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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高桥

第二天早晨,萨姆斯感觉好多了,至少体力好多了。莉芮尔的疗伤魔法让他的腿大为好转。但是精神上,再一次压到自己身上的责任让他感到非常紧张。
莉芮尔却正好相反,身体精疲力竭,但精神却生气勃勃。她通宵不眠地阅读《亡者之书》,读完最后几页时太阳已经升起,太阳的热量迅速消除了夜晚最后一段时间的凉爽。
但是,书中的绝大部分内容她是读完就忘。莉芮尔知道自己已经通读了全书,至少每一页都翻过。但她对全书并没有形成整体印象。她意识到,《亡者之书》需要多次阅读,每一次阅读都可以带来新的东西。从许多方面,她感到这本书明白她缺乏许多必要的知识,所以只将极少一部分内容呈现给她,刚好在她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同时,这本书还在她心中激起了许多有关冥界和亡者的问题,激起的问题甚至比它回答的还多。也许它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但她只有在真正需要这些答案时才能想起来。
牢牢记在她的脑子里的只有最后一页的内容。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
是行路者选择路,还是路选择行路者?
她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把头埋进水里,想让自己清醒。重新系上头巾、整理她的马甲时,她仍旧想着这个问题。她不愿和刚刚到手的法铃与《亡者之书》分别,但她还是把它们还回去了。萨姆斯在更下游一些的地方,在岛上几丛稀疏的植物后面完成早晨的盥洗,她把它们放进了他的鞍袋里。
搬运东西上船时,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没有提及书和法铃,也没有提到萨姆斯前一晚的坦白。莉芮尔升起发现者号的船帆,他们重新开始向下游进发。一路上只有她慢慢拉动主帆操纵索时帆布的拍打声,船下的水流声。每个人似乎都认为时候尚早,不适于谈话。特别是莫格,他甚至没醒过来,萨姆斯只得把他抱到船上。
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程以后,莉芮尔才把她的盘子般大的肉桂饼掰成小块,分发给大家。坏狗只用一大口加上一小口就把她那一份咽了下去,但萨姆斯却怀疑地看着自己的那一份。
“我是先尝尝看呢,还是直接吞下去等死?”他问道,尽量挤出一丝笑容。他显然感觉好多了,莉芮尔心想,不好笑的笑话总比前晚那种自怜自伤强得多。
“你可以把它给我。”坏狗建议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拿着那块饼的手。
“我才不干呢。”萨姆斯说着,咬了一口,努力咀嚼起来。他一边嚼,一边递出没有吃完的另一半,“作个交换:我把这一半给你,你让我凑近些看一下你的项圈。”
话还没说完,坏狗冲上前去,一口吞下了饼,然后把她的下巴放到萨姆斯的大腿上,使其一伸手就能够到她的脖子。
“你为什么想看她的项圈?”莉芮尔问道。
“上面有我从来没见过的咒印。”萨姆斯回答道,同时伸手摸着它。项圈看似是附有咒印的皮革,但萨姆斯的手刚一触到,便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皮革,只是咒印,难以数计的咒印,似乎无穷无尽。萨姆斯甚至觉得他能把整只手或是整个身体都伸进项圈。在这片无数魔法形成的海洋中,几乎没有什么他认识、懂得的咒印。
他极不情愿地收回手,接着一时冲动,在坏狗两只耳朵之间的部位搔了搔。摸上去,她跟普通的狗一模一样,正像莫格摸上去完全像普通的猫一样。但两者都是不可思议的魔法造物。只不过莫格的项圈是一个蕴藏着极强法力的束缚封印,而坏狗的项圈则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几乎像咒契的一部分,从某些方面说,摸上去的感觉也和触摸咒契石一样。
“太棒了,”坏狗哼哼着说,响应着萨姆斯的抓搔,“背上也挠挠,请。”
萨姆斯挠着她的背,坏狗在他的手下摊开四肢,享受着。旁观的莉芮尔突然震惊地意识到,她从来没见过坏狗和另外的人在一起。只要有其他人,这只狗总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项圈上的一些咒印很眼熟。”萨姆斯随口说道。他一边挠着,一边看着早晨的太阳在对面升起。又是炎热的一天,而他的帽子已经弄丢了。一定是他摔倒在磨坊的栈桥上时丢掉的。
坏狗没有回答,只是扭动着身体,引导萨姆斯的手在她后背各处挠着。
“可我记不起是在哪儿见过它们的了。”萨姆斯接着说道,停下手来努力思考。他不知道这些咒印有什么用处,但他曾在别的地方见过它们。不是在哪本魔法书或咒契石上,而是某个更实在的东西上,“不是莫格的项圈——那上面的咒印很不一样。”
“你想得太多了,”坏狗咆哮道,但不是生气的咆哮,“继续挠,还可以挠挠下巴下面。”
“按说你是一个坷睐的仆人,怎么会这么挑剔?”萨姆斯看着莉芮尔,“她总是这样吗?”
