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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愤怒

船只停在大厅里接受检修,等会儿就要被拖进海里。
今天早上,一切感觉起来比往常还要紧绷——绳索吱嘎作响,龙骨搭着圆木隆隆前行,涂抹在船体上的树脂气味刺鼻,战士高声歌唱。
弯腰,孩子们,快拉!
我们要渡过大海,
长剑将在敌人的盾牌上飞舞,
宛如湛蓝海面上闪亮的鱼儿。
所以快弯腰,孩子们,快拉!
我们要渡过大海。
瓦利奋力拉扯绳索,“还没下水呢,别耗尽你的力气。”有个老人对他说,他回以苦笑,心中清楚自己是什么模样:拼了命地想要展现男子气概,却又恐惧战场上的艰难考验。他知道自己有几两重,这份认知完全无助于减轻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
早晨的空气清凉凛冽,蓝色的海洋闪闪发亮,海鸟的叫声在心中回响。艾迪丝拉也在此,这回不需要向她偷吻。
她在他的斗篷前襟别上一根亮紫色的水苏,“它可以抵抗邪恶,保你平安。”
“我也会带着我的盾牌。”他说。
“明智的选择。”
“艾迪丝拉……”
“嗯?”
“我……”
她抬手按住他的唇,“别说。”
“为什么?”
“会带来厄运。让众神知道你重视的事物,他们就会夺走那个东西。回到我身边,不用告诉我你的感受。”
福克毕德王没有漏看他们的亲密举动,但他佯装不知。他六岁大的女儿拉格娜在他身边把玩线轴。
瓦利扭头望向福克毕德,又收回视线看着艾迪丝拉。
“他期盼我死于非命。”
“换个角度想吧。”艾迪丝拉说,“他宁愿奥森王送来的是不同类型的王子,更坚毅、更有男子气概、脾气更糟之类的。”
“希望我能活着回来,让他失望。”
“如果你没办法活着回来,将会去到奥丁的圣殿,跟所有的英雄饮酒作乐。”
瓦利翻翻白眼,“还要听他们没完没了地吹嘘杀人无数的事迹。饮酒作乐?我可得努力忍耐了。”
“这是冒渎喔。”她笑了。
“管他那么多!众神更怕我们呢——我父亲是这么说的。”
“大家都怕你父亲。”
“你能想象吗?他会喝得烂醉,然后坐在我对面,狠狠地瞪着我。要是能跟你在一起,我宁可以懦夫的身份死去。”
艾迪丝拉双颊飞红,“别说这些甜言蜜语,你只是怕了吧?我要当你的女武神,激励你前进。光荣的胜利,亲爱的,为我们带来光荣的胜利!如果无法凯旋,那一切都是徒劳。”
她装出上层阶级的口音,假装用衣角抹抹眼睛,这是贵族女性在丈夫出征时会有的举动。瓦利非常了解她,知道轻松的情绪只是伪装,于是勾起微笑,摸摸她的头发。泪水随即涌入她的眼眶。
无法面对艾迪丝拉的泪眼,瓦利转身面向破浪入水的大船,肩上扛着小小的木箱。先把箱子甩过船缘,然后爬上甲板,拾起木箱,寻找他负责的船桨,双脚却被压舱的木料石块绊得踉跄了下,他不得不赶紧摆出冷静的模样掩饰,假装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战船的甲板湿滑黏腻,船首刻着咆哮的熊头。左右两侧各有一艘肥硕的商船,船舱里空空如也,吃水较浅。它们要一同出海掠夺。那两艘船上都是瓦利认识的农民,而这艘战船上全是陌生人,没有半张熟面孔,这更让他紧张。一般来说,该把邻近地区的居民编入同一队,方便大家一眼看出身旁的人是敌是友。身处混乱的打斗中,若身边都是陌生人,很有可能被误认为敌军。
他在船上走动,环顾四周,决定至少得记住自己的战友。坐在船桨边的人个个身材壮硕,须发蓬乱粗糙,衣裳肮脏,身上飘散着陈年的臭气。好几个人的刺青多到几乎让皮肤变成一片蓝。瓦利瞥了他们几眼,极力忍住抬手扶他们的肩膀以稳住脚步的冲动。好多人在喃喃低语,听不出谈论的对象是他、是别人、还是他们自己。那是一种刻意放轻的杂乱声响,字句模糊不清。好不容易勉强听懂了一些片段,又希望自己什么都听不懂。
“娘娘腔……吓坏了……宰了那些懦夫!我杀、我砍,我还要在他们身上拉屎撒尿,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全都宰了,不留活口,全部烧光!全部烧光!”
