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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桥下

莉芮尔无暇回答,她正忙着把自己拽回船里。刚才,船帆下沿撞在她的肩上,没等她弄清是怎么回事,已经跌出船去。幸好她及时抓住船舷栏杆,紧紧抓牢。她惊恐地看着发现者号的外壳在她头上直立起来。从头顶船身倾斜的程度来看,船明显要翻了——将莉芮尔压在船下。
然后,发现者号又恢复了正常姿态,几乎与船身倾斜的速度一样快。全靠这次突然倾斜,莉芮尔这才重新爬回船里,倒在纠缠在一起的一堆毯子当中,旁边是萨姆斯、坏狗、莫格、乱七八糟的杂物,以及晃荡的积水。
与此同时,发现者号从高桥下经过,灿烂的阳光一变而为奇异的微光。温度也下降了,凉飕飕的。瑞特林河流进了由顶上的石桥构成的巨大的隧道。
“出什么事了?”萨姆斯结结巴巴地说,他终于摆脱了那块湿毯子。莉芮尔已经站到舵柄旁,浑身湿透,一只手紧紧握着从船尾凸出的什么东西。
“我还以为发现者号疯了,”莉芮尔说,“看见这个才明白。”
萨姆斯拖着脚步走过来,咒骂着仍然纠缠在腿上的毯子。高桥下面并非一片黑暗,两头都有光射进来,但这是一种奇怪的光线,就像阳光慢慢地渗进雾气、被稀释了似的。坏狗已经奔了过去,但莫格只是嗅了嗅,然后便悄无声息地走向船头,开始了把自己舔干的漫长过程。
坏狗比萨姆斯更先看到了莉芮尔握着的东西是什么,便咆哮起来。船尾左舷有一个崩开的洞,就在船舷上缘下面一点。发现者号的船帆下沿把莉芮尔打下船之前,她坐的正是这个地方。莉芮尔握在手里的就是制造出这个洞的弩箭。箭杆涂成白色,嵌着乌黑的羽毛。
“只差一点就射中你了!”萨姆斯惊叫道,用三根手指探着那个洞。
“只能说多亏了发现者号。”莉芮尔说,轻轻地抚摸着舵柄,“看它对我可怜的船干了什么好事。”
“本来会把你射个对穿,哪怕穿了盔甲也挡不住。”萨姆斯沉着脸说,“这是打仗用的箭——不是打猎用的。射得太准了,准得不正常。”
“他们很可能会试试从另一侧再射一箭,或者从正前方。”莉芮尔说,她紧张地抬头张望着头顶的岩石,“我们头上有没有什么缺口,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萨姆斯说。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整块结结实实的黄色岩石。但桥在他们头上几百英尺高的地方,光线又很差。就算上面有裂口,无论多少,他都看不见。
“我一个也没看见,女主人。”坏狗也仰着脑袋,伸长脖子,“但水流这么急,我们几分钟内就会穿出桥下。”
“你们知道怎么造箭盾吗?”萨姆斯问莉芮尔。水流正带着他们飞快地前进,尽头被阳光照亮的洞口迅速接近。出去就是高桥的另一侧。
“不知道。”莉芮尔紧张地说,“本来应该知道的。可武术课我逃得太多了。”
“没什么。”萨姆斯说,“我俩交换一下位置。我坐在这儿掌舵,背上背个箭盾。你准备好你的弓,随时准备还击。莫格,你的眼睛最好,为莉芮尔发现目标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交给讨厌狗吧。她管自个儿叫讨厌狗还是坏狗来着?无所谓。”船头的莫格宣布,“我得回去睡觉了。”
“如果箭盾不管用呢?”莉芮尔反对道,“你本来就受了伤!”
