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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国王的子民

那两人大约躺了一小时,瓦利认为现在溜下去应该没问题。天色昏暗,是北国夏季漫长白昼间的短短黑夜。右边缺了一小角的明月照耀大地,周围是略为黯淡的星子。他想象那是哪位昏沉神祇的眼睛。等到那只眼睛完全闭起,再次圆睁,若他无法达成任务,艾迪丝拉就要踏上死路。
今晚的任务不轻松,他至少得从两名熟睡男子身旁偷走一组鞍具,绝对不能吵醒他们。抓住马匹还算简单,旅人通常会在休息时将马儿的一只前脚与后脚间绑上绳子,不让它们走得太远,但他深知若有陌生人靠近,马儿也会反抗——而且很吵。
他以最轻巧的脚步走下斜坡,周围没有半点掩护,皎洁月光照亮他的身影,他只能期盼下方两人睡得够熟。
走到近处,瓦利认出了另外一名骑手——欧里,他父亲的臣子,过去少数几次造访奥森王的宫殿时,他曾经见过这个人。他的心思现在已经摆脱疲惫以及吸入烟雾的影响,有些纳闷为什么这两人要在这个时节走陆路回去。有时商人为了躲避海盗选择陆路,牧者与无法负担船资的旅人也是如此,但可以的话,几乎所有人会选择水路。除非河流湖水结冰,否则水路是最快的方式。若是能够搭船,没有人愿意走路,除非你是疯了、被魔法迷昏了。
瓦利悄悄溜过闷烧着的营火,找到一组鞍具。他从未想过这东西上头装了多少金属片,也没想过移动时会发出多大的声响,它们发出铿锵叮咚的敲打声,与其说是马具,更比较像是乐器。他想,假如他真是小偷,他会直接杀掉熟睡的旅人,这是最简单的手段。他小心翼翼地退到马儿吃草的空地。
两匹马受过良好的训练,接近它们不用多费半分工夫,结实健壮的牲口可以带着他跑上好一段路。他以最快的速度装上马鞍,眼角余光瞄向睡着的两人。马匹安安静静,只在他收紧肚带时抱怨似的喷了口气。接着他弯腰解开绑住马儿左前脚与左后脚的绳子。站起来的那一刻,有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王子,像这样偷偷摸摸的,可是会被误认为狼人喔。”
他猛然转身,看到霍格尼对着他咧嘴而笑。
有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方的笑声打破沉默,霍格尼往背后唤道:“欧里,拿点东西给瓦利王子喝;走了这么久,他一定渴死啦。”
欧里坐在火边,拨开余烬,对他们挥挥手,拎起一只酒囊。瓦利却一阵反胃,狄莎屋里药草烟雾的气味回到他喉间。他拼了命地想要远离、想要继续进行任务,那是股超乎常理的强烈欲望,但他只能强忍住往北边奔跑的冲动,他很确定自己被人下咒了。
“不用了,我只要骑走一匹马。”瓦利说。
“王子,放轻松,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您父亲并没有要求您杀死任何一只狼人。”
“你在福克毕德的大厅不是这么说的。”
“没错。可是在大厅里说出的话,不一定要跟发生在大厅外的事情相符喔。”
“我不懂。”
“这是诡计啦。”
“说穿了就是谎言嘛,撒谎可不是男子汉该有的行径。”瓦利意识昏沉,离开的欲望强烈得难以抵抗。
“我只是来传讯的,这道讯息并非来自您的父亲,是您母亲叶莎王后的口讯,所以跟男子气概没有任何关系。”
瓦利把焦点放在霍格尼脸上,试着集中思绪。“我母亲是从何时开始接掌我父亲的事务?”
“大概有四年了吧。”霍格尼说道。他的重心在双脚间移来移去,仿佛是怕脚下的青草会听到他说的话,把这个秘密传遍整个谷地。“您的父亲病了。”
“他的病情如何?”瓦利的心脏狂跳。他将要继承王国了吗?若是如此,他就能派这两人传讯给福克毕德,要他立刻释放艾迪丝拉,否则霍尔达的长船战队将在冬季来临前开进艾昆德港。
霍格尼没有回活。
“他快要死了吗?”口中冒出浓厚的药草味,搔刮他的喉咙。
“不太像是。”
瓦利猜出这人简洁回应背后的涵义。
“疯了?”
又一阵沉默。所以说父亲疯了。瓦利曾经听说这类谣言,但他没有多想——认为这都是罗葛兰居民的幻想,这样他们在那位好战的邻居身旁就会舒坦一点。只要你有空去刺探,每一位国王都有这类传言缠身。
瓦利想了一会,说:“那么我到底要做什么?我母亲要我做什么?”
