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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罗兰带我回到档案馆时,我打了个呵欠。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把整个晚上的时间都用完了。我的骨头因为坐在地板上太久而酸痛,但是只要能和小班相处,就很値得。

  也不全然是小班。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小班的柜子。

  我转转因为靠着大书架太久而相当僵硬的肩膀。我们穿越走道回到中央档案室,那个空间里点缀着好几名管理员,忙着弄纪录簿和笔记本和其他东西,四处都有打开的抽屉。我怀疑他们真的有休息过吗?我抬头看着拱顶的彩绘玻璃,那里比较暗,好像外面的天空是黑夜一样。在我们抵达前台时,我做了个深呼吸,终于开始觉得好一点、平静一点。

  前台有个人,他有着灰色头发和黑框眼镜,刻薄的嘴唇藏在山羊胡后面,正在等我们。罗兰开的音乐已经被关掉了。

  「帕特里克。」我说。他不算是我最喜欢的管理员,来这里的时间也跟我差不多,但我们很少打照面。

  他一看到我,嘴角就往下弯。

  「毕雪小姐。」他用责怪的语气叫我。他是个南方人,常试着用简短的语句来掩饰拖拖拉拉的南方腔调。「我们已经很努力地要遏止这种明知故犯的行为。」

  罗兰翻了个白眼,用力拍了帕特里克的肩膀一下。

  「她也没捅出什么漏子。」

  帕特里克瞪着罗兰。「也没干什么好事。我应该向阿嘉莎举报她。」他的眼神转向我。「听清楚没?我实在该去举报妳。」

  我不知道阿嘉莎是谁,但觉得我不会想知道。「毕雪小姐,档案馆之所以会有这些限制是有原因的。这里没有访客时间,看守员不该在这里浏览『历史』。没有合理的理由,妳不能进去书架区。听清楚了吗?」

  「当然。」

  「这个回答是表示妳会放弃继续从事这种愚蠢、令人厌恶的行为吗?」

  「当然不会。」

  罗兰用一声咳嗽掩饰迸出来的笑声,还外加一个眨眼。帕特里克叹了一口气,揉揉眼睛,我忍不住有一丝胜利感。不过当他伸手去拿笔记本时,我的好心情便往下沉。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考绩被扣分。罗兰也看到了他的动作,便轻轻地把手压在帕特里克的手上。

  「说到追捕『历史』。」他给我一个台阶下。「妳不是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吗?毕雪小姐?」

  有台阶我当然要下。

  「没错。」我转身走向门时,可以听到这两人压低声音、有些紧绷地交谈。但我也知道,最好不要回头。

  ※※※

  我追到了十二岁的托马斯.罗威尔,并将他归档,他太嫩,什么问题也没问,甚至没有抵抗。说老实话,比起被另外一些东西找到,我想他应该只是很高兴能在黑暗的走廊里碰到一个人。我把晚上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测试这个领域里的每扇门。在我完成时,所有走廊──甚至地上的好几个点──都被划上了粉笔痕,大多都是X,时不时才有圈圈。我找到回去那两扇写了数字的门的路线,然后又在它们对面发现了第三扇可以用钥匙打开的门。

  一号门通向三楼的那幅画着海的画,二号门通向科罗讷多大厅旁边的大阶梯。

  但三号门呢?打开来是一片黑,通往未知。那它为什么能打得开?好奇心让我跨过门坎,走进一片黑暗。我将身后的门关上。这个空间非常安静,狭窄,闻起来灰尘很厚重,呼吸的时候几乎能尝到它。我一伸手便可以碰到左右两边的墙,手指则摸到一大堆靠在墙上的木棍。这是壁橱吗?

