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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溺人之池

过去他曾走近溺人之池,那是约迪丝家附近的矮坡上、一片天然岩架上的凹陷处。很久以前,他们会把囚犯或是祭品献给格林尼尔沼地的神祇,但是自从公主在沼地里寻得答案后,再也没有人在此地丧命。它的名号在孩子之间相当响亮,据说逝去国王与战士的鬼魂会在半夜纠缠于这个水池。
坐在地上等待霍格尼跟欧里时,瓦利浑身发冷。让他颤抖的是从海上吹来的微风,还是更深沉的感知呢?有多少人为了什么原因死在池子里?令他起鸡皮疙瘩的是萦绕沼地的死亡气息,还是小时为了驱散漫长冬日而说的故事余音?
他觉得好冷。云朵在海面上翻腾,天际一片铁灰,雨水划破空气。但愿他带着斗篷,不过他很快就想到等下他会更加寒冷。这点小小的不适算得了什么?艾迪丝拉在船上有斗篷可以遮雨吗?他不敢多想。他对自己发誓,她承受的不适与虐待,一定要那些施暴者接受百倍报应。他发誓在见到她之前,任何痛苦都无法打倒他。看到她被抓到那艘战船上的那一刻起,他内心便承受着莫大的煎熬。
“大人,咱们大获全胜。”有人按着他的肩膀。是霍格尼。
“丹麦人夹着尾巴溜走了。”欧里说,“这是您的胜利。”
“晚点再来庆祝。”瓦利说,“我还有一场仗要打。”他对着水池点点头。
那只是个水池,他告诉自己,只是个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像是犁或者是长剑之类的东西。
霍格尼跟欧里盯着约迪丝系好的绳结,那是奥丁的象征,看起来像是三个相连的滑结。死神的项链无法解开,套上脖子后只能用刀子割断。两人面面相觑。
“您想向诸神寻求答案?”欧里问。
“我要找出艾迪丝拉的下落。你们有更好的方法吗?”
“他们会带她进哈里克的宫殿。”
“或许吧,也可能不是如此。他们可以把她卖到海特哈比尔,或者是沿途的任何一个市集。她可能会成为佣兵的酬劳,更何况……”他不想说出脑中太过怪异的想法。他想到那个戴着四方帽的陌生男子。他来战场上做什么?德伦奇的遗言进入他的脑海。
“他们是为她而来,他们是来找她的。他们叫出她的名字。”瓦利说。
“为什么?”
他耸耸肩。无论艾迪丝拉的命运为何,她绝对不会成为奴隶。他无法解释心中的直觉,现在也没有犯错的时间与机会。
“这是最好的办法。”瓦利说。
霍格尼点头。“我曾帮您父亲执行过这个仪式。”
“什么?”
“钢铁森林里有个像这样的地方,离他的宫殿有四天路程,那是预言之池。您父亲曾在那里问过问题。”
“他是怎么做的?”
“跟您等下要做的事情一样。”他看着那卷绳子。
“他有找到答案吗?”
“那时他的病情开始恶化。”霍格尼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四年前。他已经病了好几年了,可是……”
霍格尼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惭愧得无法继续说下刽以的。
“之后他再也没有离开那片森林。”欧里说。
“我不懂。”
“后来,您的父亲便独自住在钢铁森林里。”霍格尼说,“他过着隐士的生活。”
雨越下越大,来自海面的暴雨如同一群鸟儿般扑向他们。
“有人说奥丁在森林里跟他说话,说要把他的力量赠予国王。”
“这是宫廷里的传言,还是出自我母亲之口?”
两人没有回应。情势比瓦利预想得还要糟糕。要是外人怀疑奥森丧失神智,霍尔达就大难临头了,毕竟国王的敌人比任何一个人都还要多。没空多想,瓦利望着黑沉沉的池水,挺直脖子,巩固决心。
“开始吧。”瓦利说。
约迪丝要欧里绑住瓦利的手脚,她把绳圈套过他的头。
“当时奥森王也是这样吗?”瓦利问。约迪丝似乎很笃定仪式的流程便是如此,可是瓦利太紧张了,他觉得很不安。
“在入水前,他向奥丁奉上祭品。”欧里说。
瓦利笑了。“唔,现在我已经被你们五花大绑,或许我该向缚绑之神献祭。遭受诸神折磨的洛基大人,请指引我看到我需要的预视。”
“大人,您不该向那家伙求助。”欧里说。
“奥丁更值得信赖吗?”