“什么?”莉芮尔说,她正在想《亡者之书》的事儿,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集中到萨姆斯身上。有一阵子,她真希望自己身在图书馆,在那里,除了最必要的情况,没有人对她讲话。
萨姆斯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莉芮尔看了看坏狗。
“比这还糟。”她答道,“只要不是到处找吃的,她就逼着我给她挠痒痒。”
“所以我才叫坏狗,”坏狗摇着尾巴,自鸣得意地说,“而不只是狗。不过你最好别挠了,萨姆斯王子。”
“为什么?”
“因为我闻到了人的气味,”坏狗回答道,撑起身体,“就在下一个拐弯处那边。”
萨姆斯和莉芮尔看了看,却没有看到任何住所或是船只的迹象。瑞特林河流入了一个宽阔的河湾,河岸渐渐高起,成了粉红色的石壁,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还有轰鸣的声音。”坏狗又说,她现在位于船首,竖起的耳朵不停地颤动着。
“像激流的声音吗?”莉芮尔紧张地问。她信任发现者号,但并不想和这艘船一起冲进瀑布——随便和哪艘船都不想。
萨姆斯在她身旁站起来,一只手放在船帆上保持平衡,努力向前望去。但是怎么都看不到河湾那边。他又看了一眼河岸,这时已经高高耸起,成了真正的悬崖,除了悬崖,看不见任何东西。河面变得越来越窄,前方的河流可能仅有几百码宽。
“没什么,一切OK。”他说。见莉芮尔对这种安塞斯蒂尔的表达方式迷惑不解,他又补充说,“我是说没问题。我们快要到达高桥峡谷了,河面会变得窄得多,流速也会更快,但是水情还不至于坏到船只无法通过的地步。再说,这条河比这个季节应该有的深度更浅一些,我打赌水流不会太急。”
“哦,高桥。”莉芮尔说,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在书里读到过高桥,还看过它的一张彩色雕版画,“我们实际上是在镇子下面航行,对吗?”
萨姆斯点点头,心里想着这个高桥镇。他以前来过一次,十二年前,和父母一块儿来的。那一次走的是陆路,而不是瑞特林河的水道。但他仍然记得父亲当时给他指点河上的巡逻船,它们在上游和高桥之下河面重新变宽处形成的水潭里巡航,保卫瑞特林河的这一段不受河上盗贼的骚扰,为此向来往商船收取费用。艾丽米尔肯定对这些巡逻船下过命令,一旦发现他,立即就“护送”他上岸,并将他送回拜里塞尔。
这倒不失为一个脱离危险的办法,他想,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自然由艾丽米尔负责。可他将不得不与当地警官们打交道,这就意味着拯救尼克的努力将被推迟。他非常确定,莉芮尔肯定会不等他,一个人继续前进。
“到底是不是?”莉芮尔又问了一遍,“是在镇子下面航行吗?”