  我把戒指戴回去,重新开始在黑暗中的诡异空间探索。我感觉口袋里的档案纸又写上一个新的名字。又有?疲倦感渐渐侵蚀我的肌肉,让脑袋变得迟钝。这个「历史」得等一下了。当我往前一步,胫骨撞到某个坚硬的东西,我闭上眼,强压下几乎要发作的幽闭恐惧症。最后,我的手找到了一扇门,它只在我面前几呎处。我松了一口气,用力地去转门把。

  上锁了。

  我可以从背后的门回到夹缝界,走另外一条路线回家,但问题还是存在:我现在在哪里?我仔细聆听,没有声音传来。在壁橱的灰尘和另一边完全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的状况之下,我想我一定是在某个荒废之处。

  爷爷总说,要通过上了锁的门有两种方法:用钥匙或用蛮力。既然我没有钥匙……我往后退,举起穿着靴子的脚,一脚靠在木门旁边,一脚往左,直到鞋底碰触到金属门把。我把脚抽回来比对好几次,不断确认已经瞄准,然后深吸一口气踹下去。

  木头发出巨响碎裂,门稍微动摇了,还得踢第二下才能打开。木门喷洒出一些碎屑,石头地板上有个水桶。我踩过这一团乱,环视屋内,发现里面全披着一块块的布。这些布盖着柜台和窗户,还有部分地面,肮脏的大理石从布块的边缘向外窥视。几呎之外的墙上有电灯开关,我艰难地通过这些布幔,直到走得够近,才打开电灯。

  一声闷闷的嗡鸣充斥整个空间。灯光很微弱,不断闪动,我瑟缩一下,又把灯关掉。强烈的日光透过挂在窗前的布射进来──时间比我想得稍晚了些──我走过这个宽敞的空间,把看起来像是临时挂上的窗帘拉开,让所有东西都沐浴在灰尘和晨光之中。窗外有个露天小庭院,外头上方有个看起来出奇眼熟的篷子……

  「妳找到了!」

  我转身看见妈和爸越过一堆布底下走进房间。

  「找到什么?」

  妈用手指指这个地方。她指着这些灰尘、布和柜台,还有坏掉壁橱的方式,就像在带我参观一座城堡或是属于她的王国。

  「毕雪咖啡店。」

  有一瞬间,我实在是无言以对。

  「难道妳看见大厅那边的咖啡招牌后,还没有猜到吗?」爸问。

  说不定那是因为我从大厅「内部」穿越进来的关系。我仍然因为一从夹缝界出来就不慎闯入妈最新的计划而感到一阵晕眩,但经年累月的说谎经验告诉我,不管怎么迷惘都不能表现在脸上,所以我露出微笑,随机应变。

  「有啦,我有点猜到。」我边说边把窗户那边的布卷起。「我太早起,所以就过来看看。」这是个很烂的谎,不过妈根本没在听。她轻快地四处巡视,要拉开这些布的时候还憋着气,就像是等着要吹熄生日蛋糕蜡烛的小孩一样。爸依旧专心地望着我,眼中有斥责意味。我身上穿的黑色长袖让我的话变得一点也不合理。

  「所以,」我故做轻松。过去我学到的是,如果我讲话讲得很大声,让他无法思考,他的思绪就会中断。「你觉得这底下会不会有咖啡机?」

  他的眼睛一亮。像是人们需要进食、补充水分、有个地方住一样,爸爸需要咖啡。因为他不但在历史系教三堂课,还一边写一大堆论文,肇因于此,咖啡因爬升为他欢迎名单上的第一名。光是这样就可以让妈要他支持她开一家咖啡店:不但有来自地方大学的邀请,还保证有源源不绝的咖啡。只要开水煮,就能有得喝。

  我想办法压住呵欠。

  「妳看起来很累。」他说。

  「你也是。」我马上回嘴。把其中一台可能是磨豆机的设备上盖的布扯下来。「嘿,你们看。」

  「麦肯琪……」他迫近我,但我打开开关,那台机器发出的研磨声简直像是突然死而复生一样。可怕的高分贝音量呑没他的声音,吵得彷佛这机器正在吃自己的零件。爸缩了一下,我把机器关掉,活像是这机器痛苦呻吟的声音不断在房里回响,还配着烤焦土司的味道。