“他也不行。”欧里说,“向弗雷祈求房事顺利,向提尔祈求百战百胜,索尔保佑你情场、战场得意,还会送你一场大雨——除了他们之外,您不需要其他神祇。”
“奥丁是诸王之神,话不是这么说的吗?”瓦利问。
“也是狂战士的疯狂守护者。”欧里说,“抱歉,大人,我说的是真话。在战场上,我希望我的神与我同在,而不是兴致来了就抛弃我。奥丁是叛逆危险的神祇,这是他的天性。我尊敬奥丁大人,还有他护佑的国王与狂人,可是我不会向他,或者是向您提到的另外一位祈求任何事。”
欧里手中的绳索在瓦利脚上绕了好几圈。
“洛基是诸神的敌人,他不与人类为敌。”瓦利说,“有谁听说过他违逆人类的心意吗?他杀巨人、他杀神祇,但他对人类顶多只是束手旁观。”
约迪丝开口说道:“这是奥丁的仪式。他是吊人之神,在泉水边以一只眼睛换取智慧。如果你需要帮助,那就得呼唤他。如果你现在还没拿定主意,相信我,等你泡进水里就会下定决心了。”
绳圈绕住他的脖子。
“我曾经发誓绝对不向奥丁祈求任何事物。”瓦利说。
“等会你不向他祈求的话,就只能等死了。”约迪丝说。
她调整了下绳圈,几乎就像是放孩子进市集前,替他整理衣襟似的。“希望这个绳圈不会派上用场。离那些黑暗的家伙远一点。”她说,“只能跟神说话。”
“我要怎么分辨对方的身份?”瓦利问。
“不知道。魔法是拼图,不是食谱,狄莎大妈以前常常这么说。”瓦利点点头。他的手脚被绑得死紧,几乎站不稳。她调整好绳圈,亲吻他的额头。“带他到沼地中央。”
霍格尼跟欧里一同扛起他,发现这样有点累赘,最后霍格尼一肩担起瓦利,踏着吱嘎作响的地面,走进水中,欧里领在前头,替他探路。他们停在水池中央,霍格尼让瓦利滑下来,扶着脚步不稳的王子。池水几乎让人结冻,水面淹到他们的腰带。瓦利抖个不停。
“我该呼唤奥丁吗?”霍格尼问。
约迪丝摇摇头。
“那是王子的工作,你们省点力气吧。要是他来了,你们可能还得要求他离开。瓦利,你准备好了吗?”
“嗯。”
“让他躺进水里,压紧,直到我叫你们拉他起来为止。”约迪丝说,“霍格尼,扶他躺下;欧里,抓好绳子。你们两个拿着刀子站在旁边,他会走到冥界门口,假如那里有任何东西夺走他的身躯,那你们不能让它活在这个世界上。沼泽怪物就是这样诞生的。”
三人互看一眼。
“必要的时候,我允许你们杀了我。”瓦利说,“我不会把你们当成谋杀族人的恶徒——约迪丝大妈是证人。”
“那就坐下吧,大人。”霍格尼说。
一开始最轻松。瓦利放松双腿,靠向水面,仿佛是潜入夏日海洋似的。他闭起眼睛,没有看到黑沉沉的池水漫上他眼前。恐慌隔了几秒钟才降临,起先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他还没领悟现下的处境有多危险,依然认为他随时都可以站起来。接着恐惧宛如波浪般袭来,他拼了命地想要吸气、想站起来,却被人压着,于是他打算直起上半身。有人一脚踩住他的胸口。他听到水面上传来扭曲的声音,努力压抑对他们呼喊的欲望。他甩开那只脚,想以膝盖撑地,却让人按住身侧,翻身俯卧。有人拉扯他的双手,他们或跪或坐,直接压在他背上。他已经无法分辨了。霍格尼跟欧里正在执行他们承诺的事情——帮助他待在水中。
他挣扎着憋气,惊恐涌上心头,觉得恐惧跟冰水即将携手害他溺毙。他无法挣脱绳子,背上腿上的重量无边无际,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他觉得自己成了太过沉重、无法举起手脚的巨人。
瓦利没办法挣脱绳索、没办法逃离。他试着想起这是自己的决定,这是他想做的事情,可是没用,野兽一般的生存本能在他心中滋长,无法抗拒,他拼命往水面挣扎。他张开眼睛寻找光线,却只看到脏污的池水。他憋不住了,大口吸进冰水,又呛又咳,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揪住。他很想移动身躯,可是他做不到,只能在心中踢腾四肢。对于空气的渴望似乎困在他脑海中,振动着想要逃脱。他依然不断挣扎,就连绝望也被恐慌吞噬了。
他的恐惧霎时消失无踪,像是降临时一般突然,他觉得平静无比,所有的顾虑、焦躁、惧怕仿佛都成了最不值一顾、最难以理解的笑话,宁静笼罩在他身上,好似父母在睡意蒙眬的孩子脸上印下的亲吻。
光线。还有杂音、重击、被人移动的感觉。草地好冷。有人猛拍他的后脑勺。他想要抵挡,双手却遭到捆绑。他渐渐看清眼前的脸旁。是约迪丝。
“没有吗?”她问。
瓦利咳个不停,清水与黏液从他的口鼻喷出。
“没有。”
“要休息一下吗?”