“什么?”萨姆斯问,他还在考虑怎么做才是最佳选择,“对……对,没错。嗯,在镇子里的人看到我们之前,我最好躺到一张毯子或别的什么东西下面。”
“为什么?”莉芮尔和坏狗同时问道。
“因为他是个开小差的王子。”莫格打着哈欠说,他走上前来,蹲在后腿上,向前方望去,“他溜号了,他姐姐希望他回去参加拜里塞尔的节日,扮演仲夏节白痴之类的角色。”
“是晨鸣鸟。”萨姆斯尴尬地说,同时钻进排水口里,随时准备躲藏起来。
“可你说你离开拜里塞尔,寻找尼古拉斯——我还以为你的意思是你父母派你出来的!”莉芮尔惊叫道,无意中用的是她责备坏狗时常用的语气,“跟坷睐把我派出来一样。你的意思是他们甚至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呃……是这样。”萨姆斯怯懦地回答道,“但爸爸可能猜得到我去见尼克去了。我是说,等他们发现我走了的时候。什么时候知道这个消息,得看他们在安塞斯蒂尔的什么地方。咱们不是要给他们送个信吗?我会在信里解释的。只有一个问题:艾丽米尔很可能已经命令各地驻军和警察,一发现我,就把我送回拜里塞尔。”
“太棒了,”莉芮尔说,“我还一直指望着你能派点用场呢,沿路给我们招来援兵什么的。我还以为,一位王子,总可以——”
“嗯,我还是有用的——”萨姆斯刚刚开口,坏狗突然发出一阵警告的吠声。这时,发现者号正绕过河湾,前面河心有个很大的浮标,旁边泊着一艘巡逻船。巡逻船的样子很吓人,又窄又长,挂着方形船帆,此外还足足配备了三十二支桨。见发现者号出现在河湾,一个水手解开系在浮标上的缆绳,其他人升起红色船帆,上面闪耀着皇家的金塔徽记。
萨姆斯的身子坐得更低了,他拉过毯子盖住脸。刚安顿好,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脸颊,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只耗子,随后才意识到是莫格,他也在偷偷摸摸地往毯子下面钻。
“他们会问:一只如此高贵的猫为什么要和一只肮脏的狗共享甲板。没必要惹这种麻烦。”沉甸甸的毯子下,莫格凑近萨姆斯的耳朵,小声说道,“城市巡逻兵碰上有走私嫌疑的干草船时有一种搜查方法,不知这些人会不会使出那套把戏。”
“什么把戏?”萨姆斯小声回应,不过他有种感觉,自己其实并不想知道。
“他们用长矛刺,什么都捅一下,以确定下面没藏着什么东西——或者人。”莫格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否介意我挪到你的胳膊下面?”
“他们不会那样做的,”萨姆斯坚定地说,“他们会明白这是一艘坷睐的船。”
“他们会吗?有这种可能——但莉芮尔看起来不像坷睐,对吗?你自己也曾怀疑这条船是她偷的。”
“下面安静点儿。”坏狗在萨姆斯的另一只耳朵近旁低声吠道。紧接着,他感到毯子上面她的身体挪到一旁,然后莉芮尔拖动毯子,让它看起来更像是盖着行李,而不是身体。
接下来十分钟里,什么也没发生。莫格好像又睡觉去了,坏狗则把体重压在萨姆斯侧上方。萨姆斯只能看见毯子下面盖着的东西,可与此同时,他却能听到以前没有注意的各种声音:拼接起来的船体发出的吱吱声,水流的声音,帆缆微弱的嗡嗡声,还有小船转向停下时船樯发出的咔嗒声。
然后,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许多船桨协调一致划动时水花四溅的声音,还有一个喊号子的声音,“努力,向前,划桨,收桨,努力,向前……起桨,下桨!”
接着是一声大吼,如此响亮,近在身旁,吓得萨姆斯全身一缩。
“什么船?要去哪儿?”
“坷睐的船,发现者号。”莉芮尔说,但声音被淹没在湍急的水流声中。她强迫自己大声喊了起来,被自己的嗓门吓了一跳,“坷睐的船,发现者号,到奎尔去!”
“哦,对,我知道发现者号。”那个声音答道,现在显得不那么官腔十足了,“一看就知道这艘船是您的,女士,它认可了您嘛。过去吧。您会停船上到镇上去吗?”