偷瞄他们的眼眸,目露凶光,眼眶发红,像是好几天没睡一般,狠狠地瞪着前方。有些人的身上、头上披着兽皮,有些人无视冰冷的晨风,近乎全裸。如果可以,瓦利实在不想多看他们一眼。
他们的武器——战斧与长矛——全都封入船尾的木桶,或是绑在船壳上。这些人很穷,对于武器的关照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外表,斧刃光可鉴人,长矛锐利得像锥子。
有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孩子,您的船桨在这。”布拉吉跟在他背后。
看到老战士,瓦利心头涌现一阵欣喜。
“现在您八成在想,过去应该要好好听我讲解长剑、盾牌、长矛。”
紧张赶走了瓦利轻率浮躁的习气,仅回以一笑。
布拉吉依然按住他的肩膀,“王子,别担心,您不会出事的。不过啊,如果您以前愿意认真听我说话,这种时候会更安全。我帮您在最好的船上找了个位置。”
瓦利抽身,避开布拉吉的接触。
“这里没有我的手下。”
“没错,您身旁是二十个王国里最优秀的战士。”
“这些人?”
“是的。”
“狂战士?”
“对。从疯狂崇敬奥丁的北方部落找来的,他们只是佣兵。”
“他们也要分一份战利品?”
“当然会拿,但拿得不多,这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布拉吉说,“是的话就好了。”
“那他们为何而战?”
“为了战斗。看看他们,这些人都参加过无数次的掠夺,那么他们富有吗?不。有许多奴隶吗?没有。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些东西。”
“他们不想要战利品?”
“要啊,我说过了,只是要得不多。对福克毕德来说,这群人相当好用。他们的奖赏就是任务本身。这是一股强大的战力,又不怎么需要战利品。”
“听起来好像疯了。”瓦利咕哝。
“或许吧,不过您还是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东西。您将会看到人应该如何在战场上行动。”
瓦利没有回话。对他来说,人要如何在和平之境行动是同等重要之事。这些人坐在船桨边,眼神或凶暴或涣散,不晓得吃了什么蘑菇药草做成的鬼东西,真是愚蠢之举,跟他所认可的英雄行径差了十万八千里。根据布拉吉所言,再过三天才会真正抵达战场。这些狂战士在出发前便催发出如此强大的战意,届时看到敌人的矛阵,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不得不说,他是很想见识一下,这群狂战士是否真符合刀枪不入、无所畏惧的谣言?武器真的无法刺伤他们吗?环顾整条战船,也不得不庆幸这帮人是他的战友,而非敌人。
风向对了,他们必须在此刻出航。长船的船帆缓缓升起,被狂风吹满,噼啪作响,仿佛连这艘船也等不及要出发了。船帆的图腾是特别为瓦利设计的,白色的狼头从乌黑底色中浮现。王子仰望象征他父亲的符号——这个徽记也代表着他应当成就的一切,事实上,他早就该成就那些事物了。想到自己肩上背负的重责大任,不禁打了个哆嗦。
一只靴子踢上他的背,打断他的沉思。
“屁股闪远一点,我要伸伸腿。”
他转身,后头是一名穿着厚衣的壮汉,手臂上披着一张白熊皮。一道深深的凹痕从头顶往下延伸,一路划过眼窝和脸颊,显然在过去曾被人狠狠劈了一斧。此人浑身上下布满线条粗犷的刺青——毁灭与战争的景色,右臂环着世界之蛇,左臂是巨狼与奥丁搏斗的场景。左眼下方刺着三个相扣的三角形,那是天神的象征。脸上与身上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动物、绞架、武器图腾。
瓦利的短刀跟长剑都收在他的旅行木箱里,他知道,一旦狂战士看到他伸手去拿武器,必定会再次展开攻击。不过他还是得好好应对。这个人当着大家的面蔑视了他身为王子的威严,不能就这样轻易地饶过,即使他坚信自己会因此面对难以承受的激烈反击。
只能做一件事,只有一次机会。
瓦利一拳挥向壮汉的头,那人立即以手臂夹住他的拳头,双手顺势掐住他的喉咙。男孩一手受制,身子被按倒在地,双腿于甲板上踢踏,寻找压舱石,但什么都没碰到。狂战士对着他的脸咆哮,收紧箝制他气管的手掌。此时的瓦利不是首次出征的年轻人、不是战士国度的王子、不是残忍的奥森王之子、不是奥丁的后嗣、不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只是个吓得半死的男孩,被一个身材高大、强壮无比的男人压制在地,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直视壮汉狰狞扭曲的脸庞。他快把瓦利勒死了。