瓦利想到艾迪丝拉,想到她在丹麦人战船上可能会承受的折磨。
“不用了。”他几乎说不出话,被池水冻得紧缩的喉咙干涸刺痛,肌肉抽搐,连骨头都在打颤。
“放他回去水里。”约迪丝说。
瓦利的时间感混乱了,像是一块皮革似的能够自由收缩,像是铁匠锤下的烧红铁块,在冷热之间曲折伸展。泡在水里的时候,他度秒如年;回到阳光下,他觉得自己是一块在水中搓洗的石头。即使他的意志坚定,瓦利仍忍不住休息了会。起先他们还会解开他的绳索,后来连这道程序也省了。他会说“放我回去”,但他的身体拒绝配合。入水越多次,他就挣扎得越厉害。原本他还能控制自己,乖乖沉入池底;过了一天,他一碰到池水就开始反抗。
对他来说,这个池子成了最恐怖的地方,没有幻象、没有神启,只有骇人的黑色池水朝他逼近,来自体内的压力挤出肺叶中的空气,接着压力减轻,冰水冲了进来。沉重的黑色块状物体拉扯他的脑袋,左侧承受的力道大于右侧,不平衡的感觉让他尝到前所未有的头痛。他的喉咙刺痛无比,几乎无法说话。
此处没有大批人马见证这个魔法。丹麦人跑了,莱吉尔人回家了,聚在一起缅怀死者、医治伤员,或者只是抱着他们的小孩,紧紧关上门。仅有艾迪丝拉遭到俘虏,但他们失去了十个同伴,更多人身受轻重伤。人们喝酒不是为了庆祝,而是希望咽下惨淡的感觉,加深今日的荣耀。只有约迪丝的小孩跟布拉吉前来观看瓦利受苦。
约迪丝派她女儿带热汤过来,可是瓦利一口也喝不下。他的喉咙紧缩,在每一次折磨之间,他饥寒交迫,不住颤抖。第一天,他入水十二次。第二天,他只完成了四次。第三天,睡意模糊了感官,他撑过了八次。现在暮色降临,他开始看到异象。
在漆黑池水中,他来到了某个不是沼地的地方,那里同样冰冷,但少了潮湿与黑暗。到了某个转折点,在溺水的恐慌与冷静之间,他来到一个狭窄的空间,一条看似闪闪发光的隧道,岩石散发出柔和的奇异光彩。有人在这里,他很确定,虽然他说不出那些人的身份。感觉那些人像是一种声调、一种气氛、一种意念的形态,他没有碰过像这样的东西。那是一条宛如河流的意识——不断以相同的形貌移动——正如河流,它也有将人卷落的暗潮。
浮上水面时,他没有看到欧里也没有看到霍格尼,身披老鹰羽毛斗篷的陌生红发男子托起他,让他坐在干净清凉的空气里。他听到了有点熟悉的声音。
“把你自己完全交付出去。”说完,那人就消失了。瓦利迫不及待想要动身。他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假如一直回顾生命,你就不能跨过死亡的门扉。他得要大胆往前走。这个想法并不是以文字的形式进入他的脑海,更像是一股欲望、像是想要逃脱的囚犯。他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现在他要解开那道锁链。
部下将他拉起,他躺在他们怀里,瘫软得像是水草。
“大人。”欧里说,“您已经尝试过了,您无法在水底找到答案。”
“才怪。”瓦利咳出沙哑难辨的回应。两人带着他走向岸边。
“停。”
他们停下脚步。
“大人,怎么了?”
瓦利努力开口,强迫刺痛的肺叶吐出空气,流过紧缩的喉管,形成他想说的字句。他相当虚弱,得要不顾代价地结束这份折磨。从山丘后头的海港边传来号角与喧闹声。福克毕德回来了。这对瓦利来说毫无意义。
“不要拉我起来。”他说。
“您这是要送死吗?”
“池水。”他指着沼地。瓦利已经无法解释。天幕化作洞窟顶盖,雨水遮去阳光,现下的光线相当诡异,是地底的微光,有如那条隧道。他的五感封闭麻木,沼地的黑暗似乎还攀在他身上。
“大人,您别瞎说。”霍格尼说,“约迪丝大妈,王子要我们再让他下去一次。”
约迪丝脚尖轻拍地面,想了一会。她转头面向大海那侧,想起在丹麦船上的女孩。当然了,王子最后一定能够离开沼地,不过这回或许可以让他待久一点。再久一点。
“照他说的去做。”她说。
霍格尼跟欧里犹豫了,但瓦利夺过主导权,以最后一丝力量挣脱双腿的束缚,一头埋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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