“会管用的。”萨姆斯一边说,一边向前挪,逼得莉芮尔别无选择,只得给他让出路来,“我每天都和侍卫进行实战练习。我做的箭盾,只有附了魔法的箭或短矢才射得穿。”
“但对方的箭完全可能附上了咒印。”莉芮尔说着,迅速地从一个用蜡封好的小包里取出一根干的弓弦,上好。刚才那支黑白短矢上没有任何魔法气息,但这并不意味着下一支不会附上魔法。
“就算有魔法,想穿过我的盾,那魔法得比箭盾上的咒印更强才行。”萨姆斯充满自信地说——比他内心的真实感觉自信得多。他多次施放过箭盾咒语,但没有一次是在真正的战斗之中。萨姆斯六岁的时候,塔齐斯顿便把这个咒语教给了他,但为了试验咒语而射出的箭只是玩具箭,箭头是用旧睡衣上撕下的破布做的。后来,他逐渐学会了对付钝箭。但他的箭盾咒语从来没有经受过这种严峻考验:一支能穿透一英寸厚的钢板的战斗用箭。
萨姆斯站在船舵旁,转过身去,面向船尾。他将意念深入咒契之流,伸向他需要的咒印。平时他总是用法剑在空中勾画盾咒,但也学过如何在必要时用手指画出同样强大的咒印。
莉芮尔看着他的双手和指头运动着,动作迅速,充满信心。咒印开始显形,在空中烁烁发光,悬在他的手指描出的弧线上。她想,不管萨姆斯有什么缺点,他毕竟是个法力高强的咒契师。也许他害怕冥界,害怕亡者,但他绝不是个懦夫。换了她,她肯定不敢坐在那儿,仅仅凭借一句咒语,抵御以致命的速度袭来的弩箭的锋锐箭头。她打了个哆嗦。要不是发现者号,她很可能已经死了,鲜血流尽,流出排水孔。
一想到这个,莉芮尔的心都收紧了。她仔细地把箭搭在弦上。无论隐藏的杀手是谁,莉芮尔都会竭尽全力,保证一箭命中。
萨姆斯蹲在船尾,手指画出了箭盾的整个圆圈。他的手继续动着,没有停下,把从指间逃掉的咒印重新拉回身后和头顶的圆圈。
“必须不停地画,”他喘着粗气,“箭盾就有这个小毛病。准备好!我们马上就会出……”
蓦地,他们进入了阳光中。萨姆斯本能地蜷起身体,缩小目标。
莉芮尔跪在桅杆旁,注视着上方。起初的短短一瞬,她什么也看不见。也正是在那一刻,刺客射出了箭。箭准确地飞向目标。莉芮尔一声尖叫,但声音还没出口,黑羽箭已经射中了箭盾——然后消失。
“快!”萨姆斯气喘吁吁地说。维持咒语的压力让他的全身绷得紧紧的。
莉芮尔已经开始搜寻弩箭手了。但头顶上敞开的窗口很多,既有开在桥身岩石上的,也有开在桥上的房子上的。桥上到处都是人,有的在窗户里面,有的在阳台上,有的倚着栏杆,有的在有灰泥围墙的平台上嬉戏……她根本没办法找到射手。
就在这时,坏狗来到莉芮尔身边,扬起头,发出一声长嗥。声音高亢怪异,在河上四处回响,从河谷向上升起,似乎填满了整个镇子,像几十只狼突然出现在河上、镇子里,遍布四处。
无论何处,人们都停下脚步,东张西望。但在距桥面一半高处的一扇窗户里,莉芮尔只见有人猛地推开百叶窗,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张弩。
她拉开弓弦,一箭射去,可箭却被飘忽不定的风吹到一旁,只射中对方头顶的墙。莉芮尔正搭上另一支箭,刺客突然跨出窗户,摇摇晃晃地站在窗台上。坏狗深吸一口气,又嗥叫起来。刺客扔掉他手中的弩,双手手指塞住耳朵。即使这样,他也无法挡住这可怕的声音。他的腿不听使唤,向空中踏去。他绝望地想把自己的上半身倒向屋里,但他腰部以下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受控制。片刻之后,他倒下了,和弩一起摔进四百英尺下的河里。整个坠落过程中,他一直用手指堵住耳朵,双腿动个不停,但除了空气之外,没有什么可以供他踩踏的。
刺客的身体撞上水面,坏狗停止了嚎叫。萨姆斯和莉芮尔感应到了刺客的死亡,吓得全身一缩。他们注视着水面的波纹,直到波纹与发现者号激起的浪花融汇在一起,渐渐消失。
“你干了什么?”莉芮尔问道,小心地把自己的弓放回原处。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感应到哪个人真正死去。她只参加过葬礼,但那种情况下,死亡距她十分遥远,被种种仪式和传统重重包裹着。
“我让他开步走!”坏狗咆哮道,一屁股坐到地上,背上一绺狗毛愤怒地竖立着,“他本来会杀了你的,如果他能办到的话,女主人。”
莉芮尔点点头,飞快地搂了搂坏狗。萨姆斯紧张地望着她们。那声嗥叫是纯粹的肆行魔法,没有任何咒契法术的约束。坏狗看上去很友善,忠于莉芮尔,但他怎么也无法忘记她是多么危险。另外,那声嗥叫还让他想起了什么,某种他似曾相识的魔法,只是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那种魔法了。
莫格的情况则简单得多。他是个肆行魔法造物,被他戴着的项圈束缚着,很安全。但坏狗却显示了能够混合咒契魔法与肆行魔法的自由意志,这种事,萨姆斯是闻所未闻。他真希望自己的母亲能在这里,这种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相信,母亲一定会弄清坏狗的真实身份。