男孩费尽全力扳着狂战士的双手,但无法撼动对方分毫。他的视野越来越狭窄,脑袋即将爆开。
忽然,一把宽刃短刀进入视野,狂战士绝对无法从这个角度握刀。随即又有一样东西出现——粗硬的长棍,上头松松地钉了三个铁环。
短刀与长棍,两种武器切入瓦利与狂战士之间。
“波德瓦·巴哲基,把你的力气留给敌人吧。”
狂战士松开双掌,瓦利躺在地上喘息,眼前一片模糊。待到视线恢复清晰,他看到老战士布拉吉低头俯视那名头上有疤的壮汉,手中的短刀抵住对方的喉咙。古怪长棍的拥有者,则是一名身披棕熊皮的高大狂战士。
波德瓦·巴哲基和布拉吉一言不发,坚毅的战士在这种场合通常不会多说什么,仅是直视对方的双眼。棕熊皮狂战士默默地以长棍轻轻推了巴哲基一把,要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去。壮汉闷不吭声地照办,双手握住船桨。布拉吉哼了一声,收起短刀,坐回桨边。瓦利站起来,爬进他对面的座位。
布拉吉压低了嗓音,不让那名狂战士听见。
“我曾说过把武器放在手边的重要性。如果刚才您有短刀,那就可以挖出他的内脏啦。”
瓦利点点头。放松与尴尬相互纠缠,不管如何,事情平安解决了,没有人的肚子被捅一刀——至少这次没有。倘若适才他手中有刀,那可能会换来一个死亡的狂战士,还有一群仇人。万一短刀反被狂战士夺走,那他就完了。瓦利很清楚,他的力气比不过背后的壮汉。扭头往岸上瞥,艾迪丝拉正焦急地望着这边。瓦利朝壮汉的方向歪歪脑袋、耸耸肩。女孩以口型道:“小心点。”他点头表示谨记于心。
出发前的插曲结束了,船上的众人陷入沉默,动手将船划入大海,此举的表演意味相当浓厚,因为船帆被海风吹胀,绷得死紧,正以飒爽的步调带着他们离开海湾。瓦利扬手向岸上的人道别,看着那些人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心中只剩摇桨的节奏。
在吟游诗人口中,这艘船被称为波涛间的种马,此言不虚,它拥有一股活生生的力量,不断地往前冲刺。乘风破浪的瓦利几乎要忘记后头那位存在感如此强烈的壮汉。强迫自己悄悄往后瞄,容貌丑陋的男子正直直地瞪着他。还是他多心了?毕竟那家伙没有看着其他地方的必要。
布拉吉注意到瓦利的举动,对他眨眨眼。
“别找这个伤疤男的麻烦,您要对付的是带他们上船的人。”他说。
瓦利微微一笑。布拉吉是个好人,真正在乎他的安危。作为随扈,他诚实、慷慨、直率、勇敢,瓦利只希望他能够再有趣一些。
 
一行人在海上航行了三天,这三天充满了布拉吉脑中无聊的故事、平实的建言、酷刑一般的笑话。从狂战士手中救下瓦利,这是老战士的小小胜利。瓦利承认他确实该在身上带着短刀,但仅止于此。布拉吉脸上挂着“我早就告诉你啰”的微笑,可这并不代表他说出的话语、他相信的事物都是正确的,也不代表他在即将展开的战役中,有足够的能力保护瓦利。
瓦利想到某个两年前见过的商人,来自东方雷利克国的维尔斯·里柏,大老远地旅行至此,就为了一睹鲸人的庐山真面目。那位商人见多识广,安然踏遍全世界,不需要与谁兵戎相见,单靠过人的智识存活。要是他身在此地,必能将导师的角色诠释得更为出色。总有办法激发各种灵感与学习欲望的维尔斯,曾经向瓦利摊开一个收藏的卷轴,上头有美丽的彩色图画、引人入胜的潦草字迹,看得他两眼发亮,好想知道该如何读懂卷轴的内容、如何将自己的心思置入那些如同浪花般高低起伏的墨渍。两相对照,战士布拉吉身上没有任何令他渴望学习的特质。
这趟旅程早在去年夏天便已规划妥当。他们要沿着海岸北上,几乎跟鲸人的足迹一样遥远,接着转向西边的世界边缘之岛——现在那些岛屿已经不是世界的边缘了,它们是抵达西方富庶土地前的中继站。之后转向往南,登上西方人的土地。
瓦利睡在船底,挤进其他壮汉的身躯间,听着狂战士的低语和咒骂,仰望天上的星斗,心里想着艾迪丝拉。他暗自庆幸狂战士完全不打算跟他交谈,正好任他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他的族人看不出海洋的美丽,他想起他们给予这片汪洋的各种名字:咆哮者、空虚之地、吞噬者、愤怒者。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大片障碍、是消灭生机的处所、是冷血杀手。他们的屋舍门窗无不背对水域,不愿一开门就见到它。瓦利却不然,他对海洋深深着迷,莹亮的蓝绿色泽、地平线飘动的云朵、浪花打在船侧、蜻鱼跳上膝头,凡此种种,无不令人身心舒畅。
 
“是岛!小子,机会来啦!”
