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划开皮肤让血流出,让海里的生物将你们啃蚀掉,最后便只剩下一把裹着绿色黏泥的骨头,而骨头与骨头之间则由啃剩的筋腱勉强串起。到那时候,你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都不用想了。因为你终结了,终结了。”
“我可不想终结。”贝笙以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才不想那样终结。谁都不想像那样终结。”
“谁都不想吗?”派拉冈又笑了起来,声音越显尖锐,“噢,我就认识不少想要终结的人,其中有不少人还如愿以偿呢。而且,不管想不想终结,最后下场都是一样的。”
 
“其中一个好像有小瑕疵。”
“我敢说一定是你看错了。”艾希雅冷冷地答道,“这两个是成对的,不但色泽一样深,而且两个都一样晶莹剔透,底座还是金子制成的。”她针锋相对地迎向那珠宝商的目光,“我父亲送我的礼物一向精挑细选,绝无次等货色。”
珠宝商摇了摇手,于是他掌心里那两个小小的耳环便随之晃动起来。这对耳环挂在艾希雅的耳朵上时看来时隐时现,十分高雅,但是放在珠宝商掌心里,只显得小而简单。“十七。”他出价了。
艾希雅松了口气,但努力掩饰这一情绪。“我要二十三才卖。”她在踏进这家店铺之前打定主意,价钱若是少于十五就拉倒,不过若是能从那商家身上多挤一点出来,她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毕竟这对耳环她颇有些舍不得,而且她除此之外就没什么财源了。
他摇了摇头。“十九。我最多可以出到十九,十九是最高了。”
“十九也可以啦。”艾希雅开口道,同时仔细观察珠宝商脸上的表情,她发现那人眼睛一亮,于是补了一句:“如果你一并附上一对简单的金圈耳环。”
经过半小时的讨价还价之后,艾希雅离开了那家店铺,她的耳垂上换了一对简单的银圈耳环,而父亲在她十三岁生日时送她的礼物则就此割舍。艾希雅劝自己,那不过是一项财产而已,卖掉亦不必可惜。她不需保有真正的珠宝,只需记得父亲送她礼物的心意;那耳环若不卖掉,只是徒然让她日后漂泊时多一分牵挂而已。
说来也怪,人们怎么会把那么多事情都视为理所当然?要买粗棉布十分容易,不过买了粗棉布之后,她还得把针、线和缝制粗布时不可或缺的顶针买齐,另外还要买剪布的剪刀。她盘算着要先做个小帆布袋,以便收藏这些工具。如果她把计划从头到尾执行,那么这些工具和小帆布袋就会变成她的第一件财产。
她穿过市场,并以新的眼光看待这一切。以前逛市场时,她想的是口袋里的钱够买什么,以及她可以记多少账而不至于引起家人的异议,但如今那些事情已经不是重点了。突然之间,有些东西她就是买不起,别说是华美的衣料和精致的珠宝了,就连一套插在头上的可爱发饰这样的简单东西,她也买不起。她纵容自己把那发饰插在发间,拿起摊子上的便宜镜子端详许久,并想象自己若是戴着这样的发饰去参加夏季舞会,看起来会有多么出色。这样的发饰搭配上缀着奶油色蕾丝的绿色丝礼服——一时之间,她几乎看到了自己参加舞会的模样,几乎就要踏回不过近在数日之前的人生之中。
但片刻之后,她便清醒过来。突然之间,艾希雅·维司奇和夏季舞会的事情像是她编造出来的故事。她不禁纳闷,家里人要等多久才会打开她的海运箱,以及到时候他们猜不猜得出哪一样礼物是要送给谁的;她甚至还任由自己想象,她母亲和姐姐看到礼物时会因为自己竟任由女儿、妹妹被人逐出家门而流下一两滴泪水。艾希雅露出坚毅的笑容,将发饰摆回摊子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做那些多愁善感的白日梦?她严厉地告诉自己,就算她们永远不开箱子也无所谓。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要想办法立足。贝笙·特雷的建议实在太过愚蠢,她说什么也不会照做。她说什么也不会像个无助的娇惯小姐一样爬进家门。才不呢。若真这么做了,只会证明凯尔对自己的指责并未言过其实。
她挺起背脊,以崭新的心情穿过市场的街道。她替自己买了几样简单的食物:梅子、一块乳酪、几个面包卷,分量不超过她一日所需。接着又买了两根便宜的蜡烛、一个内含起火用的燧石和铁条的火绒盒,然后就不再花钱了。