“不,”莉芮尔说,“我这次是为了坷睐办点儿急事。”
“没问题,没问题。”巡逻船的船长说,声音穿过两艘船之间四十码宽的河面,“最近出了些乱子。你们最好留神河岸,有人报告说看见了亡者,跟国王即位前的情况一样。”
“我会小心的,”莉芮尔喊道,“谢谢你的提醒,船长!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走吧,朋友。”船长一挥手。随着那个动作,对方的船桨再次入水。桨位上,划船的男人肌肉绷得紧紧的;掌舵的女人转动船舵,巡逻船的船头划破水流,飞快地离开了。对方船体升高的时候,莉芮尔瞥见了什么金属做的东西在水里闪闪发光。她意识到那是一个长长的铁撞锤。巡逻船显然有办法击沉任何不服从命令的小船。
他们经过的时候,一个巡逻兵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莉芮尔。她发现他的手向着他的弓弦挪去。其他人却没像这样打量她。片刻之后,奇怪的巡逻兵离开了,但莉芮尔仍旧惴惴不安。有一阵子,她觉得自己闻到了肆行魔法的金属气味。她看看坏狗,她也正回头看着同一名巡逻兵,后背的毛全都竖了起来。
萨姆斯听着巡逻船离开时船桨发出的有节奏的刷刷声,还有喊口号的人渐渐远去的声音。“他们走了吗?”
“是的,”莉芮尔慢慢地说,“但你们最好别急着出来,他们还能看见。我们正在向高桥驶去。他们中有一个人好像不大对劲。我发现了肆行魔法的迹象,那家伙好像不是人。”
“不可能是肆行魔法,”萨姆斯说,“这里的河水这么急。”
“并不是肆行魔法召唤的所有东西都会像亡者一样,在流水前止步。”莫格说,“只有那些有常识的才会。”
“猫说得对。”坏狗补充道,“流水并不能成为第三家族的障碍,或是任何具有‘九’的血脉的家伙。那些东西按说不会出现在这儿,但我的确在那条巡逻船上闻到了一丝那类东西的气息,萨姆斯王子,某种外表和活人没有分别的东西。幸好它还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出本来面目。但我们必须提高警惕。”
萨姆斯叹了口气,打消了揭开毯子一角的念头。在黑暗当中等待可能到来的危险,这种事真难啊。再说,他从来没有从水面上看过高桥,而这被公认为王国中最为壮丽的景象之一。
莉芮尔肯定也想好好欣赏一番。虽说水流越来越急,她却放手让发现者号航行,自己则口瞪目呆地凝视着。
高桥最初是一座自然形成的巨大石桥,架在峡谷两岸的悬崖上,瑞特林河在距桥面四百四十英尺的下方流动着。几百年间建起的人类建筑愈发强化了大桥天然的宏伟。上面最早的建筑是一座城堡,建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利用桥下水量充沛的深河,以此作为天然的保护屏障。没有任何冥界怪物能够越过湍急的河流,逼近城堡的围墙。
国王登基之前,国内的咒契石被大批破坏,依靠咒契石保证安全的村庄也被摧毁,亡者和它们的同盟者为所欲为。这段时间里,城堡的安全性对众人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数年之内,最初的城堡周围建满房屋、客栈、仓库、磨坊、铁匠铺、工厂、马厩、酒馆,以及各种其他建筑物。很多建筑都深入了桥体,毕竟形成桥体的岩石厚达数百英尺。桥面的宽度足有一英里多,但却不是太长。弓箭手艾尔沃德·布莱克海尔曾手起一箭,射过东西两岸悬崖之间的距离,一时传为佳话。
莉芮尔目不转睛地向上注视着那座奇怪的城镇,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喊叫声,好像是船首雕像发出的。与此同时,发现者号的舵柄从她手中猛地抽出,狠狠向左一歪。船帆一个急转,船身向右侧倾斜,右后方几乎浸入水中,浪花和水流从船侧溅了进来。
萨姆斯发现他自己压在右舷栏杆上面,不知道怎么回事,莫格和坏狗最后竟然压到他头上。同时压上来的还有一大堆东西,感觉船上所有东西都压过来似的。还有水,好像正一桶桶地浇到他身上。
萨姆斯从毯子里面伸出手,顺着船边向栏杆抓去。手直接伸进了河水。萨姆斯这才明白,发现者号倾斜得如此厉害,就要翻船了。他绝望地挣扎着想摆脱莫格、坏狗、行李还有毯子,同时大喊道:“莉芮尔!莉芮尔!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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