“回国接掌朝政。”
“那她可以直接派人告诉我这件事啊。”
“这样可以把旁人的疑心降到最低。”霍格尼说。
“别人会怀疑什么?”
“我无权跟您讨论这些事情,交给王后吧。往西边走半天的路程就会碰上接应我们的船,我们要带您乘船回国。”
瓦利点点头。他依然想要马匹,不过他知道得靠诈术才能把马儿骗到手。
“很好。”他说,“我很乐意跟你们回去。来吧,让我坐在你们的火堆旁,一起喝点小酒。”
他走向火堆,坐下来,接过剩余的烤兔肉和硬面包。恶心的感觉挥之不去,但他强迫自己吃点东西,吞下狄莎要他挂在嘴边的“谢谢”。长存感激之心是农夫的美德,但王子可不一样。将来他要统治这些人,他很清楚国王会把这点小事视为理所当然的权益。
他吞下食物,心底暗暗觉得这两人的仪态和习气有些怪异。他在莱吉尔长大,霍格尼跟欧里说起话来带了点奇特的腔调。他知道霍尔达人把汤锅称为热杯,不过实际听到还是有些刺耳,仿佛那些东西不该有别名似的。另外两人吃完宵夜,摸出一小撮盐和一个蚌壳丢到地上,口中说道:“献给洛基之眼。”
这句话同样刺耳。瓦利认为众神之中,就数洛基最有意思。他是狡诈的神祇,总爱愚弄他人,但瓦利依然喜欢听他的狡猾事迹。在瓦利心中,他杀害光明之神巴德尔,只因为那个完美的神祇让他倒胃口的故事真是逗趣。在瓦利小时候,他听到洛基拒绝为巴德尔哀悼,奥丁借此让他永远留在地狱,不由得哈哈大笑,为此,他挨了布拉吉一阵痛揍。
“你喜欢那个调皮的家伙吗?那你应该会想分担他的惩罚。众神把他绑在石头上狠狠鞭打。你也想让我抽一顿吗?”那时他是这么说的。
狄莎抱住瓦利,好好安慰一番。“不是每件有趣的事情都这么好笑。”她说,“好吧,不要笑得太大声。”
真想知道狄莎现在如何。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有留下来帮她,希望她一切安好。那个仪式值得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问题在他心中拧成碎片,他感受到那股逼他回头、往北边跑的力量。那是他先前旅行的方向,他的直觉告诉他得要往那里走,那里是他的目的地。不过,他得先专注在他的诡计上头,让这两人信任他。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瓦利向欧里提问。
欧里笑了声。“夏天通往北边的道路只有一条,很少人使用,商人比较喜欢海路。等到冬天河水结冰,就多了上百条快捷方式啦,您的狼人也更难找了。夏天就这条路,只有这里可以埋伏,行走的人也少。避开它们比找出它们还要困难呢。”
“如果狼人那么好找,奥森王怎么还没亲自下手呢?”瓦利问。
霍格尼摆摆手。“国王有其他的考虑。”
瓦利没再开口。他知道夏季是打倒狼人的好时节。麋鹿吃得饱,精力充沛,其他动物也是一样,难以找出它们的行踪。没有弓箭或陷阱——据说狼人都是赤手空拳——狩猎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对夏季的旅人来说,它们成了极大的威胁,这是它们能够高枕无忧的原因之一。国王会在好日子乘船外出,只有穷人、蠢蛋、化外之徒得要遭受它们的袭击。
他突然好想吐,喉中那只虚构的蟾蜍仿佛活了过来,踢腾四肢,吵着要逃跑。他放下还没啃干净的骨头,试着忍住涌上喉头的胃液。他勉强撑住了。
“大人,您的脸色很不好。我们的食物不合您的胃口吗?”欧里问。
瓦利恢复镇定。“现在我们立刻启程回国。”他说。
“大人,我们还没睡呢。”
“我睡过了,现在就走。”
两人没有抗议,起身打理马匹,瓦利在一旁与涌出的胃液奋斗,口中冒出一连串跟霍尔达有关的问题。他父亲真的养狼当宠物吗(他知道这是假的)?东方的商人依然会造访霍尔达吗?霍尔达的女孩子依然貌美如花吗?