瓦利转过头,但他什么都看不到,没有陆地、没有敌人。布拉吉按住他的手臂,“专心划船。等会儿我们就要下船,别担心会碰上什么事情。”
瓦利点头,意识到再过不久就将拔出武器宰杀第一个敌人,或者是被对方杀死。一股突如其来的尿意逼得他站起来小解,他并不孤单,有十个人同时在船侧撒尿,跟在两旁的商船上也有不少人陪伴,仿佛某种仪式一般,这幅景象几乎称得上滑稽。
想在海面上寻找陆地,却只看到开阔的汪洋。不,他错了,模糊的彼方出现一块黑点。“就在那里。”他自言自语,“就在那里。”
壮汉拉起他们的船桨,平放在船底。狂战士的首领——那个手持古怪长棍的家伙,将压舱石一一堆起。接着取出打火石和几根树枝,在石堆上生火。火生起来,搭起三角支柱,他把一只锅子悬在火堆上,拿水壶往里头加水,又从一个小囊袋掏出几样东西丢进去。
瓦利从木箱中取出武器和头盔。他紧张极了,每个动作都僵硬无比,只觉周围的人都在定睛打量他,试图看穿他的缺点。其他人也纷纷打开木桶,抽出各自的武器。狂战士没有跟同伴交谈,只是动着满是胡须的嘴巴咕哝,朝不存在的敌人咒骂。
锅里的东西被倒进一只大碗中,传过每个人手上,喝干后又盛满。大碗传到瓦利面前,他看着脏兮兮的液体,几朵枯萎但依旧鲜艳的蘑菇漂浮着,状似人耳。他没有喝,直接把碗传给隔壁的狂战士,对方大口喝下。
所有狂战士都喝过药水,再次握起船桨。
首领大步行至船首,拎着那根挂着铁环的木棍,站稳脚步,木棍敲打船板,打出铿锵的节奏。狂战士一边摇桨,一边配合节奏跺脚。
“奥丁!”首领大吼。
狂战士一同响应:“他就是愤怒!”
“奥丁!”
“他就是战争!”
“众神之父!”首领高喊。
“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众人回应。
“众神之父!”
“让我们的剑刃染血!”
“奥丁!”
“他就是狂暴!”
“奥丁!”
“他就是死亡!”
狂战士高声咆哮,额头往船桨猛撞,吐口水、咒骂,操纵船只往海岸冲刺。首领的木棍继续敲打船缘的栏杆,尖声吼出一字一句。
“奥丁的子民!”
“我们是奥丁的子民!”所有的狂战士高吼响应。
“奥丁的子民!”
“我们是奥丁的子民!”
狂战士的战呼永无止境,似乎有说不完的字词可以使用,节奏快得有如激动的心跳。他们逐渐地失去控制,搥打船桨,拍打自己的身躯,对着伙伴狂吼。敲打声持续加快。
“奥丁!”首领重重敲击船缘。
“激怒众人!憎恨众人!在战场上咆哮!”
“奥丁!”
“狼斗士!长矛为他颤抖!敌人因他倒下!”
“奥丁!”
“打碎船只!推落山谷!斩杀仇敌!”
“奥丁!”
“狂战士!狂战士!狂战士!”
有些人站起身来,猛搥胸膛和手臂。其中一人身陷疯狂之境,忘记划桨,船身因此微微颠簸,剑刃浸入海水。
“奥丁!”
“狂战士!狂战士!狂战士!”
“他们如此呼唤我们!”手持长棍的男子大喊。
“奥丁!”桨边的壮汉高吼。
“他们如此呼唤我们!”
“奥丁!”战呼化作了意念,不只是音调与字句,狂野的唱颂仿佛有了生命。瓦利既害怕又兴奋,似乎看见了狂战士所想象的景象——奥丁与巨狼芬里尔(Fenris)搏斗,长矛飞过澄净的蓝天,绞架与屠杀、烈焰与鲜血。
瓦利以为他们无法维持这种节奏太久,但敲打船桨的撞击声从未停歇,甚至还在加快,节拍一丝不乱。一个随船的小男仆扛着酒瓮,不断地替他们添满手中的牛角酒杯,许多人已经开始左摇右晃。瓦利很纳闷,怎能有人能扛着酒瓮,如此自如地在战船上行走,一点都不担心洒出里头的液体?
大瓮凑近瓦利身旁,布拉吉从对侧朝他大吼,口中不断喘息,“我建议您喝一点,麦洒能让心中的勇气茁壮!”