天色尚早,她在城里虽无事可做,却也不愿就此离去。所以她在市场里多逛了几条街。有些人认出她,除了打招呼之外,又劝她不可因为丧父而太过哀恸。如今旁人提及时,她已经不会心痛了;丧父之事只是对话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很古怪,但度过了就好。艾希雅不愿多想父亲,也不想跟这些相对来说算是有点生疏的人倾吐她的丧父之痛。除此之外,她更不想多谈,以免意外提起现在她跟家人有多么疏远。据她推测,知道内情的人可能不多。凯尔绝对不想多加张扬,但是仆人一定议论纷纷,他们都是这样的,最后消息难免会走漏。她希望自己能抢在流言散播之前就离开。
反正,缤城这儿认识她的人并不多,不过就是些船只的中介及跟她父亲有生意往来的商人。多年以来,她慢慢地淡出了缤城的社交圈,只是她自己一直不自知。任何其他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必定在半年之中参加过六场聚会,像是舞会、宴会和节庆庆典等,但是半年来她什么聚会都没去——噢,至少还参加过丰收舞会。以前,她觉得那些舞会晚宴没什么重要的,反正想要参加就可以随时参加。如今那一切都已成过往云烟。没了,不管是特别为她量身订做的礼服、成套的平底鞋,或是胭脂水粉、擦在喉间的香水之类的,全都没了。全部跟着她父亲的尸体一起葬送在海底。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但丧父之痛突然如鲠在喉、苦不堪言。她转身匆匆行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她气愤地眨着眼睛,拒绝让泪珠落下来。等到心神稍微安定之后,她慢下了脚步,四处张望。
一抬头,眼前正是琥珀店铺的窗口。
如之前那样,某种恶兆般的感受令她背脊窜起一股凉意。她实在想不出,区区一个珠宝商何以使她恐惧得手足无措,但她就是很怕。那女子并非出身缤城商人世家,连个珠宝商都称不上。莎神在上,她只是刻刻木头,然后把木头当珠宝来卖罢了。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要亲自看看那女人卖的是什么东西。她以握住带刺荨麻般在所不惜的决心推开店门,走进琥珀的店铺里。
店里很凉快,因为刚从明亮的夏日街道走进来,于是刹那间店铺里有如阴暗无光。艾希雅的眼睛适应之后,看出此地摆设洁净简单。门是打磨光亮的松木木板,架子也是松木,都不多加装饰。架上铺了一个个深色的布块,上面摆着琥珀的作品,柜台后的墙壁上则展示着较为华丽的项链。她店里还有一些陶盆,放着许多木珠,各种材质色泽都有。
她的作品也不仅只是珠宝。店里有些简单的木碗与木盘,不但样式大方,质地也与众不同。她做的木头高脚杯足以让国王的餐桌增色不少,梳子与发饰则是用带有香味的木料做成的。这些东西都是用一整块木头雕成的,没有一样是衔接拼凑起来的;每一件作品都唤出木料内的灵魂,以高超的雕琢与打磨技巧将那精髓呈现出来。店里有张椅子是以整根树干雕出来的,那张椅子跟艾希雅记忆中见过的所有椅子都不相同:那椅子没有腿,应该是椅座之处只是略微磨出一个凹陷,只能让某个削瘦的人蜷缩在其中。如今收腿曲膝地坐在椅子上,从长袍下摆露出凉鞋的那个人,正是琥珀。
艾希雅吓了一大跳,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望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察觉到。她将之归因于那女人全身上下都是同样的颜色,她的眼珠、头发与皮肤都是蜂蜜色,再加上同色的袍子与木椅,整个人简直就跟椅子化为一体。她抬起一边眉头,以疑问的眼神望着自己。
“你要见我?”她沉静地问道。
“不。”艾希雅几乎是本能地答道,不过这也是真话。她努力定神,再以高傲的态度说道:“我只是听了很多木头珠宝的事情,所以好奇地进来瞧瞧而已。”
“你的确颇有眼光,懂得鉴赏上好木材。”琥珀点点头。
琥珀的语调中几乎不带任何意味。是威胁吗?是嘲讽吗?还是单纯的评语呢?她实在说不上来。但是这个木匠,这个艺术家,竟敢这样跟她说话,实在太过分了。莎神在上,她可是缤城商人世家之女,生来便具有缤城商人的身份。而这个女子,这个暴发户,只不过是刚在缤城人的聚落里落脚,且才刚在雨野街占有一席之地的外来人而已。艾希雅这一周以来的所有懊悔与怒火突然找到了出口。“你指的是我的活船。”艾希雅接口道,她的语气非常挑衅,充分表达出她认为这名女子根本没有资格问起她的活船。
“缤城人将蓄奴合法化了吗?”琥珀再度开口,这次那精致秀丽的脸庞上照样不带任何意味,而她问话的口吻像是单纯顺着她的话,感觉再自然不过了。
“当然没有!那种低劣的风俗是恰斯人的事,缤城人是永远不会认同蓄奴的。”
“啊,可是……”她稍稍停顿了一下,“你刚才将活船称之为‘你的’?莫非你可以拥有活生生的智慧生物吗?”