“大人,谣传您只看得上那个村姑。”
瓦利挤出笑声。他已经把话题转到他需要的方向了。
“她是我跟福克毕德周旋时的棋子。他越认为我对他女儿没有兴趣,她的嫁妆就越丰厚。”
“大人,您真是诡计多端。”霍格尼笑着说,“他们说北地没有人能在国王餐桌上打倒您。”
“南方人也赢不了我。”瓦利小心翼翼地虚张声势。“把我的马牵过来。”
霍格尼放弃他的坐骑,毫无异议。
瓦利望向跃上马背的欧里。他身材消瘦,装束轻便,没穿铠甲,只带着长矛和头盔。能够骑着可能无法信赖的陌生马匹逃离他吗?不可能。
瓦利对着他说:“这匹马臭死了,欧里,你的马给我。”
欧里对王子投以古怪的眼神。“大人,这匹马一样臭。”
“我就是要你的马,别跟我辩。下来。”
瓦利直视欧里的双眼,这名战士觉得自己似乎在王子身上瞥见些许奥森王的威仪。欧里跳下马,瓦利将胯下马匹的后臀撞向欧里那匹马的侧腹,逼得它退向一旁,把欧里撞倒。瓦利抓住那匹马的缰绳,脚跟轻拍自己这匹马的腹部,往前冲刺,带走了两匹马。他策马狂奔,头也不回,两人瞬间被他抛在脑后。
他们在他背后大喊。
“大人,您这样会害死我们啊!”
“没有带着您,我们不能回去啊!”
“莱吉尔人死定了。”
“他们死定了!”
他没有回头,继续冲上山谷,一上马,令他作呕的反胃感顿时消失无踪。他想,这是离开的大好机会。他有两匹马,也好好休息过了,疲惫的追兵只能徒步跟上。
他爬上山谷,踏在宽阔的山脊上,远方便是树林环绕的群山,脚下是一道海湾。他要沿着山脊前进,还是一路直奔东方呢?他往东骑了几步,接着转向北边。转换方向有让他舒服一些吗?他也不太清楚。
他让马儿放慢脚步,心思回到狄莎大妈的农舍。
她刻下安苏兹符文,往里头灌注了她的信念。瓦利在心中描绘那个符文,甚至伸手在空中划出那三道线条,一条垂直线,然后是两条与之相接的斜线。他试着念出狄莎吟唱的词句。
“我是谁?我是男人。我在哪?我在北边的山丘间。”
他只感到荒谬无比,但真的发生了些许异状。他的马儿脚步一颠,低头一看,顿时满身大汗。起先他以为自己是碰上了什么超自然的灵体——据说这种东西会惊吓马匹——可是另一匹马几乎没流半滴汗。他环顾四周,光线略略有些不同。山脊往林间延伸,他发现自己已经跑了好一段路,这匹马亟需休息。他跳下地,牵着两匹马到溪边。这里有足够的青草让它们果腹,然而他并不需要食物。别管这么多,他想。反胃稍微减轻,不过这感觉竟意外地有些可喜。在食物短缺的时候丧失食欲,这是多么美好的巧合。
后有追兵,不能生火引起注意,于是他喂马儿喝水,解下马鞍,放它们在旁边漫步,静静等待。他不打算睡,也不想忽视体内的寒意,还有隐藏其中的反胃与饥饿。仿佛有某股直觉告诉他,受苦是献给诸神的祭品。他从未想过祭品的意义,对于塞满黄金或是死亡牲口奴隶的献祭大船也大惑不解,不过在这里,在疲惫和不适的袭击中,他感觉到自己与内心深处的基底产生了连结。肉体的痛楚比不过对她的挂念。他知道他可以忍受更深的折磨,他的爱足以支持他撑下去。
 
隔天清晨,他再次上路,在心中观想安苏兹符文。他看过狄莎刻下这个印记,第一次刻在木片上,第二次则是刻在她的掌心。他看到鲜血滴下,落在木片上,又一次化作符文的形状。接着他察觉到身下马儿的体温。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他已经骑了好几个小时了。这是一种奇特的感受——有强大的动机,却不知道自己确切的目标在哪。马匹让他得以用更快的速度前行。瓦利发现自己骑过了高地间的山道,滑下布满碎石的陡坡,涉过清浅的河水,转过一个个海湾,比起自行选择路途的旅人,他更像是被什么力量带着走的乘客。操纵马儿时,他没有多想。种种迹象显示他的方向没错——丢在路旁的破鞋,偶尔还有车轮与马蹄的痕迹。
周围没有半个人,仅有远处的牧羊人、不时显现的农庄。经过有人烟的地区时,他谨慎地吹响号角,生怕被误认为是盗匪,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只依照马儿的需求放慢速度。它们喝水时他也会喝一点,尽管如此,他什么都没吃,也几乎没合眼。狄莎的符文似乎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某股力量,然而饥渴疲惫麻痹了他清醒的神识。
因此,他没听到那个狼人逼近的声响也是很自然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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