瓦利听从建议,解开皮带上的牛角,装满酒,喝了几口。不能再喝了,他已开始反胃,原因出自对眼前事物的预想,而不是船身的摇晃。
狂战士口中吼出污秽的字眼,向他们的神祇许诺。瓦利回过头,看到蓝色天空与绿色海水的交界,接着是一片洁白——海滩。船身旋即剧烈晃动,他摔下座位,跌在压舱石上。
船只撞上沙滩的力道远远超出预期。瓦利心想,他们的运气真好,没把长船撞成稀巴烂。狂战士蜂拥下船,他不得不躲到一边避开。众人疯狂咆哮,没有人带着盾牌,连盔甲或头盔也付之阙如,只有长矛、战斧,以及首领手中的长剑与奇特木棍。
瓦利想看清楚他们究竟要冲向何处,但没有找到半个敌人,唯有宽阔的浅色沙滩、高悬的艳阳、鸟儿振翅飞过的深绿色草原。周围不见敌人的踪影。
狂战士全数下船,冲向沙滩的另一端。比较守规矩的其余战士从另外两艘船上登陆,跟在后头挺进。
“走吧。”布拉吉说,“我们要从背后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您走前面,我已经太老啦,没办法一路跑过去。记住,漂亮的女人、健壮的男人,他们是您需要的奴隶。其他的就全部杀光,以防万一。”
瓦利走下船,首度踏上异国的土地令心中浮现异样的情绪。很想停下来环顾四周,仔细瞧瞧这地方跟他的家乡有何不同,但他知道,现在不能停。
他加入来自商船、戴着头盔的战士行列,他们手中都有盾牌,追在脚步迅捷、毫无装甲的狂战士背后。这座岛屿地势和缓,面积应该不大,目前没有看见任何建筑物。一行人的脚程很快,登上一座小山丘,在那里找到第一批尸体,四个老人,死在犁好的田地里。之所以认为是老人,主要因为他们都生着满头白发。无法透过面部五官或肢体判断年龄,四具尸体都遭到肢解践踏。
瓦利猜想他们是奴隶,身上的服装极度朴实,其中两颗勉强称得上完整的头颅的额发被剃光,后脑勺留着长长的发,应该也是一种身份阶级的象征,代表他们遭到了征服。再看散落于尸体边上的耙子和锄头,原本此处不止四人。
瓦利很纳闷,为何他们不乖乖束手就擒?为什么奴隶要对抗手持武器的侵入者?稍一寻思,很快就想通方才的状况:一整群吃下蘑菇、口中高唱战歌的壮汉冲上沙滩,狂战士是不接受投降的,这座岛上的居民只有三条路可以选:逃跑、战斗、受死。其他的奴隶都逃走了,丢下这些老家伙。
如果狂战士一心只想大开杀戒,夺取有价事物的机会将大为降低。有些奴隶跟黄金一样昂贵。
他冲上一道长长的坡地,喧闹声传入耳中。起先以为是海鸥的鸣叫,跑得更近了,才听出那是什么声音——人类的惨叫,高亢而绝望,其中混杂着凶狠的吼叫。黑烟冉冉升起。
他的脚下是一片大约由十五幢屋舍组成的聚落。屋子的形貌令瓦利大吃一惊,其中一两幢大宅子直可与王宫大厅相较,而周围全都是小小的圆形茅屋。不对啊,茅屋应该要方方正正,或许墙壁会有点弧度,可不应该是圆的。过往从未看过类似的建筑,充满了异国风情,让他激动不已,好想立即进入那些茅屋一探究竟。
然后是此地的居民,瓦利很少见到这么多人聚在同一个地方。全都是男性,当着狂战士的斧刃攻击,显得惊慌失措。只有极少数几人愿意抵抗,其他大都逃往四面八方。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观战,看着茅屋起火燃烧,看着狂战士砍倒敌人。那些人似乎都是奴隶,同样留着奇异的发型,前额光秃秃,后脑勺垂着长发。狂战士确实完全不打算取走任何战利品,瓦利心底惦记着这点,转而望向规模最大的建筑物,十字架高高地立在屋顶上,想来是异族人的神殿。若打算带回任何东西,最好在整个聚落被夷为平地之前动手。
布拉吉也爬上坡顶,一手按住瓦利的肩膀。
“王子,拔出您的武器。”他说。
“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那些人根本不会抵抗。”
“必须带着武器,等那群奥丁的子民杀光西方人,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老战士坚持,“看到长剑,他们就会想起谁是他们的伙伴。”
瓦利摇摇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可还是依言抽出长剑。这是一把出色的单刃剑,来自他的父亲。比起真正的长剑,它的长度略短,笔直的刃身连接鲸骨剑柄。这个细节总让瓦利尴尬,他希望自己的武器能够更加平凡一些。迈步往山坡下走,盾牌被他留在了山丘上,没有必要带着那东西,即使离战场还有好一段距离,他也不难看出来,比起艾迪丝拉的兄弟,跟那群奴隶打斗的危险性实在是太低了。
恐惧是很有用的武器。有些西方人沿着海滩逃远,当中有不少人的理智被吓飞了,竟然直直冲进海里,妄想能借由游泳逃生。生机太渺茫了,小岛与大陆之间的海域可是暗潮汹涌。
瓦利朝神殿前进。从近处看,它显得更加高大,交叉的圆木墙壁开出细长的窗户,屋外的空地躺着被狂战士撞倒的石雕,一座镶在圆圈里的十字架,大约等于两个人展开手臂的宽度,雕工精细,瓦利内心一度兴起带它回去的念头。
狂战士正在搥打神殿的大门,口中发出含糊的吼叫,搥打了许久也无法得逞。有个狂战士转身离开,很快从一间起火的茅草屋里取出火把。
“叫他住手。”瓦利对布拉吉说。
布拉吉微微一惊,他很少听到瓦利下达任何命令。此时男孩散发的气势完全不输他的父亲。
“放下火把!”