“我说薇瓦琪是‘我的’,就像在说她是‘我的’姐妹一样。我们是一家人。”她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火气直冒。
“一家人。我懂了。”琥珀优雅地站了起来。艾希雅没想到她个子这么高。她并不漂亮,更称不上美丽,却仍有一股迷人的气质。她的服饰端庄、举止优雅,长袍上细细地打着百褶,正好与微微波浪的卷发相呼应,五官就像她的作品一样简洁高雅。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艾希雅。“你与木头以姐妹相称啊。”她的嘴角轻轻一扬,突然露出了大方的笑容,“我原本还不敢奢望,但或许我们的确有许多共通之处。”
即使那么一点小小的友善举动,也使艾希雅顿生警戒。“为什么你之前就有所期待?”她冷淡地说道,“为什么你会期待你我有共通之处?”
琥珀的笑容稍稍漾开了些:“因为,若真有共通之处,你我行事会比较容易。”
艾希雅不愿上钩,所以不肯追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琥珀轻轻一叹。“好顽固的女孩。不过,就连你顽固的性子,我都十分钦慕。”
“那一天……我在码头上,在薇瓦琪号旁看到你那一天,你是不是在跟踪我?”艾希雅这话近乎指责,但琥珀一点也不以为忤。
“我比你早到。”琥珀指出,“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跟踪你?不过我得承认,当时我看到你,倒是有点纳闷你是不是在跟踪我……”
“可是你望着我的模样……”艾希雅不情不愿地反驳道,“我并不是说你撒谎。但是当时我看你好像是在找我,你一直盯着我看。”
琥珀缓缓点头,与其说她在回应艾希雅,不如说她在回应自己。“你才像是在找我呢,你一直盯着我看。虽然我是去找人的,但我要找的并不是你。”她讲到这里,开始玩弄起她的耳环,先把木龙推得不断颤动,接着是木海蛇。“不怕你不信,我之所以到码头上,是为了要找一个只有九根指头的奴隶少年。”她的笑容意味深长,“结果我没找到人,你倒找到了我。这是巧合,也是命运。到底是否真为巧合,我倒很愿意努力相争。然而,过去我少数几次胆敢与命运相争,却都输了,而且都输得很惨。”她摇了摇头,耳朵上四个不成对的耳环全都摇晃起来。她的眼神空洞,像是在回忆往事。然后她抬起头,迎接艾希雅好奇的眼神,脸上再度绽放笑容,并因此而变得柔和起来。“不过这一经验并非人人适用。有些人天生就是要与命运相争的,而且他们会赢。”
艾希雅无言以对,于是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那女子走到架子边拿下一个篮子——至少艾希雅刚看到的时候,以为那不过只是个普通篮子。直到琥珀走近,她才看出,那是单单以一张木片削成木条后编织起来,再裁去多余木料而制成的木条篮子。琥珀走近时将木条篮子摇了一下,于是篮里的东西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声响。
“我想送你个礼物。”琥珀将木条篮伸到她面前,“你任选一个吧。”
木条篮里都是木珠。艾希雅才瞄了一眼,就推翻了原本打算高傲地拒绝的冲动。形形色色的木珠令人怦然心动,她忍不住伸手一摸,摸过后便舍不得放下了。木珠的色泽、质地、纹理均各不相同,且都是大木珠,差不多与她的拇指一般大小。每一个木珠都独一无二,有些是抽象的形状,有些则是动物或是花朵,还有叶子、鸟儿、面包、鱼、海龟……艾希雅这才发现,她不但把木条篮接了过来,还乐此不疲地翻找起来,琥珀则在一旁热切地观察她。木条篮里有蜘蛛、有蠕虫、有船、有羊、有狼、有眼睛、有浆果,还有肥嘟嘟的小宝宝。每一个木珠都教人爱不释手,艾希雅这才领悟到这女子的木头艺品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这些木珠乃是木头与创意的结合。手艺这么好的艺术家并不是没有,而这么精致的木料也可以买得到,但她从未见过有哪个艺术家的手艺能与木头配合得如此精准。那个海豚飞跃的木珠注定要刻成海豚:藏在那木料里的既非浆果,也不是猫或苹果,那木料中只埋藏着一只海豚,而且唯有琥珀能够找到那条海豚,并将之从牢笼中解放出来。
艾希雅实在不知道要选哪个才好,不过她还是继续翻看下去。她要找个最完美的。“你为什么要送我礼物?”她突然问道,迅速地瞄了她一眼,发现琥珀的眼神中流露出对自己作品的骄傲。艾希雅忘情地在木珠之间流连,使得琥珀格外喜悦;那女子脸颊发热,金黄色的眼珠像是坐在炉火前的猫儿般发出光彩。
当她开口后,连她的话也散发着暖意。“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为什么?”