  我忍不住一直回望壁橱。妈一定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她向着那里走去。

  「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把绞链坏掉的门开来开去查看。

  我耸耸肩,直直往一台烤炉──或者是往一台很像烤炉的东西走去。我试探地把门打开,里面脏兮兮的,而且相当焦黑。

  「我本来想说我们可以烤些松饼。」妈说,「敦亲睦邻松饼!」她不是正常地说出敦亲睦邻,而是语调高昂地说出敦亲睦邻!「妳知道的,应该要让每个人都注意到我们搬来了,小麦,妳觉得怎么样?」

  我把烤箱门关上做为回复,而它狠狠碰了一声,某个东西脱节、掉在地上,发出当当当的声音,一路滚过石头地面,滚到她的鞋子上。

  她的笑容完全没有消退,我的胃一阵绞痛。她那种「我很好!一切都很好!」的活力太病态了。我曾看过她的内心,这根本是超级烂演技。我失去了小班,不希望也失去她。我想要摇晃她,对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冲破她的心墙,到底该怎么让她明白,她这么做只是把整件事弄得更糟。

  所以我只好说实话。「我觉得这玩意根本坏了。」

  她可能故意忽视我的意思,或者只是在绕圏子。「那么,」她轻快地说,弯腰捡起那个金属螺栓。「我们就先用自己家里的烤炉,直到把它修好。」

  她说完后,脚跟一转,离开这里。我四处张望,希望找到爸的身影,也希望从他身上看到一点同情,甚至是怜悯也好。但他已经跑到庭院去,正抬头望着篷子。

  「麦肯琪,快点快点。」妈从门那边喊我。「妳知道的,大家都说──」

  「我很确定除了妳之外没人这样说……」

  「──早起的人心情好!」

  我望着窗外的阳光,瑟缩一下,跟着她走。

  接下来整个早晨的时间,我们都在公寓里烤着敦亲睦邻松饼。或者该说,只有我和妈两人,爸故意说要去买些东西逃跑了。在我拚命装忙的时候,妈一个劲地烤松饼。我真的很需要睡几个小时或是冲个澡,但每次想要偷偷离开,妈就会想到一些事叫我去做。在她因为放另一批松饼进烤炉而分心时,我从口袋拿出档案纸,打开它,却看到一片空白。

  在想起上头其实应该有个名字之前,我整个人心情很放松。稍早前被困在壁橱时,我发誓真的有感觉到新的「历史」被写到纸上的搔刮感,否则就是我的想象力太丰富。我把纸折回去收好,妈已经在厨房长桌上弄好一整盘松饼。她在上面盖了一块布,不知为何,我想起小班踮着脚趾,偷偷看着布的底下,然后偷捏一小块,即使松饼实在太烫,让他因此烫伤了手指的画面。这念头伴随胸口被重击一拳的感觉,我紧紧闭上眼睛,直到痛苦过去。

  我求妈让我暂时放下烤松饼的任务五分钟,换一下衣服──我的衣服闻起来像夹缝界的空气,混杂档案馆的书架及咖啡店里的灰尘。我穿上牛仔裤和干净的衬衫,但头发一点也不合作,最后只好从行李箱里找出一条黄色的印花大手帕弄成发圏,尽可能把一头乱发藏起来。当我把爷爷的钥匙塞到领后时,看到房间地板上的黑色点点,又想起了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孩。

  我在原地跪下,把戒指脱掉、指尖触碰地板,试着忽略掉门外发出的烤盘嘈杂声。我闭上眼,木头在我手底下哼鸣,我继续探索,然后──

  「麦肯琪!」妈大喊。

  我叹气,眨了眼,离开地面。当妈在我的门上一阵狂敲时,我赶快站直身子。「妳在发呆吗?」

  「就来了。」我回答。她的脚步声渐远,我把戒指戴回去。离开之前,最后又看了地板一眼。

  厨房那边,松饼被包在玻璃纸弄成的某种美丽花样里头,妈正把松饼装到篮子里,碎碎念着住在这里的人之类的事,我就在此时想到一个主意。

  爷爷是个看守员,而他也是一名侦探,他曾说不管是读取墙壁或是四处问人,都可以得到很多信息,会得到很多不同的答案。我的房间也有自己的故事,一旦我有了一丁点隐私,我就会去读取它。不过,了解科罗讷多旅馆最好的方式,就是去问已经住在里面的人,不是吗?