狂战士听不进任何阻止,径自将火把丢向神殿的屋顶,幸好屋顶又高又陡,火把滚落一旁。
布拉吉对着瓦利耸了耸肩。
几名艾昆德的农夫涌向此地,抓住一个剃了头的男子,把他剥个精光,踢着他来到神殿前。
“叫他们开门!”其中一人说道。
年老的俘虏吓得半死,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胡言乱语。
“你这个懦夫,快开门,不然我就宰了你。”
出声威吓者名叫霍列夫,住在狄莎家后头,瓦利还以为他是个温和的人。他常常帮狄莎搬东西去市场卖,雕刻的技术相当高超。现在,他手中那把曾经雕出小船、小人偶,甚至是游戏棋子的短刀,正抵在俘虏的颈侧。
“他开不了门,从里面封死了。”瓦利说。
霍列夫毫不在意地割断老人的喉咙。浓稠的血泉喷出,染红他的衣服。老人扑倒在地,双腿抽搐。
霍列夫转身面向他的同伴,大喊:“看看我的战果!我身上沾染了敌方战士的鲜血!”
众人大笑鼓掌,唯有瓦利感到难以置信,这人竟然拿这种事情来吹嘘?不过是杀了个老头,杀猪都比这还要困难好几倍!宰杀一个虚弱的老人,这就是所谓光荣战绩的真相吗?
瓦利想要终止一切,想尽快回到船上,所以他有必要早点进入这间神殿。掠夺战利品或许可以阻止更多无谓的杀戮。
惨叫声渐渐远去,能逃跑的居民早就拔腿狂奔而去,大半的狂战士紧追在他们身后。屋舍所在地陷入短暂的沉默,瓦利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夏日清晨冷冽空气的烟味涌入胸腔。
屋顶太高了,够不着,厚实的门板也无法攻陷。如果时间足够,可以从墙壁下挖洞进去。也或许他能够钻过窗户,狭窄的窗框容不下这些壮汉,幸好他的身形比他们要瘦小许多。
“布拉吉。”瓦利的目光飘向窗户,“我要进去,别让那些蠢蛋烧了房子。”说着解下剑鞘,脱掉权充铠甲的三层外衣。
布拉吉让王子爬上自己的肩膀,瓦利摸得到窗框,可惜无法使力。
“踩上我的头顶。”布拉吉扶正头盔。
瓦利照办,另一手随即够到窗框,奋力撑起身躯。一边肩膀首先挤进去,奋力挣动片刻,整个人终于如愿穿过窗洞,双脚踏上一张桌子。
举目四顾,这幢神殿有四扇窗,引入屋外的日光。第一印象是色彩,金色与银色,右边的墙上有一幅巨大华美的刺绣。待双眼渐渐适应略显阴暗的环境,瓦利看到屋里总共有四个男子,额头全都剃得精光,当中两人手持长长的烛台,另一人拿着沉甸甸的银制十字架,最后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手无寸铁。看着那家伙,瓦利才想到自己的武器被忘在外头了。
谁都没有冲过来,这真是太蠢了——侵入者若没被及时打倒,绝对会从里头打开大门。四个人不懂如此简单的道理,只是站在原地吼叫,瓦利从怪异陌生的语言中听出几个熟悉的字眼:神、救世主、救命。
男子手中的十字架往前指,对着瓦利摇晃几下,又说了些他完全听不懂的字句。
“黑尔斯耶达,黑尔斯耶达,黑尔斯耶达(Helsceada)。撒旦!”
尽管口音浓重怪异,那人接着说出的,却是瓦利听得懂的词:“滚开!”
他们在对他下咒吗?瓦利不认为自己受到了魔法的影响。
门外传来碰撞声,一连串咒骂叫喊窜了进来。
“烧了他们!杀死他们!”
瓦利直起身子,但没有跳下桌面,希望借着双方的高度差来强调他的王子身份。眼前有四名男子,也有足够的银子,这一趟的成果不差。不过呢,他得先说服这几人缴械。他唯一的武器是字句,而对手大概只能听懂一半。
“我想,该滚的是你们。”瓦利说,“门外有饿狼和巨熊,我该把你们当成它们的饵食吗?”