“因为我看得出你一生都在与命运相抗。你看得出事情的自然发展,也知道你可以轻轻松松地将自己嵌在一连串注定的发展之中,但是你竟大胆地反抗命运。为什么呢?不为别的,就因为你看了一眼,然后说:‘这种命运不适合我,我才不让这种命运降临在我身上呢。’”琥珀虽然摇着头,但由于她那微微的笑容,却反而将摇头化为肯定。“这种不肯对命运低头的人,我一向都很敬佩。这种人少之又少。当然,对于命运为他们织出的衣裳,许多人愤怒痛责、咆哮叫骂,但他们仍旧穿了上去,多半一穿就穿到人生的终点。你……你却宁可赤裸裸地闯入大风大雨之中。”又是那个微微的笑容,只是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所以我多少送个珠子让你戴在身上,有个保护。”
“你讲这话活像是在算命。”艾希雅抱怨道,她的指头碰到篮底的什么东西。在她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将那木珠抽出来时,就决定自己要定这颗木珠了。不过当她拿起那个木珠时,倒说不上它到底是做成什么样子。应该是蛋吧,一枚简简单单的木蛋,中间穿孔以便串成项链或手链。这木蛋色泽温馨,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木料,木质的纹理呈环状,而非直直地横过木蛋。跟篮子里其他宝藏比较起来,这个木蛋显得格外单纯。不过艾希雅握住木蛋时,它正好契合地在她的掌心里。木蛋握起来很舒服,就好像摸着小猫的毛一样。“我想要这个,可以吗?”她轻柔地问道,屏息等待答案。
“蛋。”琥珀的笑容浮现出来,停留在她脸上,“海蛇蛋。行,当然行。你受之无愧。”
“你真的不要任何回报吗?”艾希雅直率地问道。她知道这个问题很怪,但是琥珀的奇怪气质像在警告着她,与其笨拙地假设,并假设错误,还不如粗鲁地问一问比较明智。
“回报吗?”琥珀自然而然地应道,“我只求让我帮助你。”
“让你帮我什么?”
琥珀笑了。“打倒命运。”她答道。
 
温德洛掬起一捧温水泼在脸上,搓一搓脸。他叹了一口气,将双手伸入水桶中,让温水稍微缓解手上的疼痛。他父亲已经很笃定地告诉他,水泡一破,就会开始结茧。上次他父亲认为时机合适,可以稍微注意到儿子的存在时,以开心的语气对他说道:“我们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把教士的手变得非常粗硬,你等着看好了。”
温德洛无言以对。
他从来就不曾像现在这样疲倦过。他所受的训练告诉他,身体最深层的韵律已经被打乱了。如今他不是黎明即起,天近乎全黑时就上床睡觉,因为他父亲与二副强迫他接受新的规律,而新的规律以轮班时间与铃响为准。如此残忍的要求实在没有必要,毕竟船仍稳稳地系在码头边,但是他们仍坚持要这样锻炼他。其实他们逼着他去学的那些事情没那么困难,只要他在进行课程的时候能得到充分的休息,必定很快就能得心应手。但他们硬把自己叫醒的时间却毫无道理可言,每每就是押着他去上上下下爬船桅、编绳结、缝补船帆、刷船板或是洗锅子。他们每次下令时,嘴角都带着一丝奸笑与嘲讽。温德洛深信,若不用面对无所不在的轻蔑与奚落,他一定可以把丢在面前的每一件事都应付得很好。他提起疼痛的手,轻轻用破布擦干。
他四下看看这个锁链收藏柜。此地已经变成他的家了,角落挂着一张粗索编成的吊床,他的衣服跟一圈圈的绳索共用挂勾,如今每一条绳索都收得整齐结实。他手上的水泡就是不断受训、不断接受酷刑的见证。
他拿下最干净的那件衬衫,轻轻地套在身上,并考虑要不要换条裤子,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他昨天把另外那条裤子洗干净了,但是贮藏间里空气滞闷,所以仍然湿湿的,而且有了霉味。他蹲了下来,在这锁链柜里坐哪里都不舒服。他揉着抽痛的头,等待他们敲门召他前往船长室用餐。昨天他试着什么都不管,干脆就走下船,但在那之后,一到该他睡觉的时间,屠戈就把他锁在锁链柜里。
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睡着了,直到门突然打开后才惊醒。“船长找你。”屠戈招呼道,那个自以为是的猴崽子走开时,补了一句:“虽说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要找你。”
他不理会屠戈的风凉话,也不管浑身的关节都在抗议,照样起身跟了上去。他走路时尽量将肩膀放轻松。能够站直真好。屠戈回头瞄他一眼,叫道:“喂,你,走快一点!磨磨蹭蹭地拖什么啊?”