  「嘿,妈。」我把袖子卷起来。「我想妳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不如让我去发送这些松饼吧?」

  她停顿了一下,抬头。「真的吗?妳愿意这么做?」她好像很惊讶我的字典里竟然有友善两个字。好吧,我们之间的确处得不太好,我愿意帮她,是因为这样也能帮到我,总而言之……她把最后一个松饼塞进篮子,然后推给我。

  「交给我。」我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她那带着点胜利感的微笑却让我几乎要愧疚起来──直到她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她整个人像是高音频的弦乐声加甩门声加纸的破碎声组成的杂音,不断刮着我的骨头。我觉得一阵反胃。

  「谢谢。」她抱得更紧。「这样真的很贴心。」因为脑中磨刮着的噪音实在太响,我几乎听不见她说什么。

  「这……真的……不算什么。」我试着努力想象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墙,但再度失败。

  「妈,」最后我说,「我快不能呼吸了。」她才笑着松开手,虽然我还无比晕眩,却终于重获自由。

  「好啦,快去吧。」她又埋首回去工作。我从没那么感激过她的工作。

  我进入走廊,路上剥掉一个松饼的玻璃纸,把它当早餐吃,希望妈没有把数量抓得太紧。篮子在我手肘弯曲处前后摇晃,每个松饼都分开包好,上面还贴着「毕雪家的松饼」,小标签的笔迹很工整。这是一整篮用来打开话题的好帮手,我专注在眼前的任务上。科罗讷多旅馆有七层楼──其中一层是大厅,另外六层用来住人──每层有六间公寓,从A室到F室。有这么多间房,不可能大家都一无所知。

  说不定真有人知道,但现在似乎没有一个人在家。我和妈的计划里都有个缺陷:现在是平常日的上午,还能有什么状况?一大堆门都锁着。我离开三楼F室往走廊前面的公寓走去,三楼E室和D室都静悄悄,C室没人住(根据塞在门上的一小张纸判断的),虽然我可以听见B室有着闷闷的声音,却没人应门。在几次积极地敲A室的门无响应后,我开始觉得挫折。我在每扇门前放下一个松饼,然后继续前进。

  往上一层的情况大致相同。我把松饼留在四楼A室、B室和C室,但前往D室时,某扇门却自动打开。

  「小女生。」一个声音说。

  我转身,看到一个巨大的女人塞满整个门柩,像是面包盘上的膨胀面包一样,手上拿着那个小小的、玻璃纸包的松饼。她看起来似乎可以轻轻松松把我挤碎,不费吹灰之力。

  「妳叫什么名字?这个可爱的小礼物又是什么?」她问。松饼活像是一颗蛋,安放在她的掌心中。

  「麦肯琪。」我往前一步。「麦肯琪.毕雪。我们家刚刚搬到三楼F室。我们正在装修一楼的咖啡店。」

  「嗯,很高兴认识妳。麦肯琪。」她把我的手完全包在她手中。她本人听起来是低音频的,像是铃铛声和布料撕裂声。「我是安洁莉小姐。」

  「很高兴认识妳。」我尽可能礼貌地把我的手抽出来。

  然后我听见了。那声音让我的汗毛直竖。安洁莉小姐背后的墙边有微弱的喵声,在猫儿从那女人两脚之间找到空隙钻出来、鬼祟地窜向走廊时,我万分惊险地躲开。

  「洁西。」安洁莉小姐嘲笑着那只猫。「洁西,快回来。」那只猫很小,是黑色的,牠站在无法触及的远处打量着牠的主人,然后转头看我。

  我讨厌猫。

  或者该说,我讨厌碰到猫。我讨厌碰到任何动物。动物就像人,但糟了五十倍,牠们只倚靠本能,没有自我意识;只有原始情绪,没有理性思维,这让牠们简直像是一颗塞满了情绪又浑身是毛的炸弹。