他跳下地,走向门边,作势开门。那些人胡言乱语几句,依旧没敢冲向他。
铿锵!长剑被人从窗外掷入,落地。
瓦利看着他的武器,明确地比出拒绝的手势。
“不需要。”他说,“只要你们够聪明,就会知道当奴隶比当尸体好过。”
其中一人开了口,瓦利听得懂部分内容。
“从海上来,一定是‘黑尔斯耶达’……”又是那个奇怪的字眼,“撒旦的把戏。”
“我们只是搭了艘好船,再加上众神的保佑。”瓦利说,“放下你们的武器,投降吧。我会保护你们,我发誓。”
他们貌似听进了这个词,“保护?”
四人面面相觑,然后放下沉重的十字架,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喃喃低语。同时,门外的撞击声更响亮了。
瓦利走到他们面前,注意到其中一人手中握着奇怪的长方形物体,看起来是一块皮革。想要取走,那家伙却握得死紧。那块皮革是什么?为什么他会把它看得比银制品还重要?
桌上放了另外一块相同的东西。瓦利走过去捧起那块皮革,仔细打量。其中三边的色泽比第四边要浅。浅色的边缘似乎叠了一层又一层。看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地将它放下,皮革却自动摊开,里头竟夹着许多纸张,很像商人维尔斯·里柏带在身上的东西。上头写满同样的潦草字迹,还绘有漂亮的图案。瓦利脑中灵光一闪——这些奴隶可以教他写字!他们如此看重这些纸张,一定读得懂纸上的内容。
“王子!”
一张脸从窗边冒出来。
“布拉吉!”
“是的,是我。”
“你是怎么爬上来的?”
“梯子。”
瓦利笑了,“要是我们能早点想到,你的脑袋就可以逃过一劫啦。我等下就开门,别让任何人伤害我带出去的奴隶,谁都不准动手。他们是我的财产。能让那些脑袋里只有奥丁的蠢蛋了解吗?”
“我试试看。”
“准备好了,你就敲三下门。”
瓦利很清楚开门的那一瞬间将要面对多大的挑战,于是冲屋内几人比了个冷静的手势,捡起长剑,抓住抱着皮块的男人的手臂——在场年纪最大、最不具奴隶价值的俘虏,带他离开的风险最高。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三次敲门声。移开门闩,门板敞开,日光填满教堂,两名手持长矛和火把的狂战士冲过他身旁。
“住手!”瓦利说,可惜还是太迟了。两个人当场被长矛刺穿,倒在地上。跟瓦利年岁相当的少年拉起瓦利手中的年长者,逃离狂战士。
“不准杀人!”瓦利大吼。幸好那两人落入布拉吉跟农夫手中,仅遭到猛拳打倒。
“银子!”瓦利扯开嗓子高喊。这样就够了,其余人纷纷冲进神殿。
不知道该如何拯救他的俘虏,瓦利只能听凭直觉,以武器威胁两人跑上山坡,朝长船前进。他曾想过放了他们,却又极想学习读写。他相信,等到将来自己继了位,那样的能力将成为率领这个国家继续开疆辟土的关键。再加上过去很少见到外国人,他兴致勃勃地想要跟他们谈话。他想,这些人或许也能教他一些有趣的事物。
三人登上坡顶,他捡起盾牌,俯视山丘下的聚落,异族人的神殿和小茅屋都陷入火海。牲口们也被赶向此处,瓦利身旁的两人低声啜泣。他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他们,一定是奴隶,光看粗布衣跟发型就知道。可即使是奴隶,也会对居所产生感情。如此想着,他才注意到这座小岛实际上有多么迷人:阳光在海面上闪耀,浓雾朝大陆的方向飘去,横越海面,宛如一条被人施了魔法的海堤。脚下是翻腾的火光。如此美景,很难与毁灭联想在一起。
瓦利走向船只,五六人守在船边。
“成果不错吧?”其中一人问道。
瓦利以刀刃朝他的奴隶比划。
守卫点点头,“一个有点老了,另一个在科潘刚可以卖个好价钱。”
他口中的科潘刚是南方的大型市集,瓦利听说过,但从未实际造访过那个地方。这些俘虏自然不会送去那里,他另有打算。
“他们是我的。”他说。
守卫耸耸肩,“看大家怎么分啰。”
“他们是我的。”瓦利重复道,“我费了好大工夫才留住他们的性命。其他人只想轻轻松松地杀人放火,根本不打算抓奴隶回去。”
守卫再次耸肩,坐在沙滩上,“看那些狂战士怎么说啰。”
 
直到夜幕低垂,出征队伍的所有成员终于集合完毕。瓦利坐在火堆旁,看着整群牛羊被人赶上船,没有再见到任何俘虏,无法相信这趟掠夺竟然如此浪费。洗劫神殿的战利品被堆成一座小山,其中有好几桶酒,想必不用多久就会被众人分光。有些人带来一捆捆干草,短短几天的航程根本不需要用到这么多喂食牲口的草料。瓦利不由得庆幸家乡的海滩上也有小石子,否则这群蠢蛋肯定要拿那些废物填满船舱。
狂战士手中没有半个奴隶,他们抓了大量的钱币跟几只银盘,还有大约十只死鹅。
一天过去,这些人全都变了个样,不再是那群下船时高声狂吠的猛兽。现在的他们看起来无精打采,甚至有些虚弱,几乎不说话,蜷缩在火堆旁,依旧泛红的双眼直盯着焰舌。
“王子。”
“嗯?”