于是他开始半走半跑,不过并不是他想快起来,而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虽然屠戈几次威胁要用百结绳来对付他,但是他从未真正动手。从屠戈每次都挑他父亲,或是大副不在船上的时候口出恶言来看,大概是很想以百结绳当鞭子,好好抽自己一顿,只是不敢造次而已。不过,光是察觉到屠戈有此意图,就足以使他每每在屠戈走近时起鸡皮疙瘩。
屠戈监视着自己走进船长室,仿佛不相信他会乖乖进去似的。不过他如此疑心,其实并不为过。虽然自己的父亲再三提醒,莎神的教谕中也包括人必须服从父母并光耀门楣,因为这是父母所应得的。但是他已经下了决心,只要一有机会就离船,并想尽办法回到修院去。这个决心是他仅存的唯一支柱。他大力叩门,屠戈在一旁看着,他听到门里传出“进来”,便走进船长室。
他父亲已经坐在小桌边,桌上铺着白布,餐具也已摆放好。这是两人用餐的布置。一时之间,他站在门口不动,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打扰了船长跟谁的私下聚会。
“进来。”他父亲说道,口气有点不耐烦,接着他以较为柔和的声调说道:“把门关上。”
温德洛关上了门,但是照样站在门口,心里揣测着现在该怎么做。他之所以被召到船长室,是为了要伺候父亲和他的客人用餐?他父亲穿得很体面,可以算得上是正式打扮:合身的蓝长裤、奶油色衬衫外面罩着蓝色外套;他的头发抹了油,在烛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温德洛,儿子啊,过来这里,跟我一起坐。暂且忘记我是船长,我们好好吃顿饭,敞开心胸谈一谈。”他父亲指着桌子对面的座位,露出温馨的一笑,但这只使他更为警戒地走到桌边,小心地坐下。他闻到烤羊肉、芜菁泥配奶油、苹果酱和薄荷煮豆子的香味。真是惊人啊,在吃了几天的硬面包和油腻的炖菜之后,鼻子竟然会变得这么灵敏。不过他还是保持沉着,逼自己展开餐巾,铺在膝上,并等着他父亲示意,才开始取菜进餐。他父亲要帮他倒酒时,他就说“麻烦了”,而每次他父亲倒了酒,他便说“谢谢你”。他察觉到父亲在观察自己。然而当他父亲倒酒之时,他都避开父亲的目光,专心进食。
如果他父亲打算要以文明的进餐以及片刻的宁静来贿赂儿子,那他可就想错了。因为当他肚子填饱,且周遭环境也恢复到看来正常的情形之后,心里反而烧起一把怒火。他父亲以亲切的笑容,望着吃相像是饿狗一般的儿子。温德洛原本想不出该说什么好,现在却有一肚子话,所以他非得强迫自己闭嘴不可。他努力回想,据自己所受的训练,在应付恶劣环境时,切莫遽下判断,同时不可莽撞,必须等到看出对手的动机之后再行动。所以他默默地进餐喝酒,同时悄悄从垂下的睫毛间观察他父亲。用完主菜,他父亲竟亲自起身,将他们二人的餐盘搬到一旁,又为他端来一碟铺着水果的蛋奶冻,他强迫自己在父亲将点心碟置于他身前时说“谢谢”。从父亲重新坐下的姿态,温德洛判断他即将宣布这场聚会的目的了。
“你胃口大开。”凯文和蔼地说道,“粗重的工作和海风总是使人胃口大开。”
“看来的确如此。”他也和善地答道。
他父亲粗暴地笑了一声。“怎么,我们还在较量啊?别这样嘛,儿子,我知道你一定很不好受,说不定你还在气我。但是你一定渐渐看出,这本来就是你应该走的路:老实地干粗活,跟一群男人,还有美丽的船为伍,然后迎向大海……不过,我敢说你一定还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处,所以我要让你知道,我之所以这样待你,并不是因为严苛或残忍。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对你的栽培,这点我可以跟你打包票。等我们把你锻炼好了之后,你会像真正的船长一样,对船的里里外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船上的每一个角落,你都亲身走过;船上的每一项工作,你都亲手做过。”他父亲顿了一下,露出尖酸的笑容,“艾希雅只是号称她懂,但你可不一样,你是实际上样样都做过,而且不是只在高兴的时候做,而是像个真正的水手,当班的每一分钟都非常忙碌,做的都是该做的事情,并且只听干部授令,绝不自行其是。”
他父亲停了下来,显然是期待他会有什么反应,他却纹丝不动。在一阵沉重的静默之后,他父亲清了清喉咙。“我知道这样要求你很严格,所以我要明白地告诉你,这趟路虽苦,但是到终点后,你会得到大奖。我打算在两年内就把甘特利·安福吉升为船长,到时候,我希望你已做好准备,可以接任大副的位子。以你两年后的年纪要当大副仍算是非常年轻,这点你也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别指望这个好处会从天而降,你必须让安福吉和我都承认你已经有那个资格,而就算我们两人都肯让你升任大副,你也必须向众船员证明自己的实力,每天、每个小时都不能松懈,那可不是易事。不过,有机会得到这种大好机会的人,可真是见鬼的少呢。所以——”