“我们最好再把位置换回来。”莉芮尔急切地说,“前面又来了一艘巡逻船。”
萨姆斯迅速转到坏狗对面,蜷缩起来。坏狗看着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很尖、很白、很大的牙齿。萨姆斯强迫自己报以同样的微笑,同时记起自己小时候受到的关于狗的忠告:永远别让它们知道你害怕……
“哎呀!这儿有好多水。”他一边躺下一边抱怨道,身边的积水哗啦啦直响。他把一条湿漉漉的毯子拉到身旁,“在桥洞里的时候,我本应该把水舀出去的。”
他正要拉过毯子盖到自己脸上,却见莫格仍然蹲在船头,一边晒太阳一边梳理自己的毛。
“莫格!”他命令道,“你也该藏起来。”
莫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萨姆斯腿边不住摇晃的积水,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
“对我来说,那地方太湿了。”他说,“再说,巡逻船肯定会截住我们。这位坏狗炫耀了她的嗓门之后,他们就会接到城里打的信号——尽管很可能没人知道那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你也坐起来吧。”
萨姆斯一边呻吟着,一边摇摇晃晃坐直身体。“你应该在我躺下之前告诉我。”他忿忿不平地说,然后捡起一个锡杯,开始往船外舀水。
“最好别被截住,就这么过去。”坏狗嗅着空气,发表她的意见,“巡逻船上有可能藏着一大批敌人。”
“前头水面很宽,完全可以绕过去逃走。”莉芮尔说,“就是不知道跑不跑得过巡逻船。”
河东岸是高桥的主要港口。十二个长度各异的码头伸进河里,大多数码头上聚集着商船,船桅组成一片光秃秃的森林。在这些码头后面是一个在岩石上开辟的货场,堆满了准备装船或是送进城里的货物。货场之后的崖壁上是陡峭的梯级,通向城里。崖壁上还有许多滑轮缆车,拉拽提升大批盒子、箱子、桶和货包。
大河西面则非常开阔,他们前面的下游一带只有几只商船,还有一艘巡逻船,后者正从泊位滑出。只要驶过巡逻船,继续下行,没有人能截住他们。
“那艘船上至少有二十个射手,”萨姆斯难以置信地说,“你真的觉得我们能穿过吗?”
“照我看,这要取决于他们中有没有敌人,有多少。”莉芮尔一边说,一边拉紧帆索,调整船帆,加快发现者号的速度,“只要他们真是巡逻兵,绝不会向王子和坷睐之女射箭,对吗?”
“值得试试。”萨姆斯嘀咕道,他想不出另外的办法。如果这些人是真正的巡逻兵,最坏的可能就是他被送回到拜里塞尔。如果他们不是,那么还是离他们越远越好,“如果风停了怎么办?”
“吹口哨,招来一阵风。”莉芮尔说,“摆弄气象的法术,你懂多少?”
“以我妈妈的标准,什么都不懂。”萨姆斯回答说。气象魔法主要是用口哨招来咒印,而他却不太会吹口哨,“不过招来一阵风,我想还是办得到。”
“即使以你妈妈的低标准,这个主意也不怎么样。”莫格评论道。他望着巡逻船升起了船帆,显然想拦截他们,“莉芮尔看上去不像是坷睐的女儿。萨姆斯的模样也不像什么王子,说他是个稻草人倒还差不多。再说,这艘船上的人也可能不认识发现者号。所以,即使他们真是巡逻兵。硬冲的话,他们很可能会把我们打扮得满身是箭。就我自己而言,我不想变成个针垫。”
“我不认为我们有别的选择。”萨姆斯缓缓地说,“即使对面那些人中只有两三个是敌人,他们也会攻击咱们。只要能招来一阵强风,我们也许能够让船待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行啊!”莫格嘀咕道,“又湿又冷,还到处都是破洞。河上的这一天过得可真不赖。”
莉芮尔和萨姆斯对视一眼。莉芮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咒印涌入心里,她让它们流入她的肺和喉咙,在那里等待着。然后,她吹响口哨,纯净的哨音跃入空中。
随着口哨声,他们身后的河流开始变暗,出现了白色的波浪,向发现者号和它等待着劲风的风帆奔涌而来。
几秒钟后,风吹到船上。船身稍稍倾斜,开始加速,突如其来的压力使船上的索具也发出哨音。莫格嘶嘶地咆哮着表达他的不满,同时急急忙忙向后一跃,险险地躲开一阵浪花。
莉芮尔的口哨还在继续,萨姆斯也加入进来,两人的气象咒语混合到一起,共同造就了发现者号船身后面的风,让它远远地驶离巡逻船,后者的船帆没有兜住风,软绵绵地耷拉着。
但是巡逻船上配备了船桨,还有老练的桨手。喊号子的人大声吆喝着,船桨飞快地插入水中。巡逻船向前驶去,截击发现者号。它的船头激起阵阵浪花,撞击敌船的金属撞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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