  安洁莉小姐把自己从门框拔出来,差点往前摔在洁西身上,猫咪敏捷地逃向我,我尖叫退后,把装着松饼的篮子放下,隔在我们之间。

  「坏猫。」我低吼道。

  「噢,牠很黏人,我的洁西。」安洁莉小姐弯身捞起猫,那只猫现在正在装死,也可能是因为太害怕而全身软绵绵。我偷偷地看了她家里一眼。

  里面每一吋地方都是古董级家具。我第一个想法是,怎么会有人有这么多东西?

  「妳很喜欢旧东西。」我说。

  「是啊。」她说着站挺身体。「我是个收藏家。」洁西现在被塞在她手臂下,像个手拿包。「也可以算是手工艺品的历史学者。」她说,「麦肯琪,那妳呢──妳喜欢老东西吗?」

  喜欢这个词并不精确,它们对我来说是有用。比起新东西,它们更可能承载回忆。

  「我喜欢科罗讷多旅馆。」我说,「也算是老东西,对吧?」

  「没错。一个很棒的老地方。如果妳相信的话,它在这里超过一世纪了。科罗讷多之中有满满的历史啊。」

  「那妳一定什么都知道吧。」

  安洁莉小姐有些坐立不安。「啊,像这样的地方,没人可以什么都知道。一点一滴,一砖一瓦,还有流言蜚语……」她的语音渐弱。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吗?」这句话突然让我有点后悔,我怕表现得太热心,所以又加了一句。「我朋友认为,像这样的地方一定有鬼魂作祟,还有死人骨头和一堆秘密。」

  安洁莉小姐皱眉,把洁西放回屋内,然后把门锁上。

  「我很抱歉。」她唐突地说,「我正好要出门,我得去问个估价,在市中心。」

  「噢。」我笨拙地回复。「那……说不定下次我们可以多聊聊?」

  「嗯,下次。」她复诵我的话,用惊人的步伐迅速下楼离开。

  我看着她离开。她很明显地知道一些事。我从来没想过即使有人真的知道些什么,却可能不愿意说。也许我应该专注去读取墙壁,至少它们不会拒绝回答。

  我走上五楼时,脚步在水泥阶梯上回响,这层楼似乎没有一个人在家。我一边敲门一边沿路留下松饼。这一层是空的吗?或者只是不太友善?我快走到走廊另一端的楼梯井那边,门突然打开,我差点撞上某个人。我踉跄着往后,靠着墙恢复平衡,但我的手脚不够快,救不到松饼。

  我缩了一下,等着听见篮子打翻的声音。但没有。当我抬头看,有个人就站在那里,篮子安好地放在他怀里。刺猬头和邪气的笑。我的脉搏停了一拍。

  是昨晚在三楼看到的那个不多话的家伙。

  「不好意思。」他把篮子还给我。「没打翻就行了吧?」

  「嗯。」我站挺身子。「当然。」

  他伸出手。「韦斯利.艾尔斯。」他说,然后等着我跟他握手。

  我宁可不握,但又不想没礼貌。我右手拿着篮子,所以有点诡异地将左手伸出去。当他握住时,那声音让我耳朵嗡嗡作响,震耳欲聋,直透脑门。韦斯利像一整队摇滚乐团,有鼓有贝斯,还加入了碎玻璃声。我想把这些吼声隔绝、推开,情况只是变得更糟。除了握手之外,他还很戏剧化地鞠了个躬,轻轻用唇拂过我的指节,我顿时无法呼吸──并不是因为高兴,胃里也没有蝴蝶飞舞的感觉──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是因为这些破碎声和犹如被砖块重击的感觉而无法呼吸。我的脸颊涨得通红,而且一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因为他露出的笑容似乎是误解了我的不适。他放开手,那些噪音和压迫感也随之远离。