他脸上挂着微笑,手伸进外套中取出了个小盒子。他打开盒盖,将它送到温德洛面前。盒里原来是个仿着薇瓦琪的人形木雕做成的小金耳环,只有单个。温德洛曾看过别的水手戴这种耳环。水手大多都会戴个象征自己船的东西,可能是耳环、领巾、别针,或是刺青——如果你真的很确定自己会在船上做很久的话。水手们借此显示他们对船忠心不二。不过献身于莎神的教士并不适合这样做。他父亲一定早就料想到他会如何回答了,可是却亲切笑着跟他说:“儿子,这是给你的,你应当骄傲地戴上这个耳环。”
道出真相。温德洛劝告自己,道出真相就好,不要掺杂怒气,也不要夹带怨恨,所以要彬彬有礼,要和善劝告。“谢了,但是这个机会,我敬谢不敏。你一定知道,我绝不会为了要戴上耳环而毁损身体。我宁可成为莎神的教士就好。我心中所向往的,不是其他,就是要成为莎神的教士。我知道你深信这是给我提供了个大好——”
“闭嘴!”他父亲的声音不但愤怒,也甚为痛心,“你给我闭嘴。”那少年闭上嘴,强迫自己盯住餐桌之后,他父亲便开始自言自语。“你讲别的也就罢了,就是什么莎神教士的那一套胡言乱语最令人受不了。你若是说你恨我,你若说这工作你做不来,我都还知道如何扭转你的心意,但是每当你搬出教士如何如何的歪理来当挡箭牌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在害怕?你是不是怕穿耳洞?你是不是因为对未来的人生茫然无知而恐惧?”他父亲像是拉住救命稻草似的问出这几个问题。如果温德洛怕的是那些事,那么他都可以把温德洛拉到他那边去,因此他紧扣着这几点不放。
“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想这样做。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耳环送给真正渴望这份好礼的人?你何不把这个耳环送给艾希雅算了?”温德洛平静地说道,他那温和的言语截断父亲叨叨的恶骂。
他父亲的眼睛突然闪出蓝宝石般的亮光。他以手指指着温德洛,那个模样,仿佛他觉得自己的指头是把利刃。“道理很简单,艾希雅是女人。而你呢,他妈的,你是男的,而且马上就成年了。多年来,我如鲠在喉。我眼看着艾福隆·维司奇拖着他女儿上船,把女儿当儿子一样养大。而前些时候你回到家里时,穿着棕色裙子,讲话轻声细语,身体甚至比你的讲话声更柔弱,又弄出一套斯文礼节,开口闭口都是莎神。我看着那情景,不禁扪心自问,难道我比不上艾福隆吗?我儿子站在我眼前,但是他却比艾希雅更像女人。我痛心得很。这个家也该——”
“你这口吻跟恰斯人没什么两样。”温德洛评论道,“我听人说,在恰斯国,女人的地位比奴隶好不到哪里去。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恰斯人长久以来就有蓄奴的风俗。如果你竟深信可以把另外一个人纳为自己的财产,那么,就跟恰斯人宣称妻女是他们的财产,并为求自己的方便而任意贬抑妻女身份的行为差不多了。但是,哲玛利亚人以及缤城人都曾经以女性的功勋成就为荣。我是读过历史的,就以玛洛妲大君为例,她统治哲玛利亚国十数年,从不纳宠臣男伴;玛洛妲大君制定了‘个人权与财产权’观念,而这个观念乃是我们所有律法的基础。再说莎神吧,我们所有男人将莎神尊崇为父,但是女人却将莎神尊崇为母;莎神箴言第一条,开宗明义就说:‘唯有联合,才能永续。’我们是迟至最近几代以来,才区分男人应如何、女人应如何,并且——”
“我把你叫来,不是为了听你那一套传教的胡诌。”凯尔·海文突然宣布道。他猛地一推桌子,使他的椅子从桌边滑开;那桌子若不是牢牢地钉在地上,早就翻倒了。他在房里来回踱步。“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你祖母,也就是我母亲,乃是恰斯人。是的,我母亲的言行举止的确谨守女人本分,而我父亲一直都维持他的大男子作风,可我也没有因为这样的教养而受到什么伤害。但你瞧瞧你外祖母和你母亲!她们真的就幸福满足吗?经营家业的重任使她们看遍世间的残酷,逼得她们要与各种下流人应对往来,还要常常担心账目、信用额度与欠债,这些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我可不想让你母亲或是你妹妹过那种生活啊,温德洛。我才不要让你母亲在上了年纪之后,扛起像你外祖母那么重的担子。我若是个男人,就容不下那样的事情;我若能把你栽培成男子汉,而你也追随我撑起家业、尽到男人对家庭应尽的责任,那么那样的事情就绝不会发生。”凯尔·海文转过身,坚决地一拍桌子,并重重地点了个头,仿佛他这番话已经决定了家族未来的命运。