布拉吉的手按上瓦利的肩膀。
“您有在听吗?我们要出航了。这座小岛跟大陆之间的堤道,在退潮时会露出海面。起火的屋舍会引起注意,继续待在这里,我们可能会遭到反击。”
“那为什么要放火?”
“什么?”
“既然火光会透露我们的行踪,那又为什么要点火?悄悄掠夺此地不是更好吗?”
“没办法,狂战士一定会放火。”布拉吉无可奈何地说。
牲口纷纷上船,有的是被丢进去,有的是用绳子拖上去,有的是让人从后头推上去,两艘商船的吃水量深到了有些危险的地步。上不了船的大型牲口就直接宰杀,绑在船尾一路拖回去,当然,前提是绳子没有于航程中断裂。
瓦利跟他的奴隶一同排队等上船。
舵手点了点人头。
“没有这两个人的位置。”
瓦利盯着他,“你去想办法。我要他们当我的奴隶。”
“大人,这样我们得卸下有价值的牲口。这个男孩身体虚弱,这个人太老了,没办法做多少工。”
瓦利大可直接放走他们。反正等这两人讨来救兵,侵入者早就逃得不见踪影了。但是不行,他暗暗提醒着自己,别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艾迪丝拉的火炉旁跟农家孩子厮混太久,偶尔会忘记这一点。
“王子需要的帮手跟一般人不同。”
“大人,我……”
惨叫声打断对话,年纪较大的俘虏倒在沙滩上。
就着火光,瓦利看到刀刃一闪,还有波德瓦·巴哲基的血红双眼。头上有疤的狂战士曾经攻击过他,现在他又挥了一刀,男孩大喊一声,跟着倒地。
“王子,讨论结束了。”狂战士有些站不稳,浑身麻木虚软,仍有力、法在刹那间杀死两个人。
瓦利此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怒气,几乎说得上是暴戾之气,这股情绪触及他的内心,寒意爬过全身。不是那种突然爆发的怒火,它潜伏于体内,悄悄爬行,却跟飘过夏日草原的烟味一样真实。极端强烈的情绪令瓦利悚然而惊,他想着,自己一定要复仇。不,这已经不是想法,而是铁铮铮的事实,无处可避,如同席卷而来的夜色、无数的星子、冰冷阴暗的大海。憎恨,此生头一次产生的情感,滋味是如此的新鲜,险些让他上瘾。
众人围在他身旁,脸上满是期盼,然而瓦利不想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不要对方补偿,也不想跟对方决斗。他仅是对狂战士微微一笑,说:“我不会忘记你。”
波德瓦·巴哲基咕哝一声,拉起他的斗篷,走回战船。
瓦利弯腰查看,比较老的那一个奴隶死了,走到少年身旁再看,还有气息,但脸色死白,显然也将断气。他拥住少年,想给予一点慰藉。少年吃力地仰起头,瓦利以为会在他眼中看到怪罪或恨意,看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情绪——理解、同情,甚至还有一些怜悯。这样的眼神令他背脊一凉。
男孩直视瓦利,说出一个他听得懂的字:“神……”
唔,神没有带给你什么好处,对吧?瓦利暗自思忖。
过了一会儿,男孩咽下最后一口气。瓦利放下他,爬上其中一艘商船,不打算跟狂战士一同返乡。
他默默地挑了一根船桨,听着周围的农民交换这趟掠夺的故事。霍列夫讲述他如何英勇地与敌人对峙,一刀砍倒对方,省略了那人当时是赤身裸体、跪地求饶。其他人也不遑多让,纷纷说起他们同时对上两三个敌人,那些人手无寸铁的细节则是避而不谈。这些故事最有意思的特点,在于凯旋的战士们都对自己口中的夸张描述深信不疑。
船只鱼贯启航,瓦利望向战船,狂战士只带回一个西方人,死人,吊在桅杆上,作为献给奥丁的祭品,感谢他让他们安然返航。尸体摇摇晃晃,那双腿在空中踢荡,似是徒劳地想要挣脱束缚。瓦利静静地看着,心中做下决定,此生绝对不会寻求那位神祇的帮助。他的追随者令他蒙羞。
“奥丁,我恨你。”他说,“我会彻底对抗你的一切。”
不知怎地,这个想法让他稍微好受了一些。
弯腰努力划船,他将心思全投入摇桨的节奏,以肉体的劳动驱逐纷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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