  「怎么了?」他说,「妳应该知道这是一种习俗。妳伸出右手,我也伸出右手相握。妳伸出左手,我则回以轻轻一吻。我认为这是一种邀约。」

  「不是那样。」我简短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整个世界又归于平静,但我还是有点晕眩,神智难以恢复。我拖着脚通过他面前,走向楼梯井,但他转过来与我面对面,背对走廊。

  「四楼D室的安洁莉小姐。」他继续说,「她每次都想求得一吻,但她的手上戴了一堆戒指,有点麻烦。」他伸出他的左手,扭动手指。他的手上也戴了些戒指。

  「小卫!」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口传出。一颗有着红金色头发的小小脑袋从五楼C室探出来。因为她刚才没应我的门,所以我有点想冲着她发火,不过现在我还抗拒着那股忍不住想坐倒在格子地毯上的冲动。韦斯利故意忽略她,他的注意力还在我身上。因为靠得很近,我可以确定他浅棕色的眼睛画了眼线。

  「你昨晚在走廊做什么?」我想办法藏起我的不舒服。他没反应,所以我又说:「在三楼走廊。那时候很晚了。」

  「没那么晚。」他边说边耸耸肩。「市内有一半的咖啡店都还开着。」

  「那你怎么没去其中一家?」我问。

  他嘻皮笑脸。「我喜欢三楼,三楼整个很……黄。」

  「什么?」

  「整个都是黄色的。」他用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敲敲墙壁。「七楼是紫色的。六楼是蓝色。五楼呢,」他比着我们周围。「妳应该可以看到,是红色的。」

  我实在不觉得这里有任何颜色。

  「四楼是绿色。」他继续说,「三楼是黄色,跟妳的手帕一样。复古风。超赞。」

  我把手伸向头发。「那二楼呢?」我问。

  「介于棕色和橙色之间,很恶的颜色。」

  我差点笑出来。「对我来说,它们都只是有点灰。」

  「给它们一点时间表现自己。」他说,「所以,妳刚搬进来吗?或者妳只是很喜欢在某栋建筑的走廊上四处乱晃。」他瞄了一下篮子。「手工甜点?」

  「小卫。」那个女孩又喊着他,她用力跺着脚,但他再次刻意忽视,向我眨眼。女孩的脸涨红,然后消失在屋内,过了一阵子,她又出现,手上拿了武器。

  她丢出一本书,破空而来,而且奇准无比。我一定是眨了眼,或是错过了什么,因为下一刻韦斯利伸出手,那本书已经稳稳地在他手上,而他依旧对着我笑。

  「乖乖待着,吉儿。」

  他把书挥了挥,拿在身侧,然后瞥着松饼篮子里面。「这篮子差点害我被谋杀,我觉得我需要一点补偿。」才说着,他的手已经伸进玻璃纸里,剥开那些缎带和标签。

  「请自取。」我说,「你住在这里吗?」

  「不能说不是──噢噢噢噢,蓝莓口味。」他拿起一个松饼,读着标签。「所以,我猜妳是毕雪家的人?」

  「麦肯琪.毕雪。」我说,「住在三楼F室。」

  「很高兴认识妳,麦肯琪。」他把松饼抛入空中好几次。「是什么风把妳吹到这个快要垮掉的城堡来?」

  「是我妈。她的天职就是复兴咖啡馆。」

  「妳听起来真是充满热情。」他说。

  「我只是觉得这里有点老……」分享到此为止。脑中有个声音警告我。

  他的深黑眉毛挑起一边。「是怕蜘蛛吗?还是灰尘?鬼?」

  「一点也不。那些东西吓不了我。」只是这里的一切都太嘈杂,就像你一样。

  他的笑中带有嘲弄,眼神却真诚。「那是为什么?」

  我被吉儿救援成功。她又冒出来,丢了另一本书。一部分的我想看这个叫韦斯利的家伙在一手拿书、一手拿着蓝莓松饼的状况下要怎么对付第二波攻击,但他转身投降。

  「好啦,好啦。我就来了,小流氓。」他把第一本书丢给吉儿,她漏接了,而他用那不正经的笑脸看了我最后一眼。「小麦,谢谢妳的松饼。」他才刚认识我,马上就用昵称喊我,我一定要教训他。不过他说话的方式不讨人厌,所以毫无原因的,我并不是很在意。