温德洛无言以对。他瞪着自己的父亲,心里不断摸索,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共同的立场,以便跟他讲理,但是他一样也想不出来。虽然他们是血肉至亲,但温德洛却觉得彼此形同陌路,因为他父亲的想法实在与自己信奉的理念差得太远,自己实在想不出要如何跟父亲沟通。最后他平静地说道:“莎神教导我们,任谁都无法决定别人的人生方向。即使你拘禁他的躯体,并禁止他道出内心的想法,即使你割掉他的舌头,也无法让他的灵魂止息。”
一时之间,他父亲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也觉得他跟我形同陌路,他想。他父亲开口时语气非常激烈。“你是个懦夫,是个没种的胆小鬼。”他父亲大步走上来。温德洛集中了所有意志力,才没让自己在父亲经过时瘫软在地上。但是凯尔什么也没做,只是走过去打开舱门,叫屠戈上来;屠戈几乎是立即出现,所以温德洛知道他必是在附近逗留,说不定还偷听了他们父子的对话。凯尔·海文若不是没注意到这点,就是他根本不在意。
“把打杂小弟带回他的舱房去。”他父亲突然命令道,“好好盯着他,务必让他在启程之前把所有的工作都学会。还有,别让他出现在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最后这句话,他父亲说得义愤填膺,好像全世界都亏欠了他似的。
屠戈头一扭,于是温德洛默默地跟着他离去。他看出屠戈脸上笑容满面,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父亲已经把儿子完全交到这个恶棍手上了,那家伙乐得接受。
就目前而言,那男人只以护送温德洛走回地牢为满足。走到门槛前,屠戈将温德洛大力一推,幸亏他及时缩了头。被他这么一推,温德洛站立不稳,还好多踩了一步才没有跌倒。屠戈大力关门时,不晓得又讲了什么风凉话,但是温德洛心事重重,也没精神理会了。他听到那人扣上门闩,所以这一来,他又至少要在里头关六个小时了。
屠戈连根蜡烛都不给。温德洛在暗中摸索,最后终于摸到吊床。他艰难地撑起僵硬的身体,爬上吊床,并努力调整个舒服的姿势,然后便动也不动地躺着。船在港湾的水中轻柔地起伏,由于空间密闭,因此他听到的声响都模糊不清。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虽气愤又失望,却仍不敌那一顿大餐,再加上一天的劳累所产生的倦意。长久以来的习惯使他开始进行准备,以便让身体与心灵得到休息;他以吊床能够活动的最大范围,伸展身上的各处肌肉,努力要先调匀身体的韵律再休息。
至于心灵的锻炼就比较困难了。他刚到修院之时,前辈便教他一个非常简单的睡前仪式,叫做“一日宽谅式”。这个“一日宽谅式”就连年纪最小的孩子也会做,其做法很简单,只要回想一天发生的事情,并把这一日的痛苦就此抛在脑后,只将学到的心得与特别的领悟记在心中。初学者依照莎神的规范持续精进之后,应能将“一日宽谅式”做得更为精微;也就是说,高段的学员应学着在一天的活动中求取平衡,不但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还要从中学到教训,却不至于沉溺在愧疚或是遗憾的情绪里。但是他今晚是做不来“一日宽谅式”了。
奇怪的是,在修院里,生活安定规律,若要实践莎神的规范,一点也不费工夫;在修院的庞大石墙内,不难分析出潜藏在这个世界运作表象之下的脉络,也不难从观察农夫、牧羊人和商家的生活中看出他们人生的惨状往往是自找的。如今他置身于尘世之中,仍能多少看出这底下的脉络,但他实在太累,以致无法细心审视,看看自己如何才能改变这一切。如果说人生是织锦画,那么现在他就是被织锦画的线头缠住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终止这一切。”他轻轻地对黑暗说道。他像个被人遗弃的孩子,郁郁地揣想修院的老师们会不会想念他。
他还记得离开修院的那个早晨,也记得他福至心灵地以彩色玻璃碎片拼出来的那棵树。他能够从玻璃片之中造出美感,做出一流的镶嵌玻璃画,对这一点,他自己私底下是很自豪的。但是他真的有这本事吗?或者,那是因为修院老师护着让他与世界绝缘,并让他有时间,也有场所可以创作,所以才造就出那些美丽的事物?说不定,若是环境合适,任谁都做得出漂亮的镶嵌玻璃画。搞不好他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他拥有那个机会。原来他如此平凡无奇。一时间,他极为丧气。自己没什么特别嘛,不过是个在船上工作的寻常打杂小弟,而且做起事来颇为笨拙,根本不值一提。他要消失在时间之中,回到自己出生之前。他几乎感觉得到自己拆解开来,散落进黑暗之中。