  「回头见。」

  五楼C室的门关上后一会儿,我还站在那里。直到口袋里字母出现的搔刮声把我带回现实。我向楼梯井走去,把纸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来。

  杰克森.李纳,十六岁

  这个「历史」被摆太久了,我不能再拖下去。时间拖得越久,它们越容易迷失自我,只消几小时光景、甚至是几分钟,就会导致痛苦与毁灭。我回到三楼,把篮子丢在楼梯旁,把手伸向那张画着海洋的画,也顺便将戒指放回口袋。我把挂着钥匙的绳子拉过头拿下,将视线调到与墙上小小的钥匙孔同高,把绳子在手腕上卷了好几圏。我插进钥匙、转动,一声空洞的喀啦声响起,门从墙的表面浮现,轮廓亮起,我一头走入夹缝界的永夜。

  我闭上眼睛,把指尖压在最近的墙上,探索着直到抓握住记忆,在我的眼后,夹缝界重现,阴暗、空洞,光线更加昏暗,一切如常。时间在我的碰触下倒转,但记忆不动如山,像照片一样不变,直到「历史」的轮廓终于闪现,速度之快,只要眨眼立刻就会错过。第一次尝试时,我真的错过了,所以我得把时间拉停,重新往前,还要放慢呼吸,一小格一小格,直到看见他。那感觉大概就像是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有、没有、没有──抓到了这样。我很专心,稳稳抓住记忆,直到能辨认出那个形体是个穿着绿色帽T的青少年──这一定是杰克森了──我轻推着记忆向前,看着他从右边走到左边,然后在第一个转角向右转。

  我眨了一下眼,离开墙边,夹缝界在我眼中瞬间清晰。我跟着杰克森的脚步来到转角。然后重新开始,每一个转角都重复这个过程,直到我靠近那道鸿沟,直到我几乎要走到他的醒来之处。接着,在我正在读第四还是第五道墙时,我听到他了。不是过去的「历史」那种闷闷的声音,而像是处于现在这个时间流的步履。我抛下这个回忆,跟随着那个声音到了那条走廊,急匆匆地跑过转角,在那里跟我面对面的正是──

  我自己。

  这名「历史」的两眼中映照出两个扭曲的影子──我的尖下巴和黄色手帕浸在他迷失时被黑色占满的瞳仁中,呑噬其他颜色。

  杰克森.李纳站在那里歪头望着我,一头红棕色的乱发披散在脸颊上,亮绿色的帽T底下是很多青少年都有的一副瘦弱身躯,就像被拉长过似的。我稍微退后一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暴躁地说,把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这里是整人屋还是什么鬼地方?」

  我尽可能让声音空洞、平板。「不是这样。」

  「不管怎样,这烂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因恐惧而有点虚张声势。恐惧是危险的。「我想离开这里。」

  他转换重心,栩栩如生的程度犹如污秽地上的一抹鲜红血渍,像真正的血肉之躯。是很像没错,但「历史」可不会流血。他又换了重心,惴惴不安,有点阴沉的眼神飘移到我的手,望着我手腕挂在绳子上晃动的钥匙,这一小块金属闪闪发光。