不,不!他才不要放手。他要紧紧抓住自我,反抗下去。事情总会有转机的,总会有转机。他若是一直没回去,修院会不会派人来询问他的下落?“总会有人来救我的。”他疲倦地说道。好啦,这可是个希望。他一定要熬下去,并把持住自我,等待有朝一日获救。至于若是……若是……若是……这个思绪他才起了个头,就被浓重的睡意给淹没了。
置身于黑暗港湾中的薇瓦琪叹了一口气。她交握双臂护胸,眺望着夜间市集的明亮灯光。薇瓦琪心事重重,所以她猛然察觉到有只手轻柔地碰触着她的船板时,吓了一跳。她低头一看。“罗妮卡!”她惊喜地柔声叫道。
“是啊。小声点,我想跟你说几句悄悄话。”
“好啊。”薇瓦琪柔声答道。罗妮卡想谈什么呢?薇瓦琪很好奇。
“我得问问你……是这样的,艾希雅给我送了信,她很担心,因为你闷闷不乐的。”罗妮卡的语气有点犹豫畏缩,“其实艾希雅的简函几天前就送到家里来了,但是仆人以为那没什么重要的,就把信搁在艾福隆的书房里,所以我是今天才拿到信的。”
她的手仍贴在薇瓦琪的船壳上,薇瓦琪虽然不是完全了解,但多少感觉得出她的情绪。“你是鼓足了勇气才走进艾福隆的书房的,是不是?就好像你也是鼓足了勇气,才下山来看我一样。”
“艾福隆。”罗妮卡断断续续地轻声问道,“他……他跟你在一起吗?他能透过你跟我讲话吗?”
薇瓦琪遗憾地摇了摇头。以前薇瓦琪常常透过艾福隆或是艾希雅的眼睛看这名女子。在他们父女两人眼中,罗妮卡是个坚决且有权威的人物,但此时她披着黑斗篷,头又垂得低低的,薇瓦琪只觉得她的个子很小。她很想劝慰罗妮卡,但是她不愿说谎。“不,不是那样。艾福隆知道的事情,我也知道,不过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很多事情,那些全都混杂在一起了。不过,当我望着你的时候,我能体会到他对你的深深爱意,这样你听了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没有。”罗妮卡老实地答道,“这多少是个安慰,但是说什么也比不上艾福隆强壮的手臂环抱着我,或是他苦口婆心地劝导我。噢,船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薇瓦琪答道。罗妮卡的挫折抑郁勾起了她心中的焦虑不安,“你这样问,真把我吓到了。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做吧。艾福隆一直深信你颇能应付全局。”薇瓦琪直觉地补充道:“艾福隆认为自己是个单纯的水手,这你知道吧。他认为他很懂船,绝对能把船上的事情做得有声有色。而在他看来,你乃是家族智慧之所系,又具有远大目光,所以他很放心。”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要不然他怎敢出海,然后把一切都留给你处置?”
罗妮卡沉默不语,最后她长叹一声。
薇瓦琪平静地说道:“我想,艾福隆大概会说,你应该顺从自己的心声。”
罗妮卡疲惫地摇摇头。“是啊,确是如此。薇瓦琪,你知道艾希雅在哪里吗?”
“现在?我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她在哪里吗?”
罗妮卡勉强地答道:“自从艾福隆过世的隔天早上之后,我就没再见到她了。”
“我倒见过她,而且还见了好几次。上次她来找我的时候,屠戈冲到码头上想要伸手去拉她,艾希雅用力一推,然后就走了,屠戈则被推倒在地,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
“那艾希雅,她还好吧?”
薇瓦琪摇了摇头。“好?她跟你我差不多,都很郁闷、很伤心,也很茫然,这样能算是‘好’吗?不过艾希雅叫我要有耐心,她说以后事情终究会纠正过来,还叫我千万别搅和进去。”
罗妮卡严肃地点点头。“我今晚下山也是要跟你说这几句话。你能谨守这几句劝言吗?”
“我吗?”薇瓦琪差点就笑出声来,“罗妮卡,我可是三倍的维司奇人耶,恐怕我的耐心只跟我的祖先差不多而已。”
“这倒是实在话。”罗妮卡坦承道,“我只求你尽量做到就行。不,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如果艾希雅又来看你,你能帮我传个话吗?因为我没办法跟她联络,只能通过你了。”
“当然,而且我一定小心,不让别人听到你要我传的口信。”
“很好,这样很妥当。我只希望艾希雅回来看我,此外别无所求。她深信我们彼此的意见天南地北,但其实没她想的那么严重。细节我现在就不多说了,只劳烦你请她悄悄地回家来看看我就好。”
“我会告诉她,不过我不知道她肯不肯照做。”
“唉,这我也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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