  「妳有钥匙。」杰克森指出这件事,眼睛紧盯着晃动的钥匙。「为什么妳不帮我出去?妳说啊?」

  我可以听见他的语调改变。恐惧转为愤怒。

  「好。」爷爷会告诉我要保持镇定。「历史」会犯错,但妳没有犯错的余地。我张望着最近的一扇门。

  但门上画的都是X。

  「妳在等什么?」他怒吼。「我告诉妳,快让我出去!」

  「好啦。」我又滑步向后。「我会把你带到正确的门。」

  我再偷得另一步。他没有动。

  「打开这扇就行了。」他指着最近的一个门的外缘。门上是X,其余亦同。

  「我没办法。我们得找到上面画着白色圈圈的,然后才──」

  「打开这该死的门!」他大吼,狠狠扑向我手腕上的钥匙,我躲开。

  「杰克森。」我脱口而出。我知道他的名字这件事令他停顿了一下。我得尝试另一种方法。「你得告诉我你想去哪里。这些门都通往不一样的地方,有的甚至打不开,有的即使打开了,也不是通往什么好地方。」

  他脸上写满的愤怒瞬间变为挫折,发亮的眼睛之间皱起一道纹路,语气中有着悲伤。「我只是想回家。」

  「没问题。」我因为松一口气而小小叹了一声。「我们回家。」

  他迟疑了一下。

  「跟我走。」我见状跟进,只是一想到要背对他,一大堆警讯就不断传送到我脑中。但夹缝界也不容许我有其他选项,这里对我们来说太窄,没办法并肩行走。我转身迈开步伐,捜寻白色圈圏,终于瞥到一扇靠近走廊末端的门,便加快脚步,也往后看看杰克森有没有跟着我。

  他没有。

  他在好几步外的距离停下,瞪着一个嵌在地板的门的钥匙孔,X符号透过他鞋底边缘望着他。

  「来吧,杰克森。」我说,「你不是想回家吗?」

  他用脚指着钥匙孔。「妳不是要带我回家。」他说「我是。」

  他抬头,眼神瞄到了脚边的钥匙孔透出的一小束光。「妳不知道我家在哪里。」

  这倒是实话,他说到了重点。「是,我的确不知道。」在我说出下一句话前,他的脸上掠过一股愤怒。「但门会知道。」

  我指着他脚边的那扇门。「很简单。X代表不是你的门。」我指着前方的那扇门,门上画着坟满的白色圏圏。「那里有一个粉笔画的圏圏,那才是你的门。我们要去那里。」

  他脸上燃起希望。我可能会因为骗他而不太好受,但我别无选择。杰克森跟上,还超前了我。

  「快点。」他在门边等着,环视整条走廊,用手指摸着粉笔印。我走到门边,立刻把钥匙滑进锁里。

  「等一下。」他说,「那是什么?」

  我抬头,他指着另一扇门,在走廊较远的另一端,有一个白色圏圏画在钥匙孔上方,圏圈非常大,从这里也看得到。该死。

  「杰克森……」

  他转身看着我。「妳骗人,妳没打算带我回家。」他向前走,我退后,远离门边。「我没有──」

  他没有给我机会再说另一个谎,便已扑向我手上的钥匙。我转身避开,在他伸手时抓住他的袖口,把他的手扭到身后。他大喊,可能是因为心存侥幸,也可能是因为他太奋力抵抗,我不知怎么让他挣脱了我,然后他转身就跑,但我又抓住他的肩膀,推他向前,把他压在墙上。

  我用手紧紧压在他的喉眬上,往后并向上抬,用足够的力道让他分心,让他忘了自己比我高六吋,而且双手双脚还能自由反击。

  「杰克森。」我试着让我的声音平稳、冷静。「你这是在胡闹,每扇画着白色圈圈的门都能带你──」

  然后我看到了某种金属。我及时往后跳开,刀子在空中飞快划开一个弧。这不对劲,「历史」从来不能握有武器。它们在归档时,躯体都被检查过。他是从哪里拿到的?

  我向上踢,让他转身退开。这只为我争取了一点点时间,但这一点时间就够我看清楚他手上的刀刃。刀子在黑暗中映着光,跟我的手一样长,保养得很好,在握把处钻了一个洞,所以能旋转。这是把精良的武器,而且绝不可能属于一名穿着破烂帽T又坏脾气的庞克少年。

  不管这是他的还是偷来的,或者是有人给他的──我心中有底,但不愿意去想──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一项事实:现在他是手上有刀的人。

  而我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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